弘策沒想過有一天會出現一個人,不和他見外,願意同他交心。在他跟前不忌諱哭和笑,甚至說到難過處會靠在他懷裡,尤其這人還是個男的。
他有點尷尬,其實應該推開他,卻沒有這麼做。他哭訴些什麼他無從得知,自己心裡隻管掙紮起來。他和他的淵源算不上深,見過幾次面,幫過幾回忙,在燕子河驛站外說過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一步一步到今天,不知不覺,但又順理成章。如今他窩在他胸前,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那些零碎片段拼湊出一個人,無父無母,出身不好,所有一切都得靠自己,遇見溝坎和不公賠笑周全,戰戰兢兢活著,分外悲情可憐。
同情心泛濫,有時不是好事。就算對個孤女噓寒問暖,都不見得壞過現在這樣。懷裡這人身份未定,盡管懷疑他是女人,沒有確鑿的證據也不能妄加揣測。所以男人靠著男人算怎麼回事呢?他蹙眉想瞭想,但似乎……也可以不用那麼認真。他醉瞭,不知道喝瞭多少,反正是醉瞭。既然做不得自己的主瞭,靠著就靠著吧,和醉鬼計較什麼。隻是自己靜下心來琢磨,他堂堂的王爺,聽說一個侍衛病瞭就急吼吼趕過來,擺在桌面上說不響嘴。
沐小樹呢,說話沒停,接連的震動在他胸前嗡鳴,他下意識攏攏他的肩背——看著單薄,實際比看到的更羸弱。他是怎麼照顧自己的?小小的肩頭,細細的胳膊,輕輕一碰隻怕就散攤子瞭。
醉酒的人,壓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定宜就那麼緊緊箍住他的腰,找到個舒服的位置把自己嵌進去。嘈嘈切切說話,剛開始的遮掩不過是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後來就不行瞭,兜兜轉轉話又說回來,把那點底全兜出來瞭。
所幸他聽不見吧,聽不見真有好處。酒醒後想起來捏一把冷汗,要是當時都說明白瞭,沒準兒糊裡糊塗給逮起來,第二天一看,自己已經在大牢裡瞭。
反正這時候管不瞭那麼多,王爺抱起來很舒服,她當時就剩一個想頭,一輩子歸她多好。瞧瞧香的……熏的這是什麼呀,真好聞。
“……您是王爺,您把我哥哥放瞭得瞭。”她貼著他的鎖骨說,“判我爹沒罪,給他沉冤昭雪,我就能正大光明做人瞭,您說好不好?”然後自問自答,點點頭說,“好的。”
又是嘰裡咕嚕一串,半晌才捋順瞭舌頭,喋喋道:“我都多少年沒穿裙子瞭,算不清……總有一二十年瞭。我在北京,經過那估衣攤兒就邁不動腿。那兒有女人的衣裳,粗佈的也有,綾羅綢鍛也有,人傢提溜起來,我就是看看也足瞭,您說到這程度……多可憐呀!世上就沒人比我可憐。好多女人……覺得做女人苦,來世要投胎做男的。我不這麼想,我就做女的,這輩子沒做夠,下輩子接著來。”她打著酒咯嘟囔,也虧得十二爺脾氣好,沒把她摔到地上去。她抬起頭來,緊抓住他的衣袖搖晃,“您說為什麼有人順風順水,有人就要受盡磨難?老天爺多不公啊,是不是?”
他說是,“不過以後的事誰說得清楚,有人先苦後甜,有人先甜後苦,要是你,你選哪一樣?”
她腦子裡混沌不清,這麼個簡單的問題歪著脖子想瞭很久,“先苦後甜吧,可是什麼時候才能苦盡甘來呢?”說著仰身倒回瞭炕上,伸出五根手指頭比劃著,“我會抹墻、會吹鼓手、倒賣過果子、還推獨輪車給人運過糧食……我爹媽要是活著呀,看見我成瞭這樣,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兒……要說苦,苦得夠夠的,您瞧我這手……”
他把手遞瞭過來,弘策自然去接,真算得上十指纖纖。隻可惜瞭沒有好好保養,手心有繭子,左手手背上還有很長一道疤。他心裡擰起來,拇指在那疤上撫瞭撫,“這是怎麼來的?”
她半闔著眼說:“給人砌墻,泥刀削磚嘛,磚頭太沉拿偏瞭,就剁進肉裡去瞭。”
泥刀是鈍口,能拉成這樣,可見當時有多疼。他嘆瞭口氣,“難為你。”
他沒搭話,咕噥一聲安靜下來,大概酒勁全來瞭,紅著兩頰打瞌睡,鼻息咻咻,像頭小獸。他的目光流淌過他的臉,就是那種感覺,不管他閉著眼還是皺著眉,每一處都耐人尋味。
猶記得第一次看到他,混在衙役之中,那麼小的個子,捧著一把半人高的鬼頭刀。到瞭法場邊上瞇眼看令臺上,陽光照著他的臉,五官精致,人堆裡也能一眼辨認出來。後來為一點小事得罪瞭老七,弄得要死要活的,他看不過眼就伸瞭把援手……很久之前便註意他,現在想來是不是註定有緣?也許這是喜歡?喜歡……他垮著肩坐在那裡,手指慢慢握成拳。如果是個女人,事情倒好辦瞭,問題是現在還不能肯定,萬一他是男人,這事怎麼料理?
宇文傢的男人情關上難過,不管是高祖的情深不壽,還是太上皇的守得雲開,都和他不同。他感到迷茫,這件事上處於一種進退不得的尷尬境地,喜歡男人……宇文傢好像還沒有過這樣的先例,難道要打他這兒起頭麼?這事捅到瞭太上皇跟前,不知老爺子是什麼態度,隻怕他母親的處境會更加艱難吧!
或者在弄清真相前保持一點距離,就算不能如他所願,至少還可以全身而退。
他替他把被角掖好,起身踱到簷下,沙桐帶著一個太監自青石路那頭過來,呵著腰說:“主子,您吩咐的東西都辦妥瞭。”
盛京的廚子長遠不用,辦起差事來顯然跟不上趟,花瞭這麼長時間,裡面那人都睡下瞭,怎麼吃?他擺手打發瞭,“一會兒沐小樹醒瞭再問他情形,要是身上還不好,去我那裡回一聲。”
沙桐應瞭個是,“主子給瞧瞭嗎?什麼癥候啊?”
“不過受瞭寒,沒什麼大礙。”他寥寥道,說完緩步朝吉慶宮方向去瞭。
夾道裡遇上瞭弘韜,他剛歇完午覺,人看上去糊塗著,抬眼看見他,腳下剎住瞭,“你上哪兒去瞭?”
他說:“六月裡康三寶上折子說要修繕太廟,朝廷撥瞭款子,如今不知道怎麼樣瞭,我過去瞧瞧。”
弘韜似乎不大信得過他,斜著眼睛打量人,“你沒上沐小樹下處去?”
弘策也直言不諱,點頭道:“去瞭,門房太監說給他送酒驅寒,料著病得厲害。到那裡把瞭脈,倒還好,睡一覺就無礙瞭。”
弘韜顯得不大快活,又不好說得太明白,隻扇著扇子別過頭去,咳嗽一聲道:“我覺得吧,你一個王爺,別和下人走得太近。宗室黃帶子嘛,擱哪兒也得講究面子,他一個小小的鳥把式,病瞭犯得著你去?給太醫院傳個話,派蘇拉送兩碗藥就得瞭,別耽誤你的正事兒。”
弘策笑瞭笑,“也是順道,瞧瞧也不費什麼手腳。”言罷略一頓,“七哥是不願意我去瞧他?爺們兒之間來往,還有那麼多的顧慮?”
弘韜說:“不是顧慮不顧慮,現如今的人,眼裡可一視同仁。但凡過從甚密就得挨指點,舌頭底下壓死人,叫人說閑話好聽來著?”
他臉上笑容漸漸隱匿瞭,寒聲道:“我耳朵不方便,七哥是知道的,你要是聽見什麼,就該替我狠狠責問。咱們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說我不就是說你?換瞭我,我跟前有人嚼你的舌頭,我現拿瞭讓你治罪。你倒好,叫我自省,由他們去謠傳?”
這下子弘韜被他說得結舌瞭,敢情是他不念兄弟之情站幹岸看他出洋相?沒有啊,他不就是不喜歡他和沐小樹走得太近嗎,那小子是他的戈什哈,不把他這正主兒放在眼裡,當他是個擺設?他拿扇柄蹭瞭蹭鬢角,“我就這麼一說,你較什麼真呀!沐小樹這玩意兒,偷奸耍滑無所不能,他說病瞭,我還真信不過他。我這不是怕你被他帶累壞名聲嗎,遠著他點兒,別拿他當回事,他就不敢蹬鼻子上臉瞭。”
他這麼說,弘策肯定是反感的。弘韜是錦繡堆裡滾大的人,對底下侍從長隨不見得寬宏,照他看來都是奴才,奴才隻需供驅使,連身上抱恙都是使詐。
道不同不相為謀,指的就是這種情況,有些人解釋不通,幹脆不說瞭,由他去反倒清靜。換瞭個話題道:“離長白山越發近瞭,七哥對溫祿的案子有什麼看法?”
弘韜是太平王爺,京裡忙著玩兒都來不及,哪裡費心管這個。他說:“不是有你嗎,你看著辦就是瞭。生殺大權你掌著,願意給他平反就平反,要嫌麻煩,事情掩住瞭往上一報,齊活兒啦。依著我,何必捅那灰窩子。太上皇治下的案子,都過去十幾年瞭,再翻出來有意思?今非昔比,各人自掃門前雪吧!溫傢傢破人亡已成定局,禍首挖出來還則罷瞭,挖不出來白費力氣,人傢還在背後使絆子禍害你,何必呢!”
弘韜的太平拳打得好,也有他的道理,弘策頷首道:“七哥說得是,舊案子重審,本來就費力不討好。我也琢磨過,要想天下太平,捂字是不二法門。我接這案子,辦成瞭落一厲害,叫人遠著我,孤立著我;辦不成,叫人說沒能耐,碰一鼻子灰,老實瞭。”他苦笑著搖頭,“橫豎不是,你說呢?”
雨停瞭,太陽漸漸晃出來,從雲翳裡伸展光的觸角,一根一根筆直擴散。兄弟倆並肩走在夾道裡,弘韜雖是頑主,也知道官場規則,負手道:“可不麼,換瞭別人我懶得說,咱們哥倆沒有過嫌隙,你的難處我也看著。咱們打個比方,背後事主是宮裡內眷的娘傢人,怎麼辦?是,老輩裡、這輩裡,除瞭正經娘娘沒別人可懼的,可萬一是暢春園裡太上皇後的娘傢侄兒恪親王呢?是咱們兄弟間的某一個呢?不說王公,就是個二三品的官員,暗裡抱瞭團兒拆分不開,你要對付就不是一個人,也許是半個朝廷,你想過沒有?”
弘策笑起來,“七哥其實是明白人,平時藏拙,把所有人都糊弄瞭。”
弘韜咧嘴道:“我要不機靈,一身的差事能比你輕省?做牛做馬一輩子,誰謝我呀?幹得好,咱們已然是親王瞭,再往上沒皇上讓我做。幹得不好落埋怨,鬧不好削爵圈禁,後半輩子蹲墻根兒數螞蟻。我攬差事,我傻呀?你呢,也是一樣。我知道喀爾喀鬧那出,對你來說是不小的打擊,你和咱們這些人不一樣,你處境尷尬,多少人盯著呢!所以一抹胡子糊塗過吧,刀切豆腐兩面光吶,別得罪上面,於下面呢,給條道兒走,那些人記著你的好,各自心裡有數就夠瞭。”
他慢慢點頭,“我有成算,不過七哥能和我說這番話,可見咱們兄弟沒離心。”頓瞭頓又問,“沐小樹進你府上做侍衛,抬籍沒有?原先籍貫在哪裡,老傢走訪過沒有?”
弘韜說:“那些都是底下人辦的,我也不大清楚。野地方出來的孩子,連爹媽都沒瞭,上哪兒查戶籍去。入旗又不是難事,我是旗主子,吩咐下去,筆帖式大筆一揮就成瞭,哪兒用得著兜大圈子呀。”
他辦事一向不精細,大而化之的人,出瞭岔子再想辦法,沒出岔子就囫圇過,問他也是白搭。為人處世不揪細,聽風聲咂滋味兒卻很在行。他臉上一副迷離表情,“我上回問過沐小樹,問他和你是什麼關系,他和我打太極,一口一個十二爺是正派人。我實在好奇,今兒再問問你,你是不是瞧上他瞭?”怕他難堪忙補充一句,“你放心,就算你有這癖好我也不笑話你。官員不帶嫖娼宿妓,玩兒小相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和我說實話吧!”
弘策被他打個措手不及,這問題怎麼答?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便調過視線目視前方,權當沒看見吧!
他不說話,弘韜嘿瞭一聲,“你這也算是個妙招啊,愛聽扯白兩句,不愛聽假裝沒留意,誰也拿你沒轍啊。”
要不怎麼樣呢,自己都分辨不清,說得出什麼原委來?他也考慮過,如果是女人,她千裡迢迢同往,必定有她不能透露的用意;如果不是,那自己這回恐怕真是栽瞭,一輩子光明磊落,臨瞭劃上這樣神來的一筆,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