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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定宜像被雷劈瞭似的,惶然瞠大瞭眼睛,“主子,我是男的,當不瞭您的庶福晉。”

“知道。”七爺對自己顯然很失望,耷拉著眼皮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哪兒能讓你當庶福晉呢,天底下女人又沒死光。”

她悻悻摸瞭摸鼻子,“那您這麼說是什麼用意?就是為瞭拿我玩笑吶?”

“也不是。”七爺踱到窗前,推窗往外看,天上明月高懸,心頭暗自淒涼。他說,“小樹啊,你師父給你說親沒有?你將來打算娶幾房太太呀?”

定宜把鳥掛在架子上,笑道:“奴才是窮苦人,娶幾房養不活,一傢子都餓死麼?我就想找那麼一個人,同甘共苦著,他賣豆汁兒,我賣焦圈,有口飯吃,在一塊兒別紅臉,和和氣氣的,就夠瞭。”

他咂嘴琢磨瞭下,“一生一世一雙人,意境挺美的,大概也隻有老百姓能做到。像我們吶,朝廷給指婚。萬歲爺自打弄瞭個繼皇後,如今是撂挑子瞭,選秀倒也還選,選瞭自己不留著,全送人瞭。我是覺得吧,他有點懼內。別看皇後整天笑模樣,誰說什麼都好,其實這人心眼兒多著呢!訓兒子訓得厲害,六阿哥看見他爹跟看見親兄弟似的,看見他媽嚇得繞道。皇後潑辣,閨房裡八成也訓男人,所以皇上後來連個答應都不帶挑瞭,可憐見兒的。我們宇文傢男人有兩種,要不認準一個到死,要不一個都不愛,我算哪一種呢,自己也不知道。”他轉過身來問他,“你說我像哪一種?”

這問題太難瞭,定宜說:“我瞧不出來,您傢不是有好幾房福晉瞭嗎。”

“是啊。”七爺有點迷糊,“幾房來著,我得數數……一個二把手,三個三把手,統共就四個,還缺個當傢的。明年開春又一輪選,到時候差不多該指瞭。不光我,老十二和老十三也是時候瞭。皇上真累啊,指完我們這輩兒輪著他兒子那輩兒。我和你說,天底下最大的媒婆就是皇上,他給配的人,還容不得你挑揀,他說這個就這個,不許討價還價。你說我們這些皇親國戚可憐不可憐,婚事輪不著自己說話,就是配個瘸子給你,你也得跪下磕頭謝主隆恩。”

定宜聽他說,才知道他們這些王公的婚事是這麼定下的,“我一直以為爵爺們看上誰傢姑娘,悄悄往上回一聲,宮裡再傳旨意出來走個過場就成瞭,原來不是這樣?”

七爺說:“這種事兒有是有,在宮裡得有靠得住的知心人兒。比方你額涅說得上話呀,或者你和皇上皇後交情深呀,這麼走走後門兒,人傢通融通融,能盡著你先挑。不過人心隔肚皮嘛,有時候瞧誰不痛快,給指個不好的,禍害你一輩子,也有。像昆皇後,就是現在皇後前頭那位,有個娘傢兄弟,襲瞭他爹的爵,大小是個公爺,給指的什麼呀?福晉瘸腿,就因為那時候和皇上郎舅倆搶媳婦兒。本來太皇太後已經下懿旨把皇後指給小公爺瞭,硬給皇上扒拉回來,最後把皇後的瘸妹妹填塞給他,這算什麼呀,不是明擺著給小鞋穿嗎?”

定宜臉上帶著不確定的微笑,“主子,這是皇傢秘辛,您告訴我,回頭再把我耳朵割嘍。”

“那不能。”七爺說,“不算什麼秘辛,大夥兒都知道的。我就是想說啊,我們這種人有時候也身不由己,心裡想的東西達不成,活著挺費勁。不過我這人看得開,不過分執著,日子挑好的過。”他像是自言自語,又看小樹一眼,“我自己會勸自己,不能幹的事兒撂下完瞭,就不再想瞭,很多時候管用,可要是入瞭骨呀,也難辦。我這是入骨沒有啊……等回京,爺送你個宅子,往後娶房好媳婦兒,讓你踏踏實實過日子。”

定宜很覺得意外,“主子,您今兒是怎麼瞭?外頭去喝酒沒有?”

七爺搖搖頭,“喝什麼酒啊,坐下瞭,點瞭兩個頭牌,遠看挺好,近看臉上起褶子。脂粉像糊墻,左一層右一層的,我坐在旁邊提心吊膽,就怕她們一說話粉掉到酒杯裡。那些個風月老手,還獨創個妙招兒,小指上那指甲留兩寸長,往裡邊盛酒,杯裡蘸上瞭請人就著喝,嚇得我呀……誰知道她們先前摳鼻子沒有,叫人吃這個,隔夜飯都要吐出來瞭。”

定宜聽得哈哈大笑,這位爺太有意思瞭,這麼個開朗的人,和他在一塊兒煩惱全消。她捂著嘴說:“人傢戴護甲呀,要不得折斷瞭。”

“那也不成,手指甲多臟啊,這不是埋汰人嗎!”他說著看瞭看自己的手,咦瞭聲,“該修剪瞭啊……樹兒啊,上高櫃拿傢夥盒子,給爺剪剪指甲。”

主子使喚奴才可不會分誰是什麼活兒,逮住瞭,點你的卯你就幹吧!定宜應瞭個嗻,邊走邊道:“奴才是粗人,手笨,萬一剪壞瞭,主子別怪罪。”

七爺說:“你就不能往好瞭想啊?自個兒先要求嘛,老想著我幹不瞭,這輩子爛泥糊不上墻。”

定宜諾諾說是,把雕花的紫檀盒子取過來,打開一看,裡頭黃銅剪子從大到小依次排列,把把磨得鋥亮。七爺坐在圈椅裡,她就跪在他腿旁,仰臉說:“是不是得張塊白佈,把剪下來的指甲包好呀?”

“就這麼來吧,又不是宮裡女人梳頭,沒那麼多講究。”他把手伸瞭過來,“看好嘍,別把爺爪尖兒剪瞭。”

她抿嘴一笑,“剪不瞭,我仔細著呢!”

於是七爺就那麼悠哉悠哉讓他伺候瞭,沐小樹是個揪細人,抓拿的力道正好,他瞇眼瞧瞭瞧,他握著他的手,歪個腦袋,剪得專心致志。七爺又把眼睛閉上瞭,就這麼挺好的,比在外頭喝花酒舒坦。瞧著滿世界花花綠綠的粉頭兒,眼前晃悠的就一個人,還不如老老實實回來看著他呢。

隻不過王爺很苦惱,這可怎麼辦呢,弘策怪模怪樣的,兄弟倆要是栽在一個人手裡,這不是湊熱鬧嗎!他知道老十二對沐小樹不一般,橫豎弘策是光棍漢,倒不打緊,自己呢,有傢有口也動這凡心,簡直不像話。

這小子有什麼妖術吧?他覷眼朝他瞧瞧,也一般啊,就是長得俊點兒,耐摔打、脾氣好點兒。除瞭這個還有什麼呀,鄉巴佬、土包子、見人點頭哈腰裝三孫子,要腰桿兒沒腰桿兒、要氣性沒氣性……不過這也是出身造成的,怨不得他。七爺琢磨琢磨,不能把人怎麼樣,往後是不是照應著點兒。往上提拔提拔,好讓他將來的子孫受點蔭澤,不必像他這樣壓彎瞭脊梁。

真是想得太周全瞭,七爺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高瞻遠矚過。他重新闔上眼長嘆一聲,自己給自己找事兒,瞧上誰不好,瞧上個小子。往後不打算生兒子瞭?沒兒子誰來襲他的爵呀,誰來給他養老送終啊?

玩玩還行,別當真,當真傷自己。七爺善於自我安慰,小樹忙著料理他的指甲,他半抬起眼看籠裡的鳥兒,緩聲道:“回頭讓那金送三千兩銀票來,你去十二爺那兒,把前賬全結瞭。不許欠著人情,記著瞭?”

定宜抓著他的手指,自己心裡嘀咕,情欠下就欠下瞭,用錢哪兒能結算得清吶。嘴裡卻得應:“知道啦,我就說狗錢也結瞭,十二爺要嫌不夠,讓他再管您要,好不好?”

七爺吊起一道眉毛,“別坑我啊,兩千五百兩買隻狗綽綽有餘瞭。別說狗,就是小戲兒都能買十來個,唱一出八仙過海不差人瞭。”

定宜道:“八仙過海嘛,十個人不是多倆?”

七爺嘖瞭聲,“不能分派分派?餘下兩個一個扮張果老的毛驢,一個扮鐵拐李的葫蘆,齊啦。”

她沒話說瞭,隻得應承:“主子指派得真有道理。”

王公的手,摸上去很舒稱,指甲剪完瞭拿小矬子打磨,來來回回的,給七爺收拾得挺好。弄完瞭七爺把十根手指頭並起來仔細看,發現每個爪尖上都有個標致的圓弧,他說:“這是怎麼回事呀,不給鉸幹凈?”

定宜把盒子裝瞭起來,“鉸得太短瞭拿東西不方便,留點兒看著好看。”

七爺聽他說看著好看,這就是最好的解釋瞭。隻要好看,剩點兒就剩點兒吧。他說成吶,“往後就這麼修整得瞭。天兒不早瞭,你回去吧。”轉身看鳥籠,“把錢給十二爺送去,要不明兒鳥全放生嘍。”

定宜半張著嘴問:“我這會兒就去?人傢睡下瞭怎麼辦?”

“睡下瞭也去。”七爺說,“今天的債今天瞭,和十二爺說多謝他關照,往後就不麻煩他啦,咱們自己傢的事兒自己能辦好。你也給我記住瞭,和十二爺遠著點兒,你是我七王府的奴才,抬籍進的是羽旗,不是他商旗。入瞭旗就得認旗主子,別說你,往後連你兒子都是我的傢生子兒奴才呢!和外人少兜搭,你主子眼裡不揉沙,最不待見遠近親疏分不清的人。”

這話就是畫地為牢啊,生是七爺的人,死是七爺的死人。定宜不敢多嘴,恭恭敬敬應瞭個是,卻行慢慢退出殿外,騰挪兩步,在廊子下遇見瞭總管那金。

那金對插著袖子靠在抱柱上,看見她出來忙迎瞭上來,往殿內探瞭探,壓著嗓子問:“怎麼樣啊?主子這會兒氣消瞭沒有?”

定宜回想一下,七爺剛開始是搓火得厲害,後來倒是風過無痕瞭,給他剪指甲,他一臉的受用,沒看出來有餘怒。她說:“事兒都過去瞭,主子脾氣您知道。剛才主子發話,讓上您那兒拿三千兩銀票還賬呢。”

那金點頭,“我在外面全聽見瞭。”從袖袋裡掏挖出一卷龍頭票遞給她,“三千兩足足的,揣好瞭。”

定宜接過來,有點遲疑,這個時辰瞭,十二爺怕是已經歇瞭,可七爺囑咐的話又不敢耽擱。好在行宮的門禁不像紫禁城裡嚴苛,這片過去不下鑰,穿過兩個垂花門就到瞭。

她把銀票攥在手裡,借著牛筋泡子【燈籠名】照亮往前趕,進十二爺的繼思齋,樓宇軒敞,隻是靜靜的,唯有簷角高懸的風燈泛出朦朧的微光。

她在梢間門前駐足,篤篤敲窗上直欞,“諳達在不在?”

一道闊大的人影投在窗戶紙上,漸漸縮小,門閂卡啦一聲拔開瞭,沙桐從裡面伸出瞭腦袋,“小樹啊,這麼晚瞭還沒歇著?”

定宜支吾瞭下,“我奉七爺的令來找十二爺……時候是不早瞭,七爺非得讓今天就辦,我拿不準主意。”

沙桐終於邁瞭出來,剛洗的腳,袍子掖在腰帶上,褲管卷得老高,站在光影裡問:“這麼著急,要緊事兒麼?”

“就是今天買鳥兒,七爺把我訓瞭一頓,說老麻煩十二爺,讓我把銀票送過來。”她往前托瞭托,“您看怎麼辦吶,要不您代收下,明兒早晨再呈給十二爺?”

沙桐搖頭說不成,“親兄弟明算賬可不是簡單事兒,我收下瞭,回頭主子要怪罪的。”他邊說邊往正殿去,“還沒熄燈呢,料著在看書。要不你稍等等,等我進去瞧瞧,要沒睡我給遞個話,王爺傳瞭你再進去。”

定宜笑著打拱,“謝謝諳達,這麼晚瞭給您添麻煩,怪不好意思的。”

沙桐擺擺手,整瞭儀容挨到殿門前,微錯開一道縫,閃身擠瞭進去。

定宜站在簷下靜候,夜裡的風夾帶著寒意,從領口袖隴滔滔流進來。她使勁裹瞭裹袍子,心裡琢磨怎麼和十二爺開口。就像沙桐說的,親兄弟當真到瞭明算帳的時候,好也變得不好瞭。正拿捏不準,殿門復敞開瞭,沙桐在檻外叫小樹,“王爺剛要安置,這會兒騰出空來,叫進去說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