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多少有點露怯,兩個人對眼瞧著,都覺得難為情。
定宜是大方人兒,扭扭捏捏怕他尷尬,裝著沒察覺呀,笑道:“用不著掖啦,我睡相好著呢。我嬤兒說我睡著瞭不愛翻身,睡下去什麼樣兒,醒瞭還什麼樣兒……時候不早瞭,看耽擱你一宿,累不累啊?”
“我是爺們兒傢,沒那麼嬌氣。”他笑瞭笑,到底探過來牽瞭她的手,“你瞧咱們定下瞭,我就願意不錯眼珠看著你。我活瞭二十四年,頭回覺得有個人能這麼親近,這會兒心裡熱騰騰的,躺下瞭也睡不著。我記得離京前你給我看手相,說三年之內紅鸞心動,沒想到說得真準。”
定宜捂住瞭臉,吃吃笑道:“那都是瞎編的,你居然還信!少瞧些,瞧多瞭不新鮮,將來一見我影子就犯惡心,何必呢。”她嘴裡調侃著,問問自己的心,其實都一樣。她命途不好,死瞭爹媽死哥哥,雖說學徒六年裡受師父照顧,然而藏著掖著不敢袒露心聲,說到底還是孤獨的。現在撿瞭漏,天上掉下個好人兒給她,她含在嘴裡都怕化瞭,他愛瞧,她就挽起頭發讓他瞧個夠,就是不知道這份情致可以維持多久,三五年後他還能不能提起現在這股勁兒來。
她拉他進屋,輕聲說:“這會兒年輕,再過兩年生瞭褶子就別細看瞭,單記著好看的時候吧。”
一縷頭發落在眉梢,他替她繞到耳後,笑道:“生褶子早得很呢,我給你看瞭面相,少說還有二十年的花容月貌,六十年的風光富貴。”
她嗤地一笑,“再有二十年都快四十瞭,四十還漂亮可成老妖精瞭。我是擔心,老覺得自己命不好。當初那些親戚都說我是掃把星,克死瞭爹娘擠兌走瞭哥哥,全傢光剩我一人兒,誰傢收留我誰傢就倒黴。所以盡往外轟啊,連門檻都不讓我進。我有時候也想,沒準兒他們說得在理,我確實帶著煞,和誰親近就對誰不利。如今你這麼瞧得起我,我既高興又擔心吶,萬一禍害瞭你,雖非我所願,你受委屈,我得自責一輩子。”
她絮絮叨叨說,過去受的那些冷遇讓他揪心。他扶她上炕前的腳踏,掫瞭被子讓她進被窩,一面道:“別瞎胡說,一傢子全死瞭是劫數,光你一個人活著就說明你福大命大,怎麼和掃把星沾上邊瞭?他們不願意收留你,因為那時候溫傢產業都變賣瞭,你光桿兒一個人,石頭榨不出油來。換瞭傢道興隆的時候試試,帶上房契地契上門,他們還不夾道歡迎你?這世上勢利眼多瞭,別說隔一輩兒,就是嫡親的姊妹,投奔過去都不見得給好臉。大不瞭送你幾兩銀子,請您回宮降吉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本來就是這樣。”
她臥在枕上,看他邊說邊拉瞭杌子坐在炕前,臉上融融的笑便有些隱藏不住。
掖被子掖得坐下瞭,認識他好幾個月,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愛說一套做一套?醇親王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高掛的畫像,也不是肅穆的功德碑。二十四歲正是青春靈動的年紀,原就應該是這樣的。
她緩聲說:“我知道好歹,打定瞭主意不來往。他們住辟才胡同,我上值常路過那兒,從來連瞧都不瞧一眼。老輩兒裡一死就完瞭,越走越遠瞭,他們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他們。”
他點瞭點頭,“你瞧著,往後且有他們登門求見的日子。旗人有老規矩,克扣小子都不能克扣閨女,閨女說不準就魚躍龍門瞭,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到你這兒算說著瞭,咱們雖不是進宮當娘娘,可同皇後福晉們稱妯娌,也不比人傢差半分。”
定宜聽他這麼說,心裡撲撲跳起來。她從不敢想得那麼長遠,什麼妯娌啊,倒像自己跟他有瞭眉目似的。年輕輕的小姑娘,臉皮薄著呢,不像男人傢敢想敢說。她低頭揉衣角,嘟囔著:“你怎麼跟我師父似的,他也說過這話,說姑奶奶出息論不到頭……”飄飄忽忽覷他一眼,面紅過耳,“這話別隨意說,看外人聽瞭笑話。”
以前她扮男人,梗著脖子像個小老爺們兒。現在打回原形瞭,就是個姑娘,一舉一動都透著靦腆可愛。他暈陶陶挪瞭地方,從杌子起身坐上瞭炕沿。她的胳膊壓在被面上,他殷勤搬起來掖在被褥裡,“別凍著瞭……”
這麼溫柔體貼的人兒,天上地下都難找。他的手沒來得及縮回去,她憨憨拉住瞭不放,想問他冷不冷,他卻俯身過來,在她唇上啄瞭一下。沒有不管不顧貪歡,一觸即止,溫暖的手掌捧住她的臉,額頭抵著額頭說:“定宜,咱們要修成正果,恐怕彎路不少。不管遇見多少溝坎,你記著我心裡有你,哪怕削瞭我的宗籍,我也一定要娶你。”
她信得過他,自己曾經做好準備不求名分的,能夠正大光明是意外之喜,不能也不痛苦埋怨。
她伸手撫他脊背,“咱們順其自然,別強求,強求鬧得不痛快。我以前走街串巷幹苦活兒,那時候還沒遇見你呢,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他苦笑,“其實是我著急,怕老七搶走你。他這人腦子靈,哪天蒙你上瞭當,你改主意要跟他,那我就沒咒念瞭。”
“盡瞎說,他對我吐苦水可在你之前,我要願意,還有你什麼事兒?”她細聲說,“別瞧我苦出身,我也不是任誰都願意托付的。”
他砸出味道來,促狹道:“你早就對我有意瞭,一直在等我,是不是?”
這個萬萬不能承認,不過被言中瞭臉上又掛不住,慌慌張張縮進被窩裡,蒙住腦袋說:“沒有的事兒……我困瞭,要睡瞭,你自便吧!”
他隻是笑著,坐在炕沿沒有起身。剛才的話不過是打趣,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起對她動心的瞭,應該比她還早些吧,或者是雷雨那天,抑或是同往順天府的路上……老七的心思他有體會,當初不知道她是女的,真疑心自己是斷袖。他們兄弟認死理兒,宇文傢的人都認死理兒,所以對上瞭就異常麻煩。
定宜捂在被窩裡,他的鋪蓋卷兒,滿世界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什麼都聽不見,光聽見自己隆隆的心跳,像打雷似的。外頭沒動靜,他走瞭吧?慢慢探出頭,朝外看一眼,正對上他清和的眉眼,她鼓起瞭腮幫子,“怎麼還不走?”
他說:“我再看看你,你睡吧,等你睡著瞭我就走。”
她的胳膊從被窩裡探瞭出來,袖口闊大,往上一舉,兩彎雪臂在燈下綿軟如雲。她說:“弘策,抱抱我。”
這瞬他腦子都空白瞭,托起她的身子,她瘦弱,輕飄飄沒有份量。壓在胸前,感覺整個胸腔都在抽搐,一種酸澀而甜蜜的味道襲來,他把臉埋在瞭她頸窩裡。
除瞭深深嘆息別無他法,他尋見她的唇,不敢孟浪,淺嘗輒止。深愛瞭,怕傷害,越珍惜越小心翼翼。他在她唇齒間流連,心裡明白再這麼糾纏下去要壞事,想抽身,又委實舍不得,下瞭好大的決心才同她分開。她眼神迷離,仰在枕上微微喘息,他連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慌忙下瞭踏板,匆匆道:“夜太深瞭……歇著吧。”打起氈子閃身便出去瞭。
次日照舊風雪連天,天氣太惡劣,隊伍沒法上路,又在皇莊耽擱一天。
外面天寒地凍,王爺的屋裡有火盆,案頭插的紅梅昨晚上開瞭花,七爺站在案前百思不得其解。
門上簾子一掀,那金攏著手進來,冷風灌瞭半天,遇見熱氣鼻子尖兒癢癢,殺雞抹脖子的連打瞭十來個噴嚏。平常七爺聽見這驚天動地的聲響要罵人的,今天卻沉默瞭,嘴裡碎碎念著:“開花瞭,好兆頭!”
那金沒聽真周,吸溜著鼻涕過來,含含糊糊說:“這麼大的雪,十二爺的人還出去辦事兒,真夠拼命的。”
七爺沒搭理他,定著兩個眼珠子,臉上帶著笑,那金從側面看過去,覺得有點瘆人,怯怯叫瞭聲主子,“您沒事兒吧?哪兒不舒坦,奴才給您找醫官去。”
七爺背起兩手搖頭晃腦,“沒事兒,爺好著呢!你瞧瞧這花兒,開啦,這叫什麼呀?祥瑞!不是說咱們大英風調雨順,風調雨順和爺沒關系。這花兒就是爺啊,爺枯木逢春,爺不是斷袖,是不是大好事兒啊?”
敢情就是為這個高興吶?那金歪瞭脖兒,“是是是,您終於不用為這事兒發愁瞭,將來太妃跟前也好交代。您說您要是認門兒瞭,得遭多大的罪呀,傢裡側福晉庶福晉跟您拼命,幾個人聯起手來您還打不過她們……”嘴上虛應,心說這花兒哪是您啊,分明就是十二爺!昨兒沐小樹在十二爺屋裡過夜瞭,都是熱血少年,血氣方剛的,一點就著。您呢,在追求幸福的路上越走越遠瞭,您的庶福晉歸別人瞭,您還傻樂呢,樂什麼呀?
七爺狠狠瞪瞭他一眼,“怎麼著,擠兌我?斷不斷袖是其次,我最高興的是我樹兒啊,她是個女的。女的就好辦啦,收拾收拾接進府,先斬後奏嘛,從格格幹起,慢慢一步步提拔,等生瞭兒子,爺讓她做正頭福晉。”
那金吐瞭吐舌頭,“您這計劃挺好的,就是怕小樹等不瞭瞭。您還不知道吶,昨兒她在十二爺屋裡過夜瞭。回頭兒子生瞭,是十二爺的,那您怎麼辦?”
七爺沒想過這問題,呆怔瞭下道:“老十二不是這種人,住一晚上,井水不犯河水,不會把她怎麼樣的。”
“您太信得過十二爺瞭,說句打嘴的話,人傢黃花大小子,和喜歡的人在一塊兒,還管那些個?您別怕他不會,不會學呀,十二爺那麼聰明人兒……於您來說,這事兒啊,晚瞭。人傢成事瞭,咱們白忙一場。”
七爺啊瞭聲,覺得不可思議,“我是主子,主子沒答應,她敢把自己交代出去?”
那金說:“那什麼……沒貼封條不是。再說十二爺臨走對您吼那一嗓子,您沒聽見?”
七爺昨晚給震得找不著北,哪兒記得弘策說瞭什麼呀。他遲遲回憶遲遲問:“那小子吼什麼瞭?”
那金清瞭清嗓子,撓著頭皮說:“十二爺不許您再碰小樹一手指頭,要不就殺瞭您。”
七爺嘿瞭一聲,“這個反叛,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瞭,不知道長幼有序啊,輪也該先緊著我!再說小樹是我的包衣,他橫插一杠子,欺人太甚!我問你,他們昨兒夜裡住一間屋子瞭?睡一張炕瞭?”
那金說:“睡沒睡一張炕不知道,住一間屋子是肯定的。燈點瞭一夜……十二爺不是聽不見嗎,點著燈看得明白。”
七爺頓時心都碎瞭,一拳頭砸在八仙桌上,漲得滿臉通紅,“弘策,老子不扳倒你,宇文兩個字倒起寫!主意打到我頭上來瞭,老虎不發威,當老子是病貓。”手指頭一戳,差點戳到那金腦門上,“你去,看他們起身沒有,起瞭叫她來見我,爺得和她好好講講道理。”
都成這樣瞭,這位爺還讓去看看起瞭沒有,這是愛得深沉還是窩囊呀?那金腳下搓著,走瞭兩步回頭問:“主子,要是小樹和十二爺圓房瞭,您還找她幹什麼?”
七爺半仰著頭,下頜的線條繃得緊緊的,眼裡憤怒、彷徨、焦灼交替。那金自小跟著他,他什麼脾氣他最知道,這回少不得打罵發作。他有點憂心,天高皇帝遠的,萬一兄弟倆掐起來,十二爺身邊都是精銳,賢王府的戈什哈不夠瞧。心裡惶惶的,想再勸一勸,沉默瞭半天的七爺說話瞭——
“其實啊,女人貞不貞潔,有沒有嫁過,鮮卑人不那麼講究。越晉王時期我太爺爺還和他兄弟換過妾呢……小樹能回心轉意,我照樣對她好。可她要是不聽話,我回京就車裂瞭她師父,叫她好好掂量掂量。”
那金被他主子那份委屈求全折服瞭,剝完瞭師哥的皮再車裂師傅,威脅得來的感情有意思嗎?他們主子都淪落到這地步瞭,說來真是心酸難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