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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皇後和弘策面面相覷,她倒不怎麼關心皇帝的情緒,因為知道他發火不過一時,回頭說兩句好話就過去瞭。倒是弘策口中那姑娘叫她好奇,便指著圈椅讓他坐,“坐下好說話。”

十二爺是個內秀的人,能到這份上看來是被逼無奈。如今這世道,還能有這麼實心的人真難得,那位姑娘多好的造化呀,遇見這麼靠譜的爺們兒。

“你和皇上說的都是實情兒?”皇後笑瞭笑,“還有些東西藏著瞭,我猜得對不對?其實我能瞧出來,你對人傢是真上心,就是她人不在,萬歲爺不痛快,也是心疼你,覺得自己兄弟叫人作踐瞭,他上火。要說情吶,誰沒年輕過呀,碰上瞭是沒辦法,大夥兒都知道。躲著不是事兒,你得讓她回來,不管多大的困難一塊兒面對,怎麼就沒轍想,我不信。皇上這人心眼兒好著呢,別瞧他務政板個臉,他是重情義,盼著你們哥們兒熨貼。說一千道一萬,就得她來見人,露瞭面大夥兒瞅瞅合適不合適,這才敢給你保媒呀。要不像萬歲爺說的,品性不好,心性兒不好,誰也不敢撮合你們不是?”

弘策眉間攏起瞭愁雲,看皇後一眼,欲言又止。他知道皇後如今是唯一能幫他的人,可他不敢冒險,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對方心裡的真實想法。下意識握住拳,略斟酌瞭才道:“她在寧古塔走失瞭,我動用瞭兵力,幾乎把黑龍江翻個底朝天,也沒能找見她人。她是有心躲著我,我心裡知道。裡頭有內情,恕我眼下不方便告訴娘娘,可是她的人品我敢打包票,絕沒有半點斜的歪的,這點七哥也知道。”

皇後和老七不對付,提起他就不舒坦,“有那污糟貓什麼事兒?他還知道上瞭?”

弘策道:“定宜從劊子手門下出來,上賢王府當瞭鳥把式,專給七哥調理畫眉。七哥上北邊帶著鳥兒,她就一路跟著伺候,這才有我們大半年的相處。就像您說的那樣,從細微處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好壞來,在我眼裡她是最好的,心正,人也端方,要不是生活所迫,她比誰心氣兒都高。可惜瞭這麼齊全的人落進泥沼裡,我那時候動瞭心思,不敢有半點嫌棄她,還總擔心自己耳朵不方便,怕配不上人傢。所以我是真的很在乎她,想和她好好過一輩子。”

皇後看著十二爺,一個男人傢,說著說著眼圈都紅瞭,可憐見兒的。世上有什麼比生離別更叫人難受的?沒有瞭。她那會兒想和皇帝分開,就說皇帝撒潑耍賴的勁兒,還帝王呢,她看著心裡都難受。現在輪著十二爺瞭,小時候苦巴兒的,長大瞭遇上個知冷熱的人吧,又樣樣不順遂,命途忒坎坷瞭。

她跟著嘆氣,“聽你這麼說,我多少品出點滋味兒來。你也別著急,想法子找吧,商旗那麼多的包衣奴才,編人網呀,到處找。找著瞭帶回來,多大的事兒呀,弄得天各一方,她心也夠狠的。唉,難為你,怪道這趟回來人憔悴瞭,原來是為這樁。不瞞你說,我前頭瞧上個姑娘,模樣品行都是上乘,原想給你說合來著,現在既然有瞭主兒,也就不提瞭。你放心,沖你這份心,我替你在皇上跟前周全。你踏踏實實的,不要有後顧之憂,這個婚就是指到老七頭上都指不到你頭上。福晉的位置給定宜留著,她回來一瞧自己受重視呀,往後就不走啦。”

弘策心裡安定下來,拱手對她滿揖下去,“娘娘仗義,我從喀爾喀回來後不常入宮,和娘娘來往也不多,今兒得您相助,弘策記在心上瞭。”

皇後大度一笑,“心性不同的人悟性也不同,你說我好,七爺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哪兒得罪他瞭,從他嘴裡聽不見一句公道話。你和七爺一塊兒上寧古塔去的,他這一路上出幺蛾子瞭吧?有沒有遇上什麼人吶,和人山盟海誓什麼的?”

弘策有點尷尬,支吾瞭下才道:“七哥對定宜也有點意思……”

“那正好。”皇後得意洋洋勾起唇角,拖著長音說,“怎麼辦呢,科爾沁王公呼和巴日傢的大格格十八啦,到瞭該說親事的年紀瞭。挺美的姑娘,眉眼兒開闊,就是脾氣不大好。蒙古人,豪放嘛,宗室裡那些人怕鎮不住,所以姑娘到現在還待字閨中呢。我琢磨著,指給七爺挺好的,門當戶對,簡直太合適瞭!”越說越高興,這就忙著要去辦瞭。站起來沖弘策笑道,“十二爺回去吧,隻要園子裡不發話,宮裡有我呢,出不瞭亂子的。”

弘策道是,卻行退出瞭養心殿。

到宮外心也放下來瞭,暫時能蒙混一陣子,就像皇後說的,隻要太上皇和他母親那裡不插手,事情就不算太糟。

他仰頭看天,剛到辰正,太陽照在身上融融的。早起的霧還沒散盡,遠處城廓隱匿在朦朧間,墻根底下微涼。遛鳥的人手托鳥籠,插著腰,踱著四方步,風一吹,袍角刮過橋堍的蓮花基座,刮沒瞭面上的輕霜。

關兆京侯在西華門外,見他主子出來忙上前迎接,十步開外停一青呢帳小轎,呵腰說:“主子半夜裡才回府的,一早上又點卯,實在辛苦。趕緊上轎吧,奴才給主子備瞭茶點,您在轎裡用點兒。寧古塔副都統道琴已經叫都察院收監瞭,後頭的事兒您別過問瞭,橫豎有那幫軍機章京呢。您就好好歇著,睡上三天三夜,養足瞭精神咱們再圖後話。”

關兆京是醇王府管事,後宅的事兒,包括主子的起居心情都要照顧到。沙桐回來一五一十把事和他交代瞭,他聽後震得找不著北。誰能想到啊,那個沐小樹居然是個女的!那時候她師哥偷瞭七爺的狗,她蔫頭耷腦上後海北沿來,站在門外燈影下等通傳,那麼點兒小個子,抖抖索索看著可憐。到底的,姑娘就是姑娘,長得漂亮,心眼兒也靈活,他們主子幫著幫著幫出感情來瞭。真像上輩子欠她的,先前一路救命,到後來該瞭她相思債,還得把自己給搭上,真是劫數。

可他知道歸知道,不敢多說話。這事兒像個瘤,不能碰,碰瞭要流血的。十二爺如今是咬牙硬挺,他心裡的愁苦太盛,大夥兒就繞開十丈遠,不提也不問,等十二爺哪天能面對瞭,這場痛也就痊愈瞭。

隻是一個牽腸掛肚,一個卻杳無音信,這種折磨實在難耐。十二爺也是人吶,他偽裝得再堅強,終究還是糊弄不瞭自己。

他沒有乘轎,背著手沿筒子河慢慢走,邊走邊嘀咕:“明天是九月初九瞭……”

關兆京忙應個是,亦步亦趨跟著,故作輕松道:“明兒是主子生辰,奴才命人置辦酒席。咱們傢戲臺建成後沒派上用場,前陣子兩個外埠商人帶瞭幾位高麗美人進京,倒賣進粉子胡同瞭。聽說那些女人會跳胡騰舞……”他把一雙手豎得敦煌壁畫上飛天似的,左右比劃著,“就那個蘇幕遮呀、踏娘謠呀,跳得好看。奴才把她們弄進府來,讓她們跳舞給主子解悶兒。”

弘策搖搖頭,心都缺瞭一塊瞭,早就喪失瞭欣賞美的能力。他現在活著瞭無生趣,以前一心撲在差事上,忙完這頭忙那頭,閑著讀書練字,日子過得安定有序。現在呢,做什麼都沒有興致,心裡知道溫祿的案子審明白瞭,也許定宜就回來瞭,可是沒有那個恒心和毅力。隻要靜下來腦子就像要炸開似的,有時候迎著風,不知不覺就流下淚來……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似乎已經生無可戀瞭。

街道上人來人往,早市時候,兩邊的饅頭鋪子發出甜膩的清香。疊得高高的蒸籠,每層接口上白煙彌漫,有人來買,籠屜子攔腰一揭,刀切饅頭個個光滑,皮上散幾根紅綠絲,鍋裡蒸完瞭顏色暈染,有種平實的、活著的味道。

他把轎子叫退瞭,自己慢吞吞沿路遊走,一身親王朝服和周圍格格不入也管不上,隻是漫無目的地前行。不知道走瞭多久,抬頭看時已經到瞭順天府外。順天府的人都認得他,門上衙役慌慌張張出來迎接,膝頭子一點地說:“王爺您吉祥!您裡頭請,小的這就給您傳我們大人去。”

傳來幹什麼?他說不必,“我就是到處逛逛,恰好走到這兒來瞭。”轉過身慢慢朝另一頭去瞭,把那個衙役弄得莫名其妙。

也沒走幾步吧,迎面遇見瞭烏長庚,就是定宜的師父,臨走前還交代他照應的人。他站定瞭,叫瞭聲烏師傅。

烏長庚什麼也沒說,紮地打瞭一千兒。

看見他更勾起對定宜的思念來,他換瞭個和緩的口吻:“烏師傅傢計怎麼樣?倘或有什麼不順遂的,隻管上後海醇親王府來,我一定盡力相幫。”

烏長庚看他一眼,復又垂下眼皮,心裡明白呀,肯定是他那小徒弟托付人傢的。小樹跟著上寧古塔去,他知道她是為找傢裡哥哥,本以為她機靈,總有辦法尋著一條道兒帶哥子一塊兒回京來的,沒想到最後亡命天涯瞭。

都說自己的肉自己疼,小樹十來歲到他身邊,他就這麼帶著她,手把手的教她怎樣立世為人,自己的兒女也不過如此。花瞭一番心血,可惜最後丟瞭,心裡這份難受勁兒,真別提瞭。

他剛從七王府回來,見瞭七爺,一打聽才知道她女孩兒的身份已經給戳穿瞭。不光這樣,從七爺字裡行間品咂出味道來,她和兩位王爺都有點糾葛,這怎麼話兒說的呢!現如今看十二爺,這麼位定海神針似的人物,神情尚且控制得當,隻是氣色不好,精神頭不濟,想是打擊壞瞭吧!以他對小樹的瞭解,真在兩位王爺中間選,必定十二爺更占優勢,所以瞧他模樣就覺得牽心搭肺的。

“多謝十二爺瞭,我手腳還能動,生計暫且過得去。”他耷拉著腦袋嘆氣,“就是我那樹兒……十二爺有她消息沒有?”

弘策緩緩搖頭,“我在全力找,可是……”

烏長庚打量醇親王兩眼,試探著問:“王爺和咱們樹兒交情深?”

他也不諱言,直隆通說:“她是我福晉。”

這下子烏長庚有點傻眼瞭,怎麼一氣兒成福晉瞭呢。真做瞭夫妻什麼話不好說,為什麼還要跑?十二爺憐她,給她一個傢,多好的事兒啊!有根瞭,用不著再漂泊瞭,可她是個死心眼兒,既然放棄就說明情上兩難,哥哥和男人,最後還是選擇瞭前者。這麼做,沒法評斷她是對是錯,隻是覺得她太苦。做師父的希望她安逸,和哥子在一塊兒天倫是有瞭,東躲西藏見不得光,再好也不好瞭。

他擰眉琢磨瞭下,“我有兩句話,十二爺聽聽在不在理。”

弘策頷首道:“烏師傅請講。”

烏長庚說:“小樹是個苦命孩子,既然跟瞭十二爺,離開您也不是她自己情願,十二爺最善性,知道她的苦衷。眼下你們的阻礙不在別的,在她哥子。國仇沒有,傢恨卻滿鍋滿灶,這個最難弄。得安撫他,叫他放心把妹子交給您……十二爺找人,都找瞭哪裡呀?”

弘策這才明白過來這位師父對定宜知根知底,心裡更服他瞭,忙道:“頭前兒幾個月都在黑龍江和吉林烏拉,後來回京來,就打發人往南邊查訪去瞭。”

烏長庚舔唇問:“山西呢?去過沒有?溫傢老宅在大同,那裡有他們的根基,興許就上那兒去瞭。”

猶如醍醐灌頂,弘策猛然驚醒過來。自己真是傻得夠可以,想瞭那麼多地方,偏偏漏瞭大同。他激動得臉上潮紅,一把抓住瞭烏長庚的胳膊搖撼:“烏師傅謝謝您,我怎麼沒想到呢!我這就上大同去!這就去!”

什麼驕矜呀、儀態呀,全沒瞭,就是個著急找媳婦兒的男人。醇親王疾步去瞭,烏長庚背手目送,心下正感慨呢,不防夏至從邊上閃身過來,幽幽問:“師父早知道小樹是女的?”

他嗯瞭聲,“八年前就知道瞭。”

“我不是您的徒弟嗎?您瞞我這麼些年!我打光棍吶,您想過我沒有啊?”夏至哭喪著臉說,“寧願把人送那些神神叨叨的王爺也不便宜徒弟,您就這麼疼我呢?我要是對小樹好點兒,她能瞧得上別人嗎?能一個人走丟瞭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多難得啊,現如今白瞎瞭!”

他說得幾乎垂淚,烏長庚狠狠鑿他一個爆栗子,“想什麼呢你,癩蛤蟆算計天鵝肉,趁早歇瞭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