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點一點暗下來,營地四周架起瞭篝火,松蠟燃燒,嗶啵作響。
關兆京托著換洗衣裳從帳子裡出來,見外面空地上蹲著個人,背影像他們福晉。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光看見捏著樹枝在地上勾畫。
他湊過去看,“您這是排兵佈陣呢?”仔細瞅瞅不太像,似乎是在畫小人兒。
她仰臉笑道:“我在畫弦兒呢,離京快四個月瞭。”她兩手比瞭比,“我走的時候他才這麼點兒長,孩子長得快,現在應該能坐瞭。”
關兆京哦瞭聲,“那這是小主子坐著的樣子?”
她點點頭,耐心指給他看,“這是腿,這是胳膊。”
關兆京心說這畫工真不怎麼樣。彎腰細打量,“那是什麼呀,銅錢似的。”
“這個?這是眼睛,他們宇文傢的人瞳仁裡都有個金環,真好看。”
快別畫瞭吧,好看也不能是這樣,全糟踐瞭。關兆京悻悻一笑,“我知道您想小主子瞭,沒事兒,這仗打不長,前鋒營已經和賽音諾顏部接上頭瞭,估摸著再過一個月吧,就能凱旋回京瞭。入夜涼,您進去吧!主子這會兒忙完瞭,您陪他說說話兒。”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越說越留戀,隻怕上不得路瞭。她搖搖頭,“外面風景好,我蹲會兒,醒醒神。
關兆京砸吧瞭一下嘴,”那成吧,您留神別凍著。這兒的大夫可都是蒙古大夫,我瞧醫術玄乎,落到他們手裡當牲口治。“
她笑著噯瞭聲,“你忙去吧,別管我。”
關兆京應個是,捧著衣裳走瞭。隔瞭一段距離回頭看,十三爺帶著個戈什哈過來,他們福晉撂下她那畫兒,起身迎瞭上去。
她打簾讓他們進,王帳有內外兩層,裡間議事,外間候命。她接過戈什哈手裡的托盤,對十三爺笑瞭笑,“謝謝十三爺成全我,我到瞭陰曹也記著您的好。”
十三爺點瞭點頭,“原該我跟著進去的,怕十二哥起疑,還是在外頭候著吧!十二嫂,您這麼大仁大義,做弟弟的敬佩您。可畢竟事關生死,您要好好考慮。金屑酒隻此一杯,賜出去就得死一個人,潑瞭灑瞭都不算數。再有一個,十二哥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您還有兒子,真要以命抵命麼?”
她深深吸瞭口氣,頷首說是,“我的來歷您也知道,能拿我這條賤命換他,太值瞭。您放心,一定讓您好交差。往後我們爺少不得要您多關照,皇上那兒幫著美言幾句,我這兒先謝過您瞭。”
她蹲身行禮,他虛扶一把道:“十二嫂放心,有我老十三在,他日一定替十二哥洗清冤屈。”
這樣就夠瞭,能夠安心上路瞭。她欣然一笑,不再多言,轉身進瞭內帳裡。
弘策正咬著唇摘那沙盤裡的小旗子,從這個山頭挪到那個山頭,還在研究他的戰略。她把托盤遠遠擱在案上,端瞭杯子過來,拿肩碰碰他,“喝杯酒,暖暖身子。”
他有些納罕,“行軍不許喝酒,這是軍令。”
她白他一眼,“你同我談軍令麼?軍令還不許帶女人呢,我現在不是在你跟前?”
他想瞭想,自己笑起來,“還真是說不響嘴。”
一左一右兩杯酒,左手滿盛金屑,右手是燒刀子。他同她面對面站著,伸出手來接,原該是左手那杯,她卻把右手遞瞭上去。
“我來喀爾喀好幾天瞭,咱們倆還沒有好好喝過一杯。你總是忙,再忙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她攜他坐下,燈下瑩瑩看他,眸子掩在一層水霧之後,愈發顯得晶亮。盡量和緩瞭語氣,切切叮囑他,“夜裡不要太晚睡,總管說勝利在望,你也可以松口氣瞭。回京後把弦兒接到身邊吧,沒的時候長瞭和咱們不親。”
他嗯瞭聲,“都聽你的。這事兒過後,我不打算再過問政務瞭,也學學七哥,當個閑散王爺。”
她笑道:“七爺眼下可不輕松,福晉治傢嚴,他進軍機處當差瞭。”
他倒也不覺得驚訝,倚著引枕說也好,“是該長進些,免得皇父跟前老挨罵。”
她低頭淺笑,輕聲說:“咱們兒子都落地瞭,還沒拜堂成親,其他俗儀都免瞭吧,今兒喝個交杯酒,算我已經嫁給你瞭。”
他眼底漫起一層浮光,極專註地看她,“是我對不住你,等這次回去一定好好操辦,把我欠你的都補償給你。”
她點頭說好,酒杯掩在袖底,穿過他的臂彎,細細吟唱起來:“喜花兒掐來戴滿頭,喜酒斟上幾甌,喜鵲鳥兒落在這房沿兒上頭……”
她閉上眼,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之前種種的彷徨傷感都不見瞭,重壓都放下來,心裡奇異地松快。等死不過如此。她從他手裡接過杯子,起身放回托盤上。兩隻並排擺好,細一思量,怕死得難看惹他傷心,還是不在他面前的好。
“我把杯子送出去,回頭叫人抬水來給你洗漱。”她回頭笑瞭笑,一步一步朝門前走去。
十三爺卻在這個當口進來瞭,往杯裡看瞭一眼,寥寥勾起唇角,“十二嫂這會子不能亂跑。”
是要確認咽氣才算完吧!她站定瞭腳,無可奈何,隻得重新折瞭回來。
“十二哥,皇上賜金酒的事,嫂子同你說瞭麼?”十三爺在圈椅裡坐下,十指交叉起來蹭瞭蹭鼻梁,“今天是最後的日子,弟弟要交差,不得已而為之。”
弘策蹙眉看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十二哥別慌。”他朝定宜看瞭眼,“我終歸念在兄弟一場,怎麼忍心看著手足去死?今天十二嫂來找我,求我一件事。金屑不賞第二杯你是知道的,換言之總要有個人死在上頭。十二嫂是個好女人,她寧願代替你,回京後我也好有說辭。皇上不能再賜死你,至多圈禁,令宗人府徹查。宗人府在我手上,這點十二哥不必憂心……”
弘策簡直如同被重拳擊中,幾乎要嘔出血來。他萬沒料到她會想出這樣的好計策,這算什麼?舍身救夫麼?
他回身看她,她在燈下伶仃站著,眼裡有淚,臉上卻不顯得哀淒。想來是無怨無悔瞭吧!可是他呢?叫他怎麼接受這樣的現實?他蹣跚過去抱住她,“定宜……你死瞭我也沒法獨活。你把我當成什麼,到最後還在騙我!”
她捧住他的臉,替他拭淚,喃喃說對不起,“我腦子笨,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來救你。你不要怪我,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驕傲,我終於有用瞭一回,就是死也死得其所瞭。隻是弦兒,你要盡心看顧他。我什麼都沒留下,隻有這個兒子。你替他再找個媽,不要告訴他親媽是誰,別讓他從小就知道愁滋味。”
他卻不能再聽下去瞭,顫抖著扳她手腕把脈,心頭亂得沒瞭主張。
這種毒的厲害他知道,無法化解,隻有死路一條。脈象瞧不出所以然,到如今還能怎麼樣?他為朝廷出死入生,最後就換來這樣的下場。二十多年恍如一夢,到現在走出迷霧都看透瞭,叫罵不出,哀嚎不出,隻有無止境的嗚咽。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瞭什麼,最錯大約是生在帝王傢。”他用力握瞭握她的手,“你別怕,即便下黃泉我也陪著你。咱們分開得太久瞭,才剛團聚又是這樣,我也厭煩瞭,想歇歇瞭。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痛?”
她搖頭說沒有,拉他坐下,替他撥開垂落的發,“你別讓我白白犧牲,黃泉路上我也不要你做伴。咱們兩個,總得留下一個照顧弦兒,都死瞭,他就真成孤兒瞭。”
他們娓娓說話,沒有抱頭痛哭,卻叫人看得分外傷情。弘巽捶瞭把桌子,終於忍無可忍,“我瞧不下去瞭,這種事兒為什麼叫我幹,缺瞭大德瞭!”
他突然出聲,他們倆都茫然看過來,他抹瞭把臉訕訕發笑,指指空杯道:“那是古法炮制的牛黃,時候長瞭面上會凝結出一層光來,看著像金屑。”以為會是石破天驚的效果,誰知他們臉上神情都沒有變化,他有點著急,“不明白?十二嫂喝的不是金屑酒,是牛黃酒……雖說那酒是治驚癇的,不過常人喝一杯沒什麼妨礙。”
弘策到底朝他走瞭過去,他嚇得往後退一大步,抻著兩手說:“十二哥,你別動怒,別錯殺忠良……主謀不是我,我不過是從犯。你要算賬找皇上,是他出的主意,他們指使我這麼幹的……”他覺得有性命之虞,踮起腳尖叫定宜,“十二嫂,不是我存心捉弄你,你快救救我,別叫十二哥動粗。”
定宜一時傻瞭,倏忽之間峰回路轉,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站起來,仔細感覺是沒什麼異常,可是開這種玩笑,是不是有點兒過瞭?
“你說朝中有人彈劾十二爺。”她怔怔看著弘巽。
“沒錯兒,是有。”弘巽咽瞭口唾沫,“還不止一個,個個言之鑿鑿。”
“那你給我看的通敵文書呢?不是十二爺寫的嗎?”
他被逼到的牛皮圍子邊上,躲在圈椅後說:“是十二哥寫的,那是他寫給喀爾喀首領,命其協同作戰的信,你看不懂,正好拿來一用……別、別……親哥,你別發火,聽我說。”
弘策哪兒還聽得進去,都快被他氣死瞭。剛才的事是兒戲麼?這樣受人愚弄還是頭一回,叫他傷心,叫他痛不欲生就是他們的目的?
“你給我過來,我手上留點勁兒,保證不打死你。”他勾勾手,“過來。”
弘巽可不傻,堅決說不過去,“沒錯兒,從十二嫂離京我就跟著她瞭,要不戈壁灘上她能逃過狼口?能那麼輕易混進我營裡?我可是一路護送她到你身邊,你還得謝我……要怪怪你們先前鬧的那出,捅到阿瑪跟前瞭。阿瑪說這姑娘來路不正,是沖著老十二心善,利用他給溫傢翻案,不是真心愛他。二哥說不是,他早被皇後枕頭風吹順瞭,就替十二嫂說好話。阿瑪不信,爺倆杠起來瞭,最後說怎麼辦呢,就設個局,讓人往裡頭鉆……”弘策拿本書砸過去,砸中瞭他的腦袋,他哎喲一聲,捂著腦門說,“孩子!弦兒!那是沙桐泄的密!他見天兒盯著山老胡同,這回沒上漠北來,在溫傢大院看孩子呢!還有老七,他也有一份!你們不能怨我一個人,我憋得比誰都辛苦。這下子好瞭,事兒過去瞭,我寫信回京,十二嫂甘願替死,皇阿瑪也沒話說瞭。那什麼……我總得試試,我也不放心吶。十二嫂,得罪之處您海涵,我也疑心過您,您幹得好,您比男人還仗義呢,我服您。”
反正就是被他們合著夥兒捉弄瞭一回,定宜心裡不是滋味,可看著弘策大發雷霆,還是得上去勸阻,“不怨大夥兒疑心我,是我做得不好,他們考驗我也在情理之中。”
弘策卻餘怒未消,“既然如此,喝瞭酒不該到此為止嗎,後面他又說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弘巽囁嚅道:“我想看看您二位感情有多深吶……我錯瞭,不該瞧您笑話。可是十二哥,你有沒有想過皇上讓十二嫂來找你是什麼用意?按理說咱們不該妄揣聖意,但骨肉……咳咳,親情使然,我勸十二哥一句,大戰告捷之後不要再回北京瞭。”
弘策冷靜下來,緩聲道:“我也這麼想,假金屑不過是個警告,下回就該是真的瞭。弘贊黨羽朝廷不能一下子掃清,畢竟還有二叔在。讓我駐守喀爾喀,形同流放,皇上對各方都有個交代。”
弘巽嘆瞭口氣,“咱們這些人,說得好聽是兄弟,請安折子上瞧去,哪個不是自稱奴才?沒法子,在人傢手底下討生活,緊要關頭可不得背黑鍋嘛。十二哥是通透人,皇上待你不錯,路遠迢迢把福晉都給你送來瞭。至於孩子,你們不必操心,現在還小,保不定接進暢春園養去瞭。等大點兒,身子骨結實瞭,接到喀爾喀來也使得。”
弘策回身問定宜,“你的意思呢?”
不回去其實正合她的心意,她是個卑微的人,沒法融入那些皇親國戚的圈子。在喀爾喀有個傢,和她愛的人在一起,什麼都足瞭。就是弦兒,她仍舊放不下。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幾個月沒見想得夜裡都睡不好,要分離幾年,不知是怎樣的光景。
可是不能再要求更多瞭,她紅著眼眶說:“我都聽你的。弦兒是太小瞭,讓他奔波幾千裡,怕他受不住。我到哪兒都不要緊,隻要和你在一起。至於我師傅和師哥,煩請十三爺替我看顧些。還有海蘭,我心裡也不落忍……我常想離開京城,可現在真的不再回去,又覺得好些東西落下瞭。”
“那不要緊,你們缺什麼我給你們捎來。再說封邑在這裡,又不是真的流放,四九城裡還有你醇親王的宅邸呢,想回去看看,誰也不能不攔著你們。”十三爺有些悵惘,背著手昂著脖子嘟囔,“我也想有個媳婦兒,有個兒子,躲在喀爾喀不回去瞭。那個京城——大染缸!呆久瞭遲早發臭發爛。”
他一步三嘆地去瞭,定宜和弘策面面相覷,真有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就這樣吧,已經好得超過他的想象瞭。
“等仗打完瞭,我帶你去我原來的宅子,就在庫蘇古爾湖畔。那地方很漂亮,夏天能看見成群的水鳥,傍晚草原上有孤煙落日,還有成群的牛羊。”他輕輕一笑,仿佛美景近在眼前,“等秋天我給你摘沙棘,就是那種小果子,我和你說起過的,我剛來喀爾喀的時候坐在土坡上,一天能吃一籃。其實過去的年月裡,我最美好的記憶都是有關喀爾喀的,現在回到這裡來,反倒比在京城更自在。這裡沒人管我叫韃子,也用不著看誰的臉色行事,山高皇帝遠,咱們可以活得自由自在瞭。”
她看著他的笑臉,冰雪消融,她的心也跟著敞亮起來。
一個人的人生,兜兜轉轉,踏破千重浪,也許隻因為要和那個對的人相遇。遇見瞭,甜也嘗瞭,苦也嘗瞭,那才叫圓滿。光讓你幸福,完瞭不知道珍惜,那不好。所以老天給你安排,這截艱難點兒,那截又舒稱點兒,兩下裡相抵得過,便是莫大之喜瞭。
——完——
番外:
祁人沒有及笄的說法,反正過完十四歲的生辰,就到瞭可以談婚論嫁的時候瞭。
祁人姑奶奶不吃幹飯,也幫著傢裡操持打點。海蘭從能識字起就看賬冊子,她阿瑪管著皇上的金庫,官職不大,卻是十足的肥差。北京人一提倉索傢,都豎大拇指,對他們傢的評價無外乎兩個字——肥,闊!一個朝廷官員,整天金子打手上過,不受浸淫的很少。誰不願意過好日子呢。她阿瑪是個很審慎的人,賬冊子有兩本,一本明的一本暗的。海蘭比海惠機靈點兒,幫著阿瑪滕抄新進的款項,專管那個暗本兒。
人呢,哪兒缺失瞭,就愛從哪兒找補回來。她傢境好,錢有的是,就是阿瑪的官銜上不去。也不敢花錢買官,怕給人拿住,到時候大官做不成,還把傢底子掏空瞭。她阿瑪也看得開,常說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官兒,他就是個帳房的料,給個大學士他當不瞭。既然自己不成就,得指望下一代,得和正經官員傢結親,要不一輩子是個管倉的。
權勢和金錢永遠分不開,有錢的找靠山,有權的找金主。她阿瑪有個戶部的朋友,一回上傢吃席見到瞭她們姐倆,說兩個姑娘長得不錯,保個媒吧!把海惠說給瞭領侍衛內大臣傢的公子,她呢,給瞭都察院禦史傢的三爺。
三爺叫汝儉,他們傢排名字挺有趣,姓溫,溫良恭儉讓。可惜最後一個算錯瞭,來的是個姑娘,讓字就空出來瞭。二品官員的兒子,落地就是侍衛。從小伴著皇子們讀書習武,大點兒基本都分派出去,這類人天生官途坦蕩。海蘭也憂心,當初極力不贊成,高攀人傢,回頭讓人嫌銅臭,怕熱臉貼冷屁股。可是擔心很多餘,兩傢相談甚歡,商議著等海蘭過完瞭生日就下定。
小定那天,海蘭第一次看見瞭汝儉。和想象中的不一樣,他不是街面上浮誇拿架子的少爺,往那兒一站,身板筆直,勁松似的。練武的人,沉得住氣,眉眼間有堅定的光。瞧人大大方方,笑容也很溫暖。但畢竟才比她大一歲,故作老練之餘,一個錯身,就見他慢慢紅瞭臉。
海惠有點羨慕她,“溫傢三爺真不錯,我瞧挺好一個人,不像我給的那傢,兒子腦滿腸肥,我實在不大稱意兒。”
海蘭這麼一聽,暗地裡有小小的歡喜,扭捏一下說:“哪兒好瞭,也就平平常常。人胖點兒有福氣,等將來自己持傢操心瞭,自然會瘦的。”
不過兩門親事擺在一起,誰高誰低確實一眼就能看出來。汝儉比海惠給的那位爺更活絡,過瞭定,隔三差五登門拜訪來。天兒熱送果子送冰;天兒涼瞭,送羊肉送海參,很懂得討丈人丈母娘歡心。
他來瞭,偶爾也見上一見。上後邊花園裡,在臨水的回廊上,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兩兩相對,很覺不好意思。
爺們兒總要主動些,他就硬著頭皮和找她說話,“秋狝的時候我要隨扈,承德那兒有片圍場,野味兒多,你愛吃什麼,我給你捎回來。”
她抿嘴笑瞭笑,“我不要吃的,你給我帶隻小兔子吧,我想養。”
他說好,後來揣在懷裡帶回來兩隻,說一隻太寂寞,兩隻可以做做伴。
情竇初開的感情最美好,有候覺得成親的日子定得太遠瞭,一心想和他天天在一起。他常來,她遠遠看著,心裡就覺得有瞭根底。有一回她臨王羲之的字,他在邊上看著,趁左右無人,偷摸著親瞭親她的臉頰。
沒有什麼驚濤駭浪,他們之間的相處也和別人一樣。就是不能常見,婚前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他說:“我每天下職從胡同經過,你站在樓上瞧著我,見一面我也足瞭。”
她心裡暖暖的,牽著他的手喃喃:“還有兩個月。”
他故意逗她,“什麼還有兩個月呀?”
她笑著捶瞭他一下,“還有兩個月海棠花兒該開啦。”
他知道她也在盼著婚期早早到來,年輕的少男少女,情懷真如詩似的。
然後就如他說的,每天下職繞上一個大圈子上秦老胡同來,兩個人遙遙相望,即便隻看見個模糊的身影,也已經心滿意足瞭。
可是有一天他失約瞭,她暗想大概有事耽擱瞭,誰知當夜聽阿瑪說溫傢出瞭亂子,父子四人都收瞭監。
她那時腦子裡一團亂,也不知道事情壞成什麼樣。問他阿瑪,她阿瑪隻管搖頭,“不大妙,恐怕這回要栽瞭。”沉默著抽瞭幾口煙,看她一眼道,“把心思收收吧,不定往後怎麼樣呢。運道算好的,要是過瞭門再出事兒,你這一輩子就毀瞭。”
她回房哭瞭一宿,收收心,怎麼收心呢!海惠來安慰她,她靠著姐姐說:“我想等他出來,我心裡有他,這門親斷瞭,我以後也不打算嫁人瞭。”
總覺得有轉圜,誰知道朝廷判下來瞭,他爹斬監侯,三個兒子都流放長白山。這消息對她來說是晴天霹靂,她要去看他,要去送他,阿瑪把門拴住瞭不讓她出去。這個遺憾後來一直橫亙在她心頭,她是嬌養閨女,脾氣很倔,越不依著她,她越要惦念,這一惦念就惦念瞭十幾年。
十幾年,渾渾噩噩的過去瞭。傢裡出瞭些變故,海惠沒瞭,悄無聲息地病死瞭。她父母隻有兩個女兒,一個歿瞭,一個不願意嫁人,對他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
索傢有錢,眼下隻剩一根獨苗兒,提親的人幾乎踏破門檻。她是死心眼兒,誰說轟誰,就是不願意出嫁。她額涅哭著說:“你這麼著不成,現在不覺著什麼,將來老瞭準保要後悔。”
她根本不肯聽,“後悔也是我的事兒,我願意。你們再逼我,我就跳井!”人就是這樣,越親近的人,有時候受的傷害就越深。她自己也自責,她是個不考慮父母感受的自私鬼,給他們帶去瞭數不清的痛苦。
她癡心,一根筋到底,從十四歲一直等到二十七。
十三年,等得幾乎忘瞭自己。可是某天來瞭個姑娘,年輕輕的,醇王府的管傢伺候著,端坐在堂屋裡。她進去請安的時候有點晃神,那眉眼間一股似曾相識的況味,也許會帶來什麼好消息。
果然的,那姑娘是汝儉的妹子,溫傢頂小的閨女。她說汝儉要回京瞭,她聽瞭,又是酸楚又是高興。總算這些年沒有白等,他終於想起要回來瞭。
度日如年,越是盼望,日子越是難熬。索性沒瞭指望,也就過一天是一天瞭。將近年尾,她記得是臘月二十二,那天她正在查點底下奴才置辦的年貨,她額涅過來,說賢親王府側福晉請她過府。七爺是他們的旗主子,主子傳喚不敢不從。
她換身衣裳去瞭德內大街,進七王府也就是過個趟兒,又把她從後角門送出去瞭。她納悶著,給送到瞭東福順。
那是個客棧,姑娘上客棧幹什麼呢,她心裡沒底。還是十二爺府上的管事隔簾告訴她,說:“您就在這兒等著,一會兒有人來見您。”
她問誰呀,管事說:“您甭管瞭,橫豎您見瞭就知道瞭。”
她隱約猜到瞭,一定是汝儉回來瞭。他們傢姑奶奶許瞭十二王爺,王府管事的出面,必定是替他們福晉辦事。
她心跳得隆隆的,耳朵裡一陣陣嗡鳴,腦子沒法想事兒瞭,人也懵瞭。過一會兒聽見腳步聲,起先走得很急,到門前慢下來,光看見一個身影映在糊窗的高麗紙上。她站起來,兩手狠狠捏著手絹,使勁忍住瞭哭,也不敢開口,怕一張嘴眼淚就流下來。
門簾終於一挑,外面的人邁進來,高瞭,也壯瞭,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她努力瞇起眼看他的臉,他走近些,帶著顫抖的嗓音喊她,“海蘭……”
她心頭一激靈,聲兒沒錯,她還記得。再瞧他的眉眼,依稀和她記憶中的重合,真的是他!
“三哥……”她顧不得矜持,一下撲上去抱住他,眼淚流也流不完,埋在他懷裡說,“你怎麼才回來,我等瞭那麼久……”
他說對不起,“我是沒辦法,可我每天都在想著你。”
感情經過瞭淬煉,也不需要多言,彼此都懂得的。哭過一陣漸漸冷靜下來,相攜著坐下,她給他斟酒。透過薄薄一層淚霧看他,五官沒有多大改變,隻是眉心總蹙著,年輕的臉,卻有一雙滄桑的眼睛。
她探過去握他的手,“回來瞭就不走瞭,是不是?”
他點點頭,“不走瞭,這裡有小棗兒和你,我能到哪裡去呢。”
他還是那麼容易臉紅,她也不笑話他,低聲說:“他們都覺得我不該等,可是我等到瞭,我沒有做錯。”
汝儉知道她不容易,到現在,沒有抱怨,隻有感激。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裡,平瞭平心緒方道:“等事情過去我們就成親,我天天陪著你。咱們去遊船、看桃花,把以前錯過的時間都補上。”
本來團聚瞭,一切都可以不那麼重要瞭,隻要兩個人在一起,為什麼還要計較別的呢。可這是女人的想法,男人不是,傢族的興衰對男人來說高於生命。她聽他一字一句鏗鏘說起溫傢的舊案,在他眼裡他父親是個好官,即便有時候辦案夾帶瞭些私人情緒,也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得替父親翻案,也得替兩個哥哥討回公道。這些年在長白山受的苦太多瞭,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你不能體會那種心情。”他眼裡淚光閃爍,低頭說,“海蘭,我這輩子對不起你。你等我那麼久,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當時小棗兒和我說起,我都驚訝壞瞭。我以為你早就嫁人瞭,沒想到你還在,這是我的福氣。可是我身上背負瞭太多東西,一定要等到禍首伏法,我才能抬頭挺胸走出去。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們倆不能有好結局,你就狠狠的怨我吧,不要再念著我,去找個好男人嫁瞭。”
她的眼淚落進酒盞,激起一片漣漪,掖著帕子說:“我等你,不是想聽你說這些話。你答應我你會好好的,人這一生有多少個十三年?你不要負我。”
他過來抱住她,心裡太多太多的話無法說出口,隻是悵然嘆息,“你這麼傻。”
是很傻,但是傻得其所。她知道前途有數不清的荊棘,可是他回來瞭,再多難關也一定能夠越過去。
就像寶貝失而復得,她覺得自己身後不是空空的,她也有男人瞭。她仰起臉親他,他那麼高,她隻能夠到他的下巴。他的臉愈發紅瞭,但是很順從地低下頭,把唇覆在她唇上。
海蘭滿心歡喜,細細吻她,因為沒什麼經驗,有點笨拙。他的吻很輕柔,不具攻擊性。她感受到他的氣息,漸漸有些不穩,應該也是動情的吧!
他把他壓在榻上,看她的眼神迷離,像沉在水底的曜石,輕輕一漾,撞進她心裡。他的手在她曲線上遊走,隔著厚厚的夾襖,仍然能夠感受到他的力度。他吻她的耳垂,牙齒輕輕嚙過,她低吟,曼聲叫他的名字。
以為總會發生些什麼,可是沒有。他在她身側躺下來,臉緊緊靠著她的脖頸。
“再等一陣子,等咱們洞房花燭那天。”他緊緊扣住她的手,掌心滾燙,“海蘭……”
她吻吻他的眼睛,“我等著那一天。”
他說:“下回替我繡個東西,一株草、一朵花,都行。讓我隨身帶著,就像你在我身邊一樣。”
她說好,回去替他準備瞭一套中衣,在衣角繡上兩隻蝴蝶,有斑斕的花紋,還有卷曲的觸角。
幸福來之不易,失去卻又易如反掌。他在大年夜被九門提督帶走瞭,罪名是抗旨私逃。初一的時候有人來拜年,順帶提起“你們還不知道吶,溫傢老三從長白山逃回來,昨兒夜裡被逮住,移交刑部瞭。我記得溫三爺曾經是您傢東床快婿,出這事兒,也挺難弄的。”
她阿瑪推得一幹二凈,“都是十幾年前的事兒瞭,甭管他是回來瞭還是給抓瞭,跟我們傢沒什麼牽扯。”
她著急壞瞭,等人走瞭就求她阿瑪,“您替我想想轍吧,他是您女婿呀。”
她阿瑪斥道:“這麼大姑娘不害臊,什麼女婿,八百年前的事兒瞭還提!給你找人傢,你偏不嫁,琢磨什麼呢?”
這時候也不要臉瞭,她說:“我和他見過面,上回在客棧……我已經是他的人瞭。”看她阿瑪目瞪口呆,她跪下磕瞭幾個頭,“這麼些年我一直沒嫁,就是為瞭他。如今他回來瞭,我死也不能錯過他。阿瑪您生氣就打我,可您一定要想法子把他救出來,他要是折在裡頭瞭,我也活不成瞭。”
她阿瑪吹胡子瞪眼,對她無計可施。也是前世的孽緣,統共才見過幾回面呀,就到瞭蹉跎青春難舍難分的地步。後來活動開瞭,到處的走人情。可是刑部管得太嚴瞭,說是朝廷重犯,閑雜人等一概不得探監。再見到他,他已經成瞭一具屍首,直挺挺躺在簀床上瞭。
她不敢相信,那一刻清晰的感覺到,心撕扯成瞭碎片,滿腔血肉模糊。他死瞭,她的生命裡還剩下什麼?以前是流放,她還有個盼頭,現在呢,她被現實無情扇瞭一巴掌,被迫醒轉過來。
她跪在他跟前,摸摸他冰冷的臉,“三哥……”他毫無聲息,她嗅到死亡的氣息,一種無能為力的淒涼扼住她的咽喉,她忍不住失聲嚎啕起來。怎麼推搡他都不醒,她覺得自己氣息奄奄,隨時要跟他去瞭。
傢裡人舍不得她這樣,好說歹說勸她回去,她坐在轎子裡,一口血噴湧而出,染紅瞭胸前的衣襟。
從停屍到發送,她全在。心裡雖然悲痛,卻發現哭不出來瞭。常常一個人坐在棺槨邊上絮絮說話,外面鐃鈸敲得山響,連自己說瞭什麼都記不得瞭。
那天他下葬,她看著棺木沉進深而陰冷的墓穴,仿佛自己也跟著進去瞭,忍不住瑟瑟發抖。墳塋很快壘起來,隻剩墳前的墓碑,空洞地寫著溫汝儉之墓。
她沒法在這紅塵中待下去瞭,多耽擱一天都覺得渾身難受。她去紅螺寺出傢修行,也許青燈古佛才適合她,在遠離俗世的地方能夠找到寧靜吧!
這麼做自私,她也知道。她隻顧自己,不顧年邁的父母,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將來老瞭該怎麼辦。她額涅哭得震心,幾乎要給她跪下瞭,“我和你阿瑪不再年輕瞭,你忍心叫我們老來無依嗎?這是造瞭什麼孽,老天這麼坑害我們索傢。一個死瞭,一個出傢,這是要瞭我和你阿瑪的命瞭!”
她終究沒能下狠心,剃度不成,隻能帶發修行。在寺院裡度過瞭半年多平靜的時光,直到定宜來接她。她出山門接她,那麼大的肚子,又和十二爺鬧瞭別扭,一個人在老宅子住著,實在可憐。她看在汝儉的份上不能不管她,於是跟著回瞭城裡,照顧她的起居飲食。她沒有回過自己的傢,因為感覺慚愧,沒有臉回去面對父母。
定宜生瞭個兒子,取名叫弦兒。那孩子長得好,她喜歡他,有時抱著他,茫茫浮生突然找到瞭寄托似的。
溫傢大院有面藤月墻,到瞭秋季也花開不敗,她喜歡帶弦兒去那裡轉轉。走著走著,偶爾遇見夏至,他是定宜的師哥,過於活絡的一個人。惦記師妹,常過府來看看,送些吃的和零碎小玩意兒。
女人對某些方面的觸覺還是比較靈敏的,不知是不是她多心,總覺得夏至對她有些異樣。他來逗弄弦兒,讓孩子叫他舅舅,她聽瞭心頭總會不自覺打顫,如果汝儉還活著,他才是弦兒的正頭舅舅。
一點一滴的東西都從細微處體現出來,要說明白,說不出所以然。定宜擔心十二爺,急吼吼上喀爾喀去瞭,讓她把弦兒送到朗潤園,她不覺得這樣對孩子好。朗潤園的貴太妃雖然是十二爺的親生母親,可一個對兒子都不具備熱情的人,怎麼能照顧好孫子呢!她把弦兒留下,自己連同奶媽看媽一塊兒帶著他,到弦兒八個月大的時候,接到瞭定宜的來信。信上說他們不能回來瞭,十二爺變相被朝廷流放,封瞭個喀爾喀親王,駐紮在瞭當地。往後回京也是走親戚式的,不能常住瞭。
鳥盡弓藏的例子有很多,這樣結局不算壞,至少他們在一起,都活著。隻是可憐瞭弦兒,留在京裡,說得難聽些是充當質子。宮裡很快來瞭人,要接弦兒進宮,同七阿哥放在一起,由皇後娘娘親自撫養。海蘭舍不得,弦兒也有些懂事瞭,拽著她不肯撒手,離開她沒白天沒黑夜地哭,皇後沒辦法,隻得把她也接進瞭宮。
海蘭年輕時候參過選,四品下官員的女兒留牌子至多充當宮女,當時她阿瑪使瞭銀子,頭一道就給刷下來瞭。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她終究跟著弦兒又進瞭紫禁城。
皇後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那樣尊貴的身份,卻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他們的事她都知道,有一回上咸若館拜佛,拈瞭香回頭問她,“你說做夫妻有沒有來世?”
她想瞭想,說有。皇後淡淡一笑,“今生有緣,下世才能再找見他。今世無緣,連他的樣貌都辯認不清,何必再祈盼來生呢。那個人已經走遠瞭,就不要再念著瞭。有緣相見,無緣同行,他不是你的,你再執著也沒有用。趁著年輕給自己找條後路,你應該有個傢,有個男人,有自己的孩子。聽說早卒的人沒有根基,這世的記憶他壓根兒留不住,你守一輩子,到頭來也是無用功。天天瞧人成雙成對,想想自己形單影隻,不覺得心酸麼?找個人吧,不管好賴有人疼著,能暖你的心。”
她低頭盤弄手串上的穗子,其實還是聽不進去,隻是敷衍著:“主子娘娘也說得靠緣分,想是奴才的緣分沒到,或者這輩子就這樣瞭,沒準兒就是孤獨一生的命吧!”
她不答應,皇後也沒逼她,就這麼平平靜靜又過兩年。
弦兒漸大瞭,很是聰明伶俐。皇後愛護著,平時也沒什麼禁忌。他喜歡看哥子們讀書,去上書房、去阿哥所。三歲不到的孩子,聽師傅說孔孟,也能聽得入迷。她抱他在懷裡,笑著問他聽不聽得明白,他說:“一知半解。”光這句話就讓她大為驚訝瞭。
常在禁庭行走,有時也會遇到皇帝。低等宮人可不興面對皇帝,即便低頭下跪也不行。見聖駕來瞭,趕緊轉身面墻而立,這是規矩。有一回她帶著弦兒出夾道,正巧見皇帝從軍機處出來,她也沒多想,抱著弦兒退到一旁,孩子趴在他肩頭,沖口叫瞭聲阿牟其“伯父”。
皇帝對孩子很慈愛,因著弦兒就養在翊坤宮,叔侄間很熟絡。皇帝招招手,弦兒從她懷裡掙瞭出去,她自然要看顧,送上前,正對上一雙盈盈的笑眼。皇帝指瞭指同行的人,“這是一等鎮國將軍富祥,攻打準葛爾立瞭大功勛。今晚宮裡設宴,皇後做東宴請富祥和老姑奶奶,你多幫襯著你們主子娘娘。”
海蘭蹲身應個嗻,心裡隱約有所察覺,皇後好保媒的癮兒又發作瞭。
果真不出她所料,這位鎮國將軍就是沖著這個來的。富祥的祖母是高皇帝的同宗族姐,到如今算旁支瞭,屬紅帶子。人呢,一介武夫,談吐倒不顯得張揚,反倒十分守禮。宴上人多,他們沒有什麼交集,也是其後才又見面。他很實誠,懇切說瞭一番話,“我不瞞你,我之前有過一位福晉,三年前病死瞭。我和她感情甚篤,本來沒想再娶,可是架不住傢裡催得緊。我知道你有過相似的一段過去,說真的,我聽後很敬佩你。一個女人,能把韶華都傾註在另一個人身上,你是個重情義的奇女子。可是人生太漫長,活著不光為自己,也要為傢裡人。如果你不嫌棄……咱們就做個伴吧!我不在乎你心裡有他,你供奉他,是你的一片真情。”他小心翼翼觀察她神色,“海蘭,同樣經歷過挫折的人,才能更好的感同身受。你何不給我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可現在卻忍不住。也許真是因為他的理解,頭一回覺得不那麼累,可以放下歇一歇瞭。
她嫁瞭他,三十歲的老女,本該沒什麼指望的,誰知臨瞭有這樣的成就,她的父母很覺寬慰。有時候她又有些後悔,猛然想起汝儉來,十分的對不起他。然而富祥是個好人,她的心裡話同他說,他能夠仔細傾聽,不像丈夫,更像可以交心的朋友。
她寫信給定宜,據說她住在一個景色奇美的地方,隻是路途太遠,信差一趟來回得走兩三個月。寒來暑往,第四次收到她的回信時,自己有瞭身孕。極巧的,定宜也懷瞭孩子。她信裡惦念弦兒,說明年春天就上折子奏請朝廷,容他們夫妻回京探望親朋。
算來他們去喀爾喀已經有五年瞭,不過一個轉身,已經五年瞭。
她站在簷下看富祥練拳,他現在很留意她的身子,一套打下來,常回頭望她。她嘆瞭口氣,這一輩子起起伏伏,現在算是塵埃落定瞭。說快樂,談不上,就是搭夥過日子。畢竟汝儉讓她刻骨難忘,以前是,以後依然是。不過藏得更深,要再提起,需拿刀把心剖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