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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逢

1

王燁確認當下這封近千字的郵件沒有任何錯別字及標點問題後,附上工廠剛剛發送過來的之前的檢品報告文件,然後將電腦放到瞭於飛虹面前。於飛虹移動著光標,逐字逐句地審讀郵件的內容,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過,看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於飛虹看瞭王燁一眼,王燁毫不閃躲,於飛虹長長舒瞭口氣,平心靜氣地對王燁說瞭兩個字:“發吧。”

這封郵件裡,包含瞭她對公司相關人員的致歉,對工廠的審問,以及對接下來事情的應對策略,然而,她從始至終沒有直接回答高娜的任何問題,隻在結尾處寫道:成衣縮水的問題,到底是縫制工廠的疏忽,還是面料本身存在問題有待商榷,但面料開發階段是由MD聯絡的,麻煩藤原先生將聯絡方式轉交給高桑,以便後續工作不會出現問題。

最後一句實則是對高娜半途殺出來叫囂的一個回擊。衣服縮水這件事,在最終檢品階段根本無法判斷,而是在樣衣水洗測試的階段來判斷的,王燁的一句話點出瞭高娜的不專業,又順勢在高娜歸國上任前給她安排瞭任務。衣服出瞭問題她可以管,但若面料本身就有問題,那就是MD的職責瞭,是否為瞭節約成本而選擇瞭不合格的面料,也可能造成最終商品的問題。可以說是既在情理之中,又解瞭一己之氣。雖然於飛虹沒有明著挑出這句話的問題,但心裡還是為王燁這樣的桀驁在心中打鼓,所謂冤傢宜解不宜結,兩人還沒見面已經這樣針鋒相對,並非什麼好事。

這封郵件發出後,高娜並沒有什麼回應,反倒是藤原在後補瞭一刀,說面料的事就拜托高桑瞭,他會將相關文件和之前的聯絡人都發送給她。這下高娜立馬回復瞭藤原,說一定會盡力調查。簡單的一句話,卻有些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

於飛虹看著王燁略占上風的神色,提醒道:“別得意,事情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即使面料有問題,你沒在生產過程中發現,也有責任。”

“我明白,隻是看不慣她還沒上任就壓著別人做事的樣子。”

“你這脾氣,還是收斂一點好,高娜不是什麼善類。”

“我有我的底線。”

“你現在也是個領導瞭,不是當年那個新人。”

“做領導不就是為瞭說更多想說的話嗎?”

這句話問得於飛虹啞口無言,半晌,於飛虹問:“適當容忍這麼難?”

“‘威武不能屈’,中學課本上孟子的話,最記得這一句。”投鼠忌器可不是她的風格。

於飛虹認輸,既然王燁有自己的想法,她選擇尊重。“這件事不能掉以輕心,後面交期前倒的單子可能出更大的問題。”

“我想先去看看面料報告,待會兒我會抽兩件樣衣先做水洗試驗。”

“這個單子是誰跟的?”

“現在追究誰跟的也沒有意義,調查清楚原因比較重要。”

“是厲如花?”

王燁沒有回答,於飛虹便知道瞭答案,“你保護手下的人沒有錯,但是也應該讓她們承受一些壓力。”

“嗯,我知道怎麼做。”

“隨時和我報告後面的情況。”

王燁點頭,退出瞭於飛虹的辦公室。她從樣衣間找到兩件同款的樣衣,先量好尺寸,記錄下來,帶到洗衣房,調到最大轉速,然後按下啟動鍵。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滾筒旋轉,陷入瞭沉思。

樣衣的洗滌報告她已經查過瞭,縮率都在可控范圍內,基本沒有問題,也就是說,這個過程她沒有出錯。但是於飛虹剛剛講得也沒有錯,如果總部追究起來,即使她負責的階段沒有問題,是在前期面料階段出錯的,她一樣也會連帶受罰,雖然自己把責任推給瞭MD,但高娜一定會想方設法把她重新卷進去,作為高娜曾經的下屬,王燁太清楚高娜那些並不光明的伎倆。

想著想著,洗衣機停止瞭運作,王燁從中取出衣物,再次測量,前後數據相差不到半厘米,是在合理范圍內。說來樣衣檢測是沒有問題的,那就是生產面料中混雜瞭不良品,才可能導致這樣的情況發生。如果真是這樣,隻能從積壓在倉庫的面料下手,每卷選三尺,做水洗測試,隻要測出縮率不穩定的那幾卷,就抽出來向面料工廠索賠。

但如若真是出現這種情況,事情就復雜瞭。已經做成成衣運輸到店鋪的部分,完全沒有辦法知道哪一批次用的是哪卷面料,如同大海撈針。真的鬧到那一步,誰都不好收場。

王燁將測量尺寸的表格用掃描儀掃入電腦,這時包裡的手機震動起來,王燁伸手去拿,結果卻掏出瞭郭靖的那一臺,她若有所思地按亮瞭手機,事情好像都堆到一起瞭。換回自己那臺,原來是倪贇發來的提醒,周末歌劇的票已經取好,明天開車去接她,讓她在傢等著就行。

王燁放下手機,坐在椅子上,放松靠在椅背上,其他人都去會議室開周總結會瞭,空****的格子間落得安靜。原本以為今天上完課就可以提前下班,好好給自己一個放松的周末,奈何越是有期望越是瞬間落空。

她點開軟件,給自己訂瞭一張次日去往商丘工廠的高鐵票,然後給倪贇回瞭一條信息:sorry,去不瞭瞭,周末要去一趟商丘,找個朋友陪你去看吧。

以為倪贇又會耍少爺脾氣,怒發沖冠,誰料這次卻極為平靜,僅短短回瞭一句話:什麼時候你也愛上加班瞭?

這句話像是對王燁的諷刺,工作之外絕不占用自己私人時間是她過往的準則,現在卻壞瞭這個規矩,原本就自己理虧,這下更像是借倪贇之手扇瞭自己一巴掌。王燁輕笑,拿著手機輸入瞭幾個字,想瞭想,又刪掉,最後幹脆不回,以免拖泥帶水。

2

王燁乘車剛剛抵達商丘菲英琦工廠的大門,徐總便主動站到車門附近親自為她服務。王燁知道,這次出事,他們也忐忑不安,唯恐擔瞭責任,王燁這下在他們心中是貴人,在BUNK得多靠她美言幾句,隻是這態度與前些日子商討交期前倒時的強硬態度有著雲泥之別,讓王燁一時難以適應。

“王小姐,我們已經按你說的,從倉庫裡抽每批三尺佈進行水洗測試瞭,測試結果都在水洗間,你現在要過去看嗎?”徐總的語氣中多有些誠惶誠恐,連眼睛都不敢直視王燁。

“我們先不急著去水洗間,你先帶我去整燙室看看。”

“整燙室?”

王燁隨著徐總來到工廠的整燙室,發現他們正在熨燙後續追加單的同款商品,王燁在過道中細細觀察,突然停下來,側身和徐總說:“你讓整燙的師傅先停下來。”

徐總立馬點頭,揚空拍瞭拍手,“大傢先停一下,王小姐有話要說。”

王燁從各組的衣服中取瞭同尺碼的出來,然後帶到冷卻一些的環境中,將衣服攤開,眾人跟在王燁後面,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麼。她靜靜地看著衣服,什麼話也沒有說,整個車間一下子也都鴉雀無聲,徐總也不知道王燁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王燁盯著腕表看瞭一會兒,然後說:“徐總,你幫我拿卷軟尺。”

徐總朝秘書遞瞭個眼神,秘書很快從車間主任那裡拿瞭軟尺過來。王燁打開隨身帶的本子,對各組的衣服進行測量,將數據一一列在上面,然後王燁將衣服又重新擱置在臺上,靜靜地等待著,大概過瞭十五分鐘,王燁摸到衣服已經沒有熱氣瞭,又重新測量瞭一遍,果不其然,兩次的數據有明顯差別。

“這是……”徐總連忙召瞭檢品的負責人過來。

“熨燙過程中,手法不統一,對面料進行瞭拉伸和擴張的過程中,熱氣使絲縷膨脹,尺寸比冷卻後可能大出幾厘米。”王燁放下軟尺,往檢品臺的方向走過去,接著說,“檢品的工人在熨燙程序結束之後,冷卻時間沒有達到臨界值,就開始檢品測量,與真正實際冷卻後的商品肯定有一定的誤差。加上剛剛我註意到第四組和第六組的師傅用力較大,所以這兩組的衣服在熨燙後流入後道的測量數值也偏大,誤差值均超過瞭±0.5。”

在場的人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因為王燁的一封郵件,所有人都開始懷疑是面料本身出現瞭問題,而忽略瞭制作流程中產生誤差的可能性。

前往工廠的路上王燁一直在思考,如果面料中真的摻有次品,那麼以這樣熱銷的商品,出現尺寸問題的絕對不止目前投訴的這麼一點數目,那如果不是面料的問題,還會在什麼環節出現問題呢?王燁思來想去,便隻有整燙瞭。

“王小姐,你真是行傢啊!”徐總都不免感慨道。

“徐總,別高興得太早,現在發現瞭問題所在,後面的單子自然可以避免,但如果我以這個理由匯報上去,之前的單子會有全量檢品的可能。”

徐總臉色大變,“那……那怎麼辦啊?王小姐,你可得幫幫我們呀!別的不說,我們工廠有多配合你們工作,你是知道的呀!”

“這件事我需要先和於總匯報,至於接下來怎麼處理,你們等我通知。”

徐總帶著幾分哀求的眼神說:“於總會幫我們的吧?”

王燁沒有回答,隻是將剛才那幾件衣服都收起來,帶著往樓上辦公處走去。

隨後,她站在走廊給於飛虹打瞭一通接近一小時的電話,在電話裡,王燁將自己查到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告訴瞭於飛虹,電話的那頭一直沉默著,時不時傳來清脆的聲響,像是於飛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打著辦公桌。等到王燁徹底講完,於飛虹才開口:“這事兒你打算怎麼向上匯報?”

“如實說。”

“那你可知後果,也許這次的檢品費會徹底讓菲英琦破產,而且你也脫不瞭幹系。”

王燁不是不知道這個後果。幫,王燁自知自己的立場,作為甲方的代表人,不可能回到公司去幫乙方求情,公司裡無數雙眼睛等著看她出錯;但不幫,就像於飛虹所說,直接匯報上去,總部一定會以王燁監管不嚴出現紕漏的理由讓她受到牽連,更何況高娜此刻就在等她犯錯,才可能在今後壓制她。像她這樣的職位,進退維谷雖然是常態,但若換瞭別人,應該早就想方設法去編造理由把總部先應付過去再說,可是,一旦謊話出口,後續就要一環扣一環地編造無數個理由,像是打開潘多拉的盒子,無休無止,隨時可能出現漏洞,紙包不住火,這方法絕不可取。

“讓我想想。”王燁非常冷靜地吐出這幾個字。

“王燁。”於飛虹從中打斷她,“在高娜回國之前,你無論如何必須謹慎處理好這件事。”

電話收線後,王燁站在樓梯拐角處望著窗外,蕭蕭落木的秋色中偶爾停留一兩隻小鳥,看起來悠閑自在,相比之下,自己還不如它們自由。

這時手機跳出兩條信息,厲如花得知她一人去瞭商丘,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個單子是厲如花跟的,周末還要勞煩她加班親自去工廠調查,於是詢問是否需要自己也去一趟。王燁想,厲如花來瞭也無濟於事,眼下問題基本明晰瞭,關鍵是解決的方法懸而未決,但她想瞭想,建議厲如花這兩天去上海的店鋪瞧瞧,店鋪陳列出來的商品抽樣檢查一下,到底多少有問題。厲如花很快就答應瞭下來。

夜間,徐總專門驅車帶王燁去瞭近郊的酒店,說一定要帶她吃上好的子衣燉甲魚和八寶葫蘆鴨,王燁再三拒絕,卻始終抵不過徐總的熱情,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徐總介紹說這鴨是湖裡養的,特別新鮮,肉厚醇美,甲魚更是上乘,鴨肉與甲魚固然好,可王燁卻無食欲。

席間眾人對王燁殷勤討好,但王燁卻始終不冷不熱,接瞭兩杯敬酒便稱自己醉瞭,想回入住酒店,徐總無奈隻好命司機開車帶她回去。王燁按下車窗,吹著夜晚的風,遠遠望去,這近郊的酒店確實修得別致,在灰撲撲的街道上格外出挑,換作平日,這個季節閑坐其中吃頓好的自然不錯,隻是王燁思緒卻還在尺寸的問題上,這下不是工廠給她出瞭個難題,而是於飛虹給的。

王燁回到酒店房間,潛入浴缸中徹底放松,這樣一個好好的周末,怎麼就被自己親手給毀瞭。她才突然想起,倪贇已經一天沒和她聯系瞭,應該是生氣瞭。她伸手去拿放在旁邊的手機,給倪贇撥瞭過去,誰料對方已經關機瞭,王燁回頭去看時間,不過才晚上九點,這個時候倪贇才不可能睡瞭,既然對方無心等待她的電話,她也作罷,隨手點開播放器,一首JustinHurwitz的《AnotherDayofSun》,輕快的節奏讓她放松不少。這時她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這道難題落在郭靖頭上,他會怎麼做呢?

洗完澡後,她從包裡拿出郭靖的那臺手機,思忖瞭一會兒,動手定瞭次日從商丘去北京的高鐵票。大清早出發,既然已到河南,不如去趟北京,把手機歸還給郭靖,順道請教一下他的想法。臨睡前,王燁又給倪贇撥瞭通電話過去,依舊關機。

次日清晨,王燁給徐總留瞭信息,說先走瞭,事情的後續發展得等到周一開會她才能給出答復。徐總連忙給王燁打瞭個電話,語氣倉皇,問王燁是不是因為自己招待不周才走的。王燁連忙解釋,和徐總沒有關系,她隻是住不慣酒店的床,早點回去想想怎麼解決這次的事件。這下徐總才放心一些,怪王燁要走為啥不提前和他說,他好安排司機送。王燁簡單道謝,迅速找借口掛斷瞭電話。

開往北京的列車上,王燁翻出當日郭靖在電話中告訴她的地址,回想起他在電話那頭言辭閃爍的樣子,不知道他是否歡迎自己這樣的不請自來。手機裡的郵件來往不斷,分分鐘跳出好幾條信息,王燁隻看標題,基本還是總部在追問後續的事,正打算回復,卻見於飛虹頂在瞭前面,兩三句話封住瞭總部那邊的嘴:一切等工作日開會後整理自會匯報。

這時,倪贇突然打瞭電話過來。

“你在哪兒?”

“高鐵上。”

“我手機掉進水裡瞭,現在才修好,以為開機有你一千條信息,結果一條沒有。”

“給你打瞭兩通電話,關機。”

“無緣無故關機你也不著急,不怕我拈花惹草?”

“兩個人在一起哪用這麼束縛?”

“行吧,你這麼坦**倒讓我顯得小人瞭。幾點到虹橋?我去接你。”

“不用瞭,我先去趟北京,回來時間還不確定。”

“去北京做什麼?”

“我想去找郭靖談點兒事。”

“郭靖?他現在在北京?那我也過來,好久沒見他瞭。”

王燁抬頭看瞭下電子鐘,“現在是10點35,你坐三個小時飛機從上海來北京,喝個下午茶就要立馬又折回上海,我要是你,與其把時間浪費在路途上,不如好好躺在**睡個覺,明天又要上班瞭。”

“那你打算幾點回來?”

“談完就回,早則下午五點,晚則深夜。”

“你確定好時間告訴我,早,我陪你吃晚飯;晚,我來高鐵站接你回傢。就這麼說定瞭。”

倪贇搶先一步掛瞭電話,就怕王燁拒絕。兩人戀愛有段時間瞭,倪贇還是害怕隨時遭到王燁的拒絕,王燁想到這兒,不免覺得倪贇可愛瞭幾分。

不讓倪贇來,主要是連王燁自己也拿不準郭靖是否想與故人相見,若非遇上難題,王燁也不必非走這一趟,雖然還沒見到郭靖,但王燁心中總是隱隱覺著些許不安。

3

謝歆從南京西路的女裝店裡出來,跟著人群擠進2號線地鐵站,拎著兩件剛買的新襯衫,準備赴下一場面試用。轉眼間BUNK的培訓也快結束瞭,其間她偷摸著又去面瞭兩三傢別的公司,加上原本拿到的offer,夠她挑瞭,但是真正去瞭這些公司之後,立馬就比較出來瞭,要麼環境比BUNK辦公室差太多,要麼合同上標註的薪資還不及BUNK的一半,要麼詢問學長學姐的時候,被告誡“別去,那傢不行”,要麼是總部雖然在上海,但工作可能要調去偏遠城市。挑來挑去挑花眼,更甚至有公司告訴謝歆,本科學歷在他們這裡隻能進基礎崗位,研究生學歷他們才會稍作考慮,工作內容更是和她預期的南轅北轍。一來二去,最後謝歆內心反而有些傾向BUNK瞭。可就這樣安心留在一傢枯燥無趣的服裝公司,放棄自己一直以來的職業理想,謝歆還是心有不甘,特別是經過這一系列的培訓課程之後,謝歆更是對這個行業失去瞭最後一點的好奇。

在酒店寄宿的日子很快就結束瞭,李歐讓楊曦然盡快統計他們新人租房的情況,好向總公司申請租房補貼,每人兩千元一個月。雖然上海市中心的租房價格已經上漲到令人發指的程度,但這兩千元也聊勝於無。

謝歆心有踟躕,也隻能暗下決定,既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那就索性先待下來,BUNK再不濟,也好歹是傢待遇不錯的外企。最後謝歆在7號線的耀華路附近找瞭個單人間,打算搬進去,離公司是遠瞭點,但價格低,何況上海交通發達,住哪兒都方便。結果準備簽合同的當天,卻突然被薑楠拉去看瞭另一套房子,北新涇,兩室戶,四千五百元左右。薑楠說住浦東不如住虹橋,浦東除瞭陸傢嘴,哪兒哪兒都是土。

謝歆原本想借著找房子的機會擺脫掉薑楠,就因為在酒店和薑楠住在一起,好多時候她都得偷偷摸摸去其他公司面試,可這下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自己住單人間也快三千元瞭,兩人合租倒是能節省不少。

薑楠見謝歆猶豫,故作不滿地問:“你不想和我合租是吧?”

“沒有,我隻是覺得這房子離地鐵站還得步行約二十分鐘,有點太遠瞭。”

“樓下有共享單車,每天也就多1塊錢路費,你不是這麼摳吧?”

“嗯……”

“2號線直接到南京東路不用換乘,節約不少時間,你要是在耀華路,中間換來換去多麻煩。”

“嗯……”

薑楠的雙眼始終沒有放過謝歆臉上的表情:“你要是不想和我合租你就明說,我可不喜歡強人所難。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雖然這裡是上海,但一個女孩子,自己住在群租房裡,指不定出什麼事兒,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瞭。”

薑楠如此一說,謝歆又覺得確實有理,想想一個人和一群不認識的人住在一起,心裡便毛骨悚然。最後,謝歆還是和薑楠合租下瞭北新涇的那套房,簽合同的時候,薑楠把自己的名字簽在瞭前面,對謝歆說:“讓房東有事直接找我,你就不用操心瞭。”

謝歆一直看不懂薑楠,她說不上來薑楠對自己是否有所敵意,又或者刻意處處壓制自己,從第一次見到這個女生,就像霧裡看花一般琢磨不透,她的身上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強勢,讓你無從拒絕。

謝歆算瞭每月合租能夠省下的錢,確實不少,對於剛剛畢業的職場新人而言,還是一筆比較可觀的資金,可以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謝歆雖然隻看到上海這座城市的冰山一角,但這些日子,當她穿著正裝出入高檔寫字樓的時候,總覺得渾身確實是發著光的,美劇裡面那些都市麗人也不過如此,倒突然有些沾沾自喜起來。

自從上次在培訓課上遇到王燁,她便時常想起當時的情景。曾幾何時,她大一入校,在新生培訓的大禮堂上,看到過站在講臺中間揮斥方遒的大四學姐,那種振奮人心的說辭,現在想來,不過陳詞濫調,但在那時卻影響瞭她四年。現在王燁給謝歆的感覺,仿佛當年看到的那位學姐一樣,卻又有本質上的差別,明明也是大不瞭自己幾歲的年輕人,怎麼可以有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神,簡單的寥寥幾句話,讓人徹底折服。王燁就像她印象中那種活在大上海的女生,自矜自洽,氣度非凡,這是謝歆一直想要奮鬥的目標。

這時,房門突然被敲響,薑楠站在外面問:“睡瞭嗎?”

“還沒,怎麼瞭?”

“你去看看郵箱,分組出來瞭。”

“是嗎?”謝歆坐起身來,翻開床邊寫字臺上的電腦,隨即便聽到門外繼續說:“你我分在一組,如你所願,分到王燁那兒瞭。”

謝歆聽到“王燁”,便快速打開郵件裡的表格,果不其然,謝歆和薑楠的名字後跟著SV的姓名。不知道是因為想得太多,還是真的冥冥中有所照應,謝歆有些不敢確信地將鼠標在王燁名字的位置多晃動瞭幾下,一時間都忘記薑楠說自己和她分到一個組上瞭。

“跟著一個新人能學到什麼呀?她是SV裡最年輕的,恐怕我們倆也是這一批裡最倒黴的瞭。”

謝歆不以為意,也沒有回應門外薑楠的抱怨,跟著新人未必不能學到東西,跟著老人未必肯教你東西,這一切都說不準,謝歆很早就聽學長學姐說過類似的話。

“唉,你睡著啦?”

“嗯……”

“和你說事情你就睡,真是的。”

“嗯……明早再說吧。”

門口的聲響漸漸小瞭,薑楠趿著拖鞋漸行漸遠,應該是回自己房間睡瞭,謝歆突然想到,那天那個氣場強大、年齡又與自己相近的女生居然要成為自己的領導瞭,內心頓然產生瞭某種奇怪的化學反應。周一正式上班就要進組瞭,起先對這份工作毫不在意,這下倒緊張起來。

她回到**,閉上眼睛想起學姐在講臺上發言時的一句話:沒人知道自己的路要往哪裡走,但內心一定有股力量在時時牽絆著你,你以為那是阻力,其實是你沒意識到的動力。

謝歆關掉床頭的燈,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薑楠是誰?她是怎麼就霸占瞭自己的生活?從第一眼見到她,從那個她喝得醉醺醺的夜晚開始,她陰魂不散地跟著自己,現在和自己分到瞭同一個組別,今後便更是分不開瞭。謝歆回想起她每一次直勾勾望著自己,帶著質問語氣說話的表情,便有些不寒而栗。謝歆翻身蒙頭,不敢再想,或許隻是自己想多瞭,無緣無故,她和自己也沒有什麼過節,更沒有什麼來往。但謝歆始終覺得她太神秘瞭,看不透,不知道她到底心裡在想什麼,想要什麼,企圖什麼,全然不知,這樣的人最危險,何況還在自己身邊,一定要找機會擺脫她才行。

4

王燁按照郭靖給的地址找到建國路89號的華貿公寓,地段不錯,距離CBD(中央商務區的簡稱)不過是抬頭相望的距離,毗鄰高端奢侈品聚集地的熱銷中心SKP(百貨公司店名),各大辦公樓都簇擁於此,這像是郭靖應該住的地方。

王燁按圖索驥找到相應的樓層,然而按瞭好幾聲門鈴,也沒有人來開門,她心想估計是找錯瞭,雖然郭靖留瞭地址,但可能並不一定是他傢。就在準備按電梯下樓時,門突然開瞭。

王燁回頭看見那張憔悴的臉,像是被真空泵抽掉瞭水分一樣幹癟,胡須潦草,隻有那眉宇之間的清冽還一如當初,要不是他輕皺眉頭,王燁差點沒有認出那是郭靖。這個曾經氣宇軒昂引領著BUNK走向巔峰的CEO此刻為何頹廢成這般模樣?

“王燁?”

一時間,王燁連應答都忘記瞭,隻是愣在那裡,雙腳像註鉛一樣紋絲不動。郭靖淡然一笑,推開瞭門,站在走廊的那頭,姿態一下子儒雅得當,臉上的頹然好像一掃而光。他的語氣中帶著不可思議的驚奇,但又表現得平淡無比,“你怎麼來瞭?”

“剛好過來出差,想著順道把手機給你帶過來。”

“周日也出差嗎?”

“急事,所以也來得匆忙,沒有事先通知你。”王燁不想讓郭靖多想什麼,但明顯的客套顯得兩人有些生疏瞭,明知自己沒有他的聯系方式,談不上事先通知。郭靖略微收斂瞭臉上的笑容,王燁從包裡拿出郭靖的手機交還給他,郭靖接過來,輕咳瞭一下,說:“進來坐會兒吧。”說出口後,郭靖又覺得有些不妥,孤男寡女,實在不應該發出這樣的邀請,但王燁似乎沒放在心上,一來心中坦然,二來帶著好奇,便點頭走瞭進去。

郭靖把拖鞋遞給王燁,“隨便坐吧。”接著側身到廚房幫王燁拿飲料。王燁靜靜地看著屋裡的一切,雖然郭靖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但屋子裡卻收拾得規整幹凈,大概是郭靖平日獨處比較放松,也沒想到王燁會來,所以沒怎麼收拾自己。屋子不大,但佈置得精致,餐廳放著一張緬甸柚木的方桌,上面的花瓶插著帶著露珠的龍膽和散發著特殊氣味的尤加利,靠背椅子形態不一,卻是故意搭配的。客廳皮質沙發背後的墻上,懸掛著幾幅歐洲20世紀的油畫,茶幾底下是王燁在雜志上見過的土耳其花紋地毯,書架上零零散散有幾本封面素凈的外文書,旁邊立著一瓶所剩不多的紅酒。

“伯爵茶,應該是你喜歡的吧。”說著郭靖燒水給王燁泡瞭一杯。

王燁接過那杯茶,簡單道謝。

郭靖在王燁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一時間好像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還好嗎?”

“你還不懂BUNK嗎?怎麼用好或者不好來形容?”

“嗯。”郭靖對王燁這樣的回答似乎早有預料,“在BUNK就這樣,風暴隨時會來,相信你應該都能處理好。”

“今天造訪,其實也是遇到點棘手的事情想請教你一下。”

“請教我?呵,你說。”

王燁簡單把遇到的事情向郭靖說瞭一遍,但自己心中的打算卻隻字未提,她想聽聽郭靖的意見。

郭靖淡淡喝瞭一口水,放下杯子,撫著下巴問:“顧客是因為買回去之後經過洗滌發現尺寸問題才投訴的?”

“是。”

“那麼全量檢品的意義何在?”

王燁一怔,郭靖一針見血。

“根據你所說,產品是因為熨燙過程中手法不一、用力過度導致成衣尺寸被拉伸,而在檢品過程中,因為冷卻溫度不一,無法檢出,換而言之,顧客買回去穿著衣服本身是不會因為尺寸問題投訴,而是在洗滌後發現尺寸變化異常才投訴的,也就是說,顧客不洗滌,是根本不知道問題的。”

“沒錯。”

“目前退回商品的比例高嗎?”

“不高,但各傢店鋪都出現瞭零星投訴。”

“那麼你就如實匯報好瞭,在這樣的情況下,無須全量檢品,隻要聯動店鋪那邊,做面料特性解釋的公告就好瞭。”

“特性公告?”

“告訴顧客面料會在洗滌後有一定的收縮,但不影響穿著,如果尺寸變化太大,可以到店鋪更換新產品,然後讓工廠將投訴退回的商品買回,這樣工廠承擔瞭B品責任,也對顧客有瞭交代,彼此損失都降到最小。”

郭靖說得輕描淡寫,卻是非常實用的忠告。

“如果這樣處理,在總部看來,會不會覺得是欺騙消費者,日本人對這一點一直斤斤計較。”

“事情很簡單,你隻要將你想到的方法告訴於飛虹,剩下的事情,不是你應該去操心的。以我對他們的瞭解,除瞭我提出的這個方法,他們想不到更好的,你隻要強調全量檢品毫無作用這一點就OK瞭。”

王燁看著郭靖,他的表情、語氣、姿態,和在辦公室的時候別無二致,剎那間好像時空扭轉,她坐在他的辦公室,彼此都還是之前的模樣。但王燁很快回過神來,好像郭靖閉口之後,又恢復到瞭略顯頹廢的樣子。

王燁把頭移向窗外,回想起司機之前和自己在電話裡的描述,重疊上郭靖此刻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王燁始終沒有和郭靖對視,眼前的他和記憶中那個凜然的男子已經有些出入,她倒是該問他一句“還好嗎”,可卻被他搶瞭先。

“我明白瞭,謝謝。”

“客氣瞭,隻是這種事情,你在提問之前,應該早有解決方案瞭吧。”

王燁沒有順著郭靖說下去,看著窗外的高樓和有些渾濁的天空,問:“北京怎麼樣?”

“和上海完全兩樣,沒有遍地開花的便利店,也沒有幾傢像樣的商場,交通擁堵得讓人頭痛,空氣更是糟糕。”

“但你還是選擇來北京瞭。”

“是,所以盡量少抱怨。”

雖然兩人始終沒有談論到王燁真正想問的話題上,但王燁能感覺到郭靖的言辭中是有逃避的,正如她也始終在逃避一樣。郭靖這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她專程跑來見他一面,絕不是為瞭這麼簡單的寒暄。

“你……”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你先說吧。”郭靖把提問的權力交回到王燁手裡。

“是出瞭什麼問題嗎?”王燁還是沒忍住。

郭靖粲然一笑,簡明扼要地說:“算不上什麼大問題。”雖然像是肯定回答瞭,但實則並沒有說明什麼。

“沒事就好,物歸原主,那我也準備走瞭。”王燁準備起身,郭靖卻突然開口說:“對瞭,高娜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

“嗯。”

“我也是。”

王燁一怔,隨即看懂瞭郭靖眼神中的沉默——我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卻簡短成三個字,像是在說“我沒事”,又像是在說“你放心”,更像是在說“謝謝你”。

王燁點點頭,說:“要是來上海,隨時聯系。”

“好。”郭靖淺淡地回答道。

郭靖把王燁送到電梯間,王燁看著郭靖的臉隨著電梯門合上越來越小到消失不見。疑惑依舊沒有解開,但王燁覺得已經夠瞭,至少他看起來沒那麼糟糕,還能保持高度清醒的頭腦,至於發生瞭什麼,或許那也不是她該過問的事情。

王燁站在建國路的人行道上,看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同樣是大都市,北京卻讓人覺得陌生,塵土飛揚得讓她有點難受。她突然有些後悔,或許倪贇一同來會更好些,但她隻是長長地吐瞭一口氣,既沒有給倪贇打電話,也沒有回頭去看剛剛走出來的華貿公寓,此時此刻,她隻想快點搭上高鐵回到上海,窩在自己的被子裡什麼都不想。

站在陽臺上看著王燁搭上出租車離開,郭靖才松瞭一口氣,他回頭拿起王燁遞回的那臺手機,發愁地苦笑,那天夜裡也不知怎的帶錯瞭手機,把這臺根本用不上的帶在瞭身邊,之後醉得一塌糊塗,連手機都弄丟瞭,隻是怎麼也沒想到這手機輾轉到瞭上海,又讓當事人撿到,真是尷尬。

這時,手機響瞭起來,並不是王燁送還回來的那部。

郭靖見號碼,快速接瞭起來。

“啊,倪總……”

“得聞你有事找我,我就立馬打過來瞭,是有什麼要緊事嗎?”倪向東急切地詢問道。

“可能需要請倪總幫一個忙。”

“對我不用客氣。”倪向東還是一如既往的慷慨,這讓郭靖有些動容。離開BUNK之後,郭靖就徹底和過去的合作夥伴斷瞭關系,在那麼多有過交集的工廠大佬裡,隻有倪向東為人處世是郭靖最為信賴的。過去兩人的合作中,都是奔著雙贏的目的,倪向東手上的德費與郭靖管理的BUNK都得到瞭飛速發展,但郭靖有自己的原則,絕不勞煩前東傢的一兵一卒,這次若非不得已,遇到大麻煩,他也不會主動聯系對方。

“實不相瞞,我也是聽說您最近來瞭北京,才想到和您聯系的,倪總明天下午是否有空,我請您喝杯茶。”

“隻要是你約,我都可以勻出時間。”

“那我這邊定好地方回頭發給您,我們明天見。”

“好的。”

郭靖掛瞭電話,走入洗手間,摸瞭摸下巴上潦草橫生的胡子,他拿起電動剃須刀準備好好休整一番,才發現剃須刀已經沒電瞭,郭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瞭笑,這樣的狼狽,也是一生少有。

5

王燁按照郭靖指點的方法,一五一十地告訴瞭於飛虹,於飛虹覺得切實可行,同時又感嘆郭靖為人做事確實妥帖,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王燁從於飛虹的口吻中讀出瞭可惜的意味。一開始王燁也想,是不是不應該說和郭靖私下見面這件事,但她又偏偏一點也不想霸占別人的功勞,顯得自己多聰明似的,索性全盤托出,心安理得,可關於手機的事,王燁卻絕口未提。

於飛虹讓王燁按照郭靖所說先寫瞭一封郵件,用詞上於飛虹親自做瞭修改。接著為瞭更能讓總部接受,於飛虹從郵箱裡找到過去關於面料特性公示的商品作為參考,附加在瞭郵件裡,然後借王燁之手發給瞭相關的人,並抄送瞭自己。總部並沒有立馬回復這封郵件,連一直喜歡挑事的高娜也沒有立馬跳出來,由此可見,這個方案雖然不是最佳,沒有立馬得到認可,但也無法讓人挑出毛病即刻反駁。

總的來說,這場戰役,至少贏瞭一半。

即使總部通過瞭這個方案,王燁也不是沒有擔憂,追加的訂單接踵而至,如果MD還是藤原,那麼問題不大,可出瞭這樣的事情,總部或多或少對菲英琦的信任都有所消減,高娜上任後,是否要繼續對菲英琦投放訂單,就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瞭。王燁最擔心的,還是已經和菲英琦談好的後續訂單的交期,已經逼迫他們妥協交期前倒,可是高娜一旦撤走訂單,那整個菲英琦的流水線就要立馬空出一大半,損失慘重。

快下班的時候,總部終於回復郵件,同意按照王燁提出的方案進行,但對菲英琦工廠訂單的結款方式要由現貨現結改為售後再結。按照常規,商品出貨到達BUNK倉庫就應該進行結款,可現在則要等商品全部銷售完,確認沒問題才進行結款,總部沒有下令“勒殺”工廠,但這樣的結款方式對工廠也算是一種重重的打擊。

王燁看向於飛虹,於飛虹嘆氣道:“總比讓工廠直接破產的好。”

王燁知道,通知工廠這樣的消息,工廠的**必定會頃刻消減,這筆訂單數額龐大,拖延付款可能會造成工廠資金流出現問題,剩下的安撫工作也必須由她來完成。

辦公室的人陸陸續續離開瞭,王燁打算先收拾東西,回傢再思考怎麼回復工廠那封郵件,讓他們盡可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厲如花看著王燁忙活瞭一天,不知道應該怎麼才能幫上忙,隻能幫她沖一杯養生茶遞過去,讓她喝兩口。

“Kelly,這次真的是我失職,勞你費心瞭。”

從厲如花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王燁的鬱結一下解開瞭。這件事是她主動要幫厲如花擔的,有壓力也不該有怨言。

“再細心的人也不可能保證地板上一粒塵埃都沒有,這不全是你的錯。”王燁安慰瞭厲如花,看她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勸她早點忙完回傢。

厲如花打算把手上的事情做完再走,“總不能隻有你一個人累啊,何況我還長你那麼多歲,這件事吧,我真有點於心不忍,Kelly,自從你升上SV之後,你扛太多瞭。”

王燁沒有等厲如花說下去,朝厲如花一笑,轉身走出瞭辦公室。

當初既然接下SV的職位,自然已經想到瞭今天的光景,夾在公司和工廠之間,是真累。王燁原本以為幾年時間可以讓自己慢慢習慣,後來發現,疲累這件事,永遠是習慣不瞭,置之不理不是習慣,而是麻木,慶幸的是,她到底沒有活成麻木的泛泛之輩。

王燁走進電梯,才發現倪贇已經打過三通電話瞭,剛剛調瞭靜音沒聽見,這些日子對於倪贇,王燁確實心有愧意。走出電梯,王燁正準備回復倪贇的電話,突然聽聞有人在身後叫她。王燁回頭去看,發現行人匆匆,沒有看見熟悉的人,怕是自己聽錯瞭,仔細再看,突然怔住,隻見高娜一身卡其色風衣站在咖啡店門口,與往常不同的是,她沒有穿得花枝招展,而是素凈得有些過分,以至於王燁一時間沒有認出她來。

高娜把手上喝完的咖啡扔進垃圾桶,緩緩向王燁走來。

王燁幻想過無數種與高娜重逢的場景,要麼彼此劍拔弩張,要麼相見冷若冰霜,但唯獨沒有這一場。

王燁很快收起瞭自己略顯驚愕的神情,大方地向前兩步,微笑道:“好久不見。”

高娜的嘴角浮過一絲略帶輕蔑的微笑,王燁能讀出其中的含義。當初林丹借自己之手將高娜逼出上海,到頭來,王燁也屢次陷入林丹的陷阱之中,兜兜轉轉,曾經的勁敵談不上到底站在什麼立場上,再謹慎,也成瞭一顆棋子,多諷刺。高娜沒有伸手示好,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邀約王燁的意思,她繼續保持著那並不討人喜歡的微笑,稍顧左右,淡淡地說:“這些年,好像這棟樓也沒有什麼變化,不過你倒是看起來比之前更精神瞭。”

王燁知道此刻自己一臉倦容,完全談不上精神,高娜這麼說,無非是對這次事件的調侃,但她一向如此刻薄,王燁早就習慣瞭。

“當然不如你,急著回國來,也是責任心太重,值得我這樣的晚輩多學習。”王燁無心和她繼續聊下去,隻想盡快結束話題。

高娜輕哼瞭一聲,完全沒有要繼續佯裝和氣的意思,“王燁,你和我就不必假裝客氣瞭,我們彼此心裡都清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這次從海外回來,我也費瞭不少力氣,我有要做的事情。今天來,是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最好少插手,否則,害的可能是你自己。”

“我對你的事情毫無興趣,在公司的任何事,隻要與我無關,我都無心參與。”王燁點明立場。

“希望你記住今天說的話。”

這時,王燁聽到背後急促走近的腳步聲,回頭看,是於飛虹。高娜立馬換瞭笑容,迎步上前,“於總。”

於飛虹也是利落地微笑,“你回來啦?也沒事先說一聲,這麼久不見,我該請你吃頓飯。”

“我回來瞭,一時間也不會再走,吃飯的時間有的是,事先發郵件通知未免太過招搖瞭,哎,阿拉也不過就是個打工的,哪有那麼大排場。”

高娜言辭酸澀,於飛虹卻面不改色,“好歹你是老員工瞭,公司現在除瞭你我,也沒幾個熟人,大傢敬著你也是禮貌。”

“有於總這句話,我心裡就安穩多瞭,就怕啊,有些人覺得我倚老賣老,那我可擔當不起。畢竟我們都是上瞭歲數的女人,現在可都是年輕人的天下。”高娜一邊說,一邊朝旁邊的王燁看瞭看。

於飛虹低頭,不失尷尬地笑出瞭聲,卻依舊是一副春風化雨的樣子,“這年頭,隻聽說年輕人怕老人,你倒是怕起年輕人來瞭,沒幾個人敢這麼大方地承認自己老,在我面前,你啊,算年輕瞭。”

被於飛虹這麼一說,高娜也就不好再說別的瞭,她聳瞭聳肩,嘆口氣,說:“於總也別和我客氣瞭,我最近在找房子,找到瞭就請你來我傢吃飯敘舊,省得在外面浪費錢。”

“行,那等你一切安置好,公司也給你舉行個歡迎會,接接風。”

“那我們暫時就這麼決定吧,我還有事,先走瞭,我已經和總部申請月底入職,接下來還得於總多罩著。”

高娜轉身走開,於飛虹這才如釋重負地放松下來,剛才那笑容已經僵硬到讓自己難受瞭。眼看高娜走瞭,王燁也打算先一步離開,不料,於飛虹卻叫住瞭她。

“王燁……”

“嗯?”

“高娜是專程來找你的?”

“我不知道,隻是剛剛下樓正巧碰見她。”

於飛虹微微鎖緊眉頭,“她和你說瞭什麼嗎?”

“她是來提醒我少管閑事,別的也沒有多說。”

“就這樣?”

王燁看著於飛虹的眼睛,讓她有些陌生,她從來沒有見過於飛虹因為疑心而忐忑的神色,於飛虹也註意到瞭自己的失態,轉而解釋道:“抱歉,我隻是擔心……”

“沒有說別的,於總,我有點累,想先走一步。”

“好。”

王燁很快沒入乘坐地鐵的人群裡,剛剛於飛虹的眼神驗證瞭王燁之前的擔憂,她果然比王燁更擔心高娜的回歸,嘈雜的人流在王燁耳邊嗡嗡作響,像是在給她心裡添堵。踏上地鐵,她才想起還沒有給倪贇回電,但是這個時候,見他隻會把糟糕的心情都投射到他身上去,想瞭想,王燁還是放回瞭手機。

在大都市上班的人,往往會不知道此刻的天氣,在辦公室,在地鐵上,在咖啡廳,一工作就是埋頭一整天,王燁跟著行人走到出口才發現外面下起瞭大雨,不知道雨什麼時候會停,可饑腸轆轆的肚子早就傳來瞭信號。

“打電話也不回瞭。”王燁突然聽到身邊一個帶著孩子氣的低沉男聲,怨氣消減瞭不少。倪贇打著一把黑色的大傘站在地鐵口,湊到王燁身邊,為她遮雨。“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和公主談戀愛。”

“我沒有公主脾氣,我隻是有自己的打算。”

“那比公主更難伺候,至少公主還會使喚人。”倪贇笑瞭笑,擦瞭擦王燁前額上的雨水,“我不想一見面就低氣壓,天氣已經夠糟瞭。”

“我請你吃飯吧,當作賠禮道歉,浪費瞭你兩張歌劇票。”

“現在這個時間上哪兒去找館子,一下雨,大傢都賴在裡面不出來瞭,等位等死你。”

“那怎麼說?”

“回傢做!”

倪贇拉著王燁去瞭樓下的大超市,王燁不相信倪傢少爺要親自下廚做飯給她吃。在王燁的印象中,這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傢夥,隻會等廚師把一盤盤菜端到他嘴邊,怎麼會讓自己沾染一身油煙氣。倪贇挑東西卻很講究,不是全要大魚大肉,挑生鮮的時候也要伸手去看新鮮程度,蔬菜更是挑來揀去,簡直像個上海大媽。

“沒聽說過你會做菜。”王燁狐疑地看著倪贇,“別是拿我當實驗品。”

“說來不怕你笑,在國外留學的那些學生,人人一口中國胃,哪裡吃得慣那些漢堡薯條炸雞塊,一兩次還行,天天吃根本是遭罪。當時,我叫我爸找個廚師來陪讀,結果被大罵一頓,後來他給我在那邊報瞭個烹飪班,說想吃就自己做,讓我學瞭半年。我還真沒辦法,現在想想,我爸教育人還是挺有一套的。”

王燁雖然和倪贇父親倪向東接觸不多,僅僅隻是最初入職時有過短暫的工作交集,但以王燁對倪向東的瞭解,這確實是他會做的事情。

“做菜是會上癮的。”倪贇挑瞭一條大小適中的石斑魚遞給稱重的大媽,“不過,做給自己吃還是嫌麻煩,要多一個人,就不一樣瞭。”

王燁看著倪贇的樣子,差點笑出來:“你現在說話的樣子,特別像位大媽。”

“喂,你歧視大媽嗎?大媽可要生氣的。”

倪贇剛說出口,稱重的大媽就不覺投來一個嫌棄的眼神。倪贇吐瞭吐舌頭,大媽貼瞭個價格標簽,把魚扔給倪贇,說:“大媽也年輕過,你們也有老的一天。”

倪贇察覺氣氛不對,趕緊拉著王燁走開,逗趣笑道:“都是你惹大媽生氣瞭。”

說實話,王燁都沒有想過會有一天過著這樣的日子,她以為自己始終會是一個人,不是淒苦,而是始終獨立地生活在大城市。從小到大,她都不喜歡有人和自己太過親近,疏離代表著一種安全感,任何感情隻要不沾染親昵,便可隨時全身而退。王燁承認自己在感情上始終有些誠惶誠恐,一個人久瞭,堅強的部分更堅強,柔弱的部分早就退化不見。倪贇的出現,讓她內心細微柔軟的部分又慢慢生長出來瞭。

倪贇真的非常認真地圍著圍裙在廚房做菜,還不許王燁圍觀。王燁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公寓幹凈整潔,靠窗的鶴望蘭被淺薄的燈光籠罩著,看著讓人舒適,應該是有人定期打掃,花盆底下全無塵埃,墻上掛著幾幅油畫,一眼看去,便覺價值不菲。

王燁從旁邊書架上挑瞭一本《第一財經》,隨手翻瞭翻,其中一則新聞讓王燁停下來,仔細看瞭看,那是關於BUNK公司內部解密的采訪,插圖上是王燁再熟悉不過的公司格子間,郭靖站在記者旁邊,眉目有神,落落大方地述說著什麼。王燁翻回封面去看,才發現已經是2014年的雜志瞭,那是郭靖最春風得意的時候,BUNK也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王燁的臉上沒有什麼波瀾,繼續翻瞭幾頁,突然目光像被釘子釘住,拉扯不開,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抖瞭一下手。那隻是非常細小的一張照片,位於整頁版面的右下角,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襟危坐在一把原木椅子上,銀灰色的背景讓他整個人更加立體,臉上的紋路也是如此,看上去已然上瞭歲數。照片底下是一小句註解——萬康集團創始人方有信。

這時,倪贇端瞭一碟秘制紅燒肉出來,見王燁發呆,催促她趕快過來試試味道。王燁回過神來,應瞭倪贇一聲,倪贇見王燁依舊坐在沙發上看雜志,便湊瞭過去,“看什麼呢?”

王燁很快合上雜志,露出若有似無的微笑,說:“沒什麼。”

倪贇幫王燁把雜志扔到茶幾上,拉著她進瞭飯廳,“再等兩分鐘就可以吃飯瞭。”

倪贇煲瞭蟲草烏雞湯,有一盤清蒸石斑魚,還有一盤清炒的蒜蓉上海青。王燁能吃出其中調料,倪贇沒放味精,油鹽也很少,可以說非常用心。但王燁隻顧下口,沒有半句誇贊,倪贇見她吃得香,也開心。

倪贇突然放下碗筷,看著王燁,王燁也放下碗筷:“幹嗎?”

“我爸讓我們找個時間回傢吃個飯。”

“好。”

倪贇瞠目結舌:“我以為你會拒絕。”

“嗯,我會拒絕你,但不會拒絕你爸。”

倪贇臉上表情抽瞭抽,“什麼意思?”

“他比你好相處。”

“嘖嘖,我怎麼就喜歡上瞭你這個女人。”

“做人做事,我有分寸,但唯獨戀愛這件事,我沒有。”

倪贇扶額,不說半句,他喜歡王燁的直接。這些年來,王燁從未變過,哪怕經歷瞭這麼多事,也算慢慢融入這個並不討人喜歡的社會,可她依舊還是那副不假不裝、不卑不亢的模樣,這是她的優點,同樣也是她的缺點。她說瞭實話,戀愛這件事,她不擅長,所以倪贇要容忍。但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容忍這種事,也完全不值一提。

王燁盛瞭一碗雞湯,啜瞭一小口,然後說:“我今天見到高娜瞭。”

“她這就回來瞭?”

“嗯,比我想象中快一點。”

“她還是以前那樣嗎?為難你瞭嗎?”

“沒有,她隻說瞭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隻是好奇,她和我說不要摻和她的事情,其實我壓根沒有這樣的想法,不管是她還是別人的。可她下午故意跑來提醒我,我覺得有點多此一舉,看不懂她的真實目的。”

“或許隻是給你一個下馬威而已。”

“如果真是這樣簡單就好瞭。”

倪贇打開音響,放瞭一首舒伯特的《冬之旅》,他拍拍音響說:“這還是我學生時代在紐約淘到的傑士TheThree,音質不錯吧!”

“和拉斯卡拉比,還是差瞭點。”

“你啊,就是太挑剔,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和你說什麼好。”

“挑剔從來不是什麼壞事。”

音樂舒緩漫長,讓兩人徹底放松下來。總的來說,王燁還是度過瞭一個美好的夜晚,沒有公務纏身,沒有煩心瑣事,即使有,也都可以被這一頓美食和舒緩的音樂隔離開。後來倪贇又開瞭一瓶勃艮第,喝得有些醉瞭,又說瞭一堆胡話,王燁把他抬上床,然後收拾完餐桌,洗完碗碟,準備回傢。

臨走時,王燁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茶幾上的那本雜志,她猶豫瞭一下,還是把那本雜志裝進瞭包裡。

王燁關門的瞬間,整個樓道陷入黑暗之中,像是又聽見瞭多年前的雨聲,她站在工廠辦公室的走廊,透過虛掩著的門,看著母親一籌莫展地打著電話。那是母親的工廠最危難的時刻,母親似乎是掐著工廠的生命線到處求助,她聽著母親來來回回地說“方主任”,那時候母親還勉強撐著笑容,直到掛斷的瞬間,才徹底露出崩潰的神情。王燁捏著滿分作文的卷子,就這樣在那個門口站瞭一下午,最終沒有推開那扇門。她知道方主任是誰,那個笑起來特別能**人,但隻在她面前露出過兇狠表情的男人,當時他還不叫方有信,叫方磊。而後母親的葬禮上,他還送來過一個異常刺眼的花圈。

這些事王燁記得太清楚瞭,隻是她沒想到會再一次看見這個男人的出現,她站在樓下看著大雨愣瞭很久很久,忘瞭當下已是午夜時分,忘瞭渾身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