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陳靜安身份互換的第六天,雨下瞭一整天,放學時還沒見停。下午換回八班,祝年年花瞭一段不短的時間適應以陳靜安的身份出現,幸而她心思篤定,知道班上各人的性格,相處上倒也沒出什麼狀況。
這一天回傢,陳長寧沒有和她一起,祝年年獨自撐傘,穿著雨鞋,走進雨裡。
在校門口碰見陳靜安,分明隻隔著幾步遠她都要朝自己跑來,臉上神情緊張又激動。
祝年年心裡一咯噔,有不好的預感。
“你媽知道瞭我們的事,被嚇到瞭,現在在醫院。”陳靜安在雨中握住祝年年的手,“你爸來瞭,在等我們。”
祝年年心裡一驚,預感應驗,天地旋轉,她腳底發軟,一步也邁不動。陳靜安察覺到瞭她的異常,手上暗暗一使力,將她像牽線木偶一樣帶著走動起來。
祝海深的車停在雨裡,到處都是雨聲、人聲,還有車喇叭聲,祝年年感覺耳鳴,直到陳靜安拉開副駕駛位置的車門,從她手裡接過雨傘,替她收好,再把她按進車裡,自己最後上瞭車,車門關上,才嘈雜盡退。
爸爸的臉從駕駛座轉過來。
“年年。”他看著她。
祝年年愣愣地回看他。很短很短的一瞬裡,爸爸的眼圈一紅:“發生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跟爸爸媽媽說呢?”
祝年年忍不住哭瞭。
陳靜安從後座給她遞來紙巾,祝海深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媽媽今天在傢看瞭你的手機短信,一下子接受不瞭,下午三點多我送她去的醫院,各項檢查都做過,問題不大,也不用動手術。”
路況松動,後面車輛一直按喇叭,示意前車開車。祝海深啟動車子,不住地從後視鏡裡看祝年年。
“確實是爸爸疏忽瞭,女兒性情大變,我居然沒有註意到。你媽媽的直覺是對的,和我說瞭那麼多次,我也從來沒有用心聽她說。”
祝年年的哭聲漸漸緩和成小小的抽泣。被爸爸看著叫“年年”那一下,各種心緒紛繁復雜——對媽媽狀況的擔憂,對傢人的想念,自己的委屈,像堵車一樣擠在心口,哭泣好像成瞭本能反應。
意識到陳靜安從後面伸來的手始終在默默拍自己的肩膀安撫,祝年年回頭看瞭她一眼,為感謝,也為感嘆,她比自己堅強。
“下午在醫院,爸爸已經跟媽媽說過瞭,如果這是老天跟我們傢開玩笑,不管是難關還是險關,我們都要一起渡過的。待會兒你去瞭醫院,看到你媽媽,千萬不要感到抱歉,比起沒讓我們知道這點,爸爸媽媽更擔心你往後怎麼辦。”
“我知道瞭,爸爸。”六天以後,祝年年終於喊瞭“爸爸”。
車窗外天色陰沉,巨大的雨幕掛著,好像永遠不會天晴。
雨天行車,路況常堵。祝海深來回從後視鏡看車內其餘兩人,終於想起什麼事似的:“陳同學傢那邊,待會兒我去打個電話,免得他們擔心。我看你們兩個小姑娘發短信的意思,陳傢爸媽也還不知道這事吧?”
“還沒有跟他們說。”陳靜安答道。
祝海深搖搖頭:“這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瞭。”
祝年年回頭和陳靜安交換瞭一道眼神。祝年年是擔憂,陳靜安則是抱歉。明明這件事情並不是誰的過錯,陳靜安卻覺得是自己錯瞭,是她太貪戀祝傢的溫暖,一直不肯坦白,才造成今天的狀況。
下午第三節課,她本來打算找祝年年一起去鄧暉傢查天文學會的論壇,結果班主任先找到她,說她媽媽住院瞭。聽到消息的當下,陳靜安還想當然地以為是陳媽媽,下意識地要去找陳長寧,步子來來回回地邁,她才想清楚自己現在背負著祝年年的身份,是祝媽媽住院瞭。
“你媽媽對這件事感到很害怕,一會兒她問什麼,你們就如實答什麼。尤其是年年,你陪著她,她會好一些。”
祝年年用力點頭。
“你們也真是太膽大妄為瞭,這麼可怕的事情,竟然瞞得我們滴水不漏。我看年年給回的信息,還說舍不得陳傢那位男同學……”
祝年年咳瞭咳。
祝海深視線轉向祝年年:“等媽媽情況好一點,我帶你們去趟北京,找最好的醫生,神經學傢,看看這是什麼狀況。”
“爸——”陳靜安脫口而出的稱呼在此時變得突兀,好在她反應快,及時改口道,“我們年級組的物理老師是天文學會的會員,他知道我和年年的情況,我是想,能不能先去找我們老師問問?”
駕駛座上的祝海深臉上的神情是陳靜安從未見過的嚴肅,對陳靜安的提議,他看起來不為所動,就在陳靜安敏感地察覺出這點時,緊隨而來的是他更為冷峻的話:“你這是開玩笑嗎?一個高中物理老師能處理你們這情況?要是他能處理,這世上還需要醫生幹什麼?”
陳靜安低下頭,祝爸爸的態度讓她不敢再開口。以前聽祝年年說祝爸爸當過刑警,很兇,她還覺得是虛話;如今見到祝爸爸這一面,她陡然明白,過去她見不到,僅僅隻是借瞭祝年年的面子而已。
“我不想看醫生。”祝年年意識到陳靜安的失落情緒,忍不住站出來幫她。
“身體上有哪裡不對就要去看醫生,沒別的辦法。”
“你不覺得我和靜安的狀況,不是醫生可以看好的嗎?”祝年年的頂撞引來祝海深的意外,祝年年一時心虛,低下頭換瞭語氣說,“我相信我們會盡快換回去,像當初換之前的時候一樣。”
“盡快是多快?你大概覺得你媽媽是個特別堅強的人。”
“可是如果去北京看醫生也沒用的話,媽媽不是會更絕望嗎?”
“那也先去看瞭再說。”
祝海深的車駛入醫院停車場,車停好後,三人一起下車。陳靜安拿瞭祝年年的傘想給她,卻見祝爸爸的傘已經先一步替祝年年遮住雨,兩人一起往住院部去瞭。
陳靜安跟在後頭,看見祝年年腳上穿著的灰黑色雨鞋,再看看自己腳上這雙有防水功能的白色運動鞋,發自內心地覺得,還是灰黑色雨鞋適合自己。
祝海深一路領著祝年年進瞭病房,陳靜安剛想跟進去,祝海深就在門口神情溫和地攔住她:“陳同學,你先在外面等等,我怕年年媽媽一下子看到你們倆,會承受不住。”祝海深說這話時是笑著的,卻不再是父親的慈愛笑容。
陳靜安也用力笑著點瞭點頭:“我就在外面等。”
祝海深隨即點點頭進去瞭,還順手關上瞭門。
陳靜安在原地僵立瞭片刻,手上拎著兩把傘,其中一把她剛撐過,順著鞋口在往腳裡滴水,提醒她動一動。她轉過身,在走廊的墻邊有一張長椅,一個穿病號服的病人坐在一頭,正漠然地看著她。
陳靜安默默走到長椅邊,醫院的消毒水味和廁所味這時候才湧進她的感官裡。她把雨傘放在腳邊,再一次看到腳上這雙鞋。
忽然有很熱的眼淚流出來。
無論她是不是擁有瞭祝年年的身體,她都不是祝年年。
祝爸爸祝媽媽不屬於她,陳長寧不屬於她,親生父母也已經忘記她是誰,天地間,沒有什麼東西真正屬於她。
她從來都是,可以隨時被拋棄的那一個人。
等待的時間裡,陳靜安始終盯著對面的白色瓷磚,眼神放空,腦子裡來來回回閃現瞭好多念頭。
陳長寧和祝爸爸祝媽媽都知道互換的事情瞭,它不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好像除瞭盡快換回去,實在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真相到底是記憶互換,還是平行時空呢?
正反復計算平行時空裡她和祝年年的身份有沒有別的可能時,祝媽媽的病房門被打開,是祝年年走瞭出來。
她臉色輕松,看來祝媽媽狀態還好。
陳靜安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祝年年在她身邊落座,笑著說:“我媽媽狀態還算平靜,她擔心我們更多。好像人都是這樣,更大的問題會覆蓋更小的,我們轉科、考試的成績,還有陳長寧的事,她都沒問。”
祝年年提到陳長寧,陳靜安神色有些不自然。
祝年年看著她的反應,回道:“我爸媽在裡面還有一些事要聊,之後怎麼辦還要等等他們商量的結果,我們先聊一聊?”
陳靜安低頭,似在猶豫,隔瞭半晌,她低著的頭點瞭點。
“你說你jealousof我,巧得很,我其實也很羨慕、很嫉妒你。”
陳靜安驚訝地轉頭看祝年年。
“你有好多比我厲害的地方,堅強、勇敢、聰明、可愛。你特別特別自由,像一隻小麻雀;比起你,我像籠中鳥,亙古不變的比喻。”
聽祝年年說的話,陳靜安心頭變暖,隨著兩人之間默契的停頓,心頭那股暖意漸漸入侵,到達心底。陳靜安莫名想對祝年年說心裡話,埋藏很久的心裡話。
事實上,她也這麼做瞭。
“我媽,我是說陳長寧的媽媽,在陳長寧六歲的時候因為生病做瞭子宮切除手術,他們怕陳長寧一個人太孤單,就去孤兒院領養瞭我。一開始,他們並不想選我,和所有來孤兒院的父母一樣,他們也覺得四歲半的小孩太大瞭,怕心理不健康,養不好,是我拜托陳長寧選瞭我。被領養之前,我在孤兒院待瞭十一天,每天都要被帶去見不同的傢長,被他們挑選,聽他們評價我。我不是故意要記住這些的,可我試過瞭,沒辦法忘掉。”
聽陳靜安這樣平靜地講自己的身世,祝年年心中疼痛。她知道開口容易影響陳靜安講述的情緒,便沒有多說一個字。
“那些其實都還好,比起我的親生父母,真的都還好。說實話,我本來已經記不太清楚他們長什麼樣子,但我記得他們帶我去吃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吃肯德基。他們給我點好餐,說有事出去一趟,當時吃的那傢肯德基有特別大的一扇落地窗戶,我看著他們走的。那時候不懂,覺得肯德基真好吃,真高興,根本沒想過他們不會再回來。我很快就吃完瞭一整個兒童套餐,等瞭一整天,他們都沒有來。”
長椅那頭的病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瞭,隻有兩個女孩並肩坐著。她們眼前是白墻,兩人都沒有看對方,目光早已迷失,去瞭遠方。
“其實我寒假還去找過他們。長大後我查到瞭我傢在哪兒,我去找他們,找到瞭我親生媽媽,可她沒有認出我,她不記得我瞭。”說到這裡,陳靜安兀自笑瞭笑,“我想,我這個人應該很不招人喜歡吧,大傢都不想要我。”
祝年年轉身按住陳靜安的肩膀,力度極盡可能地大。在這樣焦頭爛額的時刻,聽陳靜安以這樣貌似無所謂的狀態說這樣一個沉重的故事,祝年年心裡憤怒極瞭,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直言道:“是他們太討厭,你的父母,那些在孤兒院對你品頭論足的大人,是他們很糟糕很糟糕。他們明明都知道小朋友有陰影不好,卻根本不願意花一點點時間和耐心去保護一個孩子。”
陳靜安搖搖頭,說話聲音很輕:“我以前不是現在這種性格的,是陳長寧,他總是對我很壞,總是想要惹我生氣,是他把我變得這麼暴躁的。”說到這裡,她又笑瞭,“但我其實很感謝他。我知道,他不希望我總待在黑暗的角落裡;他逼我,是希望我做個開開心心的人。”
“原來這些你都明白啊。”
“當然,我這個人,很知道別人是不是真心對我好的,”陳靜安一派輕松地說,“不然你說你喜歡他的時候,我怎麼會覺得天塌瞭呢?”
“怎麼是天塌瞭呢?”
“你太討人喜歡瞭啊。”陳靜安耷拉著腦袋說,“陳長寧要是硬要在我們中間選一個,我根本沒有勝算,都沒有辦法生氣,一點都怪不著你。”
陳靜安的話說得不清不楚,祝年年還想再問,病房門突然響瞭一下,然後祝海深朝兩人走過來。
“媽媽希望你今晚陪她,得去傢裡拿點衣服。”他對祝年年說。
祝年年從長椅上站起來,陳靜安也隨之起身。
“年年,你留下來陪媽媽。你們現在這情況,衣服要去陳傢拿。”隨後,祝海深神色復雜地看向陳靜安,“小陳同學一起去吧,正好,我可以見見你爸媽,你們的事,大人來說比較好。”
“好的,祝叔叔。”陳靜安乖巧地說,“阿姨沒事的話,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
祝海深沒有馬上作答,忽然伸手拍瞭拍陳靜安的肩膀:“走吧,小陳同學,年年媽媽可能,她可能還是,不太適合見到你。”
祝年年立刻向陳靜安投來關切的眼神,陳靜安回瞭她一個“沒關系”的微笑,之後跟隨祝海深的腳步離開瞭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