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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向松州(3)

成都初春,半晴半陰。薛濤面無表情地立在韋皋身後,臉上的凍瘡還未痊愈。

階下,驃國王子舒難陀一襲金紗長袍,用拗口的唐話表達國王對西川主人的敬意。驃國婢女穿著龍蛇花紋的錦衣,珠纓花鬘,錐髻高聳。

這樂曲送到長安,國都又要流行新發型瞭,薛濤冷淡地想。

終於捱到下值,她沿牙城城垛慢慢走著,忽見段文昌立在路中央。

“墨卿?”薛濤心裡一松。

段文昌微笑:“跟我走。”

“月光明素盤”的雕胡飯、面脆油香的胡麻餅、香甜酥軟的玉露團、棗子做的木蜜金毛面,以及春繭、包子、餃子,滿滿擺瞭一案。

看薛濤鼓著腮幫大嚼,膳祖滿意地退下。

段文昌靜靜看著她吃,偶爾把一個盤盞推到她面前:“嘗嘗綠荷包子,是用我窗下荷花新抽的嫩葉做的。”

薛濤百忙之中拱拱手:“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膳祖端上竹葉春,薛濤忙倒瞭一杯灌下,酒氣嗆得眼圈有些發紅,人卻笑起來。

段文昌端起酒盞,想想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薛濤含著玉露團噗嗤笑瞭。

“我還沒講呢,”段文昌微笑,“說兩個窮措大交談言志,甲問,將來你一旦發跡,將如何快意人生?乙答,我一定要睡醒瞭就吃,吃飽瞭便睡,睡醒瞭又吃。甲忙說,哪裡還有功夫睡,我不睡,我要一直吃,吃,吃。”

薛濤咽下玉露團:“你這是在罵我啊。”

段文昌道:“怎麼會?如果你是乙,我豈不就是甲?”

薛濤不禁笑瞭,“嗯,那說真的,段校書將來發跡會如何?”

段文昌揚揚眉:“當然極盡精妙,不顧奢侈,一飯一蔬,一紙一筆,一草一木,都務必精雅妙絕。”

薛濤點頭,深信這位段公子會又風雅又嚇人地花錢。

“我要是發跡,就蓋一座吟詩樓,種一庭花。每天想作詩就作詩,想會友就會友,總之自由自在……”她聲音低下去,仰臉勉強一笑。

段文昌舉起酒杯輕道:“遙祝我們發跡那天。”

兩人重重碰杯。

段文昌照例將薛濤送到牙城門首。

薛濤微笑說:“多謝你的‘煉珍堂’,一路風塵,今天才覺得真回瞭成都。”

段文昌點點頭,瀟灑地鞭馬便走。

“段文昌,”薛濤忽然叫。

段文昌回過頭。“你為什麼不問?”薛濤說。

“問什麼?”

“你難道沒什麼要問?關於松州,那些人遮遮掩掩,其實心裡都存著骯臟念頭。他們幹嘛不直接問出來,‘薛濤你是怎樣伺候邊疆將士的’?”薛濤抬高下巴冷笑。

“也不過和這兒差不多。”段文昌控著韁繩,低頭說。

薛濤怔住,半晌,她才自語道:“是啊,和這裡有什麼分別?”無非是換個人侍奉,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

“我走瞭。”她打馬回身,紅菱紋蜀錦披風被夜風卷起。

將到樂營時,琪奴忽然從內宅女墻陰影裡走出,攔住她的去路。

薛濤微怔,他退後優雅地一揖:“薛娘子詩達上國,我有一事請教。”

“什麼?”

“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這詩怎麼解?”

“這詩是漢代……”薛濤停下來看他。月光下琪奴俊顏如玉,發髻也光滑如墨玉。

“你想說什麼?不用遮遮掩掩。”她說。

琪奴低聲:“您不可與士子官員交往過密。”

薛濤冷笑:“我沒做過不能見人的事。”說罷越過他快步離去。

琪奴目送她,微不可聞地嘆口氣。

舒難陀王子接受韋皋的建議,親自將驃國國樂送往長安。臨行韋皋賜宴送別,因為天氣漸暖,酒宴便設在節度府花園內。

不遠處,南詔孔雀臥在金籠橫梁上。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它越發雍容華貴,高高端著胸脯,每一絲羽毛都流光溢彩。

王子敬酒:“敬強盛的大唐,敬偉大的西川主人。”又對韋皋身邊的薛濤和那隻南詔孔雀舉舉杯:“也敬美麗的‘孔雀’們。”

“哦。”薛濤端起酒杯碰瞭碰嘴唇。

王子又道:“驃國是佛國,大唐是詩國。我非常喜愛貴國的詩篇,聽說薛娘子就是西川最有名的詩人。”

韋皋笑道:“她的詩不錯。”他轉向薛濤:“你素有捷才,便作首詩送舒難陀王子罷。”

薛濤垂目道:“我近來才思枯竭,硬作出來,恐怕有玷節度使清譽。”

韋皋頓瞭頓說:“那把你的舊作贈與王子。”

薛濤便拿出自己舊日編纂成集的詩篇。

劉辟連忙排眾上前,朗聲說:“節度使加封南康郡王,眾心雀躍,我與諸幕僚文友都有詩慶賀,趁此機會,也將詩集呈上。”

韋皋接過,翻兩頁笑點點頭,順手遞給薛濤。薛濤一看,全是諂媚頌聖之作,光劉辟就寫瞭《頌國柱石南康郡王一百韻》。她嘴角不由露出一絲嘲諷。

韋皋道:“把這集子也贈與王子。”

王子忙謝贈,正當這時,金籠中的南詔孔雀忽然抖抖翎毛,展開瞭金翠輝煌的羽屏。眾人驚呼,紛紛擊掌喝彩。

“祥瑞啊!祥瑞!”呼聲裡,舒難陀王子也含笑合十禱頌。

孔雀傲慢地抬高頭顱,洋洋踱步。

韋皋笑道:“那一隻孔雀開屏多瞭,這一隻‘孔雀’詩卻少瞭。”

眾人大笑,一位幕僚笑道:“哪裡少瞭?節度使太貪心,一個《十離詩》就是十首,首首情到至處,溫馴婉轉,足以流傳千古。”

薛濤忡然變色。這時王子又來敬酒,薛濤雖還硬撐著,那臉卻沉似千斤,漸漸抬不起來。眾人還在玩笑,獨段文昌放下酒杯,起身沉默地退下瞭。

席間韋皋起身更衣,劉辟便取笑薛濤道:“‘韋令孔雀’詩盡,未免太可惜,就像真孔雀掉光羽毛,豈不成瞭野雉?”

薛濤冷冷一笑,立刻反唇相譏:“孔雀詩盡不盡我不知道,劉中丞的詩可真是寫盡瞭。”她提起鎏金仕女狩獵紋酒壺晃晃,“來人,添酒,腹內空空,再使勁倒也倒不出什麼佳釀。”

“你說什麼?”劉辟拍案而起,杯盤傾覆,惹得客座上觀賞樂舞的舒難陀王子並隨從們都朝這邊看。

劉辟隻得勉強按捺,坐下咬牙罵道:“風聲賤人,竟敢……劉辟必不忘此辱,遲早奉還。”

薛濤冷笑一聲,將一大觴酒一飲而盡。

劉辟這次編纂頌聖詩集,參與者甚眾,凡不參與的人如段文昌等,都被劉氏集團排斥。此刻薛濤分明諷刺劉辟寫詩溜須拍馬,同時也掃瞭在座參與集詩的官員的面子。隻有那些性情耿介不參與的官員心頭快慰,對薛濤生出幾分敬佩。

這時韋皋回來入座,這段風波便付之流水。

繁花盛開的園中歌舞新番,樂伎們美艷的舞裙旋轉,孔雀仿佛受到感染又開起屏來,自然又惹得眾人一陣歡呼恭維。

薛濤看著那孔雀得意洋洋的愚蠢模樣,心裡一陣嫌惡。

黃昏退卻,幽藍的夜幕下,韋皋背手立在水榭內,花奴伏在一旁。良久,薛濤才慢慢走過去一禮。

焚香點燈的婢子退下,水榭中隻剩下花奴咻咻的鼻息聲。

“過來。”

薛濤隻得走近,韋皋剛摟過她的肩,她的嘴唇便陡然抿緊。

韋皋不著痕跡地松開手,隨意問瞭幾句話。薛濤回答得恭敬、冷淡,然後便是沉默。

“薛濤,”韋皋低聲道。他閱人無數,豈會看不出那恭敬下面其實是怨憤和疏遠?從松州回來後,他待她一如往日,她卻越發冷淡。

薛濤恭敬地一禮:“在。”

韋皋不禁一陣怒氣上湧,他問:“今天在驃國王子面前,你是怎麼瞭?“

“沒怎麼,”薛濤垂目淡淡答,“隻是討厭那隻孔雀。”

“什麼?”韋皋不懂。

“我討厭孔雀,討厭把我比作孔雀的人,我是一隻鳥嗎?”薛濤不由提高瞭聲音。

韋皋心中登時大怒,拂袖欲去,復回身沉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罰你去松州?”

薛濤怔住一瞬,隨即又銳又冷地說:“因為我錯瞭。”

蓮池旁花奴驚地立起。

韋皋揮手叫人帶它下去:“怎麼,不就是去趟松州,前後連路上不過兩月。你沒有學乖就算瞭,還敢對我心存怨恨?”

“不過去趟松州,不過兩月?”薛濤笑瞭,“是啊,兩月而已。可就在這兩個月,我差點死瞭,死在岷江的冰水裡,死在吐蕃人的冷箭下。是您逼我,您逼我去給那些瀕死瘋狂的將士跳舞陪酒,逼我……逼我寫那樣卑下的詩求饒,不然不肯放我回來。”她笑轉為哭,猛然捂住臉,從胸腔深處發出一陣悲鳴。

韋皋在她的哭聲裡略煩躁地踱瞭兩步,忍不住怒道:“如果沒有《十離詩》動我憐憫,你現在還在松州!”

“我永遠不想再寫詩!”薛濤猛地摔開捂在臉上的手,大喊出聲。

遠處的奴子婢女被驚動,有人朝這邊看。

“你放尊重些,”韋皋沉聲呵斥,“你知道你錯在哪嗎?不是錯於謠言,而是錯在你忘瞭自己是誰、是什麼身份!”

薛濤愣住,淚跡未幹的眼睛忽然睜大,睫毛絲絲縷縷映進縮緊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