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傢的下人不少都是跟著孫武在軍營中待過,一個個訓練有素,很快就將院中被兩人劍風刀氣損壞的花草樹木山石地板都清理瞭出去,就在院中鋪上地毯,擺好幾案,流水一般地送上水果小食,讓青青看得目不轉睛,深感佩服。到底是世傢名門,這些規矩禮儀,管傢之道,都是她這個鄉野村姑見都沒見過的。
離鋒坐在孫武的左首第一個位置,入座之後,寒暄一陣,便向他討教一些行軍佈陣之道。他昔日曾偶遇孫武,知他身份後便欲拜師求教,可惜孫武執意不肯收徒,他也隻能時時來信求教。此番更是借著試劍大會之機,離鋒親自登門拜訪拜訪,雖說不能拜在孫武門下,但與孫奕之交好之後,也有利於日後往來。
隻不過,孫武聽他說話時,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神更多地放在瞭孫奕之和青青身上,讓離鋒更是氣苦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明明青青是跟他一起來的,可偏偏闖入瞭孫武的住處,兩人還惡戰瞭一場,驚動瞭整個清風山莊。他原以為會得罪瞭孫傢,還特地向孫奕之告罪,可沒想到一轉眼,青青居然跟孫武不打不相識,不光成瞭他的故人之女,瞧著架勢,孫武對她的態度比對自己親孫子都好,瞅著兩人的眼神充滿寵溺曖昧,讓他簡直成瞭多餘的擺設。
好在沒多久,兩個侍女陪著孫奕之的妹妹到場,總算讓離鋒緩瞭口氣。
孫武一看到孫女,很是熱情地說道:“青青,這就是我孫女,奕之的妹妹雅之,今年十四。雅之,還不見過青青姐姐,哦,還有離鋒公子。”
“雅之見過青青姐姐,離鋒公子。”
孫雅之款款上前,聽話地向倆人行瞭一禮,她雖比青青年幼一兩歲,但出身世傢,雖然父親早逝,可祖父是吳國大將軍,母親是吳國右相之女,名門之後。她自幼便學習詩書禮儀,接人待物恪守禮儀,溫雅大方,正是名門淑女中的典范。
孫武對她的表現很是滿意,指著青青旁邊的位置說道:“雅之,你就與青青同席,日後你們姐妹多親近些……”
青青忍不住輕咳瞭一聲,婉拒道:“多謝大將軍美意。隻是青青此次來吳國時日不短,打算明日就回越國,我阿娘身子不好,還等我回去……”
“你阿娘?”孫武一怔,“你們在越國住在何處?不如我讓奕之派人將你阿娘接來,你們母女就在清風山莊住下可好?”
“咳咳咳!”孫奕之原本悶著頭喝酒,一聽這話,差點被一口酒水給嗆著,咳得臉都紅瞭,還被孫武瞪瞭一眼。
青青也瞥瞭他一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心中鄙夷不已,卻又不好對孫武表現出來,隻好輕輕搖頭,說道:“大將軍的好意,青青代阿娘心領瞭。隻是我們母女不過是鄉野村婦,實在難登大雅之堂。阿娘體弱多病,也經不起長途跋涉,以後若有機會,青青再來拜訪大將軍便是。”
孫武見她如此堅持,也不便再勸,隻是忍不住長嘆道:“你阿娘少時心靈手巧,聰慧多才,可不是什麼鄉野村婦。趙戩和她……真是可惜……可惜瞭你這孩子……”
孫奕之聽得滿腹疑竇,當初入朝為官,是他自己的志向,可爺爺在得知他負責王宮守衛之時,與伍子胥伍相國特地叮囑過他,要看好劍塚的那柄廢劍血瀅。可沒想到數年平安無事,這一回居然栽在這個黃毛丫頭手裡,他被三十軍棍打回來之後,孫武得知血瀅失蹤,便留在神機樓閉關,他明明記得爺爺當時的心情很差,可沒想到真見到這個盜劍黑手的時候,爺爺居然一反常態地折節相交,簡直把她當親孫女一樣的疼愛……連他這個親孫子都靠邊站瞭。
如今聽他說來,爺爺不僅僅認識青青的父母,還認識她的祖輩,兩傢既然有如此關系,為何他從未聽說過這傢人?若是青青的父母當真如此瞭得,又為何會隱匿在越國村野之中,還落入吳國為奴,最終葬身劍廬。
隻是當著青青和離鋒兩個外人,這話又沒法問,孫奕之隻能時不時朝青青那邊投去一瞥,用眼神警告她不要亂來,可偏偏她壓根無視於他,反倒被孫雅之看到,若有所思地看瞭看兩人,對青青的態度,越發冷淡下來。
孫武反倒興致盎然地問起青青在越國的生活,對她在山間村野放牧打獵的生活,好奇得追問個不停,聽得其他幾人哭笑不得,卻又不便打攪,隻能默默地在一旁作陪,權當自己是擺瓶瞭。
孫雅之眼看著孫奕之一臉焦急擔憂之色,不時地沖她這邊擠眉弄眼地使眼色,隻得端起酒來,朝著青青舉杯相邀,“雅之還是第一次見青青姐姐這般有趣之人,先敬姐姐一杯!”
“好說,你這樣的大小姐,我也是第一次見。”青青倒是毫不客氣,杯到酒幹,一飲而盡,“青青不過是一介村姑,今日能得大將軍厚愛,在此與各位同席,已是僭越。還望大將軍保重身體,下次有機會,青青再行討教!”說著,她幹脆地直接拿起酒壺,倒瞭滿滿一杯,起身朝孫武示敬。
“好好好!”孫武遙遙向她一舉杯,亦是一飲而盡,痛快地說道:“今天這一架打得痛快,老夫已經多年沒遇到如此痛快的對手瞭!隻可惜……”
“小心!——”
他的話還沒說完,青青聽到一聲細不可聞的破空之聲,耳朵一動,抬眼望去,正是朝著孫武的方向,脫口而出地喊瞭一聲,剛要起身,不料衣角竟被孫雅之壓著,她動作一大,扯得她身子一仰,就朝後栽倒過去。青青無奈,隻得伸手先扶瞭她一把,眼角的餘光看到幾縷銀色的飛箭朝著孫武射去,可惜她跟孫武一戰損耗過大,這會兒就算出手也來不及。
孫武何等人也,一聽到她的警告,抓起面前的盤子,抬手一擋,就聽得“當當當”幾聲脆響,幾根銀白色的鐵箭落地。他剛想開口讓眾人安心,忽然看到青青正扶起雅之的時候,雅之的袖中寒光一閃,他不禁大駭,隨手就將手中的盤子朝著那邊扔瞭過去,口中猶喊著:“青青小心!”
青青一抬頭,卻看到他正一盤子朝自己砸過來,不禁愕然,下意識地一把抓起身旁的長劍,一腳踢飛面前幾案擋住那盤子,轉眼間就拔出長劍,朝孫武刺瞭過去,冷笑一聲,“小心什麼?小心大將軍嗎?大將軍說瞭那麼多好話,留不住青青,終於還是忍不住要動手瞭嗎?”
“不是——”孫武隨手一揮,急切地說道:“我讓你小心雅之……”
“爺爺!”孫雅之面露驚駭之色,尖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有刺客!——”
青青也呆住瞭,她條件反射般的反擊,本意不過是發泄一下,根本沒用上幾分真力,卻沒想到孫武竟然空手來擋,她來不及收手,長劍一滑,在他的手背上劃過一道血痕,可那道血痕之中,流出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劍上有毒!”孫奕之驚呼一聲,朝著孫武飛撲過去,一把掐住他的腕脈,想要阻絕毒血上流,可那黑色的血氣瞬間已順著他的手臂上行至肩,連他的臉上都籠罩在一層黑氣之中。孫奕之悲憤之極,不禁痛呼一聲,“爺爺!”他拔出劍來,在孫武的肩膀上比劃瞭一下,可終究還是沒狠下心斬下去。
“不必瞭……”孫武伸手握住瞭他的手,攔住他,聲音有些發梗,艱澀地說道:“不……不是青青……讓……讓她走……走!”
“不……不是我……”
青青心下一片茫然,手裡還握著劍,癡癡地站在那兒,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當——”
離鋒忽然起身,站在她身後,長劍一揮,擋住瞭一個孫傢傢丁朝她砍去的一刀,擊退瞭那人之後,護在她身後,朝著眾人一字一句地寒聲說道:“事情還沒弄清楚之前,誰敢動手?”
“爺爺!爺爺!”孫奕之抱著孫武,眼看著他的氣息減弱,悲從心起,聽到離鋒此言,更是怒不可遏,“什麼不清楚?她原本就是越國的刺客!來我吳國盜劍行刺,還不給我拿下!——”
“不……”孫武的唇角已流出黑血來,反手抓住他的手,怒目圓睜,“奕之……青青……走……”他雄偉的身子忽然顫瞭顫,握住他的手驟然失去瞭最後一絲力氣,依然睜著眼,掙紮著咽下瞭最後一口氣。
“爺爺!——”
孫奕之痛呼一聲,撲倒在他的身上,死死地抱住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圍悲聲四起,清風山莊眾人都跪倒在地,痛哭不已。
離鋒趁機一把拉住青青的手,低聲喝道:“跟上,快隨我走!”
青青萬萬沒想到這情勢急轉直下,孫武竟然就這樣死在她的劍下,一時之間,神情恍惚,依稀又聽到他朗朗的笑聲,似乎還曾說過,“神機子早就說過,血瀅劍出,就是我陽壽將盡之日……”
這是預言?還是詛咒?
離鋒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也顧不上許多,拉著她轉身就朝外跑去,趁著孫傢人痛失主人之際,他們還有機會逃出清風山莊,若是等孫奕之回過神來,隻怕青青這樣子根本就是束手待斃。
“站住!抓住他們!”
“殺瞭那妖女!為大將軍報仇!”
周圍傳來一片殺聲,清風山莊的人已經回過神來,孫九和幾個管事領著人朝兩人圍攻過來,還有些箭手從周圍射來冷箭,離鋒一
手拉著青青,一手揮劍如風,渾身劍氣散發出來,劍鋒所過之處,無不血濺三尺。
他的劍法原本就狠辣霸道,殺意十足,此刻全力施為,更是無人能擋其鋒芒。
隻是那些傢丁的冷箭從旁射來,他又要殺出血路,又要護住青青,手臂和後背上先是各中一箭,待到腿上又中一箭時,不禁一個踉蹌,急忙將青青向前一推,低聲說道:“你快走!我擋住他們!他們不敢殺我的,你快走!”
青青被他推得一個趔趄,臉上甚至被濺上瞭幾滴他的鮮血,不禁一怔,正好有一支冷箭射來,她抬手一揮,將那冷箭斬為兩段,再一伸手,拉住瞭幾乎跌倒在地的離鋒。
“要走,一起走!”
離鋒看到她此刻的眼神清亮,終於恢復瞭理智,也不禁松瞭口氣,點點頭,微微一笑,“好!一起走!”
青青一把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扛住他一半的分量,手中血瀅一揮之間,便在身前三尺的地面劃出一道深深的劍痕,抬眼望著那些被嚇瞭一跳的傢丁,寒聲說道:“再有過此線者,就莫怪我不客氣瞭!”
說話間,她劍尖一挑,已然刺中瞭一個越線者的手腕,那人慘叫一聲,手中長劍落地,手腕上鮮血汩汩而落,雖沒有之前被離鋒斬殺的人那般淒慘,可在這一刻的震懾力,甚至還遠超於他。
“嗖嗖嗖!”
傢丁們剛一停步,不等青青轉身,就有三支冷箭就朝著他們射去。
青青微微一瞇眼,手腕一抖,眾人之覺得眼前一花,隻
聽得叮叮叮三聲脆響,那三支冷箭竟然在半空中掉頭轉向,朝著來處激射而去,去勢之快捷迅猛,甚至比來時更快。
“啊——”
兩個箭手慘叫一聲,從樹上跌落下來,捂著被箭射中的傷口哀嚎不已。
“是妖女!她是妖女!有妖術!”
傢丁們驚呼起來,一時之間亂作一團,互相擠擠挨挨的,再無人敢沖上來。
隻有離鋒一人看到,這根本不是什麼妖法,隻是青青以迅捷無比的手法,劍尖在那冷箭的箭頭上一點一挑一敲,將飛箭反彈回去,這手法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極難,眼神手速準度缺一不可,就算換瞭是他,斬斷飛箭容易,想要如此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卻難之又難。
兩人雙劍合璧,互相照護,比之前的壓力輕松瞭許多,很快便殺出瞭清風山莊,到得門口,門外離鋒的黑衣侍從已經跟門房打瞭起來,一看到兩人出來,便一聲唿哨,他們帶來的二十多匹駿馬從林間飛奔而來,眾人翻身上馬,拿到馬上的長兵器,合圍成陣,再對付起剛剛趕來的遊兵散勇,更是如同摧枯拉朽一般。
青青飛身跳上離鋒送給她的白馬,揮劍殺出重圍,再回頭時,看到夕陽如血,照在清風山莊上,連那縹緲的雲霧都被染上瞭一層血色,裡面隱隱傳來的哭聲更添瞭幾分悲涼之意,她心中不禁湧上一陣悲涼。
那個曾如阿爹一般摸過她發心的老者,那雙溫暖的大手,那雄渾的朗笑,那豪氣幹雲,笑傲沙場的兵聖……
從此以後,皆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