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在楚越諸國眼中,或許是個殺神,在吳國百姓和軍士眼中,卻是不折不扣的兵聖戰神。
自他入吳拜將以來,身經百戰而不敗,在軍中樹立勒無以倫比的威望,其軍威之重、軍令之嚴,當世無出其右。盡管自伐楚歸來之後,孫武便告老退隱,隱居在清風山莊。莊中數百傢將,大多是傷殘老兵,無依無靠者,皆養於此。而周邊百姓,都深受其惠,對其更是感激不盡。
誰也沒想到,為國征戰一生不敗的兵聖,會有這樣的結局。
兵聖墓前香火不斷,孫奕之卻隻覺心中悲苦。
他曾想過自傢慘案,是齊楚越三國間客聯合所為,卻怎麼也沒想到,還會有吳王的故意縱容,甚至還有秦晉等國出手。吳國想要爭霸天下,天下諸國最忌諱的便是孫武,可比諸國更忌諱孫傢的,卻是孫傢一直忠心以對的吳王夫差。
他自從傢變之後,這一月間幾乎夜夜無眠,又整日疲於奔命,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幾次死裡逃生,身體已幾近崩潰,若非青青相助,隻怕此刻孫傢傢墳之中,也要多一座屬於他的墳塋。
可就算再堅韌的人,經歷如此慘痛的滅門之禍,又被國主拋棄,親友背叛,能支撐到今日,已是強弩之末。尤其是這幾日被打成“逆賊”,幾乎成過街老鼠,處處挨打,往日視為自傢營地的長勝軍,如今也成瞭他的敵人。無傢無國之時,滿目皆仇敵,天下之大,竟無一處可去。
他既為阿爺被夫差所棄悲憤不已,又為自己如今有仇不能報,有傢不能歸而痛,難得壓抑已經的情緒一朝流露,痛哭一場之餘,已顧不得旁人的目光。
青青見他哭得傷心,也不便相勸,隻能在一旁守著,對旁人解釋,隻說他昔日曾為大將軍麾下,因傷退伍多年,今日來拜祭大將軍,思及往事,悲痛過度。那些來拜祭的人,大多也是孫武昔日手下,雖不認得這白發蒼蒼的老兵是何人,但推己及人,也是唏噓不已,紛紛說起大將軍昔日戰績,他們追隨兵聖旗下,百戰得歸,方有今日。
感恩的人終究是大多數,那些人見孫奕之哭得傷心,幾近昏厥,還有人帶瞭食物水酒,除卻上供之物,還分瞭些許水酒於他,互相勸慰之餘,也算聊表心意。
青青生怕那些人認出孫奕之來,趁著他昏昏沉沉之餘,連扶帶挾的,將他帶瞭出去,可還未走出幾步,就見一營吳兵全身縞素,緊隨一員白袍大將身後,扛著諸多祭品,浩浩****地朝著此處而來。她隻得隨著那些前來拜祭的百姓一起讓到一旁,索性將半昏迷狀態的孫奕之按倒在地上,以免被人看出破綻。
那白袍大將生得高大威猛,濃眉虎目,長髯及胸,約莫四五十歲年紀,依舊精神爍爍,虎步生威,唯有一雙眼中的血絲和眼下的青痕,透出些許的焦慮疲憊之色。
青青並不認得此人,卻見他身後的千百白衣將士軍容肅然,步伐齊整,非同尋常
,故而生出幾分忌憚之心,刻意躲在人群中,但見他偶爾環視四周,眼神極為犀利霸道,更是抓緊瞭孫奕之,緩緩向後退去。
身旁的百姓亦為這白袍軍所懾,悄然回避,等他們步入山莊行禮拜祭,傳出一片哭聲,百姓們才松瞭口氣,感慨地議論瞭幾句。
他們雖是尋常百姓,但大多住在周邊村寨,以前就經常來清風山莊和小鏡湖,對經常出入山莊的吳軍將領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唯獨今日這白袍大將,竟是大多數人未曾見過,但見他氣勢如此勇猛,便忍不住七嘴八舌地猜測他的來歷。
那些人正說著話,青青卻忽然看到,一個灰袍男子,騎著匹瘦馬,單人匹馬,緩緩而來,剛到山莊門口,卻被留在門口守衛的白袍軍攔下,那人也不爭執,隻是靜靜地後退瞭幾步,牽著馬退到路旁,望著莊外的竹林出神。此人長身玉立,容貌雖不及離鋒那般俊美耀眼,卻也清雅從容,別有種清冷獨立卓然不凡的姿態,讓人忍不住看瞭又看,越看越有韻味。
青青見得此人,眼睛一亮,忍不住有些激動起來。這孤身而來的男子,正是上次為孫雅之驗屍,幫著孫奕之收攏庚字營的蘇傢公子,蘇詡蘇十三。
她的醫術治個跌打損傷還成,可如今孫奕之淤積在心,悲憤過度,她那點微末之技就有些不夠用瞭,而蘇詡是軍中名醫,他若肯出手,自是遠勝於她。
她剛想招呼一聲,卻見他忽然轉身,清清冷冷的目光掃過人群,在她身上亦未有半刻停留,便牽著馬往回走去。門口守衛的白袍軍雖有些意外他如此輕易地離去,卻也未曾阻攔。
青青一見他離開,就有些著急起來,幹脆將孫奕之拉起來半扛在肩頭,繞過人群,朝他所去的方向追瞭過去。
蘇詡所去的方向,並非小鏡湖,而是順著山路向下,沒入一片竹林之中。青青認得那片竹林,原本是清風山莊的護莊竹陣,可自從那夜被襲之後,這竹林陣被破壞瞭大半,如今七零八落的,已不成陣型。
饒是如此,青青跟進去轉瞭幾轉,還是失去瞭蘇詡的蹤影,不禁有些氣惱起來,放下孫奕之,在他人中掐瞭一下,試圖讓他清醒過來。“喂!醒醒!這破竹林該怎麼走……醒醒!”
孫奕之本是悲慟勞累過度,加上這幾日受傷血氣損耗過多,導致神智有些昏沉,被她如此用力的一掐,疼痛之下,倒也稍稍清醒瞭幾分,隻是睜眼一看四周亂糟糟一片,不禁有些茫然。
“這……這是何處?”
“是你……”青青剛說瞭一半,忽然聽得身後有人接近,急忙改口道:“是個竹林,隻是被人砍得亂七八糟,找不到出去的路瞭。”
“迷路?”那人清冷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嘲諷,“要不要我給你們帶路,送你們出去?”
青青一回頭,看到蘇詡牽著馬背光而立,臉上的神色高深莫測,心裡一下子有些不安起來。她
隻見過他兩次而已,還不清楚他與孫奕之的關系好壞,就如此貿然跟來求助,若他依然忠於夫差,那她豈不是自己送上門來找死瞭?
她遲疑之間,孫奕之卻已清醒瞭一些,愕然地望著蘇詡,脫口而出地叫道:“蘇兄為何在此?”
蘇詡曬然一笑,打量瞭兩人一番。他們這身鄉間老農的打扮,本就粗陋之極,尤其是孫奕之方才清醒,一時忘記自己此刻的裝扮,這一脫口而出的稱呼,讓他一下子就看破瞭這兩人的掩飾。
隻是孫奕之慘白的臉色和黯淡無光的眼神,就算粘著一臉的白胡子也無法遮擋得住,蘇詡一眼就看出他傷勢不輕,頓時皺起眉來,直接瞭當地說道:“奕之為何受此重傷?”
孫奕之苦笑一聲,輕嘆道:“一言難盡,不知蘇兄為何來此?”
蘇詡看瞭青青一眼,見她雖扮作老婦,可一直起身來,腰背筆直,那臃腫的腰身內顯然另有乾坤,一轉念便猜出瞭她的身份,這幾日他們二人在相國府和王宮中鬧得天翻地覆,就算吳王嚴令封口,作為吳國最大的世傢之一,他自然知道其中內情,便毫不避諱地說道:“伍封兄妹業已離開吳國,曾托付於我,前來拜祭大將軍。”
孫奕之皺瞭皺眉,忍不住問道:“他們去往何處?”
蘇詡默瞭一默,終於還是坦言相告:“齊國。”
“哼!”孫奕之齒間咯咯作響,若非青青按住他的手腕,隻怕又要拿著殘存的竹林泄氣。“齊國!他們明知大王就是為瞭伐齊而怪罪相國,還去齊國,豈不是坐實瞭相國的罪名?”
蘇詡眉心微蹙,反問道:“若齊國不可去,奕之以為,他們兄妹二人身負如此血仇,還能去得何處?”
伍傢原本就是從楚國叛逃入吳,又與越國有著滅國之恨,秦國又素來與楚國通婚交好,吳國周邊,敢收留他們兄妹的最近之處,也隻有齊國。也隻有齊國,方有可能與吳國一戰。
他們若想報仇,除瞭齊國,已是別無選擇。
更何況,公子宓能逃出吳國,與伍平也脫不瞭關系,伍封前去投奔於他,念著這層關系,總不至於太過薄待他們兄妹二人。
孫奕之並未不知此中關節,隻是對公子宓恨之入骨,加上與青青夜奔千裡,闖齊營殺田莒之事,早已與齊國結下深仇,自是不願他們投奔齊國。
蘇詡見他默然不語,便上前幾步,走到他身邊,伸出手來,青青立刻將他的手臂抬起,送到蘇詡手中,甚至連他下意識地想要收手抵抗,都被她一瞪眼,用力一捏,壓下瞭所有反抗。蘇詡看在眼中,眼神微微閃爍,握著孫奕之腕脈的手按瞭幾按,方才松開,從懷中取出幾個小瓷瓶,遞給瞭青青。
“這是我自制的傷藥,白瓶外敷,綠瓶內服,一日三丸,清水送服,連服七日便可痊愈。隻是他氣滯血虛,還需要多加調養,這七日之內,萬萬不可再與人動手!”
青青沒想到蘇詡準備得如此齊全,大喜過望,急忙接過藥瓶,先從小綠瓶中倒出一粒黃豆大小的藥丸來,就送到瞭孫奕之嘴邊。
“快吃!”
“等一……”孫奕之剛想開口,她卻急不可耐地直接塞進他嘴裡,噎得他差點翻瞭白眼,趕緊抓起水囊連灌瞭幾口水,才咽下那奇苦無比的藥丸。
蘇詡見狀微微勾起唇角,素來清冷的臉上難得出現一抹笑意,深深地看瞭青青一眼,問道:“不知奕之先前所用之藥,可是姑娘自行配制?”
“正是!”青青點點頭,蘇詡的藥瓶一打開,就能聞得一股清新的藥香,那藥香氣味讓人一聞就神清氣爽,自是比她粗糙的草藥強出不知多少,她本是久傷成醫,全靠經驗,如今有此中行傢,單憑探脈聞味,就能知道她所用之藥,自是讓她大為佩服。
“不知蘇醫師這藥丸中,有幾味靈藥?若是吃完以後,我可否自行配制?”
蘇詡見她兩眼放光,亮晶晶地看著自己,滿是敬佩求知之色,精靈之處,猶如山間小鹿,盡管近日來諸事不順,讓他也壓抑良久,看到她如此神態,也不禁莞爾。
“就算告訴你,你也無法配制。這其中有幾味藥,是采自天南地北,並非一日之功。況且此藥炮制方式極為麻煩,我也是耗時數年,才不過煉成十來瓶。”
青青一聽這藥丸居然如此珍貴,他卻毫無吝惜地給瞭孫奕之,當下對他刮目相看,“原來如此。不過蘇醫師也可將藥名和產地告訴我,日後我若有機會采得靈藥,必當送予蘇醫師。”
蘇詡微微一笑,點點頭,毫無保留地將那幾味主藥的名字、形狀、成熟期和產地一一告之,看到她認真地記下並復述瞭一遍,方才放下心來,孫奕之對伍相國和蘇夫人臨終前的義舉,蘇傢雖不能明著回報,他這幾日都孤身前來,就是為瞭如此這般的“偶遇”。如今見他身邊有如此靈心妙手的女子相伴,他也能安心幾分。隻是他壓根不知,這兩人之間的關系之復雜,遠非他所見的那般簡單。
孫奕之服藥之後,就地打坐調息,將藥力緩緩化解吸收之後,一睜眼,就看到兩人偶偶細語,言談甚歡,不禁有些意外。
青青是個活潑任性的脾氣,但凡看得順眼,便能說得上話。可蘇詡卻是個冷面冷情之人,素來與傷病患者和屍體打交道,與人往來總是帶著幾分冷淡,他久仰其名,卻一直未曾得見。上次在清風山莊血案後,蘇詡挺身而出協助驗屍,卻依舊對他冷冷淡淡,沒想到今日與青青居然能說到一起,也是奇事一樁。
隻是蘇詡在軍中尚有職責,這幾日為尋他多次出營,已是一反常態,容易引人註目,便將近日來城中因伍子胥之死而引發的變故一一告知。孫奕之方知,蘇傢因與伍子胥聯姻,蘇夫人自盡一事,不可能不受影響,卻沒想到,蘇傢傢主早已與伯嚭勾連,連伍封兄妹投奔之時,都險些將他們拿下。
若非蘇詡當日在會嵇山就收到消息,孫奕之一走之後,他便聯絡伍傢部屬,吳王雖以雷霆之勢拿下相國府,然伍子胥為相多年,門客弟子部眾無數,總有些漏網之魚。蘇詡昔日承伍子胥之
情放從傢門脫身,自是不遺餘力地暗中聯絡,搶在自傢傢主之前救走瞭伍封兄妹,將其和伍傢殘部,一並送出瞭吳國,這才轉過頭來找孫奕之。
他身為醫師,素來超然物外,並不參與爭權奪勢,反倒是誰都不願得罪於他,此番甘冒如此風險出手相助,孫奕之自是感激不盡,卻也不想連累到他。蘇詡為他施針驅除淤血後,總算安心告辭,除瞭那些藥物之外,還留瞭些錢給他們,兩人記在心中,也不矯情推辭,隻是看著他連馬兒都留下,孤身一人施施然離去時,各有感懷在心。
這世上多得是背信棄義的君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卻總有慷慨赴義的壯士,有雪中送炭一諾千金的君子,每到絕處,總能看到一線希望,方能讓人堅持著,不被那些陰暗骯臟的事蒙蔽瞭雙眼,變成連自己都不齒的那種人。
送走蘇詡,孫奕之和青青重回清風山莊時,那些白袍軍大部業已退去,卻留下瞭一隊人馬。孫奕之見他們雖不禁百姓拜祭,卻在周邊戒備巡邏,一副要常駐於此的架勢,不禁心生疑竇,方要去查探一番,就見三個禁衛裝束的騎士策馬而來,剛到門口,就被白袍軍攔下,也不知說瞭什麼,兩邊竟動起手來。
孫奕之認得那三人當中一個,是禁衛中的一員名喚炎亭的小校,曾在他旗下當差。隻是他被貶出宮後,與昔日的同僚再無往來,昨日還因“擄劫”太子一事,與他們大戰一場。當時他與青青幾乎都殺紅瞭眼,根本不知自己手下死傷瞭多少人,如今一看到炎亭,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
青青自入吳以來,就不停地與吳兵廝殺,從宮裡到宮外,從禁衛到長勝軍,就沒安生過一日。如今居然看到他們“自相殘殺”,她就忍不住幸災樂禍起來。
“這算不算是——狗咬狗啊?喂——”
孫奕之剛一動,就被青青一把拉住,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你的傷還沒好,上去找死啊?”她這幾日都是從人海中死裡逃生出來,昔日初出山林那種不知天高地厚毫無畏懼的性子也收斂瞭許多,自然不願他再暴露行蹤,招來吳兵追殺。
就在這一剎之間,炎亭已一劍刺入門口的一名白袍軍腹中,順勢一劃,鮮血噴湧而出,瞬間染紅瞭白袍,一旁圍觀的百姓原本正看得熱鬧,看得真的血濺當場,頓時都如炸瞭鍋般尖叫奔逃。
“殺人啦!殺人啦!”
喧囂一起,山莊裡正在守靈和巡視的白袍軍紛紛跑瞭出來,正好看到炎亭將另一名白袍軍當場斬殺,門口負責守衛的兩人都倒在血泊之中,炎亭一身是血,身後隻有兩名小兵,面對數十名白袍軍,非但沒有一絲畏懼之色,反而傲然而立,手中長劍斜指前方,點點血珠從劍尖滴落,整個人如同從血池地獄中爬出的惡魔一般。
“坎字營竟敢不遵軍令,私離駐地,炎亭奉歐大將軍之命,特來傳令,若有不聽軍令者,格殺勿論!”
原本憤然拔劍相向的白袍軍,看到他鮮血淋漓的長劍並無畏懼,卻在看到他左手亮出的令牌時,遲疑地停下瞭腳步。
孫奕之聞言一震,情不自禁地握起瞭拳頭。
青青覺察到他的異
常反應,低聲問道:“坎字營的人,你認識?”
孫奕之點點頭,聲音變得有些暗啞低沉,“坎字營由乾辰將軍統帥,他……是我阿爹的結義兄弟。我阿爹戰死後,他接掌坎字營,在外征戰十二年,一直守在齊楚邊城,未曾回過姑蘇一次。”
青青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員威猛不凡的白袍大將,忍不住問道:“是不是一個長胡子將軍,今日你昏迷的時候,他曾帶人進去拜祭大將軍……”
兩人對視一眼,都明白過來。
乾辰未得軍令就私自返城,自然是為瞭拜祭大將軍,可統兵大將私離駐地已是重罪,他今日拜祭孫武之後,禁衛就來傳令殺人,顯然已撕破瞭顏面,夫差任由諸國算計孫傢滿門,甚至雪上加霜地斬草除根,為的就是收回兵權,樹立權威,乾辰這一回來,隻怕就要成為他立威的活靶子。
白袍軍看到十二營軍令,正猶豫遲疑之際,炎亭環視眾人,森然說道:“大王業已將叛將乾辰下獄,爾等不遵軍令,是想跟他一樣犯上作亂嗎?大將軍有令,坎字營放下武器,跟我歸營整頓……”
“乾將軍被下獄瞭?”
白袍軍聞言一陣喧嘩,頓時亂瞭陣腳,他們不過是留守在此的小兵,隻知道乾將軍回城去求見大王,卻不想大王竟會將他下獄,一時間迷茫混亂,完全不知該不該聽他的。
“乾將軍忠心為國,隻是回來拜祭大將軍,大王為何要將他下獄?”
一個白袍軍忍不住高聲問瞭一句,其他人也醒悟過來,跟著追問不休,卻無一人放下手中刀劍。他們都是跟著乾辰多年的老兵,就算知道此行風險甚大,然不得乾將軍之令,壓根不肯交出手中兵器。他們是從邊城浴血歸來的老兵,炎亭的威脅讓他們有一時的慌亂,但一有人站出來,其他人立刻清醒過來。
“正是!乾將軍為國戍邊十二載,一朝歸來,就被下獄,大王這是要寒瞭我們邊城將士的心麼?”
從山莊中出來的白袍軍越來越多,將炎亭三人圍在當中,雖未動手,但一個個眼中迸射出的怒火,卻已如星火燎原般蔓延開來,將他們徹底包圍。
炎亭沒想到自己殺人立威,亮出令牌,這些白袍軍居然還敢不聽軍令,果然是被乾辰帶得膽大包天目無君上的叛軍,他原本是爭著這差事,以為坎字營一如駐守姑蘇的其他長勝軍一般令行禁止,隻要有令牌在手,便可收服這些人,卻沒想到,這邊軍的風格完全不同,如此桀驁不馴,心中不禁有些後悔,但面上還是聲色俱厲地喝道:“休得胡言亂語!大王金口玉言,明見萬裡,豈容爾等妄自揣測?軍令在此,違令者斬,爾等還不速速交出兵器,隨我歸營待審!”
他如此一說,那些白袍軍的怒意一滯,倒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吳軍自孫武拜將後,行軍法嚴軍紀,數十載早已形成鐵令,凡從軍者入伍,先習軍令軍紀,稍有違背者,輕則軍棍杖責,重則斬首示眾。昔日連女營中闔閭的妃子都曾被孫武處斬,殺一儆百。故而吳軍能百戰不殆的基礎,皆源於此。白袍軍雖一時義憤填膺,但若真要他們違抗軍令,又有些遲疑不決。
炎亭敢隻帶兩名隨從就來此行事,自有一番打算,一看到白袍軍諸人面色猶豫,怒意稍減,便知事有可為,當即又軟下口氣,和聲說道:“諸位既擔心乾將軍,就更不該再生事端。若是爾等不遵軍令,隻怕乾將軍的罪名又要多加一條。若是諸位相信乾將軍無罪,以大王的英明睿智,自當明辨是非,早晚會放瞭乾將軍……”
他巧舌如簧,說得頭頭是道,倒有不少白袍軍聽得有理,緩緩放下手中兵刃。也有人覺得有些不對,可偏偏又說不出何處不對,隨著眾人放下兵器,終於讓炎亭成功說服瞭留守清風山莊的百餘白袍軍,將兵刃收攏之後,找瞭輛牛車放上,草草安葬瞭死去的兩名守衛,便跟著他一起前往十二營待審。
孫奕之目送他們離去,滿心悲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青青見他濃眉緊蹙,目光幽暗,緊咬牙關弄得臉上的肌肉緊繃,一掃平日的清朗俊逸之氣,渾身上下的戾氣和痛苦導致神色都顯得有些猙獰可怖。她心下也有些不安,輕輕碰瞭碰他的手臂,小聲地說道:“你就算出去,他們也未必肯聽你的……”
“我知道。”孫奕之苦澀地垂下頭,深吸瞭口氣。他如今已是吳王夫差令下必殺之人,昔日的部屬同僚,如今都成瞭敵人。而白袍軍和乾辰剛從邊城趕回,隻怕根本不知道此事,他若現身,他們若不動手,隻會讓乾辰和白袍軍的罪加一等。而他明知道炎亭心懷不軌,卻又無法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帶走,心中更是氣苦。
青青哪裡知道他心中百轉千回想得如此之苦,隻是看著他神色痛苦,又不知該如何勸慰,在一旁兜兜轉轉地繞瞭幾圈,最後幹脆砍瞭根柱子削成竹笛,試著吹瞭幾聲,可她的手工粗糙,技藝平平,吹出的笛聲艱澀刺耳,吹瞭幾下,自己也有些難以忍受,剛準備扔瞭竹笛,卻被一隻手打橫裡搶瞭過去。
“真難聽!”孫奕之搶過竹笛,看瞭眼竹身上開孔的位置,搖搖頭,“位置錯瞭!”
青青輕哼瞭一聲,有些不服氣地說道:“你有本事,你做個好聽的!”
孫奕之看瞭她一眼,雖知她是故意給他找事,想要他轉移註意力,避免思慮過多自苦內傷,心下雖是感激,嘴上卻也不說,隻是自行去挑選瞭一根細竹,截取當中粗細最為均勻的一段,鉆孔打磨,未幾,便做成一支簡單的竹笛。
青青看得眼睛一亮,她平日在山中無事,偶爾也會吹葉弄笛,但總是抓不到要領,做瞭許多竹笛,還是找不到曾在集市上聽過的那種韻律。今日見他隻是在自己的基礎上稍加改動,吹出的笛聲卻清越悠遠,莫說是她,就算當初在集市賣唱的藝人,也沒有這等技藝。
孫奕之用這簡陋的竹笛,隨意吹瞭一曲采薇,胸中鬱氣稍稍紓解,一回頭,卻看到青青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自己,不覺好笑。唯有此刻,她才像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而非那個劍術超卓的劍客。
“想學嗎?”
青青很用力地點點頭,“阿娘很喜歡聽,上次跟阿娘去集市時,阿娘聽人吹笛,都不願走瞭。可惜……我練瞭許久,一直都吹不成曲調……你真能教我?”
孫奕之微微一笑,將竹笛遞給她,“你想學,我就教你。”
“好啊!好啊!”青青飛快地答應,學著孫奕之方才的樣子,選竹截枝,鉆孔打眼,打磨試音……她本就心靈手巧,以往隻是沒機會接觸這些,孫奕之略加指點,她很快就做得似模似樣,等做成後以試,吹出的笛聲雖依然不成曲調,可聲音清脆悠揚,比先前她自己做的那支竹笛,已不知強出多少倍去。
孫奕之這一次出奇的耐心,從制笛開始教起,再到宮、徵、商、羽、角五音之法,從單音到顫音……他教得細心,青青學得也快,不知不覺間,金烏西墜,青青從五音不全,到略成曲調,進步之快,連她自己都大為振奮。
此時周王室式微,諸國爭霸,常年征戰不休,能夠習得音律的的,隻有諸國貴族世傢。世傢依周禮,必修禮樂射禦書數,孫奕之出生之即,孫武已功成名就,兵聖之名遠揚天下。他自幼所學,遠勝於尋常世傢子弟,十二從軍,十五遊學諸國,回吳國後便加入王宮禁軍,年方及冠便已統領禁軍,堪稱吳國最年輕的上將軍。
原本以他的傢世資歷,往來無白丁,出將入相都不在話下。
卻沒想到一朝傢變,滿門皆沒,隻剩下他一人,還與君王反目,不得不亡命江湖。
若在從前,青青這樣的山野女子,根本不曾入他眼中,甚至在初相識時,這個闖宮盜劍的飛賊,害得他被杖責貶職,甚至傢破人亡,讓他恨之入骨。可後來兩人一次次並肩而戰,出生入死,他才漸漸習慣瞭這個純真任性,活潑飛揚的少女心性。連他自己都不曾想過,從一開始拔劍相向的兩人,也有面朝夕陽橫笛同奏的一刻。
心念一動,一轉頭,看到青青認真地吹著笛子,那雙握劍的手,在握著笛子時,纖細修長的手指猶如削蔥,讓人完全無法想象就是這樣一雙手,能使出那般精妙絕倫的劍法,孫奕之看得出神,不知不覺間,停止瞭吹奏,恍然出神。
“怎麼不吹瞭?”青青一轉頭,看到他呆呆的樣子,曲肘撞瞭下他的手臂,“五音我都能吹出來瞭,接下來該學什麼?”
孫奕之被她撞得回過神來,忽然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熱,但望進她澄澈的眸子,又有些無奈,隻得耐著性子說道:“你先聽我吹一曲,若是喜歡,我就教你。”
青青點點頭,她聽過山間鹿鳴啾啾,聽過林間蟬鳴烏啼,卻很少有機會聽到正經的曲樂之聲。當初與阿娘在集市上聽流浪藝人的一曲笛聲就已驚艷不已,那些上流貴族世傢子弟所學的古琴之音根本是聞所未聞,隻是喜好美聲乃人之天性,她原本隻為瞭轉移他的註意力而找的事兒,卻沒想到居然能見識到他的另一面。
他還穿著身破舊的佈衣,頭發因先前假扮
老頭兒染成瞭白色,此刻在夕陽下,反倒被映成瞭金色,抹去臉上那些偽裝,青青第一次發覺,他居然長得挺好看的。或許沒有離鋒那種令人驚艷的鋒利眉眼,沒有太子友那般尊貴俊美的容顏,可他的雙眉如劍,目光朗朗,挺直的鼻梁與堅硬的下頜棱角分明。
她第一次看到他時,就被他坑在瞭劍塚裡,幾番爭鬥中,各有勝負,可到最後,他傢破人亡,滿門皆沒,皆源於她的一時沖動。她從一開始的愧疚,想找出真兇為自己洗冤,到後來,跟著他殺入齊營,再闖吳宮,到最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還不回傢。
找不到歐鉞的解藥,她本就該回越國去,可她還是跟他一起,來瞭這裡。
他吹笛子的時候,臉上的線條柔和瞭許多,眼神也變得悠遠淡然,隻是依然帶著傷痛與悲哀,那隻怕是他以後的人生裡,再也抹不去的印記。
青青聽著那清揚婉轉的笛聲,看著他仿佛被鑲嵌瞭一道金邊的完美側顏,不禁輕輕地跟著笛聲哼吟,雖不知他吹的是什麼曲子,但曲聲中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帶著幾分悵然,幾分悲傷的笛聲,讓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跟著笛聲中的情緒起起落落,潸然淚下。
一曲終瞭,孫奕之一回頭,看到青青居然愣愣地呆在那兒,臉上淚痕宛然,嚇瞭一跳,“青青?”
“嗯……”青青被他一叫,回過神來,胡亂擦瞭下亂,吸吸鼻子,“你吹的這是什麼曲子?好聽是好聽,就是聽瞭讓人心裡好難受的,就好像……好像……”她想瞭好一會兒也想不出能形容自己此刻心情的語句,不禁有些沮喪,輕嘆瞭一聲,低下頭去,“這曲子,我很喜歡,隻是……我能學會嗎?”
“當然能。”
孫奕之難得看到她有情緒低落的時候,輕聲說道:“這小曲,就叫《采薇》。”
說罷,他按著方才吹奏的曲子,輕輕哼唱起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傢,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輕聲低唱著,聲音低沉悠遠,青青聽著聽著,拿起手中青竹笛,跟著吹瞭起來,從一開始跑調走音,到慢慢跟上節拍,到最後他反復吟唱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之時,她終於能跟上他的節奏,吹出這曲《采薇》瞭。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孫奕之唱完最後一句,青青終於可以流暢地吹奏出這段小曲。這曲子並不復雜,八句六章,曲雖不長,但其中的高低反復,婉轉吟哦,重在聲律,加上他的聲音原本就很有韻味,哪怕如此尋常的一曲老兵思鄉小調,由他吟唱出來,也別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
青青跟著學下來,從生澀到流暢,也沉浸在他的歌聲中,仿佛看到那些遠征的老兵,看著青青薇草,念著傢中依依楊柳,然而王侯將相們年年征戰,老兵們久戰不能歸鄉。一將功成萬骨枯,誰也不知,遲遲歸鄉路上,有幾人能真正回到故土。
她雖是女子,但也有個被吳國征夫的阿爹。她們母女等瞭七年,不見歸人,她才會在劍法有成之後,便偷偷跑來姑蘇找阿爹,卻沒想到阿爹早在六年前已葬身劍廬。
她放下笛子,情不自禁地跟著重復瞭一遍他方才唱的最後一句,“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她忽然明白,他為何會教她這一首《采薇》。
或許當年的阿爹,和許許多多征戰在外的士兵們一樣,都曾經唱過這首歌。他們思鄉之情,已經隨著他們的屍骨一起被埋葬在異國他鄉,可那些活著等他們回來的人,已經永遠等不到他們瞭。
青青忍不住落下淚來,“我要回去瞭。阿娘……還在等我。”
“我知道。”孫奕之望著她的眼,原本就如小鹿般明凈的眼眸,因為淚水而變得格外澄澈,亮晶晶的,如同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落進她的眼底,讓他忍不住心疼,又忍不住嘆息,“你早該回去瞭。”
“那你呢?”青青哽咽瞭一下,握住笛子的手緊瞭緊。
“我?”孫奕之曬然一笑,“我自有去處。”
“哦……”青青見他不欲多言,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她倒是忘瞭,就算清風山莊被毀,孫傢在城中還有許多產業,哪怕吳王封瞭一些鋪子,也難保他沒有其他後手。這些世傢子弟原本就交遊廣闊,尤其是像孫奕之這樣,光是父祖輩的弟子和至交好友就遍及天下,更不用說他本人這些年從軍中和江湖都闖出赫赫威名,天下之大,他又何處不可去?
反倒是她,若不知這一次在吳宮盜劍闖禍,隻怕這一生,也未必能與他這樣的人有任何交集。
他教她《采薇》,原本就是勸她歸鄉,她就算再愚鈍,到這個時候,也終於明白,她要回傢的時候,也是分別的時候。
隻是上一次在試劍大會上她假死離開,那是恨不得走得越快越好,離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恩怨兩清,以後最好能永不相見。隻是沒想到,後來又會重逢,她從相國府碼頭救下他,在太湖無名島上的幾日幾夜,當時懵懵懂懂的轉眼即過,到得分別之際,忽而一幕幕全浮上心頭,說不出什麼滋味來。
“嗨,想什麼呢?”孫奕之見她神色恍惚,面色忽喜忽悲,心下雖是不忍,但還是出言打算瞭她一聲,語調輕快地問道:“這小曲很簡單,算是最容易學會的,你記
住以後,回傢多練練,練得熟瞭,以後再學其他的,就沒什麼難的瞭。”
青青愕然地抬頭看著他,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孫奕之看著她茫然的表情,嘆瞭口氣,終於還是沒忍住,伸手摸摸她的頭頂,“走吧!我也該走瞭。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去越國轉轉,去看看你練劍的那座山,還有……你們那條河……”
“是苧蘿山。”
青青脫口而出,忽然怔瞭一怔,她一直不曾說過自己的出身來歷,就是怕給阿娘帶來麻煩。可這當口,她竟然忘瞭自己一直忌諱的事,忘瞭他曾經是自己最可怕的敵人,剛一說完,她看著他的眼,看到那裡面幽暗不名的情緒,忽然翹起瞭嘴角,瞇起眼來,眉眼彎彎如月牙一般,一掃之前低沉失落的情緒。
“我等你來哦!”
“好!”
孫奕之本是隨口一說,可沒想到她說得如此之快,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哪裡忍心再騙她,終於誠心誠意地說瞭個好字,反正他決意遊歷天下,齊楚諸國都能去得,更何況一個越國。
青青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忽然一伸手,從他手中搶過他做的竹笛,又將自己的竹笛遞給瞭他。
“你做得比我做的好,歸我瞭!我這支不好,你要是不喜歡,就再做一支吧!”
孫奕之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飛快地將竹笛收入懷中,轉身就走,那輕快飛揚的腳步,完全不帶半分離愁,若是仔細,甚至還能聽到她在輕哼著一首小曲,隻是憂傷低沉的采薇,被她唱來,卻是格外的婉轉動聽。
她根本不唱其他那幾段,反反復復地,隻唱那兩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她的背影在夕陽下漸漸遠去,不知為何,他依稀聽到,她似乎將最後一句,又唱錯瞭。
“昔我往矣,楊柳青青。今我來思,彩雲飛飛……”
他真不知,是她唱錯瞭,還是她聽錯瞭。
姑蘇大城在建造過程中,伍子胥曾廣聘天下名匠,甚至請出公輸傢的巧匠和陰陽傢的術士,耗時十餘年方才建成。單是城墻就寬達數丈,可容六匹馬並排奔馳而過,而內外城墻之間,又有甕城相隔,城中引入太湖水形成人工河穿城而過,連三桅大船也可暢通無阻。
世人隻能看的姑蘇城的雄偉壯觀,堅不可摧,看到城中屋舍井然,宮闕巍峨,卻很少有人能看的,在這巍峨的大城之中,還有一處陰暗森冷的黑牢,終年不見天日,隻靠那黑黢黢的石壁上幾支火把照明。
而這黑牢的最深處,乃是一處水牢,腥臭的污水中,一根木樁上綁著個人,長發披面,低頭站在及腰深的污水中,偶然抽搐一下,身上便轟然飛起一群綠頭烏蠅,嗡嗡地圍著他飛瞭一陣,待他不動之後,又落在他身上,貪婪地吮吸著那些傷口中流出的血液。
“吱嘎!”
水牢上方的牢門被人用力推開,一行人擁著個華服高冠的老者緩緩走來,其中幾個
侍從手中舉著火把,瞬間將這黑牢照得亮如白晝,其中一人還特地舉著火把到水牢前朝裡面看瞭看。
“稟大人,還活著。”
那老者長嘆一聲,說道:“你們都退下吧!”
“大人……”牢頭有些為難地望向他,說道:“大王曾有令……”
“咳咳!”
老者輕咳兩聲,面色不虞,身邊的一名隨從立刻板起臉來,朝著那牢頭輕斥道:“放肆!大司寇專司刑罰,亦是奉大王之命審問要犯。這欽命重案,豈是爾等有資格入耳的?”司寇主掌刑獄司法,這黑牢原本就屬於他治下之地,他如此一說,眾人盡皆瞭然。大王親自下令收監嚴刑拷問之人,如今又由司寇親審,不問可知,定然幹系重大,他們這些螻蟻之卒,一旦聽到不該聽的事,那下場可想而知。
牢頭聞言打瞭個寒顫,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這就出去在門外候著,大人若有吩咐,喊一聲便是。”說罷,沖老者行瞭一禮,領著幾個獄卒匆匆退出此地,到得上面一層,復又鎖上牢門,哪怕萬一那囚徒脫獄,也無法逃出生天。
他親眼看著內廷五劍中的辟邪大人將這白袍將軍鎖入水牢之中,第一時間就挑斷瞭他的手足經絡,徹底廢瞭這位名震邊塞的大將。他當牢頭也有二十多年,見過無數名將大臣出入此間,卻從未見過如此硬漢,敬佩之餘,也心生忌憚,哪怕大司寇親至,他也不得不嚴加防范,以防萬一。
他們盡數退出之後,留在水牢中的,就隻剩下大司寇華元和他的兩名隨從。隻是那兩名隨從神色古怪,其中一人面色蒼白,瑟瑟發抖地看著華元,若非被另一人扶著,隻怕早已癱倒在地上。
扶著他的那名隨從看到牢頭等人關好牢門後,一松手,將他丟在地上,將手中的火把交給華元,自己卻直接拔劍斬斷瞭關著那人的牢籠,跳入及腰深的污水中,大步走到那人身邊,手中長劍一揮,劍光所到之處,削鐵如泥,連那拇指粗的鐵鏈都被削斷,可那人一脫離瞭鐐銬束縛,原本挺直的身子卻整個一軟,朝水中倒去。
所幸那隨從早有準備,急忙抱住他,連扶帶扛地將他拖出水牢,平放在大司寇腳邊。
華元舉著火把剛照瞭一下,就忍不住手一抖,差點連火把都扔瞭出去。
隻見那人手腕腳腕上均是鮮血淋漓,腰部以下的衣褲幾乎被抽成瞭碎佈條,血痕斑斑不說,雙腿上還吸附著不少肥大腫脹的螞蟥,顯然已飽吸人血。就連剛才下水救他的那名隨從,一上來,也忙不迭地先清理剛剛貼上來的吸血螞蟥。
“這……這竟是乾將軍?”
華元不僅僅手抖,連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就是他今晨才剛剛見過的乾辰將軍。那個威震邊城,勇冠三軍的大將,轉眼間,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不是他,還能有誰?”那隨從清理完身上的螞蟥,疲憊地抹瞭把臉,露出一張清俊英朗的面容,正是孫奕之。
“他們怎能……他們怎敢……怎敢如此對待乾將軍?!”
華元看著乾辰的慘狀,也不禁氣急心顫,之前被孫奕之脅迫來此的不快,反倒變成瞭對這黑牢的憤慨,“大王隻說將他下獄待審,並未說要用刑,他們怎麼就敢下如此狠手?就不怕大王……”
“是大王害怕,才會有今日。”
孫奕之打算瞭他的話,撇撇嘴,不屑地說道:“大王連聽乾將軍一言的勇氣都沒有,才讓人即刻將他下獄。他讓辟邪動手,就已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正如當日,他攔下瞭所有消息,看著齊楚諸國對清風山莊下手。正如當日,他讓人將我射殺,是怕我將伍相國的雙目掛上城門,還是怕軍中諸將知道孫傢滅門的真相?”
華元默然,他知道孫奕之說得都是實情,但作為吳國六卿之一,素來忠心耿耿,一時之間,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忠誠的對象,竟是如此冷酷無情之人的事實。過瞭良久,他方才艱難地問道:“乾將軍傷成這樣,你還能帶他走嗎?”
“試試看。”
孫奕之隨口答瞭一句,便從身上摸出個小藥瓶,小心翼翼地將裡面的藥粉灑在乾辰腿上那些螞蟥身上,那些螞蟥原本吸附得極為結實,若是用手撕扯,隻怕連皮帶肉都要撕下來一大塊,可它們卻極其怕這藥粉,一沾在身上,整個身子都蠕動起來,沒兩下,就從他腿上脫落下來,掉在地上,吐出黑紅的血來,沒多大功夫就變成瞭一張焦黃的蟲皮,癱在血泊之中。
這是從蘇詡那求來的藥粉,孫奕之一收到消息,知道乾辰被關入水牢之中,就知道不好。水牢中最可怕的,還不是那污水黑獄,而是這水中螞蟥,無需兩日,便可將人吸幹血液而亡。他自己沒藥,就潛入長勝軍營地,到軍醫營去找蘇詡求救。好在蘇詡這幾日除瞭去清風山莊拜祭,基本上都在營中,他一去說明情況,蘇詡不光給他金創藥,還給瞭他一些藥粉,說是方研制出來,專用於對付螞蟥之用。
孫奕之也知道他除瞭醫治傷兵,驗屍救人之外,最大的興趣就是煉藥。隻因前兩年吳軍出征之時,曾路過一片沼澤,飽受螞蟥之苦,後來辟邪將這些螞蟥引入黑獄水牢之中,蘇詡也弄瞭一些去。隻是兩人一個是為瞭殺人,一個是為瞭救人。辟邪殺人無數,而蘇詡的解藥,不過是近日方才煉制成功,隻怕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如此成功。
最後一隻螞蟥從腿上脫落之時,乾辰終於又抽搐瞭一下,原本高大的身子,疼得幾乎縮成瞭一團,而身上原本纖塵不染的白袍,如今已被血污染得幾乎看不出本色。
華元看著都覺得渾身發麻,兩腿發軟,他雖為吳國大司寇,卻是因華傢乃是吳國百年世傢,素來精通刑獄司法之事,代代為官,自有無數手下負責審案用刑杖責等等。而他素以君子自稱,遵禮守法,不見血腥,哪裡見過如此之慘烈骯臟的場面。
尤其
是,面前之人,還是昔日他相交甚篤的老友。
孫奕之皺著眉檢查瞭下乾辰身上的傷勢,觸及他的四肢,發覺他的手腳軟軟下垂,手腕腳腕處的傷口殷然。他心下惻然,知道這手筋腳筋一旦被挑斷,再無修復治愈之理。堂堂的一員大將,沒有戰死在沙場之上,卻被自己的君王和同僚變成瞭一個廢人,險些虐死在這黑獄水牢之中。
華元也看出乾辰的手腳被斷,忍不住問道:“奕之……乾將軍,可還有救?”
孫奕之咬咬牙,轉身將地上那隨從身上的衣衫鬥篷盡數扒瞭下來,連中衣都沒放過,然後又將乾辰的衣衫脫下,盡管他小心翼翼,那破成佈條的衣衫依舊粘連在乾辰身上,一動就撕扯出血,疼得他渾身抽搐,卻咬緊牙關,嘴角沁血都一聲不吭。孫奕之看得心痛不已,卻也隻能狠下心扯下他身上的破衣,給他換上那人的衣衫,用鬥篷裹好,方才將那血跡斑斑的衣服給那“隨從”穿上。
華元看得眼皮直顫,等看到孫奕之毫不客氣地割斷那“隨從”的手腳筋脈,在他前胸後背和大腿上又劃瞭幾劍,瞬間鮮血直流,疼得那人整張臉都扭曲變形,張大瞭嘴喘息不已,卻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華元背心發冷,他今夜本在傢中教子,讓他們這幾日收心斂性,莫要出門,免得一不小心招惹到正大索全城的辟邪等人,惹怒瞭大王,引來滅門之禍。可不想他約束著傢人不出門,偏偏有人就找上門來。孫奕之帶著這人闖入他傢中,要他帶他們入黑獄水牢探視乾辰。
華元當時就知道,這所謂的探視不過是借口,隻是他沒想到,孫奕之不但帶瞭替身來,還下手如此狠辣,簡直比辟邪有過之而無不及,想到被他藏起來的孫兒,他一陣頭疼,隻盼著他說話算數,救出乾辰後,能放過他們一傢。
孫奕之將那人照著乾辰方才的模樣如法炮制,打散瞭頭發綁進水牢的刑柱上,很快水中的螞蟥聞到血腥味就紛湧而至,偏偏那人啞穴被封,有口難言,隻時整個身子劇烈地扭動抽搐著,試圖擺脫這些吸血毒蟲,可他動得越激烈,血流得越快,很快被無數螞蟥附滿下身,疼得他全身發抖,搖頭晃腦,若非被綁在刑柱上,隻怕早已跪地求饒。
“殺人不過頭點地,奕之如此折辱於他,過瞭。”
華元終於還是看不過眼,忍不住勸瞭一句,“畢竟是給乾將軍做替身的,何必如此?”
孫奕之冷哼一聲,手下一刻也沒停,磨著牙說道:“大司寇可知他是何人?”
華元怔瞭怔,搖搖頭,難不成這替身還不是他隨手抓來,而是特地弄來的?那是得有多大仇,把人弄成這樣?
“他叫炎亭。”
孫奕之收拾完炎亭,再回過頭來給乾辰上藥包紮傷口時,心情已平復瞭許多,“辟邪的走狗。拿著長勝軍的令牌,去清風山莊哄瞭乾將軍的手下回營,等人都交瞭兵器後,將乾將軍帶
回的三百親兵……盡數坑殺!他能讓人挖坑自埋,我怎就不能讓他也嘗嘗乾將軍受過的罪吃過的苦?”
“……”
華元一聽,這下徹底說不出話來。看著炎亭此刻受罪的模樣是有些慘不忍睹,可想想他做的事……辟邪在吳國素來臭名昭著,不單是因為他做的都是抄傢滅口的事,更主要的是,這人根本不把人當人看。一旦落入他們手中,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乾辰這樣的大將,隻不過是被夫差稍加貶斥,就被折磨成這樣,其他人若是落入他手中,隻要孝敬得晚瞭少瞭,不死也得脫層皮。
而這炎亭比辟邪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坑殺這種酷刑,比一刀兩斷的斬首要來得殘忍得多。此時的坑殺,是最為簡單粗暴的處決方式。既不會累得劊子手的斷頭刀卷瞭刃,又不至於因為人數眾多而累著行刑人。就連那埋人的坑,大多也是讓被埋的人自己挖的,幾百人挖出的大坑,埋進去的人,一時半會兒還死不瞭,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和同伴被埋於黃土之下,掙紮在死人堆裡,一點點失去生命。那種臨死前的折磨,比一箭穿心一刀斬首要來得痛苦得多。
更何況,他殺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整整三百人。
三百個曾經跟著乾辰在邊城守衛疆土,浴血奮戰,百戰不死的戰士,他們沒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卻被自己人活生生地坑殺埋葬。
這種事,就算是華元,也找不出能為他辯解的理由。
君王有令,誅殺叛逆,這沒錯。可殺人有無數種方式,他偏偏選擇瞭最殘忍的一種。或許在他看來,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在自己腳下苦苦哀求、垂死掙紮,他才能感覺到操縱生殺大權的快意。可在別人的眼裡,這種行徑,簡直比禽獸都不如。
孫奕之終於給乾辰敷藥包紮完畢,這才解開他的穴道,掐瞭下他的人中,將他從昏迷中喚醒。之前是怕用藥驅蟲過於刺激,那藥粉的刺激度也很厲害,他才點瞭他的穴道,免得他疼醒過來,驚動瞭外面守著的牢頭。如今弄醒瞭乾辰,才好帶他混出黑獄,隻是……孫奕之看瞭眼他被挑斷腳筋的雙腿,眼角又忍不住抽搐起來。
這個辟邪,真是不殺不足以平心頭之恨。
乾辰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卻是華元,有些意外,皺起眉說道:“大司寇何必來此?乾某已是戴罪之身……”
華元苦笑瞭一下,沖著孫奕之那邊使瞭個眼色,輕嘆道:“老夫雖知乾將軍蒙冤,卻無能相救。如今來此,也是被他逼來的。”他倒是實話實說,終究孫奕之和乾辰逃不逃得掉,自己若要留下,還是得撇清關系,被逼而來,和通敵縱逆,這罪名在大王心中的輕重關系,他還是算得十分清楚。
乾辰微微一怔,轉頭望向正扶著自己的孫奕之,看瞭好一會兒,眼中忽然泛起淚光,連聲音都跟著顫抖起來。
“你……你是奕之?”
孫奕之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見過阿爹的這個結義兄弟,隻記得自己八九歲時,阿爹戰死沙場,乾辰就再未回過姑蘇城。雖然年年都曾派人送回節禮,連他的生日都不曾落下過禮物,但人一直固守邊疆,征戰無數,從一個英姿紛發的少年,變成如今這個粗豪威猛的武將,若非他認得坎字營旗號,今日當面也未必認得出他來。
乾辰上一次看到孫奕之時,他還是個稚齡兒童,一晃十多年過去,面前的男子竟與義兄有八九分相似,那個曾經帶著他一起血戰沙場的義兄,仿佛一下子穿越時光,又回到他面前。隻是他一回姑蘇就收到瞭消息,知道孫傢出事的經過,剛回宮請罪,本想求大王允他帶兵為孫傢報仇,不料卻得知大王命人追殺孫奕之。他一時情急之下,怒罵伯嚭陷害忠良,大王識人不明……
夫差原本就忌諱著這些統兵將領與孫傢的關系,他不受君命私自回城本就是大罪,居然還敢為孫奕之說話……剛被孫奕之差點掀翻瞭王宮的夫差當即勃然大怒,立刻就讓人將他拿下問罪,甚至連審也不審,直接交到瞭辟邪手中。
辟邪當日被孫奕之如拖狗般拖過宮中,後來又被降職待用,對孫奕之早已恨之入骨,乾辰一落入他手中,他便打定瞭主意,絕不給他翻身的機會,當即就挑斷瞭他的手腳經脈,徹底廢瞭他的武功,施遍酷刑後,才丟進這黑獄水牢中任由螞蟥吸血。
他原以為自己就這樣死定瞭,熬刑之時,滿心灰敗,隻恨自己這些年為吳王賣命,都不曾替義兄盡孝,眼看著孫傢盡沒,也無法出一分力。卻沒想到,此刻一睜眼,還能看到這樣一張熟悉的年輕的面孔,一時之間,乾辰死死的盯著孫奕之,連手腳被廢之時都不曾落淚的鐵漢,一雙虎目中終於滾落下兩行熱淚。
“奕之!奕之!”
孫奕之感覺到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心下一慟,點點頭,輕聲說道:“乾叔,是我。奕之來遲,累及乾叔,實在是罪該萬死!”
“蠢貨!”乾辰咧嘴一笑,他的一副美髯在用刑之時,被燒得七零八落,連下巴和嘴角都是燎起的水泡,一笑牽動傷口,疼得整張臉都扭曲瞭,卻還是抬手想要敲一下他的腦袋,可手筋被斷,抬抬手,連動都沒法動一下,隻能搖頭嘆道:“我已是個廢人,你又何必來管我?孫傢隻剩下你一人,若是有什麼差池,我又哪裡有臉下去見你阿爹?”
孫奕之苦笑一聲,說道:“阿爹若是知道我連累瞭乾叔,我才沒臉見他和阿爺呢!莫說這些,先離開此地要緊,若是晚瞭,隻怕辟邪那奸賊會再來。”
乾辰也是個痛快的漢子,事已至此,也不多說廢話,忍著痛讓他從水牢柵欄中拆下幾根鐵棍,綁在雙腳上,勉強支應著走瞭幾步,孫奕之用鬥篷給他蓋住頭臉,如來時挾持著炎亭一般,推著華元朝外走去。
華元本就與乾辰相識,隻是他素來明哲保身,今日卻被卷入這劫獄案中,眼見辟邪如此酷刑虐殺,又聽聞炎亭坑殺三百親兵,從一開始的被迫帶路,到這會兒,已變成瞭主動配合,不用孫奕之再催促威脅,便已主動去叫開牢門,沖著牢頭呵斥瞭幾句,讓他們看好裡面的囚犯,不得擅自用刑,等候大王之命……
如此這般教訓瞭一頓之後,牢頭和獄卒們看到裡面的囚犯依然在,甚至看起來還多瞭些血痕,心中暗暗吐槽,隻怕是他們方才用過大刑,怕人死瞭,才讓他們小心伺候。這些人謹慎有餘,卻也不曾想過,堂堂大司寇,也會帶著逆賊亂黨前來偷龍換柱地劫走死囚。
等出瞭黑獄之
後,孫奕之先扶著乾辰上瞭馬,然後又扶著華元上面,靠近他低聲說道:“令孫就在你臥房的衣櫥之中,我點瞭他的睡穴,四個時辰自然解開,你自行回傢,他醒來便無事瞭。”
華元眼神復雜地看著他,雖是被他綁架挾持而來,可今夜之事,他說不出是非黑白,久掌刑獄,自然知道夫差王命已下,孫奕之已徹底被打為叛逆,再無翻身之機,可憐孫武一世英名,到如今,連個能繼承他衣缽的兒孫都沒瞭。再看看乾辰,他更是感傷不已,沖著兩人抱拳道:“就此別過,二位——保重!”
孫奕之點點頭,目送他策馬離去,這才上瞭自己的馬,順手幫乾辰牽著馬,朝著西市平民區緩緩而行。
姑蘇城在建造之時,就已劃分各坊各區,坊市按經營分片,居住區卻是按等級劃分。除王宮之外,朝中重臣都住在距離王宮最近的區域,而世傢人口眾多,各自成坊。而這平民區,實則為城中底層,最為骯臟擁擠,人口混雜,卻也最容易藏身隱匿。
孫奕之帶乾辰去的,還是上次青青所找的地方,隻是孫雅之的屍體當日已被送回清風山莊安葬,這裡依舊荒僻破敗,根本無人收拾。他在收集消息時,也清理瞭一遍孫傢在城中的產業,果不其然,夫差早就安插瞭人手,若非他當日讓管傢帶人離開,隻怕那些人也難以幸免。
盡管如此,他昔日交遊廣闊,除瞭軍中和世傢子弟之外,還結交瞭不少市井之徒,這次全靠幾個混跡市井的小混混,才找到瞭乾辰被囚之處,擄走瞭華元的孫子,逼他帶路換人。
在這個時候,他已不敢再去找那些世傢好友,就算那些人敢冒違抗君命的風險幫他,他也不願再連累他們,更不想去試探人心,考驗他們是否會出賣自己。
反倒是這些市井鬥雞屠狗之輩,不引人註目,就連辟邪,也未必能想到,昔日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兵聖之孫,會與這些人往來。
隻是看到這空****的院落和陰暗潮濕的茅屋,孫奕之忍不住又想起那日在此見到青青時的情形,不知此時此刻,她是走瞭多遠。
青青就站在館娃宮的飛簷之上,將辟邪的頭顱掛在簷角的獸頭上,眺望著遠處,心下亦是一片悵然。
她知道孫奕之教她《采薇》的心思之後,便已知道,他要去做的事,已不需要她同行。他是兵聖的傳人,就算吳國不能容他,以他的本事,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
而她,終究要回越國的苧蘿村中,陪著阿娘,在山中牧羊打獵,過屬於她自己的生活。
幫他引開辟邪,斷瞭這個禍根,讓他可以安然去做他要做的事,或許是她最後一次能幫他做的事瞭。
辟邪的這顆頭顱,就留給夫差,也算她留下的一點紀念。
“青青?”
下面傳來一把輕柔動聽的聲音,青青一聽,低頭一看,遍看到施夷光獨自一人,站在宮前的石階上,仰望著她。
月光如水,灑在她的身上,她隻穿瞭一身素色的紗裙,在夜風中翩然若飛,那張絕美的面旁上,黛眉輕蹙,秋波流轉,白得幾乎近似透明的肌膚吹彈可破,隻有那櫻桃小口一點朱紅,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清靈飄逸,有若落入凡塵的天上仙子,讓人一見之下,便難以轉開視線,甚至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克制住,生怕動靜一大,便會驚破這夢境一般的美景。
夜已深,周圍看不到一個宮女,青青雙臂一振,從屋頂跳瞭下來,輕盈如飛鳥般落在施夷光身邊,拉住她的手臂,輕笑一聲。
“夷光姐姐,我
要回去瞭。”
施夷光看看她,又抬頭看瞭眼被她掛在飛簷獸頭上的辟邪,輕輕嘆息一聲,“回去也好,不要再來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原本就不該連累到你,隻是……青青,回去以後,小心一些,若有事,可去找范大夫……”
“范大夫?”青青眨眨眼,又看瞭她一眼,“可是范蠡范大夫?他是大官兒,我不過是一介村姑,哪裡能見得到他啊!夷光姐姐,我今晚就離開姑蘇瞭,你可用我捎信回去?”
“不用。”施夷光苦笑瞭一下,她的傢人,此刻應該都由范蠡照看著,隻不過,勾踐的人肯定也不會少,她若有信,自可通過離火者的渠道送回,無需累及青青,更何況……她輕嘆一聲,“青青,對不起。”
青青一怔,不解地望向她,“為什麼對不起?”
施夷光微微垂下頭,面露淒容,“你在吳國的事,隻怕已傳回瞭越國……隻怕以後,你都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平靜度日瞭……”
青青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她為何讓自己去找范蠡瞭。她在吳國所為驚動瞭不少人,但除瞭離鋒之外,大多數人都將她當成瞭孫奕之的人,她樂得輕快,自不會去解釋。可歐鉞和素錦,還有好幾個離火者都知道她的身份來歷,自然會傳回越國。
而如今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磨劍,正是求才若渴之時,知道她的存在之後,隻怕不會輕易放過她。
看到施夷光滿面愧疚憂慮,青青忽而一笑,伸手揉瞭揉她的面頰,輕笑道:“這有什麼好怕的!吳王夫差我都不怕,勾踐難道還比他多個三頭六臂不成?我回去是為瞭侍奉阿娘,可不是給他們做事,他們若是惹惱瞭我,我的劍,可不是吃素的!”
她說得輕松,全然不以為意。施夷光心中卻有憂慮重重,難以言表。青青根本不知道,越王雖不及吳王勇武,但心機深沉,手下又有文種范蠡這等人中之傑,若是真要算計於她,隻怕她的劍再快再利,也劈不開那些無形的天羅地網。
“你放心好瞭!我才不怕他們呢!”青青歡快地說道:“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我剛學瞭首小曲,唱與你聽可好?”
不等施夷光點頭,她已經輕聲唱瞭起來,隻是她的聲音清脆明快,原本憂傷的曲調,被她一唱,竟也帶上瞭幾分夏日裡的明媚陽光。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施夷光怔怔地站在月光之下,遙遙地望著青青離開的方向,耳畔似乎還縈繞著她的歌聲。
那是《采薇》,她入吳之前,曾在越王宮受教三年,那三年裡,曾經有一個人,教會她這首歌,教她讀懂每一段詞,每一個字。
那時他曾說,三年之後,便可打敗吳國,接她回國。
她在吳宮忍辱負重,積鬱成疾,每每心痛之時,總是想著念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你在何方?
三年又三年,她已成為吳宮最受寵的妃子,夫差對她言聽計從,寵愛有加,可她依然忘不瞭,苧蘿村河畔的青青薇草,忘不瞭那個曾經承諾帶她回傢的人。
這幾年來,她已經不敢唱,不敢聽這首小曲,卻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時刻,突然聽到一曲不一樣的《采薇》。
她抬頭望月,瓷白的面容與月爭輝,明眸中閃爍著比星光更燦爛的光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何時,才能真的輪到她回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