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父母的,孩子小時候總盼著快高長大,可等孩子長大瞭,卻又擔心孩子走得太遠,跟別人遠瞭,擔心沒朋友嫁不出去,跟別人近瞭又擔心吃虧上當受騙,無論什麼時候,總是有操不完的心。
前幾日還擔心女兒嫁不出去被越王隨意指婚的韓薇,如今看到女兒終於開竅,似嗔似喜,滿面緋紅的樣子,想起昨日前來拜訪的英挺男子,心中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顯然,讓女兒心動,正是那人。
面對聶冉和離鋒,青青都能一如平常,甚至比平常還要厲害,可那人一來,她就亂瞭手腳。韓薇細細回想,想起她提及在姑蘇的經歷,對離鋒的事幾乎都是幾句話帶過,而對孫奕之的事,從盜劍相識到後來的滅門慘案,試劍大會……兩人從敵對到惺惺相惜,到後來青青居然肯陪他去闖吳王宮,說得是對孫大將軍的敬仰和愧疚,可那麼多天下來,同生共死的患難之情,隻怕早已在她心中埋下瞭無可取代的地位。
韓薇不禁嘆息一聲,孫傢的傢世地位,若放在平日,她自是不會考慮。可如今孫奕之孑然一身,又曾與青青有過如此深厚的患難之情,上無公婆約束,下午兄弟姐妹妯娌掣肘,就算別人顧忌他傢那門血仇,青青也不會在乎,說起來,倒是一門好親。可正因為如此,一想到女兒就要成為別傢的人,她又有些不舍起來。
母女二人都在怔忪之間,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青青第一個驚醒過來,丟下柴刀,剛一回頭看到阿娘居然站在門口,嚇瞭一跳,丟下一句“我去看看出什麼事瞭!”轉身就跑。
韓薇張張口,欲言又止,隻能看著她小鹿般的身形轉眼躥出小院,不禁又皺瞭皺眉,女兒這一驚一乍的性子,風風火火的脾氣,尋常人傢,隻怕還真是受不瞭。
或許,她去姑蘇這一次,就是為瞭這段緣分吧!
韓薇沉下心來,轉身回屋,左右男傢來求親時,她也不能太過主動相迎,失瞭矜持。至於青青……她也隻能嘆口氣,頭疼地想,或許嫁出去以後,該頭疼的,就是她未來的夫婿瞭。
可她左等右等,等瞭好一會兒,也不見動靜,原以為青青出迎會很快回來,就算丟臉也有限,可這麼半天不見人影,韓薇也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剛起身準備出去看看,房門就被人重重地推開,青青冷著臉沖瞭進來,沖著身後沒好氣地喝道:“進來吧!”
“青青,不得無禮!”
韓薇皺瞭皺眉,剛要訓斥女兒幾句,替未來的女婿挽回幾分面子,可一抬頭,忽然看到跟在她身後進來的,竟是個身形修長瘦削的老者,整個人裹在一身紫色的錦袍中,花白的胡須飄在胸前,一雙修長的鳳眼微微瞇著,眼角雖滿是皺紋,眼中的鋒芒卻分毫不減,哪怕從滿是陽光的戶外進入這間昏暗的茅草屋中,依然犀利得足以看穿面前的任何一人。
老者隻朝屋中看
瞭一眼,眉心便皺成瞭個“川”字,不屑地說道:“這十幾年,你就住在這種地方?”
韓薇第一眼看到他,便如被人當頭打瞭一棒,呆呆地站著那兒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直到聽到他暗啞蒼老的聲音,方才“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朝著老者叩拜下去,隻是未開口時已淚流滿面,除瞭重重地磕頭叩拜之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娘!”青青一看她那麼用力磕頭,哪怕地面隻是木板,也撞得額頭青紫一片,甚至沁出血來,驚得她撲上去一把拉住韓薇,想要將她扶起來,可剛一用力,卻聽韓薇聲嘶力竭地喝道:“放肆!還不跪下!”青青一失神,手一松,非但沒拉起韓薇,反倒被她拽得跪倒在地上,方才聽到她艱澀地說道:“青青,還不拜見外祖!”
“他真是我外祖父?”
青青愕然地抬頭看瞭眼老者,方才問晷帶他來時,被外面的侍衛攔下,隻因他不肯說出身份,雙方才起瞭爭執。青青趕到之時,雖有些失望,但聽問晷說這老者是她阿娘的親人,她才引他們進來。
可一進門,老者看到她傢的小院和房子,就面露不屑,辱及趙戩,氣得她差點就想動手把人趕出去。問晷才說他是韓薇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外祖父,青青又驚又怒,搶著進門來問,不料他也跟瞭進來,方成瞭眼下這般局面。
她放一開口,那老者便冷哼一聲,目光如電般掃過她,又落在韓薇身上,寒聲道:“她是趙戩的女兒?”
韓薇連頭也不敢抬,依舊跪在地上,輕輕點瞭點頭,額上的鮮血流瞭下來,與淚水混在一起,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沒用的廢物!”老者一甩袖,大馬金刀地上前幾步,徑直從地上跪著的母女身邊走過,環視一眼,便將整個小屋的格局盡收眼底,如此貧寒之傢,一榻一桌,幾乎再無他物。他嘴角抽瞭抽,走到榻前,微微一拂,隨即端坐上位,方才俯瞰著兩人,冷冷地說道:“起來說話。”
“是!”韓薇戰戰兢兢地應瞭一聲,方要起身,可腿一軟,居然站不起來,青青倒是毫不費力地站起來,順手拉起瞭她,扶在她肋下,讓她大半個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才能堪堪站穩。
問晷悄然退出房門,守在門外,今天一早看到韓傢來人,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卻也無法阻攔,隻能眼睜睜看著韓霄子訓女。在晉國,趙魏韓三傢關系最為密切,一直互為姻親。韓霄子膝下有六子三女,韓薇行二,而長女嫁入魏傢,幼女嫁入趙傢,韓薇本當嫁入中行傢,卻因與趙戩有情,逃婚私奔,故而在韓傢的傢譜中,次女韓薇早已暴亡。
趙韓兩傢與此事有關之人雖知其中關節,卻深以為恥,自不會對外張揚,若非此次前往吳國試劍大會的晉國人中,恰巧有韓傢幼子,便認出與韓薇有七八分相似的青青,又得知青青與孫傢的關系,立刻傳書回傢,方引得
韓霄子親自趕到。
問晷亦傳書回傢,可他從楚國到韓國之後才遇到青青,本就晚瞭一步,原本還抱著僥幸心理,期盼晉國來的是趙傢人,如今一見韓霄子,亦算是他的長輩,自不敢在他面前說話。
韓霄子端坐半響,不言不語,隻是盯著韓薇,看得她汗如雨下,越發搖搖欲墜,若非青青用力相扶,隻怕早已癱倒在地。
青青倒是毫不畏懼地望著面前這位初次見面的外祖父,他雖不說話,依然有種上位者不怒而威的氣勢,看起來約莫五六十歲的年紀,依舊精神矍鑠,目光如電,隻是那花白胡須下微抿著的薄唇帶著顯而易見的輕蔑之色,讓她怎麼看怎麼不舒服,越發挺直脊背,牢牢地扶住韓薇,擦去她額上的血漬,不讓她再腿軟下跪。
“趙戩死瞭?”韓霄子盯著韓薇許久,看到她身上的素服白花,終於瞥瞭青青一眼,問道:“為何還不歸傢?”
韓薇低下頭去,額上又沁出血汗來,低聲說道:“女兒違抗父命,有愧於心,無顏回傢。”
韓霄子冷哼一聲,道:“那小子拐瞭你離傢出走,就讓你過這種日子,真是廢物!”
“我阿爹才不是廢物!”青青忍無可忍,終於開口說道:“阿爹能鑄出天下第一的寶劍,你們能嗎?”
“鑄劍?”韓霄子神色一凜,一皺眉,轉頭望向她,“他是殉劍而亡?”
從韓六公子韓楠發現青青開始,晉國在吳越的間客已經開始收集與她有關的情報,自然少不瞭她的身世來歷,最後找到她的傢人,知道趙戩早在六年前便死於吳宮,隻是吳宮劍廬中與趙戩同期的鑄劍師十之八九已死,而諸國間客紛紛趕往越國,他們來不及追查下去,便急急趕來越國,先來找韓薇母女。
鑄劍師為鑄寶劍而不惜犧牲親人甚至自己的,並不少見,尤其是在吳國劍廬中,吳王征召來的大多是越國鑄劍師,根本不在乎他們的生死,為此而死的不計其數,隻是最終能成功的,卻依然是傳說中人。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以身相殉後鑄成的寶劍。
青青從吳國回來之後,隻說阿爹被吳王所殺,並未細說前因後果,韓薇也不知道其中詳情,此時聞言亦是一震,抬頭望向青青,視線落在她身後背著的血瀅劍上。那是趙戩唯一留下的劍,若他真的以身殉劍,豈非就在此劍中?
心念及此,韓薇一下子站直瞭身子,定定地望向女兒,“是嗎?”
青青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最終還是搖瞭搖頭,說道:“我一開始聽師兄說阿爹殉劍而亡,可後來在劍塚中找到這把劍,聽孫大將軍說過,這把劍是阿爹親手封印,唯有我們趙傢子孫才能以血解封,我也是憑借這個認出十六哥的。”
韓霄子順著韓薇的視線,亦看到瞭青青身後的劍,不禁有些愕然地問道:“你是說……這根燒火棍似的玩意兒,是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