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想要的,並不僅僅的是他們的性命,而是離心蠱的解藥。
她早就知道,離火者壓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隻要能完成任務,他們甚至不惜以死相報。無論是自傢阿爹還是歐鉞,都是這樣的性子。易傾既是離火者中的毒師,身上的花樣定然不少,想要他的命容易,一劍下去便可瞭結。可想要離心蠱的解藥,就另當別論瞭。
生難死易,更何況,這解藥關系著的,並非一人生死。
這幾日小心地觀察著易傾和石飛的行蹤,看著他們收斂瞭那些死去的越人骨骸,青青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無論他們手段如何,能夠讓人不顧生死地為之奔走效力,這種精神和意志,本身並無過錯,隻可惜,他們效忠的那位大王,並非他們想象中那般光明磊落,才帶得他們一起走偏瞭路。
所謂的韜光養晦,臥薪嘗膽,勾踐做足瞭戲,讓臣民們對他死心塌地,可一面借著施夷光之口,用百姓的勞役性命從吳國換來賑災糧食,一面卻無所不用其極地遊說諸國,利用間客和刺客,賄賂吳國重臣,攪得中原諸國不得安寧。
孫奕之見過勾踐的次數不多,卻深為贊同阿爺對此人的判斷,豺形鷹鼻,得意則忘形自負,失意則卑躬屈膝,看似虛懷若谷禮賢下士,實則睚眥必報難共富貴。
這樣的君主,比夫差還要難以侍奉。
用得著你的時候,千好萬好,一旦用不著,那所有的過錯都是你的,他尚可痛心疾首地送你上路。
青青自己便已深受其害,若非她果斷拒絕入宮,引致勾踐大怒,可他面上卻不動聲色,以免引起軍心動**,暗地裡卻縱容齊燕刺客潛入,還幫忙調開瞭韓傢的人,這一手借刀殺人用得巧妙之極,就連那些曾跟著青青學劍的軍中勇士,也隻當青青一傢死於吳國奸細,三言兩語之下,便被煽動得對吳國恨意更甚,愈發苦練劍術,勵志報仇。
控制人心的手段,本就是越王的強項,這些離火者心甘情願地服下離心蠱,就連歐鉞這樣粗莽的漢子,青青都無法說服他,更不用說易傾和石飛這樣死心塌地之人。
前次扁鵲以孟孫何忌的情蠱為引,已經研究出一些克制蠱毒的藥物,這次才能救得秦使性命。青青得他給瞭方子,這回又借著趙傢提供的藥物,煉制瞭一些避蠱解毒之藥,隻是蠱毒種類萬千,又多以心血喂飼,一蟲一毒,千變萬化,若是找不出源頭母蠱,便難以對癥下藥。
這源頭母蠱,就著落在易傾的身上,青青盯瞭數夜之後,終於確認瞭這一點。
要喂飼蠱母,必得以心血侍之,易傾這等正值壯年的男子,血氣方剛,這十多日又整日枯守營中,不近女色,可偏偏每日裡眼眶烏青,面色慘白,一副精血不足的虛弱模樣,顯然另有蹊蹺。
石飛那小子昔日曾跟她學劍,此番前來,顯然根本不知她便是趙氏女,一提起離鋒便是火冒三丈,若非易傾壓制著,他隻怕早就去驛館與秦軍拼命。這點淺白的心思,一看便透之人,顯然不是那養蠱的材料。
除瞭這兩人之外,剩下的幾個越人,這幾日重傷不治的又有兩個,活下來的也變成廢人,跟著那些亡者的骨灰壇子一起被送回越國。易傾和石飛依然留在邯鄲不走,青青便冷眼看著,看他們到底想做些什麼。
離鋒一行人得瞭青青和趙氏醫師配置的傷藥,傷勢康復的很快,這幾日下來,就算是當初被箭矢射瞭個窟窿的侍衛也都痊愈得七七八八,一行人再無逗留的借口,加上孫奕之臨行之前,便派人前去秦國送信,很是好心地將青青和孫傢定親的消息傳瞭過去,以秦王的傲氣,是絕無可能再讓他們留下來丟人的瞭。
果不其然,他們傷好之時,秦王的特使也快馬加鞭地趕到瞭邯鄲,帶來瞭秦王的命令,隻說邊關蠻族有變,要他們十萬火急地趕回去迎戰。離鋒就算心有不甘,也不敢輕忽瞭國之大事,隻留下秦易一人
與趙毋恤聯絡,便匆匆帶人回國。
青青見離鋒總算走瞭,趙毋恤也安分下來不再找她麻煩,韓芷雖每日都來噓寒問暖地關心一番,倒也不再提那些繁瑣的禮儀規矩之事,趙無憂依舊每日來找她練劍,帶著一群熱切之極的族中子弟,有來求醫制藥的,有來切磋比劍的,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相比起她的輕快如意來,易傾和石飛兩人,簡直度日如年。
帶來的人幾乎全軍覆滅,還得罪瞭秦國公子離鋒,他們原本打得如意算盤,這會兒徹底偃旗息鼓,隻能聽憑趙毋恤的吩咐,先行安定下來,再做打算。
易傾深知秦晉兩國關系到越國復興大業,自是不敢疏忽怠慢,便將滿腔怨恨都轉移到瞭中行氏和齊國身上,若非他們前來行刺離鋒,要挑撥秦晉關系,也不至於將他的人都一並屠戮,害得他幼弟慘死。
對付中行氏和齊國,目標自是與趙氏一致,故而趙毋恤這幾日又與他們整日耗在一起,從搜捕奸細到審訊調度,處處都少不瞭這兩個越人。
中行氏和范氏被逐出晉國之後,先投靠瞭周王室,被趙鞅領兵打得落花流水,最後不得不投靠瞭齊國,齊晉兩國宿怨已久,數百年來光是為爭奪諸侯長之位,便已不知爭戰多少回,兩國公族世傢之間,更是累年積仇,若非此次田氏為爭權逼死瞭齊王,另立新君,又借著艾陵之戰削弱瞭國、高二氏的兵權,急需人手,才順勢接下瞭這兩傢的人馬。
畢竟,對於齊國而言,與晉國的宿仇,就算不收這兩人,亦是不死不休,收留瞭他們,還能順勢接收瞭這兩傢留在晉國的暗樁,搜集情報和對付趙鞅也要順手的得,自是有利無害。
中行氏和范氏經此兩役,族兵已折損得七七八八,留在晉國的老弱婦孺更是被斬草除根,對趙魏韓三傢更是恨之入骨,哪裡還顧得故國之誼,領著齊兵騷擾晉邊,行刺離鋒,挑撥離間之舉,做得更是比原本的齊人還要狠辣幾分。
易傾對他們恨之入骨,出手亦是毫不留情,他原本擅長的,便是用毒,在邯鄲雖沒有南越那等毒蠱遍地的材料,可提取一些蛇毒,炮制一些簡單易攜的毒液用於弓箭之上,對他不過舉手之勞。
趙氏族兵這些年亦是久經戰陣,又有趙鞅制定的軍功賞罰制鞭策著,人人奮勇向前,用上這等殺人利器後,在齊晉邊界連續幾場大勝,奪回瞭百餘裡領地和五座城池,也算得上是近年來齊晉之間難得的大勝。
齊國本就在艾陵之戰中損兵折將,元氣大傷,這回又偷雞不成,朝中議論紛紛,饒是田恒獨掌大權,也難以壓服眾人,隻得先行收兵,另作打算。
如此一來,饒是中行氏與范氏之人在臨淄心急如焚,也不得再回晉國興風作浪,易傾眼見此計不成,便約瞭趙毋恤告辭,打算親自往臨淄一行,為弟報仇。
趙毋恤雖想繼續借助他的毒術,卻也知道他報仇心切,留下也無心相助,幹脆大方地送瞭些藥材和錢帛,以方便他行事。
易傾自是對他感激不盡,將這幾日來連夜喂飼出的離心蠱裝在兩個小藥瓶中,鄭重其事地送給瞭他,說道:“這對離心蠱,乃是子母蠱,隻要你將那母蠱給做主之人服下,服下子蠱之人,便不可離開主人十裡之外,若是主人身死,則子蠱會自爆而亡,可謂同生共死,若敢離心背德,則必遭子蠱噬心而亡。但凡服下離心蠱之人,絕無敢生二心之人,此蠱並無解藥,趙將軍盡管放心!”
趙毋恤心中狂喜,面上卻仍是淡淡的,點頭說道:“那就多謝易先生瞭。望易先生此行一帆風順,若有事需要在下相助,盡管派人送信過來,在下必當竭力相助。”
能得到他這樣一個承諾,易傾已是知足。畢竟此行最大的目的,還是說服晉國拖住夫差,越國才有時間和機會打個翻身仗。否則以吳國如今的勢頭發展下去,就算越國再努力,也會被
拋得越來越遠。
還要多虧西施在夫差身邊,讓夫差一直保持旺盛的征服欲,一心想著北上稱雄,爭奪下一任諸侯盟主之位,才放下瞭身後一直暗中發展的越國。
原本想著能說服秦國一同出兵,就有更大的勝算,可易傾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中行氏從中插瞭一腳,不知用瞭什麼手段,竟然讓越女身上的毒蠱意外發作,差點兒就害死瞭秦國使者,就算此事非他所為,卻是因他而起,秦人遷怒與他,也不算無緣無故,隻是可惜瞭一步好棋,白白被浪費不說,還連累瞭那麼多多越人和他的胞弟。
送走瞭易傾,趙毋恤便派人給秦易傳去口訊,“諸事已備,靜待佳音。”
秦易收到消息後,卻有些為難起來。離鋒將他留下,確實是為瞭等這個消息,可他也接到瞭從秦國傳來的消息,要他徹底滅瞭公子與趙氏聯姻之望,一時之間,左右為難,真不知該如何選擇。
公子為瞭趙青青付出瞭多少,他從頭至今,看得再清楚不過。
像他那樣尊貴的身份,根本無需如此,便可有無數的貴胄美女,可他偏偏就對這樣一個不識禮數粗鄙任性的鄉野女子上瞭心,鐘瞭情,甚至不惜違逆大王和王後,也要親自前來求娶。
可那丫頭偏偏還不領情,拒絕瞭公子不說,還堅持跟那個無傢無國的孫奕之在一起,簡直就是在打公子的臉。
她既如此無情無義,那他們也不必留情,左右這東西也是她族中之人送來,用在她的身上,再好不過。到那時,就該她向公子求情,想到那個一直傲氣十足的女子也會有跪地求饒的一日,秦易的心情便格外暢快起來,離心蠱,不離不棄,一心一意麼?還真是個好東西。
趙毋恤將東西交瞭出去,也松瞭口氣。
這些日子以來,他雖未明著向青青致歉低頭,但逢七去拜祭趙戩夫婦時,都會或多或少找些話跟她說說,旁敲側擊地也提過幾次玄宮之事,青青並未回應,態度卻也好瞭許多,不再似先前那般與他針鋒相對,出言不遜。
韓芷也拉下臉去瞭幾次,從請繡娘幫她縫制嫁衣,到安排廚子給她單獨開飯,幾乎是要什麼給什麼,使得青青在府中的待遇,遠遠超過瞭其他趙氏女。
他們夫妻如此刻意討好,青青也無法明面上再說什麼,隻是從她和孫傢暗樁收集來的情報中,明知道他們在暗中籌劃什麼,十有八九就是沖著她來的,可偏偏無法挑明,隻能靜觀其變,那種感覺,真是憋屈得格外難受。
好在,留在趙傢的日子也沒多少天瞭,熬過這個新年,若是孫奕之能回來定下婚期,或許她便可徹底離開這個賦予她阿爹生命和血脈的地方。
這個時代的女子,若非嫁人,終究還是無法擺脫傢族血脈的羈絆。
青青隱隱感覺到,趙毋恤對她的討好與試探,十之八九,與衛國的玄宮有關。他旁敲側擊也罷,明示暗示也罷,話裡話外的意思,那玄宮之主,本就該是趙氏一族,隻因當初周武王伐紂,導致玄宮之主身死隕落,無人承繼,其他族人未能得到傳承,才會任由玄宮埋藏在地底千年之久。
這些話,青青聽過便罷,並沒當回事。
如今的各國諸侯也罷,世傢也好,上溯幾代,都可與那三皇五帝扯上關系,本就是華夏一族,炎黃後人,誰傢還沒個厲害的先祖呢?
隻是再厲害的祖先,也無法保佑傳承有序,已經失傳之寶,等於無主之物,更何況,孫奕之也曾說過,那些龜甲龍骨上銘刻的文字,若不是識貨之人,到手也是一堆廢物,根本無法挖掘其中的用處,故而他才會轉送給孔丘和扁鵲,唯有他們,才是真正有心有力之人,可將這些幾近失傳的記載重新編著,留於後人。
至於趙毋恤,青青根本不相信,他會真的用心於此,他們想要的,是玄宮代表的權力和財富,而非那些記載著一個時代的甲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