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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白駒 第七十一章 尾聲

尚未至夕陽西下時,天際的火燒雲已染紅瞭大半天空,從太湖那邊蔓延過來,籠罩在姑蘇城上空,仿佛天空也著瞭火,流光般的雲霞蒸騰,倒映在湖水中,好似一並溶入瞭水中,讓那從天到地,都鋪滿瞭刺目的紅色。

如烈火,如鮮血,如天地之悲泣,萬物之哀鳴。

孫奕之和青青一路沖進吳王宮時,三千越兵連攔也未曾多攔,便放瞭他們進去。整個姑蘇城已被毀瞭大半,便是讓他們這區區百人進來,也翻不過天去。

上一次,越軍止步於宮城之前,便幾乎掃空瞭大半個姑蘇城,如今破城之後,烽火處處,大半宮城都已淪為火海,與半空中的火燒雲幾乎融為一體,都是一般刺目的猩紅。

青青惦記著西施,自殺入宮城,便一步步停地朝著館娃宮直奔而去。

姑蘇城破不過一日間,王宮便被攻下,比上一次更快,其中緣由,孫奕之不問可知,胸中那股憋悶的血氣愈發濃重,若非怕嚇著青青,他幾乎無法壓制那隨時都會噴湧而出的熱血,他的傷勢有多重,他自己比任何人更清楚,可到瞭這一刻,他卻什麼都顧不得,也要走這一遭。

果然不出他所料,夫差正在此處,館娃宮後的浣紗臺憑水而建你,若是從此處乘船離開,便可直入太湖之中,孫奕之留給夫差的最後那條退路,便在此處。

隻是此時此刻,夫差根本走不瞭,也不想走。

他本要帶走的西施,如今卻被另一個男人拉住瞭手,執手相看,淚眼相對,眼波中流轉的情意綿綿,便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

那種毫無保留的戀慕和深情,是他從未在西施眼中真正看到的,他原本以為她是天性單純清冷,又憐惜她體弱多病,方才不曾強求。可如今看到她為另一個男人煥發出如此耀眼的神采,就連素來蒼白清冷的面龐上都泛起瞭激動的紅暈,他方才真正明白,她並非真正冷清之人,而是她心中另有所屬,她的熱情與摯愛,根本早已給瞭他人,而無法再分給他一分一毫。

這一刻的打擊,對他而言,甚至大過瞭城破之時,他早已知道,自己無力回天,這幾年來昏聵沉溺酒色之中,也是想要長醉不醒,不想面對臣民們的失望和痛苦,不想面那越來越糟糕的政局,甚至有時候在噩夢中醒來時,還期盼著這一天早些到來,讓他可以徹底解脫。

可無論如何,他也不曾想過,西施會離開他。

明明上一次,她為瞭他不惜以命相搏,才保住瞭他的性命,徹底破除瞭他心中最後一點懷疑和顧忌。

“為何……為何……”夫差看著西施臉上的笑容,出言艱澀,根本無法再問下去,欺騙也好,背叛也罷,事實擺在眼前,問與不問,都已無可改變。

西施回頭看瞭他一眼,略有些歉疚地垂下瞭頭,避開瞭他的視線。

范蠡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沖著夫差說道:“吳王雖敗,仍是一世之雄,又何必

為難一介女子?我傢大王曾言,吳王若肯歸降,願以百裡之地奉養,以謝當年不殺之恩。”

夫差冷笑一聲,說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害,當初孤所犯之錯,勾踐又豈會重蹈覆轍?他便是容我茍活於世,又怎會焚毀我宗廟宮室?不殺之恩,呵呵,是想讓孤也嘗嘗他當初為奴之恥吧?范蠡,孤當初見你才華高絕,方才留你性命,沒想到……你竟如此舍得……讓你的女人,陪瞭孤十年……十年……哈哈!哈哈!”

他聲嘶力竭地笑著,笑聲中卻帶著一種悲涼絕望之意,就連西施也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他,“大王……”

孫奕之和青青已搶上前一步,沖到瞭夫差身邊,“大王!末將來遲,望大王恕罪!”

夫差看瞭他一眼,又轉頭望向西施,輕嘆道:“當初你勸孤重用奕之,孤尚以為,你是真心為孤著想,現在孤才明白……你們借孤之手,生生毀瞭他……”

孫奕之心頭一震,再望向西施時,眼神便格外復雜。

當初誰也沒想到,西施會求夫差留下他,人人都知他與越人勢不兩立,尤其是太子友之死,他和青青不惜夜闖越營,前去刺殺勾踐,雖然那次勾踐早有準備,設伏險些燒死他們,然而隻要兩人一日不死,以他們的卓絕劍術武功,便如一把懸在勾踐頭頂的利劍,不知何時會落下。

就算越軍中大多曾跟青青學過劍法,可越是學過的,越曉得兩人厲害之處,就算千軍萬馬,佈下重重陣法,能防得住一日兩日,誰又能保證十日百日裡都無一疏漏?

而這千防萬防,隻有有一絲差錯,勾踐就會性命不保。

與其坐以待斃,不若給他們扣上鎖鏈,以吳國百姓和君命將他綁在吳國,讓他為那江河日下的吳軍防務耗盡心血,自有吳王和那些文臣武將們處處掣肘,千方百計地為難與他,這些來自君臣同僚的明槍暗箭,比之沙場更能損耗他的心力。

這幾年下來,孫奕之莫說去行刺勾踐,就連邊城都出不得一步,既要練兵,又要築城,還得動員士兵和邊民開荒耕種,甚至連他自己都親自開瞭一片田地,以身作則,倒也頗為見效,堪堪保得一城軍民度過瞭這幾年的災荒,不曾出現大面積的逃荒和餓死之事。

為瞭這些事,孫奕之這幾年來,寢食難繼,便是青青,也跟著幹瞭不少活,若非她自幼便長於鄉野,單這一樣,那些真正的世傢貴族小姐,就絕難忍受下來。

可到瞭最後,還是無力回天,齊楚越三國聯合,夫差逼著孫奕之四處征戰奔波,隻怕也少不瞭西施和伯嚭的鼓動,那些原本看似忠君為國的籌謀,可骨子裡藏著的,竟是如此險惡的用心。

夫差這會兒能醒悟過來,孫奕之自然也能想到此處,可事已至此,吳國三面受敵,如今城破人亡,就連范蠡都已登堂入室來見西施,他們又能如何?

孫奕之深吸瞭口氣,一揮手,帶人將夫差護住,沖他拱手說

道:“大王請先行一步,末將在此掠陣,越人若想從此過,必先踏過末將的屍體!”

夫差眼神閃爍瞭一下,隱隱有些水光晃動,喉頭哽動瞭兩下,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青青一直站在孫奕之的身邊,定定地望著西施,直到此刻,才緩緩地從背後拔出血瀅劍來,直指向西施,輕聲說道:“夷光姐姐,能不能告訴我,你還做瞭什麼?”

當初是她一力阻止,孫奕之才放過瞭西施,答應重回吳軍,憑一己之力,扶持著風雨飄搖中的吳國,苦苦支撐瞭這幾年,到如今,方才知道,這根本是一個局,一個陷他於死地的局,而設局之人,竟是她視之為親的姐妹,叫她如何能不心痛,如何能不後悔?

西施面色慘白,下意識地捂住心口,對上青青充滿憤恨的眼神,再思及方才夫差萬念俱灰的模樣,不由心痛如絞,先前因看到范蠡而一時振奮的精氣頓時萎靡下來,身子一軟,搖搖欲墜,若非范蠡發覺她不對勁及時扶住,隻怕當場便已昏厥過去。

“你若要恨,恨我便是。”范蠡將西施抱在懷中,心痛之極,迎上青青猶如冰箭般的視線,亦毫不退縮,一字一句地說道:“此計本是我定,不過是借她之口罷瞭。青青姑娘,在下和越國負你良多,隻是兵不厭詐,你我也是各為其主,你若要殺,便先殺瞭我吧!”

青青冷笑一聲,說道:“你以為……我殺不瞭你麼?”她恨得幾乎咬碎瞭牙齒,內力激**,手中血瀅劍頓時劍光暴漲,輕輕一抖,便如點點紅梅綻放,朝著兩人直刺過去。

“動手!——”

“小心!——”

范蠡和西施幾乎同時喊出聲來,都隻喊瞭一句,便相對而視,西施沖著他輕輕地搖瞭搖頭,眼中水光瀲灩,眉心緊蹙,哪怕痛苦至極,也強忍著保持清醒地說道:“是我對不起她,不要……不要傷她性命……”

可就在范蠡一聲令下之際,變故已生,那些隨著孫奕之和青青同來之人中,忽然有十幾人反手一劍,刺入身邊最近的同伴心口,隨即便朝一擁而上,朝孫奕之和青青圍攻過去。

而范蠡身後的越軍也將此地重重圍住,手持弓箭,圍成前後三圈,不過轉眼之間,已結成箭陣,正對著浣紗臺上眾人。

孫奕之內傷未愈,方才躲避不及,被華宏一劍劃過腰間,已是血流如註,與青青背靠著背,互相支持著,方才站穩身形,看著面前這些跟隨他多年的越人,不禁自嘲地一笑,“你們果然是離火者,這些年來,為取得我的信任,每次出戰,所殺的越兵都是你們的同袍,還真是下得去手……”

華宏咬著牙,充滿恨意地望著他,說道:“當初若非孫武,我們也不會淪為礦奴,妻離子散,傢破人亡。青青姑娘雖對我等有救命之恩,但你與我等之間國仇傢恨,唯有以血洗之!你放心,大丈夫恩怨分明,我等絕非貪生怕死之人,你們死後,我等自當相殉以報!”

說話間,華宏武成手下一刻不停,一招快過一招,招招對著孫奕之要害而去。

他們跟隨青青多年,所學劍術,已非那些尋常越國劍士可比,加上對孫奕之的劍法亦是瞭如指掌,這會兒趁著他內傷未愈之際,竟能占瞭幾分上風,壓制得孫奕之幾無反擊之力。

青青聽得背後的孫奕之悶哼一聲,一咬牙,反手一拉,身形一轉,將他推到自己身後,她轉過身來,正好對上那兩人。

華宏眼見就要得手,忽地眼前一花,對面就換瞭個人,待看清面前之人時,手下不由微微一頓,這些年來,在青青手下練過無數次,習慣性的懼意和歉疚,讓他出手不由自主地慢瞭一分。

就這一分之差,他便看到眼前紅光一閃,血花飛濺上半空,而面前的人也似乎矮瞭幾分,他張張口,連一句抱歉都沒來得及說,便已徹底失去瞭知覺。

武成看到華宏在一霎間被刺穿心口,血濺三尺,嚇得魂飛魄散,轉身便想要逃。他和華宏奉命在孫奕之身邊埋伏多年,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便是因為青青的緣故。跟她學劍時日愈久,對她的劍術之高愈是佩服,那種天分是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達到的高度,一旦對上,便隻有認輸的份。

故而他敢向孫奕之出手,卻不敢接青青的劍招,又見華宏一招便亡,哪裡還敢與她過招,隻是一轉身,還沒跑出幾步去,便覺背心一涼,連痛都未曾感覺到,便看到自己心口已多瞭尺許長的一截劍尖,噗通一聲,便撲倒在地,氣絕身亡。

其餘人等下意識地腳下一頓,看到青青手中那血光凜然的長劍,隻覺得後背發涼,遲疑著不敢上前。

范蠡面色一冷,他安排下這兩枚棋子花費瞭不少心思,原以為可以作為必殺的一招,卻沒想到,今日之青青,厲害遠勝於當初他所認識的那個少女,若是如此還被他們跑瞭,那以後勾踐與他,真是無法安心入眠瞭。

“放——”

“箭”字尚未出口,忽然被一隻略略有些冰涼的手掩住瞭他的口,無需回頭,他也知道是誰,仍是有些意外地轉過頭來,望向西施,“為何攔我?這兩人——萬萬留不得!”

西施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輕聲問道:“是大王下令,還是你自己害怕?”

范蠡怔瞭一怔,尚未回話,便聽她在耳畔低聲說道:“若沒瞭他們,大王留你……可還有用?”

這一語,如同一把利錐,直刺他心底,他愕然地看著身邊的女人,從她十三四歲初見時的純真無邪,到如今已有十多年,依然清麗無雙,可那明眸之中,卻多瞭一種讓他都為之心悸的東西。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以任人擺佈,什麼都不懂的女孩兒瞭。

就在他倆稍一遲疑停頓之間,那些越國箭手未能得令發箭,眼看著場中那十多個圍攻青青和孫奕之的死間血濺當場,與剛剛被他們殺死的同伴倒在一處,鮮血交融,難分彼此。

“走!——”

孫奕之推瞭青青一把,若再不走,那些箭手一旦發動,就算他們武功再高,也難保在千萬箭雨中分毫不損。更何況,夫差那邊尚未脫險,他當初未能及時救下太子友,已成心結,若是今日再救不得夫差,那真不知日後若下得九泉,將如何面對太子友。

青青也知道眼下不是逞強的時候,當即挽住他的手臂,一手扶著他,一手揮劍,且戰且退,朝著浣紗臺外側退去。那邊有早已備好的小船,他們一入宮後,孫奕之便讓人兵分幾路,其中一路,便是先下水備船,為他們留下一條退路。

夫差身邊的護衛也所剩無幾,當年的五神劍湛盧龍淵辟邪純鈞太阿,如今也隻剩下湛盧和純鈞,若非他們一直拼死相護,夫差也難逃到此處,隻是眼下都幾近油盡燈枯之際,若非孫奕之帶人趕到,他們也唯有以身相殉一道。

如今看到身後竟有船來,眾人俱是又驚又喜,沖著夫差喊道:“大王!快走!”

夫差自從看到西施與范蠡之後,便一直神色古怪,被人簇擁著保護著退到瞭浣紗臺邊,忽地一回頭,正好看到西施湊在范蠡耳邊說話的模樣,驟然心中一痛,停下腳步,沖著孫奕之那邊一招手,說道:“你們速速過來!無需斷後!”

青青拉著孫奕之,三兩步就沖到瞭他身邊,忍不住白瞭他一眼,按捺下給他一劍的沖動,輕嗔道:“為何還不走?”

夫差看到兩人過來,似乎松瞭口氣,一把扯下外袍,露出裡面貼身金甲,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原本也是一員猛將,這些年雖沉溺酒色之中,卻也不曾落下多少功夫,他拔劍出鞘,上前兩步,從湛盧和純鈞兩人當中走瞭出去,迎著越軍箭陣而去。

“大王不可!”

湛盧大吃一驚,想要攔住他,卻被他怒目一瞪,許久不曾見過自己君主如此霸氣的眼神,稍稍一遲疑,便被他擺脫開來。

純鈞卻嘆瞭口氣,以劍拄地,支撐著身子,他的武功本就不及湛盧,甚至比夫差還不如,但醫術精湛,看到夫差此刻有如神助般的威風霸氣,自是知道情況不對,卻已無力阻止,隻能任由他去。

孫奕之一怔,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夫差從他身邊走過,邊走邊說道:“你們先走,孤就在這兒看著,范蠡敢不敢替那勾踐賊奴,射殺孤王!”

他如此一說,幾人立刻反應過來,范蠡以箭陣對付孫奕之和青青,自是忌憚兩人劍術瞭得,可若是當著眾人之面,射殺吳王夫差,就等於生生毀瞭勾踐的名聲。

畢竟當初勾踐被俘,送至夫差面前,夫差尚留瞭他們君臣一命,勝敗乃兵傢常事,可這殺俘之事,卻絕非正道所為。

勾踐隱忍十餘年,臥薪嘗膽,忍辱負重,方有今日之功,又豈能因最後這一點敗筆,毀瞭自己的名聲?夫差尚能黃池稱霸,如今勾踐滅吳,豈會甘為人下?范蠡跟隨勾踐多年,自是瞭解他的心思,先前也再三

聲名,留的夫差一命,準他帶百人隨侍,在一鄉村安度餘生,左右夫差兩子皆亡,已無後人,何須在此時此刻多此一舉,殺瞭他反而壞瞭自己的名聲?叫他日後如何能在諸侯面前彰顯仁義,前去向周王請功?

誰也沒想到,到瞭這個時候,夫差非但不走,反而留下來以身相護,讓孫奕之和湛盧他們先走。

孫奕之心中百感交集,若非看在太子友十多年的情義,他也不會為夫差賣命,尤其是這幾年來,幾乎耗盡心血,仍未能挽回敗局,他也是竭盡全力,拼死一搏,至於最後成敗如何,他本已放棄,卻沒想到,夫差這會兒竟會挺身而出,叫他不得不心生觸動。

“大王,你若不走,我等豈能離開?有你在,才有吳國啊!”

“少廢話!快滾!——”

夫差瞥瞭他一眼,並未理會他,反而望著范蠡,冷笑著說道:“來啊,你若有膽,親手射殺孤王,看能不能挽回夷光這十年……”他說到西施時,心中一痛,終究還是未能說出更惡毒的話語來,隻是眼神不由自主地系在她身上,每多看一眼,都讓他心痛到抽搐。

他的王圖霸業,雄心壯志,他的太子友,他的忠臣良師……都因為這個女人,被他親手葬送,而到瞭此刻,他方才知道,他所有的寵愛和信任,換來的全是算計與欺騙。

因為這一人,他殺瞭無數人,害瞭無數人,如今連吳國上下,都盡數斷送。

而她……回到范蠡身邊,無需再對他假意逢迎,是不是就可以真的開心快活,無憂無慮瞭?

她的心疾……夫差自嘲地一笑,就是因他而起吧?沒瞭他,或許根本無需醫藥,便可自愈。

范蠡聽他提及西施,便忍不住抬起手來,他何嘗願意將她送入吳國?可在那時,莫說西施,就連他自己和越王都性命難保,若不送她入吳,隻怕那時大傢便已同歸塵土,何來今日之勝?

可一想到這十年間,她在吳王身邊,曲意逢承,婉轉承歡,便如刀劍戳心,范蠡好容易按下心結,今日終能迎她回去,可被他如此一挑,心頭火起,當真恨不得一劍將他斬殺,方消心頭之恥。

“不可!”西施感覺到他的殺意,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臂,哀哀地望向他,懇求道:“少伯!你答應過瞭,饒他不死的……越王……大王也曾說過,不可殺……不可殺啊……”

孫奕之亦在夫差身後苦勸:“大王,留得青山在,勾踐可臥薪十年,大王亦可重頭再來,走吧!”

夫差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先上船!再不上船,是等著看那奸賊動手麼?”

青青拉瞭孫奕之一把,說道:“先上船,你們若不上船,大王也不肯走,上去再說……”她剛拉著孫奕之從浣紗臺跳下水中小船上,便聽得上面傳來數聲驚呼,抬頭望去,正正好看到在那白玉臺上,夫差回頭朝他們揮瞭揮手,就在揮手之間,手中長劍反手向自己的頸間一橫——

湛盧伸出手去,卻停在瞭半空裡。

一股熱血噴濺在他的臉上,糊住瞭他的眼,讓他看到的一切,都變成瞭血紅色。

“一個都不得放走!殺!——”

一個粗糲的豺聲忽地從後面響起,在那人一聲令下,早有準備的越軍箭手終於無所顧忌地引弓射箭,千百支利箭如傾盆之雨,鋪天蓋地般朝浣紗臺落下。

一時間,隻聽得慘叫悶哼聲中,夾雜著利箭入肉的鈍聲,不論是吳王侍衛,還是方才暴露的越國死間,這一刻,統統在這波箭雨下,血流成河。

血水從浣紗臺上,直流入太湖之中,將湖水也染成瞭紅色。

幾乎與此同時,太湖水面上,亦升起一片白帆,無數條戰船披著殷紅的晚霞,朝著吳宮包抄而來,從船上傳來隆隆的戰鼓之聲,如奔雷湧動,震天撼地,連那素來平靜的太湖,都隨之掀起重重波瀾。

前後夾擊,水陸合圍,這才是勾踐最後的殺招。

他原本想留下夫差性命,一報還一報,非要將他困居一隅之地,讓他親眼看到吳國宗廟盡毀,傢國覆滅之後,方能一泄心頭之恥。可他沒想到的是,當初太子友不堪受辱,於陣前自盡,而今的夫差,又豈會如他一般,忍辱偷生,屈膝事從?

夫差一死,勾踐心頭的怒火無處可去,也顧不得再撐著那張仁義的面子,當即便下令滅口,唯有將這些人殺得幹幹凈凈,一個不留,日後這史書如何記載,便全由他一人說得。

純鈞和湛盧一前一後,擋在瞭夫差的屍身前,就算此刻他已魂歸天外,他們也不願自傢主君的屍身被毀,幾乎在一瞬間,兩人便被亂箭射成刺蝟一般,抱著夫差的屍身,踉踉蹌蹌地沖到瞭浣紗臺邊,一頭栽入水中。

青青在看到夫差橫劍之時,便知不好,急忙拉住瞭孫奕之,果然見他一個怔忪之間,便嘔瞭口血,再一回頭看到無數戰船緩緩合圍而來,更是心急如焚,眼看著湛盧夫差三人屍身滾落水中,索性心一橫,一咬牙,拉著孫奕之也跳下船去。

他們方一落水,便有無數支箭鋪天蓋地地射來,密密麻麻地紮在船身上,若是方才他們晚瞭一步,隻怕如今已被釘死在船上。

勾踐怒氣沖沖地踩著一地鮮血走到浣紗臺前,朝下看瞭一眼,看到那空****的小船,血染的湖水,臺上湖中的屍體裡,根本沒有他想看到的那人,不由心中一冷,張口便說道:“搜!哪怕傾盡太湖之水,也要找到夫差和孫奕之夫婦,生要見人,死要見……”

還沒等他說出“屍”字,下面的湖水忽地炸開一朵水花,一道水柱沖天而起,當中挾著一道雪亮的劍光,朝他當頭劈落。

“殺!——”

勾踐大吃一驚,急忙後退,腳下一絆,一骨碌摔倒在地,旁邊的侍衛急忙沖上前去,生生替他擋下瞭這一劍,范蠡業已及時趕到,指揮著眾箭手亂箭齊射。

青青和孫奕之在半空中已無可借力之處,一劍落空,想要再找這樣的機會,已是難上加難,隻得竭盡全力將那血瀅劍舞得如同旋風一般,滴水

不漏。

說時遲那時快,從兩人爆出水面行刺,到范蠡護駕放箭,不過一轉眼的功夫,眾人隻看到半空中爆開瞭幾點血花,無數支利箭像是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著一般,都朝著一處攢射而去,幾乎行程瞭一個巨大無比的箭球,將那兩人密密實實地包裹在其中,重重地落入水中。

勾踐已嚇得魂飛魄散,再不敢以身犯險,范蠡急忙命人護送他回去,待諸事已定,一回頭,卻看到西施正站在浣紗臺前,煢煢孑立,翩然若飛,垂首低眸,正望著已變成血紅色的湖水癡癡地發呆。

“夷光,回去吧!”范蠡遲疑瞭一下,還是朝她伸出手去。

“回去?”西施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自嘲地說道:“回哪裡?吳國已滅,苧蘿村也不復存在,就連青青……我還能回哪裡?”

范蠡急忙說道:“跟我回去,夷光,你等瞭這麼多年,不就是在等這一日麼?”

“是啊……”西施卻並未回頭,隻是定定地望著面前的湖水,悵然嘆道:“我等瞭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可為何……為何我忽然發覺……我回不去瞭……”

她默然無語,渾身散發著疏冷至極的氣息,范蠡不敢催她,也隻能靜靜地在一旁守著她。

看著夕陽落盡,夜幕降臨。

越人的戰艦在太湖上拉網撈屍,倒也撈起瞭不少屍體,其中便有夫差和湛盧純鈞的屍體,范蠡讓人好生照顧,給他們重新沐浴更衣,送入靈棚,改日會有勾踐為吳王和死去的吳國眾臣貴族們親自祭祀,將其與吳國宗廟一同化為灰燼,為幾百年的吳國春秋徹底畫上一個終結標記。

西施一直等到深夜,也未能看到有人找到青青和孫奕之的屍體,支持不住時,反倒笑著離開。

她深信,青青這樣的女子,但凡生死不知時,必是逍遙遠去也。

數日後,一艘小船從浣紗臺下駛出,到得太湖深處時,船上的兩個船夫從船艙中抬出一個五六尺長的皮囊,戰戰兢兢地走到船頭,將那扔在掙紮蠕動的皮囊扔進湖水之中。

“住手!——”

范蠡心急若焚,可偏偏就是晚瞭一步,隔著百丈之外,眼睜睜看著他們將那皮囊沉入湖中,當即也顧不得身後侍從勸阻,甩開手,便一頭紮入湖水之中。

不過短短片刻時間,他帶著手下將那一片水域找瞭個遍,偏偏就是找不到被扔下去的皮囊。

那幾個船夫被他審瞭又審,最後終於吐露實情,他聽得那人的名字,卻也隻有默然無語的份。

吳國方滅,西施歸越,他本欲帶她回傢,可傢中妻兒俱在,那是當初為掩飾他與西施的關系,吳王親賜的吳國貴女,這些年來為他生有二子,並無過錯,他也不能就這樣隨意休妻,便請越王賜婚,不料越王竟讓西施留在宮中,這一留,就留出瞭禍事。

越國不少大臣認為西施既能迷惑吳王亡國,如今一見越王動瞭心思,便如臨大敵,連帶著越王後也跟著匆匆從會嵇趕來姑蘇,昨夜剛到,便與越王大吵瞭一架。

范蠡正覺

情勢不妙,想去宮中帶走西施,便收到消息,說越王後已命人將西施裝入皮囊,送往太湖沉溺,他大驚之下,匆匆趕來相救,卻始終還是晚瞭一步。

搜尋瞭三天三夜後,莫說那個皮囊,連相似的東西,都不曾找到。范蠡又趕回宮中查問,那幾個船夫和侍衛都賭咒發誓,說自己親眼看到王後命人將西施打暈,裝入那皮囊交給他們,絕無半句虛言,就連越王後,也自承其事,理直氣壯地說是為越國除妖孽,以免迷惑君主,壞瞭他們君臣情義。

范蠡看著那一眾大臣和王後的嘴臉,竟覺無言以對。

文種私下裡請他過府一聚,又送瞭他兩個美貌的侍妾,勸他就此罷手,他大醉之餘,不禁潸然淚下,想起當初西施對他所言,心下戚戚,頓生去意。

未幾,范蠡辭官而去,不告而別,越國竟無一人知其去向。

文種本以為范蠡一去,越國自越王之下,便唯他一人,不料卻被越王以亂政之罪,滿門抄斬,臨刑之時,方憶及范蠡所言,後悔莫及,深嘆“吾不及少伯!”

隻是人頭落地之時,悔之晚矣。

若幹年後,陶地有一富賈,號陶朱公,富甲天下,名揚四海,偏好儒道之術,不惜重金將當年李聃留在函谷關的《道德經》和孔丘編著之《春秋》抄錄多卷,存於藏書樓,供天下讀書人共賞。

除此之外,此人還搜集諸多傳奇俚曲,連同孔丘所編之《詩經》傳唱天下,其中自然少不瞭衛國之風。

聽得那曲熟悉的歌聲,青青忍不住望向背著藥簍的施夷光,問道:“范少伯始終不信你死瞭,傳聞以萬金懸賞,尋你下落,你當真不願見他?”

施夷光搖搖頭,哪怕荊釵素服,也無法遮掩其耀眼的容光,隻是眉眼間愈發清冷淡然,仿佛天際的一抹浮雲,隻可遠觀,卻無法觸及分毫。

“他要找的,是他心中的施夷光,而不是我。”

“過去那十多年,我因他而活,猶如傀儡木偶,生不如死,唯有如今,跟隨師父采藥行醫,方才讓我知道,活於世間,還有如此快意之事。”

青青莞爾一笑,沖她身後揮瞭揮手,“九娘,快點兒!再晚就趕不上大集瞭!”

“來啦來啦!”即墨九娘背著個剛滿周歲的女娃兒,匆匆地跟瞭上來。這一月一次的南山集,不單是附近十裡八鄉的百姓會來,就連常駐帝丘的那些諸國商人也會來,若是錯過瞭,就得再等一月,她與魯盤的女兒剛學會走路,尚有許多東西要買,可不能錯過這日的熱鬧。

孫奕之和魯盤在後面趕著牛車,拉著不少貨物,慢悠悠地跟著她們,看著女人們沒入集市熱鬧的人群之中,俱是會心一笑。

昔日功名利祿,富貴榮華,恩怨情仇,皆如過眼雲煙,哪裡比得上如今這般逍遙自在,悠遊世間,來得快活?

至於那些還想找到他們的人,是為情為利,為恩為怨,他們都已不在乎。

那些傾國傾城的傳說,亦與他們再無幹系。

沉魚記·正文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