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寶珍與包德盛訂親那天,他也去瞭。
天上落著毛毛雨,他在門口轉來轉去。
還穿著那件短襯衣,這是他最體面的衣服,前後被雨水打濕,緊箍在身上,更顯得孱弱可憐。
他來回踱步,最終一橫心,低頭往裡闖。
剛邁上臺階,就被守在大堂門口的門童,一伸手攔住。
“先生,請出示邀請函,”門童微微鞠躬,笑得親切妥當。
“哦,吃飯,就吃個便飯。”
心裡發虛,頭也跟著低下去,聲音沒出息地打顫。
門童照舊笑著,隻是稍稍往前挪瞭幾步,胸膛擋住去路。
“不好意思,今天喜宴包場瞭,暫不接散客。”
“我就進去找個人,很快就出來,真的,很快就——”
門童抓住他的肩,克制卻決絕地將他輕推出去。
“先生,多多配合,別讓我們為難。”
又一次被阻,他心底的倔勁上湧,臉上也有幾分的掛不住。
卯足氣力,搡開門童,打算一股腦兒地往裡沖。
門童見狀也上瞭脾氣,兩手一頂,將他推出門外。
腳下打滑,他一個趔趄,摔下臺階,正跌坐在泥水坑裡,屁股後面污瞭一大片。
再抬頭時,隻見幾個保安聞聲趕來,門神一般,雙手環抱,挺胸抬頭地立在大門兩側,威武地蔑視著他。
他胸口飽悶,卻也深知寡不敵眾,終是自己將自己扶瞭起來,嘴裡碎碎念叨,抖落著濕褲子,一步一步地挪遠。
雨越下越大。
他買瞭張餅,蹲在飯店對過兒的小店門前,借著遮陽篷避雨。
風吹過,有些冷,他抱著膀子哆嗦,剛才跌傷的地方也隱隱痛著。
他啃幾口就抬頭看看,看宴席何時散,看包德盛何時落單。
他大口往嘴裡塞餅,粗魯地咀嚼,強迫自己和著怒氣吞咽,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勸誡著,定要攢足力氣。
可到底為何要攢足力氣,又自己也說不清楚瞭。
臨近午夜,宴席才終散瞭。
三三兩兩的賓客之間,他看到田寶珍攙著包德盛走出來。
包挺著大肚子,右腋下夾著隻皮包,空出的左手不安分地遊走,停在田寶珍的屁股上,狠狠抓瞭一把。
田寶珍臉色僵硬,但也不過一霎的功夫,眨眼間就浮出張半嗔半嬌的小女人姿態,忸怩地絞著手,故作害羞,惹得包愈發的狂放得意。
待送走瞭寶珍,包德盛又跟著狐朋狗友們去夜市上續攤子。
他一路跟著,直跟到大排檔。
左不過半小時功夫,宵夜酒水全上齊瞭,幾個人劃拳、吹牛,笑聲愈來愈響,嘴中渾話也越來越臟。
他終是聽不下去,醞釀著半晌,心中打鼓,邁步走到幾人跟前。
“兄弟,怎麼?”
包德盛雖狐疑,面上倒也是客氣。
他愣瞭,發現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
是啊,他一心想著跟包德盛對峙,可走到跟前才想起,是田寶珍先甩瞭自己。
然而,連日來的怨懟終要有個去處。
對,他跟田絕交斷然不會是自己的緣故,他並沒做錯什麼,思來想去,一定是包德盛從中做作梗,於是再次定瞭心。
“你不能娶寶珍。”
包德盛喝得臉色酡紅,手裡還抓著杯子,困惑不已。
“為什麼?”
他篤定包在裝傻,不由得怒從心起,劈手奪過酒杯。
“你不配!”不知為何尖瞭嗓子,搞得氣勢全無,“你們根本不合適,你,你一點也不瞭解她!”
包德盛靠回座椅,瞇起眼睛。
“呵,你倒說說看,誰配?誰瞭解?”兩指敲打著桌面,“我早知道你倆不簡單,說吧,到底什麼關系?”
“我們是同鄉,一塊兒打拼出來的。”
“懂瞭。”
包點點頭,拉開手提包,抓出一把錢,拍在桌上。
“補償。”
“不是錢的問題!”
“就是錢的問題,”又是一摞,包臉上的神情愈發不屑,“還不夠?”
“包德盛,你別太張狂,不過是仗著叔叔,單憑自己本事,你算什麼?”
這幾句著實戳到瞭痛處。包德盛乜瞭一圈,發瞭狠,抓出所有錢,直摔到他臉上。
“拿著滾!以後別再糾纏阿珍!”
他被兜頭砸懵瞭。
緩緩神,看見鄰桌一個男子停瞭酒,正朝這邊張望,瘦長面龐,似笑非笑。
他頓時變顏變色,想強行爭回口氣。
“你敢侮辱人!”
他沖上來就要抓包的領口,可雙方人數懸殊,包的朋友圍上來一推,他整個人便摔在地上,唯一的襯衣也臟瞭。
“你自己先動手的。”
包德盛站起身來,腆著肚子,金鏈子甸甸地掛在胸口。
他左右張望,順手抓起酒瓶,嘶叫著往前沖,可舉到高處,卻忽然懸住瞭。
“砸!”包德盛伸過頭去,挑釁地指著頭頂,“有種往這兒砸!”
他氣得手抖,卻也存著幾分理性,不敢真打。
“你等著——”
環瞭一圈,見鄰座男子此時完全側瞭身子,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他,眼一斜,左眉上的疤也跟著動,似是譏刺,似是跟自己打賭,賭他是個軟蛋,是個慫包。
他的血登時沸騰起來。
一咬牙,酒瓶摜在桌上,引得眾人驚呼,後退。
他顧不得手上的傷,尖端對準包德盛,步步緊逼,扔下這輩子最後悔的一句話。
“等著,夜路小心著!我一定宰瞭你!”
他睜開眼,頭仍疼得很。
昨晚大排檔受辱之後,他將身上全部現錢都買瞭酒,悲悲切切地回到傢,一個人鎖在屋中,喝瞭吐,吐瞭喝,換得半宿安眠。
啪啪啪。
門被擂得震天。
他頂著蓬亂的發,打著赤腳過去,將門拉開條縫。
田寶珍立在門外,眼圈泛紅,臉卻冷白,身上還是昨日訂親的那條裙子,此時皺巴巴的,似乎匆忙套上,就出瞭門。
“寶珍?”他瞪大眼,忽又想起自己該氣的,於是別過臉去,“你來幹嘛?”
他手撓肚皮,踱回屋裡,嘴上並不閑著。
“還來找我,哼,不怕你包大哥不高興嗎?”
田寶珍牙齒咬得格格響,沖過來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厲害瞭,”她整個人打擺子一般地抖,“敢殺人瞭!”
“什麼?殺誰?”
“裝!昨晚喝酒的都能作證!”
“什麼跟什麼?”他左手捂住紅腫的臉,右手去倒水,腦子仍是雲裡霧裡,“要是你倆吵嘴,你找他算賬去,跟我這兒撒什麼潑?”
“算哪門子賬?去哪裡算賬?”田寶珍怨毒地剜瞭他一眼,“人都死透瞭。”
他攥杯的手停在半空,眨眨眼。
“誰?”
“包德盛。”
“怎麼就突然死瞭?”他摔下杯子,幾步沖過來,抓她肩膀,“你好好說。”
這下輪到田寶珍愣瞭,定定望向他浮腫的眼皮。
“你當真不知?”
他搖頭,湧出一股子惡心。
“昨晚半夜,姓包的,被人打死在荒郊瞭。”
“報警瞭麼?”話一脫口,他忽地明白瞭自己的險境,“警察怎麼說?”
“他傢的剛剛報瞭警,還在等調查,不過,昨兒後半夜又下瞭場急雨,估計現場也留不下什麼有用的玩意兒。”
“可有人證?”他急切辯白,“總有人看到什麼吧?”
田寶珍肉乎乎的圓臉似是一張面具,兩顆黑玻璃珠似的眼仁藏在後面,冷漠木然地瞪著他。
“看見瞭,看見你倆起瞭沖突。”
他仿佛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完瞭,全完瞭。
他感覺自己的人生,幾十年忍耐的成果,連同整個花花世界,綁住瞭,一起往下墮,墮,直墮到幽深黑漆的海底去,永無出頭之日。
然而,他還是聽見一個聲音不甘心地追問,尖細得不成樣子。
“他們可跟警察說瞭什麼?”
“他們願作證,說是你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