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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慈悲

童浩揉著胃,不住吸氣。

剛才的肉火燒還沒消化完,老遠就看見孟朝樂呵呵地朝自己走來,一手端一個大鐵碗。

咣當,他將滿滿當當的冷面擱到桌上,向前一推。

“這份你的,”孟朝從桶裡抽出雙筷子,“趕緊吃,後面還有七八傢呢,天黑前都得跑完。”

“頭兒,我真吃不下瞭。打早上到現在,我就沒閉過嘴。油條餡餅,爐包火燒,炸串拉面——”童浩捂嘴打瞭個嗝,“咱不是辦案嗎?不是找徐慶利麼?怎麼突然改美食探店瞭?”

“少廢話,趕緊吃,你沒見老板在櫃臺後面朝這邊探頭看嘛。”

孟朝吸吸鼻子,挑起一大筷子,借著吃面條悄聲念叨。

“你當破案那麼容易?證件一露,人人配合?你那是電視劇看多瞭,現實生活裡,普通人巴不得躲命案遠些呢。

“特別是這些街頭做小買賣的,人傢不圖個大富大貴,就圖個平平安安,好端端的,誰願意摻和這些殺人放火的破事,更何況兇手還跑瞭,一直躲在暗處,都不願意當出頭鳥,就怕後面被打擊報復。

“現在你要是直接去問,人要麼推說監控壞瞭,要麼直接反手給你清空瞭監控內存,天王老子也沒轍。所以咱先吃飯,花點錢,順便跟老板服務員什麼的套套近乎,探探口風,那個成語怎麼說的來著?對,看人下菜碟。”

“這算哪門子成語——”

“要是那種正義感特別強,談起社會新聞來義憤填膺的,可以亮明身份直接調查。要是那種一看就膽小怕事,問什麼都推三阻四的,那就隨便尋個由頭,反正咱是要看監控,隻要看著瞭就行。”

孟朝邊說邊偷著往童浩碗裡夾瞭幾坨面。

“記住瞭,辦案有時候就得彎腰低頭,別老毛毛躁躁,橫沖直撞的。”

童浩低頭猛吃,渾然不知碗裡的面越來越多。

“那你跟這店主怎麼說的?”

“這店主人慫,不願生事,而且還多疑,”孟朝喝瞭口湯,“誒,你眼別亂瞟,他正往這看呢,低頭大口吃,裝作很餓的樣子。”

童浩聞言趕緊低頭,死命往嘴裡塞面。

“我剛才騙他說傢裡狗丟瞭,讓他幫我看看監控,他調的時候我盯著呢,沒見著像徐慶利的。”孟朝低聲嘀咕,“我估摸著應該沒跑出琴島,咱各大出口都設著卡呢,想逃哪那麼容易。而且人目擊者不是說瞭麼,老孫頭那輛車,最後一次出現,就是在這片。”

“徐慶利,求你快別躲瞭,再這麼逃下去,可真就死無葬身之地瞭。”

童浩吸吸鼻涕,北風吹過,冷得牙齒打顫,擎筷子的手也凍得通紅,又疼又癢。

“不行瞭,這冷面我真心吃不下去瞭,大冬天的,凍得我腦仁子嗡嗡疼。”

他擱下筷子,不住往手心哈氣。

“頭兒,咱要查的下一傢店是什麼?”

“郭姐涼皮涼拌菜。”

“嘖——”

“不過,你先陪我去趟郵局。”

“怎麼?”

孟朝沒瞧他,語氣平靜。

“我尋思給徐財增寄點錢。估摸著,徐慶利這個月沒能寄吧。南嶺村時候你也見著瞭,那老頭日子苦成什麼樣瞭,如果斷瞭每月的供給,更沒活路瞭。”

他用餐巾紙一抹嘴。

“眼下這不快過年瞭嘛,先幫老頭度過年關再說。”

童浩眨巴眨巴眼,忽地探過腦袋來。

“頭兒,我發現你跟我想的不一樣,我原本以為你是那樣的——”

“哪樣的?”孟朝斜他一眼,“我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長的,辦案是不能感情用事,但不代表我們沒有感情,像徐財增那樣子,誰見瞭都會難受吧。”

童浩還要說什麼,被他一筷子堵瞭回去。

“這夫妻店剛開業不久,你多吃兩口,權當給個鼓勵吧。”

童浩抬眼,發現墻上果然貼著幾張皺巴巴的“開業大酬賓”宣傳單,而他們是這小店裡唯一的客人。

老板蹲在櫃臺後面巴巴地望著,見他也瞧向自己,討好的一笑,更顯可憐。

童浩心一軟,沒瞭法子,深吸口氣,重新拿起瞭筷子。

孟朝開車,童浩半躺在副駕,一邊揉著肚子,一邊轉臉看向窗外。

黃昏之中,一個裹著破棉襖的拾荒者,正彎腰翻撿著垃圾箱。

“唉,眾生皆苦,”他搓著車窗上的霧氣,“你說這曹小軍也是夠可憐的,忙忙活活這一輩子,到底圖個什麼?”

“再可憐也不是犯罪的借口,”孟朝冷著臉反駁,“李清福可憐不?劉呈安可憐不?這世上受苦受窮的多瞭去瞭,難不成都去犯罪?”

童浩轉過臉來,直直盯著孟朝的側臉。

“孟哥,你覺得做警察最重要的是什麼?”

孟朝手搭方向盤,望著前方,夕陽的橙紅映在他眼底。

“別死。”

“好好說——”

“我認真的,破案之前,別死。我對自己就這點要求,希望能長壽,在我閉眼之前多抓一個,這世道就太平一些。”

他將車偏離大道,拐入一條小巷。

“你呢小童?我一直還沒問呢,為什麼想當警察?”

“我覺得穿制服特帥——”

孟朝不可置信地斜他一眼,“有病吧你,這什麼理由。”

“真的,你不覺得警察喊話時候特別牛嗎?”童浩猛地起身,右手比劃成槍的姿勢,“別動,我是警察,舉起手來,放棄抵抗——”

孟朝懶得理他,自顧自銜起支煙來。

“就是我媽不同意,說什麼當刑警太危險,死亡率太高,也不知聽誰傳的謠言——”

“不是謠言,”孟朝扭過臉來,神情少有的嚴肅,“是真的,咱這行,確實危險。”

“真會死人?”

“嗯,各種各樣的死法,窮兇極惡的歹徒,抓捕時的意外,還有常年高強高壓的工作模式,加班猝死的也不在少數,”他深吸口氣,“哪怕拼成這樣,能破的案子也是少數,每年還有很多案件,我們再怎麼加班,再怎麼摸排,可掙紮到最後卻也毫無進展,隻能掛起來。一條人命就那麼被鎖進檔案室,或者變成新聞裡的一個數字。傢屬會來哭,來鬧,來跳著腳罵最難聽的話,當然,他們也會揪著你的衣襟跪下去,額頭磕得青腫,求你再查一查。”

孟朝降下車窗,朝外磕瞭磕煙灰。

“童浩,你剛說眾生皆苦,請你記住,再苦也有人守住瞭底線,警察工作不是兒戲,當善良的人被折損,能拯救他們的不是神,是你。因為你穿著這身制服,因為你是代表著公平正義的警察。”

孟朝瞥瞭他一眼,半是無奈,半是希冀。

“快點成長吧,在那天到來之前。”

童浩眨眨眼,“哪天?”

“如果哪天我倒下瞭,你必須第一時間頂上去,因為老百姓需要我們,他們能依靠的,也隻有我們。”

孟朝將車停住,後面的話也一並停住。

“慢慢來吧,壓力別太大,這陣子也是辛苦你瞭,一來就碰上這麼個案子。”他撓撓頭,“等完事瞭帶你吃個好的,地道傳統美食,琴島biang面,那叫一個香——”

童浩扭頭看向別處,過瞭一會兒,又扭回頭來。嘴巴張瞭閉,閉瞭張,憋瞭好半天,實在是沒有忍住。

“孟哥,那不是陜西的嗎?”他搓搓鼻子,“而且,人傢叫biangbiang面,你這琴島biang面,聽上去好像罵人。”

“哦,是麼?”孟朝臉色一僵,“怪不得請老馬去吃的時候,他表情不太自然呢。嘖,讓老板騙瞭,他還吹自己在琴島做瞭五十多年biang面,可他明明三十來歲,我當時還納悶人傢怎麼這麼駐顏有方。”

“大哥,你不是警察麼?怎麼這麼容易被騙啊?”

孟朝大大咧咧的一擺手,徑自打開車門,跨出去。

“每天睜眼就跟犯罪分子鬥智鬥勇,一天天的夠累瞭,平常日子裡,睜隻眼閉隻眼得瞭,管他地不地道,好吃就行。”

說完,自己嘿嘿一樂。

“一會兒咱倆先把這片爛尾樓掃一圈,我覺得徐慶利去不瞭酒店和旅館,肯定就是躲在這片的犄角旮旯裡。”

童浩跟在他後面下瞭車,心裡暗自嘀咕,這男人怕不是沒吃過什麼好東西。

想想也是,每次見他都是在現場,不是揣著煎餅,就是帶著個火燒。就算偶爾中午在食堂吃飯,也是拼瞭命地塞主食,吃個饅頭都覺得香。

孟朝沒有聽到他的腹誹,大步在前面帶路。

童浩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升起股沖動。

“孟哥,等咱案子結瞭,我請你吃頓好的吧?”

孟朝回頭望他,咧嘴一笑。

“怎麼,想賄賂我?你說,是不是想往上爬?是不是盯上老馬那位置瞭?”

“哪兒啊——”

“那,你看上我這位置瞭?”

“別開玩笑瞭成嗎?”童浩蹙起眉毛,“我就是覺得你活得怪可憐的。”

“我可憐嗎?”孟朝兩手抄兜,吧嗒吧嗒嘴,“嘿,管他呢,請我吃飯為什麼不去?常言說得好,白吃白喝苦也甜,回頭叫上隊裡兄弟姐妹們一塊——”

他身後一個黑影飛馳而過,童浩愣住,看清之後,臉色瞬變。

“怎麼,別這麼小氣啊,”孟朝還在那裡念叨,“這陣子大傢都受苦瞭,一起去補一補,大不瞭費用我跟你對半付——”

可童浩已經顧不上那麼多,把他一推,撒腿就跑。

不明所以的孟朝立在原地,沖他背影大吼。

“上哪去?怎麼還嚇跑瞭呢?”

“徐慶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