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島是座荒蕪的小島,與琴島隔著一汪海,也隔著一個時代。
三四十年前,造船廠的成立讓這座海島短暫的人丁興旺過,而隨著船廠的搬遷,曾隨之而來的豐茂與繁盛也一並去瞭,廠房搬空,人員撤離,如今隻留下一棟棟破敗的屋舍,被山中野物占去做瞭窩。
被人遺忘的船體爛在瞭岸上,龐大殘缺,似是歲月蛻下的沉重的殼。
徐慶利立在船臺,隔海遠眺對岸琴島上的燈火,像是遙望著人間。
背後是綿亙不絕的夜,島上無人,無燈,隻有起伏的山,遮天的樹,永無休止的悲鳴——小島地貌奇特,海風拂過時會發出詭異的聲響,似嬰孩啼哭,似鳥獸哀嚎,因這不舍晝夜的哭聲,得瞭個哭島的名字。
人人都說不祥,而徐慶利卻在這自然的啜泣中尋得瞭安慰,聽著夜色中的嗚咽,會覺得悲哀的不止是自己。
曹天保蹲在他旁邊,一手捏著零食,一手攥著奧特曼,鼻頭凍得通紅。
“倪叔叔,什麼在哭?”
“不怕,”他溫柔地撫著男孩頭頂,恰似往昔一般,“隻是風。”
孩子似懂非懂的點頭,衣袖抹去鼻涕。
“阿爸阿媽到底什麼時候來呀?”
“快來瞭,”他瞄瞭眼時間,“就快來瞭。”
哭島與琴島由一條狹長的穿海隧道相連,搭車左不過40分鐘,眼下已經快到約定的一小時,他們勢必已經到瞭,也許就藏在某處,在暗中窺探著他。
徐慶利視線掃過船殼,廠房,航吊,灌木叢,掃過一切可以容人藏身的黑暗,最終又落回瞭曹天保的身上。
若他們沒來呢?
他問自己,如果他們不肯現身,他又要如何處理這個孩子?
真的決定瞭嗎?
男孩零食扔在一旁,捏著兩個奧特曼對打,嘴裡不知在念叨些什麼。
拐帶天保出來,比他想象的更加簡單,甚至無需動用暴力。
這個男孩跟他親密,他是他眼中和藹有趣的倪叔叔。
過往三年他幫他講的功課,喂的吃食,偷著買給他的小玩具,都幫他贏得瞭這個孩子的信任,所以當徐慶利突然出現在爛尾樓空房間的時候,曹天保沒有驚訝,而是蹦跳地抱住他,用腦袋蹭他的肚子,嚷著好久沒見他瞭。
“阿爸失蹤後,倪叔叔也不來瞭,現在阿爸回來瞭,叔叔也回來瞭,真好。”
“是啊,都回來瞭,”他拍拍孩子的腦袋,將刀背在身後,“真好。”
“是阿爸阿媽讓你來接我的嗎?”他跑回**,飛快往書包裡塞著什麼,“阿媽出門前讓我趕緊收拾,說今晚就走,你瞧,我都收好瞭,馬上可以走。”
男孩得意地晃瞭晃手中的書包,“自己收的呢。”
他仰著臉沖他笑,像是在等待他的誇獎。
徐慶利也笑,多麼乖巧懂事的孩子,連理由都幫他想好瞭。他拉住他,快步朝外走,“是啊,阿爸等很久瞭,你快跟我去找他。”
他帶著曹天保先去瞭工地。眼下餌有瞭,陷阱裡的刀自然也得準備妥當。佈局的人是他,他勢必要確保萬無一失。
他要天保稍等一會兒,隻說過來取點東西,而在他忙活的過程中,男孩也真的沒有去擾過他。
曹天保什麼都沒有問,自個兒拉開書包,安靜地縮在角落裡吃零食。
常年的顛沛與病痛讓這個孩子十分懂得忍耐,或許並不理解大人世界的邏輯,可他總是試圖去成全。
溫順,隱忍,似一株錯生在冬天的植物,明知結局唯有死亡,卻也還是順從的生長,自欺欺人,心底做著開花的美夢。
窗外的風雪固然不是他的錯,可世間受苦受難的人,難不成都是自己做錯瞭什麼嗎?
徐慶利望著男孩,就像觀賞一出電影的結尾。此刻屏幕還亮著,人物還演著,鮮活著,可他知道,距那個結束不遠瞭,一秒又一秒的挨近,挨近曲終人散的時刻,心中未免悵然。
驀地翻騰起一股不忍,他停瞭幾秒,笑笑,又繼續手上的動作。
直至所有東西準備妥當,二人輾轉來瞭哭島。
徐慶利尋瞭處避風的地方,躲開男孩,偷著給曹小軍撥打瞭那通電話。
等他出來時,不遠處的曹天保換瞭種自娛的遊戲,撿起碼頭附近的碎石子,朝海裡丟去。
海上生瞭霧,水與天連成一片,無垠的黑,濃的令人惶惑,對岸燈火時隱時現,遠得宛若天邊的星。天保丟出去的石子轉瞬不見,隻聽得一兩聲微弱的“咕咚”,襯的黑的更黑,遠的更遠。
徐慶利又看瞭眼時間,逼近午夜,已經超過瞭約定的一小時。
仍未有人現身。
他看著天保奔來跑去,四下撿拾石子的活潑背影,一時間恍惚愣瞭神。
再等等吧,他對自己說,他情願再給點時間,給曹小軍,給吳細妹,給曹天保,也給他自己。
身旁擱著條未完工的鐵殼船,底部支著幾根水泥墩子。
這艘船本應成為海上的岸,如今卻擱淺在陸地,任由海風侵蝕。
風穿過船骸,像一首悲戚的挽歌,一場夭折的夢,哭訴它本應在碧波之上乘風破浪,就像他,本應腳踏實地安穩一生。
他忽然感同身受,他是徐慶利,也是倪向東,是曹天保,也是曹小軍。他是被拋入海底的石子,也是被架空在陸地的船。世間萬物皆是身不由己,被無常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在各自的節律中,承受著各自的苦難。
夜色濃鬱,耳畔唯有哭聲不舍。
不,黑暗之中還隱著另一股氣息。
是他。
徐慶利回頭,他知道他來瞭。
不是她,是他。
徐慶利的手微微地抖,海風之中還摻雜著第四個人的呼吸,一個名叫倪向東的人伏在他身旁,嗤嗤笑個不停,幫他握住顫抖的刀。
死去的倪向東四肢焦黑,面龐殘缺,嘴一張,便呼出細小的灰色粉塵。
“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笑聲陰沉沙啞。
“徐慶利就是倪向東,倪向東就是徐慶利。”
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焦糊的臭味,仿佛烈焰又一次燒毀瞭他的臉。
“曹小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找到他。”
可是他藏在暗處,曹小軍躲暗處不肯現身,就像那夜一樣。
“有辦法,”那個聲音笑,“心狠的人,總是有辦法。他們能狠,你也可以。”
徐慶利走向曹天保。
“天保,你來看,那個是不是你阿爸?”
“哪裡?”男孩顛顛地跑過來,小臉被風吹得通紅,“哪兒?”
“在那兒,你往前走走,看,海面遠處那個。”
“哪?”
男孩墊著腳往前張望,一寸寸靠近碼頭邊緣。
徐慶利忽地伸手一推,曹天保毫無防備的跌入水中。這是船廠,海闊水深,孩子的腳根本夠不到底。
“倪叔叔,救我——”他的腦袋在水中起伏,“我,救我——”
徐慶利點起一根煙,斜叼著在碼頭邊來回踱步,另一邊是孩子的瀕死掙紮。
他嘴裡哼唱般數著數,不疾不徐。
“十,九,八——”
曹天保瘋狂蹬腿,掀起嘩浪浪的水聲。
“七,六,五——”
男孩撲騰著,漸漸失瞭氣力,隻有一雙小手紮煞著,擎在頭頂。
“四,三,二——”
孩子沉入水底,沒瞭聲息,海面重新恢復平靜。
徐慶利停住腳步,有些詫異地望著海面。
“咦?”
說時遲那時快,打身後飛出一道黑影,將他撞到一邊,噗通一聲,躍入水中。
曹小軍高高地托起曹天保,一次一次,卯足力氣往岸上遞。
徐慶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父子二人,歪嘴一笑。
“一。”
他用鞋底碾滅煙頭,右手打懷裡抻出刀來。
曹小軍,你他媽總算肯現身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