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訊問室內,吳細妹一言不發,隻低頭望著腕上的手銬。
“吳細妹,不要搞拖延時間這一套,”小張敲敲桌子,“但凡帶你來這裡,就是我們手上已經有瞭證據,給你個爭取寬大處理的機會,你才32歲,總不想下半輩子都蹲在監獄裡吧?”
吳細妹抬頭,乜斜瞭眼,重又低下頭去,一臉淡然。
“你是自己說呢,還是等著我們幫你開口?”
“你們要是都知道瞭,那就判唄,”她伸手攏瞭攏耳邊碎發,“既然知道瞭,還問我幹什麼?”
“你端正下態度——”
門開瞭,老馬走進來,中斷瞭問話。
吳細妹歪頭瞧他,視線隨著他走,追著他坐下,看他當著自己的面跟另外兩個警察竊竊私語,眼睛卻時不時的,一下一下地,往她這邊瞟,心底隱隱不安起來,面上卻咬牙繃住瞭,不去表現什麼。
“咚”的一聲,那人將某樣東西丟在桌面上,她忍住瞭,強迫自己不去看。
“吳細妹,當時你跟曹小軍兩人是分頭去瞭兩個地方是吧?”
她低頭搓弄著右手指尖的灰,不說話。
“工地上沒有曹天保,因而你賭瞭一把,你賭曹小軍那邊可能會成功救下孩子,所以你閉嘴不說,消極抵抗,就是為瞭給他爭取時間,對不對?”
吳細妹嘴角一抽,老馬看在眼裡,知道猜中瞭,提高音量,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嗎,曹小軍出事瞭。”
她依然低著頭,但是老馬看得清楚,她的手指微微顫動。
她在聽。
“不信?”
嘩啦,他將之前扔在桌上的東西提瞭起來。
“這個你總認得吧?”
吳細妹抬眼,漫不經心地一瞥,卻登時愣住。
一串血糊糊的鑰匙。
怎麼會不認識,這個鑰匙環是她買給小軍的,夜市上買的假貨,十塊錢一對。
她不知道這隻粉紅色的小狐貍叫什麼名字,隻知道眼下時興得很,城裡的小姑娘包上都掛一個,再怎麼說,她也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姑娘,喜歡趕時髦是按捺不住的天性。
在攤主的攛掇下,她蹲下身子,在成堆的鑰匙扣裡翻來覆去地選瞭半天。
粗制濫造的居多,有的眼歪嘴斜,有的印花偏瞭,有的少瞭個眼珠,她直蹲麻瞭腳,挑花瞭眼,才拎出兩個差不多的,好容易湊成瞭一對。
現在人管這叫情侶款,她美滋滋地付瞭錢,想著她跟小軍的,應該叫夫妻款。
當天晚上,她偷著將小狐貍掛在他鑰匙上,一遍遍地看,軟乎乎的一小團,愈看愈歡喜。可看著看著,心中又不免忐忑起來,畢竟小軍已經34歲瞭,平時又都跟些大老爺們待在一起,萬一他嫌幼稚,不願意帶在身邊怎麼辦?
晚飯後,小軍去褲兜裡摸煙,摸瞭半天,翻出瞭鑰匙,看見瞭。
她正在廚房收拾,背對他,兩手攥著隻碗,透過嘩嘩水聲,揣摩著他的反應。
“這什麼?”
“買給你的,”她慌起來,趕忙咯吱咯吱搓著手裡的碗,“我也有一個。”
“一樣的?”
“唔,一樣呢。”
曹小軍挪過來,靠在她旁邊,撓撓頭,“這小粉狗——”
“哪個是粉狗瞭,人傢是小狐貍,”吳細妹剜瞭他一眼,嗔怪道,“怎麼什麼到你嘴裡,都變得土裡土氣的。”
曹小軍聽瞭並不惱,紅著臉,嘿嘿笑。
“算我說錯瞭,你別氣,我重新說就是瞭。”他晃晃鑰匙扣,“這狐貍挺眼熟的。”
“那是,現在火得很,還有名字呢。”她眨眨眼,想瞭半天,“好像叫什麼玲玲什麼的,嘖,忘瞭,凈弄些外國名字,記不住。”
“叫細妹吧,”小軍樂呵呵地捏著,擎到她眼前,“你瞧這大眼睛,多大,跟你一樣。”
“去去去,一邊去,別礙著我刷碗。”
她故意甩他一臉泡沫水,卻忍不住笑瞭。
“我那個就叫小軍,回頭得搞臟一點,畢竟你那麼黑。”
“你慣會笑話我——”
他追著戳她癢癢肉,她笑著躲閃,朝他彈水回擊,兩人在廚房鬧做一團。
如今,吳細妹獨自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傻望著懸在半空的那串鑰匙。
眼前曹小軍的“細妹”沾著銹紅色污漬,人造的絨毛黏成一綹一綹。
“他——”
吳細妹極力控著淚,脆弱沉重的水膜遮住瞭視線。
“小軍他——”
老馬沉默不語。
“那天保——”
“天保已經沒有爸瞭,不能再沒有媽。”
老馬望著她,語氣平靜。
“吳細妹,你不是主犯,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到底要怎麼表現,要不要看著天保長大,你自己想想清楚。”
眼中的海傾覆而下,吳細妹忍瞭再忍,終是低下瞭頭。
“我說,我全都說。”
“你們要我說什麼呢?”
徐慶利笑瞭。
“腳手架不穩,這是常有的事情,明明是施工方的責任,你們怎麼能怪我呢?”
他誇張地倒吸口氣。
“我這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你們就跟審犯人一樣審我,哪個受得住喲。”
“徐慶利,你不要轉移話題,那個袋子總是你掛上去的吧?上面可有你的指紋。”
“是,袋子是我掛上去的,但是掛袋子有罪嗎?”他搖搖頭,“沒有吧,你們總不能因為這個槍斃我吧。”
小陳身子一動,被老馬一把按住。他盯住徐慶利,尋找著突破口。
“你那晚為什麼讓吳細妹去工地?”
“開玩笑,開玩笑不可以嗎?”徐慶利嘿嘿一笑,“就當我是惡作劇吧,我道歉,沒想到引逗著你們的警察同志去爬,對不起。”
他雙手合十,一臉的真誠。
“對不住瞭,我萬分後悔,沒想到讓你們白白犧牲一人。”
他??眼,狡黠一笑。
“不過,這也不違法吧,他是自己爬的,又不是我逼得,可怨不得我。”
老馬感覺一股火氣直沖腦門,攥緊拳頭深呼吸,好歹是強壓瞭下來。
他知道,徐慶利是故意想要挑起他們情緒,想要避重就輕,轉移他們的註意力。
如今明知道這個男人有問題,但是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制裁他的證據,隻能任由他光明正大地扮演著受害者,不禁窩火起來。
“那麼曹小軍呢?”他敲敲桌子,“為什麼你跟他會在船廠?”
“說起這個我更氣,我好心幫他找兒子,他小子居然藏在暗處偷襲我——”
“你撒謊。”
徐慶利一愣。
“我撒什麼謊?是,曹小軍是死瞭,可你們也看見我身上的傷瞭,這小子要殺我,他三番五次殺我在前,我當然得還手。這叫什麼來著,對,正當防衛。”
“那麼他兒子呢?”小陳提高瞭嗓門,“曹天保的死你又怎麼解釋?”
“喲,我真的冤枉,那孩子自己掉水裡面的,你知道他身子本來就弱,大冬天晚上在水裡一泡,當時就不太行瞭。”
“好好的怎麼會掉水裡?是不是你推的?”
“沒有,絕對沒有,”他無辜地擺手,“你們去街坊那裡打聽打聽,人人都知道那孩子跟我親近,我也真心疼他。之前治病的錢,有一部分還是我省吃儉用攢下來給的呢,我怎麼可能舍得推他下水呢,不可能。”
“那他為什麼會去船廠?是不是你帶過去的?”
徐慶利直勾勾望著小陳,不言語。
沿街的監控也許會拍下二人的身影,全盤抵賴不是最好的辦法,他腦筋一轉,決定順水推舟。
“是,但又不全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你好好交代,別玩花樣!”
“是我送他去的,”徐慶利講得慢條斯理,“可是,是他要我送他過去的。”
老馬跟小陳對視一眼,心底一驚。
果然,徐慶利接口說道:
“你們還不知道吧,其實天保跟小軍關系並不好。孩子慢慢大瞭,懂事瞭,聽說瞭些閑言碎語,知道自己不是他親生的,所以別扭起來。
“那天晚上,他是離傢出走,剛好遇見我,說想去找個碼頭,想跑回南洋找他親爸。你們不信,可以看看他書包,裡面的東西都是他自己收拾的,我可絕對沒碰過。要是我想綁架他,哪還會給他時間收拾行李,對不?
“我自然是先勸瞭,然後呢,孩子鬧得厲害,我怕再出事,就先把他哄到個廢棄船廠,騙他船一會兒就到。緊接著,我不計前嫌,給小軍打瞭個電話,偷著告訴他孩子在這,讓他來帶走。
“當然瞭,我承認,我也有火,所以故意在工地那掛瞭個袋子,想要嚇唬嚇唬他們,但我真的沒想害誰,就想著如果工地找不到,他們肯定會來船廠,等他們來瞭,幾個人好好談一談,有什麼心結都解開,畢竟大傢以前關系那麼好,有話好好說,我可以原諒的。
“可沒想到,我好心喂瞭狗,曹小軍不僅不領情,還反手想殺我。可憐瞭天保喲,我倆搏鬥過程中,孩子不知怎麼就落瞭水,等再救上來,唉——”
他耷拉下眼皮,不住嘆息。
“你再編!”小陳一拍桌子,“佈局的人明明是你,是你想殺他們一傢三口!”
“證據呢?”
徐慶利忽然收起眼底的哀傷,抬眼,陰鷙地斜著小陳。
“說我殺人,你們有證據嗎?”
“你——”
沒有證據,老馬暗自嘆息。
這案子比想象得還要棘手,警察的直覺告訴他,徐慶利身上絕對背著案子,但是,他們手頭上又著實沒有確鑿的罪證。
徐慶利顯然已經計劃好瞭一切,包括這場審訊,他早在心底提前排練過,準備一股腦全部推到曹小軍身上,把自己撇得幹幹凈凈,就連孟朝的死,於法律層面上,也確實奈何不瞭他。
眼前的人狡猾歹毒,遊走在法律邊緣,就像是曾經的倪向東。
要是孟朝還在就好瞭,這小子腦子活,一定會有辦法。
老馬胡亂想著,猛地意識到瞭什麼。
“你怎麼知道曹小軍沒死?”
“本子啊,您說巧不巧,我剛好撿到你們的會議本。”
徐慶利重又激動起來。
“警察同志,你們本子上不是分析得清清楚楚麼?是曹小軍和吳細妹策劃瞭一切,他倆先是殺瞭倪向東,然後為瞭堵我的嘴,又設計陷害我,殺瞭鄰居,又殺瞭山上小保安。可憐啊,死的都是無辜的人,這對夫妻,罪大惡極,就該槍斃!”
徐慶利前傾身子,昂起臉,看向老馬。
“現在罪犯也有瞭,證詞也有瞭,你們為什麼不結案呢?”
右頰的刀傷就像是一個冷笑。
“你們壓力也很大吧?死瞭那麼多人,現在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不說,還搭進去個隊長,要是老百姓知道你們抓錯人瞭,警察的威信呢?要我說,就別瞎懷疑瞭,你們趕緊處理掉吳細妹,趕緊結案吧——”
話音剛落,門被誰一腳踹開,童浩沖瞭進來。
“馬隊,為什麼不讓我參與審訊?我當時就在現場,我知道實際情況!”
“童浩——”
“童浩?”
徐慶利挺起身子,瞇縫起眼睛。
“原來童浩就是你啊,今天終於見面瞭。”
童浩扭臉,對他怒目而視。
“幫我大忙瞭,要不是看瞭你的筆記,我還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他沖他豎起大拇指,“工作認真,筆記做得很好嘛,可真是人民的好警察——”
童浩沖上去,被小陳和老馬合力攔住。
“怎麼,還想打我?警察可不能嚴刑逼供,你頭兒沒教過你嗎?”
徐慶利戲劇性地一拍腦袋。
“哦,瞧我這破記性,想起來瞭,跟你一塊那警察死瞭,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你大爺的徐慶利!我日你大爺!”
童浩掙脫出來,一拳搗中徐慶利鼻梁,當場見瞭血。
“我他媽殺瞭你,大不瞭我不當警察瞭,我幹死你——”
“童浩,你給我出去!”
老馬擋在徐慶利前面,死命推瞭他一把,童浩朝後趔趄瞭幾步。
“馬隊,我——”
“出去!這個案子你不許跟瞭!”老馬怒吼一聲,“小陳,給他帶出去!”
童浩的罵罵咧咧越來越遠,鬧哄哄的訊問室,重新恢復寂靜,隻剩下老馬與徐慶利。
老馬背對著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平復著情緒。
他聽見他在笑,嗤嗤笑。
老馬回頭,見徐慶利正摸著臉上的血,自言自語。
“已經動手瞭,看來你們是真沒轍瞭。”
他心下一凜,忽然想通瞭,為何徐慶利一反常態,多次言語挑釁。
原來這小子一直在故意激怒他們,為的就是打探虛實,看他們手上有沒有可以治自己罪的證據。
童浩的氣急敗壞恰好證實瞭他們拿他沒有辦法。
中計瞭。
果然,如今徐慶利已然換瞭副姿勢,靠坐在凳子上,氣定神閑。
“再說一遍,”他歪嘴一笑,“我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