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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生者們

田寶珍避開人群,尋瞭處角落,靠墻倚著。

她摸瞭摸兜裡的電子煙,又張瞭眼不遠處亂亂哄哄的孩子,怔瞭一兩秒,終是松瞭手。

昨晚忙瞭個通宵,今早一站起來就頭昏腦漲,眼珠子澀得發緊,然而還是按照早就承諾好的,帶孩子來瞭水族館。此刻,夏令營的帶隊老師右手指著展示櫥窗,正用“小蜜蜂”介紹著什麼,一眾小朋友圍成個半圓,小小的、黑壓壓的腦袋湊到一起,貼著玻璃,哇哇地贊嘆個不停。

田寶珍在孩子堆裡一眼拎到瞭自己的女兒,她頂著小黃帽,興奮地蹦跳,襯衣下擺從短裙裡掙瞭出來,蓬蓬的,像是鴨子的尾巴。女孩兩手撐住玻璃,瞪著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展櫃裡的魚。

有什麼好驚訝的,昨兒個晚飯你不是剛吃的嗎?

寶珍在心中暗笑,同一條魚,擱飯盆裡叫鮁魚,放進水族館就叫藍點馬鮫。同一個玩意,地點一換,身價也全然不同。就跟人一樣,明明都是同一種動物,卻硬生生用各種名號和標簽強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她眨眨眼,忍住瞭嘴邊的呵欠,好在她今天化的眼線是防水的,不暈。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疲態,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掏出手機,上百條未讀的消息,懶得去看,隨意切換到其他軟件,閑散地瀏覽起熱點新聞,試圖喚醒大腦。

鋪天蓋地的全是明星營銷,要麼就是各式各樣的情感故事,一半在炫耀,一半在哭訴。

愛情這玩意她早就戒斷瞭,那是比真金白銀更稀有的奢侈品,可遇不可求,況且還不保值,今日相愛的,明日再見可說不準。唯有衣食無憂,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才能、才敢、才願去酣暢淋漓毫無保留的愛,“追求生活”是他們的特權,而到瞭她這把年紀,“生”和“活”是要分開來理解的,到底是實際些,一心隻想著發財,隻求他人別給她添堵。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她隻想坐在高高的金山上面,艷羨著他們純潔無暇的愛。

胡亂想著,眼睛掃到一條新聞,滑動屏幕的手指也跟著停瞭下來。

隱姓埋名十餘載,一朝夢碎現原形

昨日,遵照最高人民法院下達的執行死刑命令,沙東省琴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對罪犯徐慶利執行死刑,檢察機關依法派員臨場監督。至此,曾震驚島城的木箱拋屍案塵埃落定。

據知情人士透露,曹小軍與徐慶利的個人恩怨隻是冰山一角,本報記者順藤摸瓜,走訪當地群眾,穿過迷離案情,步步逼近真相,揭開嗜血惡徒的墮落心路……

徐慶利?

這名字有幾分耳熟,似是在哪裡聽過——

深埋已久的記憶開始嗡鳴,有什麼即將破土而出。她正欲急速往下看,卻有誰拉瞭拉她的裙擺。低頭,發現是女兒。

“媽媽,我看不見,”小女孩踮著腳,指指遠處,“抱我,看魚,我要看大魚。”

寶珍抬頭,這才發現原來水下表演已經開始,男女主演裝扮一新,穿梭在斑斕遊魚與繽紛珊瑚之間。舞臺前的階梯上坐滿瞭人,後面的便站著圍觀,不少孩子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前後晃悠著,抻長瞭腦袋張望。

田寶珍笑笑,收起手機,俯身抱起女兒,大步朝人群走去。

因著包德盛的案子,與傢鄉眾人斷瞭聯系,一路北上,獨自來到這座名叫琴島的海濱小城。一晃也十多年瞭,一路摸爬滾打,吃瞭許多苦,遭瞭不少罪,如今也算是紮下瞭根。

後悔麼,卻是不後悔。畢竟是自己選的路,她是頭腦清醒的,知道世上沒有雙全法,要麼吃努力的苦,要麼吃生活的苦,總得要二選一。

她尋瞭個高處,定住腳,引逗著女兒去看那大魚缸。女孩很快便被吸引,拍著巴掌,咯咯笑個不停。懷裡的孩子,沉甸甸,暖烘烘的,寶珍凝視著女兒肉鼓鼓的側臉,心底忽然柔軟起來,就像是望見瞭童年的自己。

她做到瞭,她憑著自己的努力,給女兒的人生爭取到一個更好的起點。

起碼女兒能夠讀書,能夠見世面,能夠自由選擇想走的路,在女兒未來有所求時,她懂得憑自己的本事去爭取,而不是隻剩下委身於他人這一條老路。她的女兒,還有一個自己做主的機會,這麼一代一代的奮鬥下去,一代一代的女兒們脖頸上的枷鎖也終會掙開。女人不是月亮,從不需要憑借誰的光,這個道理她母親不明白,但她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懂得。

寶珍環緊瞭孩子,也轉臉去看對面的表演。

面前是巨大的落地魚缸,據導遊介紹說,這是亞洲最大的。她望著五彩的魚群,心神也跟著搖曳不定,像是要哭的沖動。她已經很久沒哭過瞭,情緒無意義是她近幾年在生意場上學到的教訓,眼淚隻是她演戲的道具,卻忘瞭怎樣去真心實意的為瞭誰哭一場。

此刻魚缸裡演的是《梁祝》,戲劇正進入高潮部分,男女主演手牽手向上奔去,象征著羽化成蝶,雙宿雙飛。對著面前這蔚藍色的夢境,寶珍眼中升起水霧,仿佛又一次看見瞭十多年前的那輪藍月。

她再次看見瞭傢鄉環繞的群山,古老的茅屋,遙遠的椰子樹,她又蛻回瞭十幾歲的少女,也是曾為誰碰觸過真心,也曾有過脆弱莽撞的心動。

她記得那晚月色朦朧,自己仰起臉,笑著追問對面的男子。

“阿哥,你敢跟我去縣城嗎?”

後來,她的阿哥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記不清瞭,像是隔著一層永不散去的濃霧,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甚至已經記不得他的名字,隻是隱約知道像是姓徐……

罷瞭,不想瞭,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田寶珍吸吸鼻子,逼回瞭眼中的淚,甩甩腦後的發,勾出一個漂亮的笑來安慰自己。

過去的,就讓他們過去吧。

童浩半蹲在墓碑前,一聲不吭,緩緩向外掏著祭品。

冷面,涼皮,炸串,餛飩。

當他倒出煎餅果子的時候,旁邊的高個青年實在忍不住瞭。

“那個,童哥,人傢都是擺什麼燒雞水果小點心,你上墳為什麼要用煎餅果子?”

童浩沒搭話,輕輕將煎餅外面的塑料袋解開,小心放平,這才起身,好好打量起眼前這個男孩。黝黑,精瘦,成天呲著大白牙傻笑。警校剛畢業沒多久,自稱打小夢想就是進刑警隊,如今分到他手下,隊長讓他幫忙帶一帶。

“對瞭,你叫什麼來著?”

“孟昭,您叫我小孟就行。”

“孟朝?”童浩一愣,“你叫孟朝?”

“對,我爸姓孟,昭是天理昭昭那個昭,”青年順著童浩的視線瞥瞭眼墓碑,趕忙啃啃兩聲,清瞭清嗓子,“哦,不是這個朝,對不起,我爸沒起好名字——”

童浩點點頭,面上沒說話,心裡卻暗自想著不是也好,總不想你再落個他那樣的結局。

他蹲下身來,手扶墓碑,沉默瞭半晌,這才低聲問身後的小孟。

“你知道為什麼帶你來這麼?”

“這躺著的是不是你傢親戚?”

童浩忍瞭再忍,還是沒忍住,斜瞭他一眼。

“瞎說什麼,這是咱刑警隊以前的隊長,特勇的一個人,在一次追捕中,為瞭保護群眾,英勇——”多少年瞭,每次說到這個詞,他還是會哽,“英勇犧牲瞭,來,你拜一拜吧,也算是前輩給你上上思想教育課。”

孟昭雙手合十,虔誠跪下,眼瞅著咣咣就要磕頭,童浩忙一把拉住。

“誒?倒也不用磕頭,你拜一拜就行——”

“不行,得磕!”

孟昭掙開童浩,腦門子咣咣地往石板上撞。

“隊長英勇殉職,是英雄,沒有他沖在前面,就沒有我們眼下的安穩日子,這幾個頭他擔得住。孟隊長,您走好,在那邊好好休息吧,這邊有我們呢,但是吧,也別走太遠,保佑我們出警順利,要是破案遭遇瓶頸瞭,還麻煩您給托個夢——”

童浩聽著他的胡說八道,卻是笑瞭,看著他一腔熱血的莽撞,像是看見瞭幾年前的自己,又像是看見瞭剛畢業的孟朝,像是看到瞭一代又一代奔向崗位的“愣頭青們”。

他揩瞭把眼,在小孟後腦上狠拍瞭一巴掌。

“行瞭,差不多得瞭,破案用的是腦子,不是大話,等你出現場不吐瞭再說吧。”

說完,童浩起身朝前走去,青年拍拍膝上的灰,緊隨其後。

“童哥,咱回局裡?”

“嗯,不過先陪我去趟郵局,我匯筆錢,給個老熟人。”

“誰呀?”

“南洋省的一個老人傢,你不認識,少打聽。”

“誒?怎麼這麼見外呢,你介紹介紹不就認識瞭?是不是你遠方親戚啊——”

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交談聲也愈來愈遠,慢慢聽不清晰。一陣風拂過,樹影搖曳,落在墓碑的照片上,孟朝笑著,眺望遠方。

不知何時,墳前供奉的煎餅果子少瞭一半,像是被什麼吃瞭去,隻留下一排新鮮的牙印。

許是野物,許是別的。

關於倪向東,關於我們

此時此刻,我終於圓滿瞭這個故事。

感覺自己就像是老式的生日蠟燭,蓮花形狀,一點燃就會彈開,轉著圈自動唱歌那種,隻要電池不使完,或者隻要不被人剪斷電線,便會永遠“祝你生日快樂”的無限循環下去。這可能就是我,隻要故事沒完成,就會永遠不停地寫下去,直到力竭。

很多人問我,倪向東這個故事的原型到底是誰,說實話,我不知道,我純純瞎掰的。大概是去年秋天吧,正在菜市場滑溜眼珠呢,忽然間,這個人物就湧現在面前的青椒上,我也尋思呢,這邪瞭吧唧的男人是誰啊?然後想著想著,就開始寫這個故事瞭。

其實也不想傳授什麼大道理,我不會,也不配。隻是單純的想呈現一種人生,寫到徐慶利的部分,我也問過自己,這世間真的會有如此淒慘的人嗎?然後過瞭一個多月,老天爺大概是回應瞭我的疑問,讓我刷到一個紀錄片。

片中的男子三十多歲,瘦削孱弱,一直對著記者的鏡頭卑微的笑。

他是個孤兒,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後來養父母總是打他,往死裡打,受不住瞭,十多歲時候跑出去瞭,然後全國各地的流浪,沒有身份證,隻能打黑工,老板隻管飯,從沒給過一分工錢。他說他這輩子攢的最多的錢就是200元,有時候5天沒有吃飯,就隻能蹲在街邊,不敢動,一動就會昏過去。

他說他平時撿垃圾為生,但是撿垃圾也有底層的規矩,不小心撿到別人地盤瞭,會挨揍的。當時他被另一幫流浪漢打到顱骨骨折,沒有錢去醫院,硬生生躺著等死,後來躺瞭快一個月,還是活下來瞭。最難的時候,還碰見過黑煤窯的老板,那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問他要不要跟著去幹活,他答應瞭,他說知道對方是黑煤窯的,去瞭可能會被打死,但是沒有辦法,如果不去,當晚就會凍死。

片子的最後,記者問他,人生中可曾有什麼快樂的回憶嗎?

他怯懦地躲避著鏡頭,笑著說沒有。

記者說你好好想想,一點都沒有嗎?

他愣瞭愣,想瞭半天。

“沒有,這一生一點快樂都沒有。”

說這話時,仍然笑著。

那一刻我忽然被戳中瞭,有時候我們的不懂,是因為我們幸運。因為命運沒有選中我們開刀,我們不是普通人,是幸存者。活著的每一日都是奇跡,每一日都是饋贈,我們口中百無聊賴的日子,也許真的是曹小軍、吳細妹、徐慶利他們眼中遙不可及的明天,也是孟朝、老孫他們用命換來的安穩。

如果說《一生懸命》這個故事非要傳達點什麼的話,那就是請保持善良,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我們總是會在自己的情節裡遇見矛盾痛苦的事情,其實大傢都一樣,一樣脆弱,一樣堅強,一樣的會因為一點小事崩潰,一樣的也會因為他人的善意而感動,覺得人生值得。

有時候這個世界會很荒謬,但總有解決之道,總會有辦法的。

可能我所有的小說主旨都是一個,那就是活下去,活下去總會有好事發生。人生是曠野而非軌道,請盡情撒歡,盡情奔跑,來都來瞭,玩盡興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