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鳴是我的一個忘年交,說起來估計你也不認識,不過他跟你一個高中畢業的。”
向萬林打瞭一下火,發現打不著瞭,得要換個燃料瓶,起身走進隔壁的儲物間,去取新的燃料瓶。
“看不出來啊爸爸,你還有忘年交呢?”向裡聽到這兒用胳膊碰瞭碰身邊的媽媽,兩個人呵呵呵地笑瞭起來。
隻有向野笑不出來。
“爸,哪個ming啊?是日月‘明’還是口鳥‘鳴’啊?”
“口鳥‘鳴’,之前我也以為是那個小明咧,前幾年他加我微信的時候說讓我備註王鶴鳴,我才曉得一直把他名字想錯瞭。”
向野之前腦子裡那根沒頭沒腦的線,終於串起來瞭,上庸白茶,萬林木材加工廠,九皋園藝基地,這下,都和王鶴鳴有關系瞭,她坐在那裡,突然說不出話。
向萬林拿出新的燃料瓶換上,走到打海帶結的母女面前:“你們還笑我,我就不能有個忘年交啊?”
說完,向萬林又走回自己燒豬蹄的陣地,坐下,看瞭看旁邊愣神的大女兒。
“小野,你去幫媽媽,我這裡等下燒起來會滋滋啦啦地濺油,別到時候弄你到身上。”
向野回過神,坐到向裡身邊,手上打著海帶結,心裡卻是一個又一個等著被解開的結。
向萬林為瞭證明自己真的有個忘年交,一邊燒著豬蹄,一邊開始絮絮叨叨。
“你們還不信,我認識小鳴也快十來年瞭吧。他還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又開始瞭。”夏青竹聽到這兒,發現這故事自己已經聽過無數遍瞭。
向野也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很早之前隱約就聽過這事瞭。
向裡的腎移植手術結束之後,不僅是傢裡攢瞭多年的那些積蓄用光瞭,還欠瞭兩個舅舅一大筆錢。一傢四口回到傢,才知道鎮上又新開瞭一傢鋸木廠,導致他們傢的鋸木廠生意慘淡,經營不下去瞭。
向野記得,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她爸一直張羅著要把廠子轉出去,然後打算去粵城打工。他要一邊供兩個女兒上學,一邊給兩個小舅子還債,沒有固定的收入,一傢人根本活不下去。
高考成績剛出來的時候,向野想過復讀再考一年,但是看到傢裡的情況,她實在不忍心爸爸負擔那麼重,考慮到大學有助學貸款,上大學後還可以勤工儉學自己賺生活費,她放棄瞭復讀的念頭。
她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爸沒回傢吃晚飯,很晚才回傢。
“那時候我那個鋸木廠沒什麼生意瞭,又轉不出去,我天天在廠子裡心焦啊,急著出去打工賺錢。你們記不記得,小野收到通知書那天,我也在廠子裡嘛,小鳴那時候從我廠子門前經過,我坐在門口抽煙,廠子西邊去市裡那條岔路,不是有個急轉彎嘛,我都聽到車喇叭瞭,我看他還悶頭悶腦走在路中間,我就大喊瞭一聲:車來瞭!走邊上!”
“然後,小鳴聽到之後就趕緊跑到路邊邊上,那個車子從他面前一下子飛一樣地開過去瞭,再晚一點點兒,他就要被撞飛瞭。”夏青竹都能背出來瞭,模仿著自己老公的語氣。
“你莫打斷我嘛,我看他嚇壞瞭,就喊他到廠子裡坐一坐,他看到我那個門上掛著的轉讓的牌子,就問我為什麼要轉讓廠子,我就說我的女兒考上W大咯,廠子生意不好,要出去打工給孩子賺學費。”
向野突然放下手裡的海帶結,鼻頭泛酸,急匆匆走出廚房,靠站在隔斷墻那裡,她不想讓傢人看到自己情緒激動的樣子。
即便是她爸可以雲淡風輕地聊起以前,她想到那些日子,還是覺得很難過。那時候她就發誓要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要讓傢裡衣食無憂,父母不必再為瞭錢心力交瘁。
向裡和夏青竹兩母女,邊打海帶結邊聽著向萬林絮絮叨叨,沒察覺到向野的不對勁。
“小野考個大學,自己都沒驕傲,沒看到通知書你就敢到處炫耀。”夏青竹說著,又扔瞭一個海帶結進盆。
“塗老師提前就打電話恭喜我瞭,我還要看什麼通知書……哎呀扯遠瞭,你們聽我慢慢說,小鳴聽說我女兒考上W大瞭,就恭喜我啊,問我說你女兒是不是也是上庸一中的,我說好巧嘛,就是上庸一中的,他說他也是一中的,然後就沒做聲咯。我就給他到對門的店子裡買瞭瓶冰水,他喝瞭幾口水,悶瞭半天沒做聲,然後又去一邊打瞭好幾個電話,嘰裡呱啦搞瞭半個多鐘頭。我看天都快黑瞭,想讓他早點回去,就問他住哪裡,他說住市裡的,搞得好嘛,那時候去市裡的班車早走瞭。我估計他也是沒找到人來接他,我就幫他找去市裡的車子,修車的老三說準備第二天大早要去市裡進配件,我就說能不能晚上動身,幫我帶個人去市裡,我給他出旅館的住宿費。老三夠意思,一下就答應瞭。不過他那時候要修車,讓小鳴在鋸木廠等瞭蠻久。”
“小野,你上次不是還問我為什麼沒把廠子轉出去嗎?”向萬林回過頭,發現向野不在廚房裡瞭,有些納悶:“小野跑哪裡去瞭?”
“我去車裡取個東西。”向野說著按瞭下車鑰匙,努力不讓裡面的他們聽出她聲音裡強壓著的情緒。
“你上次不是還問我為什麼沒把鋸木廠轉出去嗎?就是小鳴給我出的主意,你說巧不巧?他說他舅舅本來是搞木材加工廠的,不準備搞瞭,要去做其他的生意,說有套設備,問我要不要轉做加工廠。一開始我不信,小孩子懂個鬼的生意哦,我說我也沒得買設備的本錢。他說設備的錢可以分期付,我當時就有點兒心動,但是還是不敢冒險,他就說他舅舅那裡的業務也可以一起轉過來,我心想還有這種好事啊?我就問他是不是剛剛打電話就是說這個事,他說是的。我看他是個老實娃娃,不曉得為什麼,我看他的樣子,就覺得可以相信。”
“以前沒聽你說起過啊,我都不曉得,我還說你神通廣大從哪裡搞來的那麼多設備,你還騙我說是別人不要的。”夏青竹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些內情。
“怕你擔心啊,那時候一提到花錢你就唉聲嘆氣,我怎麼敢提呀?找那些人借錢都是囑咐他們不能讓你曉得,不過那套設備真的是買得太劃算瞭,我現在想一下,我那一嗓子哪裡是救瞭小鳴哦,那是救瞭我自己咧。那一天的事,我現在想起來,還跟昨天一樣。”
“爸爸,天無絕人之路,好人有好報。”向裡聽著爸爸的敘述,也是感慨萬千。
向野站在廚房外,淚眼迷蒙。
那一年,上庸一中隻有一個人考的是W大,所以聽到向萬林說自己的女兒就是上庸一中的畢業生時,王鶴鳴確定瞭這個剛剛救他一命的叔叔,就是向野的爸爸。那天的王鶴鳴,瞞著傢裡人,悄悄坐大巴到瞭向善坪,站在向野傢對面的那棵樹下,看到瞭向野媽媽拆通知書時的一臉開心,卻沒有看到坐在門後的向野。
後來,他又到沵湖中學坐瞭一會兒,在那個向野度過瞭初中三年的地方。等到他發現天色晚瞭的時候,回市裡的那趟車早走瞭。他隻好沿著去市裡的路碰碰運氣,看有沒有去市裡的車,村裡的大路上沒有城市裡的車水馬龍,這條路上那時候也沒有路燈,晚上難得有行人三兩,所以天黑之後,那些來往車輛經常開得橫沖直撞。
路旁的農田裡青蛙呱叫,樹上的鳴蟬嘶嘶啞啞。
他腦子裡想這想那一團迷霧,加上夜色越來越暗,他也沒意識到自己走著走著就走到瞭路中間,所以走到急轉彎那裡,向萬林的那一嗓子,的確是救瞭他一命。
他聽到瞭向萬林的難處,也確認瞭眼前這個人就是向野的爸爸,他想到舅舅在九安的木材加工廠的確是有設備要出讓,因為楊卉一直想用那塊地做園藝生意。他當時打電話給舅舅,舅舅說那套設備已經有人付瞭定金瞭。王鶴鳴知道自己跟舅舅說話不管用,又趕緊跟楊卉打電話說自己剛剛差點出瞭車禍,一個叔叔救瞭他,他要報恩。
楊卉聽到“車禍”兩個字就已經嚇得差點心梗,當時年輕氣盛的王鶴鳴讓楊卉去勸舅舅把那套設備轉賣給自己的恩人,不然他回傢就把通知書撕瞭,不去上大學瞭。情急之下的楊卉背著王昀匯好說歹說,說服瞭自己的弟弟,還答應用自己的錢,添一筆差價,這套設備才能以極低的價格,以分期的方式,轉讓給向萬林。
對於王鶴鳴的這位救命恩人,王昀匯和楊卉曾經反復說要登門道謝,都被王鶴鳴擋住瞭,他覺得那樣反而會讓萬林叔有負擔,他也不希望向野知道這些事,所以每年都能收到上庸白茶定制禮盒的向萬林,以為是每個供應商都有份,其實他收到的一直是獨一份。
為瞭回報向萬林對自己兒子的救命之恩,王昀匯不僅把萬林木材加工廠加入瞭上庸白茶的木制品供應商,還推薦瞭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定制他們傢的木制品,也是這樣,才能讓萬林木材加工廠從開張就有源源不斷的訂單,讓向萬林在三四年裡就還清瞭債,還存下不少錢。
向萬林是個實誠人,東西做得好,性價比也高,加上服務態度很好,經常還自掏運輸費,所以大傢也樂意跟他合作。
“小鳴到現在,逢年過節還給我寄東西,發消息咧,這麼好的孩子,做我的忘年交,那是我的福氣。”
向萬林清洗著豬頭,豬蹄,門外臘月的冷風嗖嗖地吹進瞭屋子,但是說起這些,向萬林的心裡總是暖和和的。
“以前老說自己救人,從來不說別人救你的事,你還真是狡猾。”夏青竹端起一盆海帶結,擺放到灶臺上。
“我不要面子啊,哪個大男人不想做傢裡的英雄啊,我要是那時候就跟你說廠子是個小孩子幫我救下來的,你肯定又要在心裡看不起我。”向萬林樂呵呵地說著心裡話。
是啊,哪個爸爸不想做傢裡那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呢?
“萬林,你要真英雄啊,明天早上拿豬頭去祠堂拜祖先,你最好把第一搶回來,去年讓老三傢搶先一步,想想我就不服氣。”夏青竹的勝負欲,一直這麼旺盛。
“必須拿第一,我明天早上四點就起來!”向來佛系的向萬林,這十多年裡,除瞭去年,每年除夕早上去祠堂祭拜都是第一個到祠堂。
因為都說第一個去的人心最誠,祈福會更靈。
他每年拿第一,求的都是同樣的願:“求祖宗、求菩薩保佑我的兩個女兒長命百歲,健健康康。”
向野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聽著屋裡的對話,發著呆。聽到她爸說的關於以前的那些話,她還不至於自作多情到認為王鶴鳴做那一切是為瞭她,她覺得這是爸爸善良的回報,但是一想到自己傢,包括自己,從那麼早就開始受恩於他,想到自己前幾天還在努力地跟他撇清關系,她心裡充滿瞭感激和歉意。
看著夜色裡的青山,起伏的輪廓,向野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欠瞭他那麼多,這些年裡,那些一直被她忽視的善意,近在眼前,她卻從沒留意。
之前還覺得一支鋼筆能聊表謝意,一碗醒酒湯就能和他的小米粥扯平,現在想來,那算什麼回報啊?
“謝謝,原來你就是我爸常常提起的小鳴,謝謝你為我們傢做的一切,感激之情,無以言表。王老師,春節快樂。”
王鶴鳴看著向野發來的這條微信,努力做著閱讀理解,他很開心收到她的消息,又生怕向野覺得欠瞭他什麼,千言萬語變成一句:
“春節快樂,問萬林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