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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

許妍找到一個空車位,停下瞭車。剛下來,一輛車橫在她們面前,車上走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他說,又是你,你又停在我的車位上瞭。許妍認出他就住在自己對門,好像姓湯。有一次他的快遞送到瞭她傢,裡面是一盒迷你樂高玩具。她晚上送過去,他開門的時候眼睛很紅。她瞄瞭一眼電視,正在放《甜蜜蜜》。張曼玉坐在黎明的後車座上。

許妍說,我不知道這個車位是你的,上面沒掛牌子。她要把車開走,男人擺瞭擺手,說算瞭,還是我開走吧。他鉆進車裡發動引擎。

喬琳笑著說,他一定看我是孕婦吧。現在我到哪裡都不用排隊,一上公交車就有人讓座,等孩子生下來,我都不習慣瞭。

許妍打開公寓的門。她的確沒打算把喬琳帶回傢。房子很大,裝修也非常奢侈,就算對北京缺乏瞭解,恐怕也猜得出這裡的租金一般人很難負擔。但是喬琳沒有露出驚訝,也沒有發表評論。她站在客廳中間,低著頭瞇起眼睛,好像在適應頭頂那盞水晶吊燈發出的亮光。

過瞭一會兒,她回過神來,問許妍,你主持的節目幾點播?許妍說,播完瞭,沒什麼可看的。喬琳問,有人在街上認出你,讓你給他們簽名嗎?許妍說,一個做菜的節目,誰記得主持人長什麼樣啊。她找瞭一件新浴袍,領喬琳來到浴室。喬琳指著巨大的圓形浴缸問,我能試一下嗎?許妍說,孕婦不能泡澡。喬琳說,好吧,真想到水裡待一會兒啊。她伸起胳膊脫毛衣,露出半張臉笑著說,能把你的節目拷到光盤裡,讓我帶回去嗎?放心,不告訴爸媽,我自己偷偷看。

喬琳的毛衣裡是一件深藍色的秋衣,勒出凸起的肚子。圓得簡直不可思議。她變瞭形的身體,那條被生命撐開的曲線,蘊藏著某種神秘的美感。許妍感覺心被什麼東西蟄瞭一下。

電話響瞭。沈皓明讓她快點過去。聽說她要出門,喬琳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懼。許妍向她保證一會兒就回來,然後拿起外套出瞭門。

許妍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病房裡。墻是白的,桌子是白的,桌上的缸子也是白的。喬琳坐在床邊,用一種憂傷的目光看著她。許妍坐起來,問喬琳,告訴我吧,我到底怎麼瞭。喬琳垂下眼睛,說你子宮裡長瞭個瘤子,要動手術。子宮?許妍把手放在肚子上,這個器官在哪裡,她從來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喬琳說,你才17歲,不該生這個病,醫生說是激素的問題,可能和出生時他們給你打的毒針有關。

……醫生站在床前,說手術很順利,但瘤子可能還會長,以後可以考慮割掉子宮,等生完孩子。但你懷孕比較困難。他沒說完全不可能,但是許妍知道他就是那個意思。

醫生走瞭,病房裡很安靜。許妍望著窗外的一棵長歪瞭的樹,岔出去的旁枝被鋸掉瞭。喬琳說,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可是我以後真的不想生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想想就覺得可怕。

許妍趕到餐廳的時候,沈皓明已經有點喝多瞭,正和兩個朋友討論該換什麼車。上個月,他開著花重金改裝的牧馬人去北戴河,半路上輪軸斷瞭,現在雖然修好瞭,可他表示再也無法信任它瞭。

他們有個自駕遊的車隊,每次都是一起出去,十幾輛車,浩浩蕩蕩。許妍跟他們去過一次內蒙,每天晚上大傢都喝得爛醉,在草地上留下一堆五顏六色的垃圾。有一天晚上,許妍和沈皓明沒有喝醉,坐在山坡上說瞭一夜的話。他們兩個就是這麼認識的。許妍跟所有的人都不熟,是另外一個女孩帶她去的,那個女孩跟她也不熟,邀請她或許隻是因為車上多一個空座位。到瞭第五天,許妍坐到瞭沈皓明的那輛車上,他們一直講話,後來開錯路掉瞭隊。兩個人用後備箱裡僅剩的煙熏火腿和幾根蠟燭,在草原上度過瞭一個難忘的夜晚。

回北京那天,許妍有些低落,沈皓明把她送回傢,她看著車子開走,覺得他不會再聯系她瞭。她知道他是那種有錢人傢的孩子,周圍有很多漂亮女孩,隻是因為旅途寂寞,才會和她在一起。也許是玩得太累瞭,第二天她發燒瞭。她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像一根就要燒斷的保險絲,快把床單點著瞭。她感到一種強烈而不切實際的渴望。幫幫我,在黑暗中她對著天花板說。每次她特別難受的時候,就會這麼說。

傍晚她收到瞭沈皓明的短信,問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飯。她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爬起來,化瞭個妝出門瞭。那不是一個兩人晚餐,還有很多沈皓明的朋友。她燒得迷迷糊糊的,依然微笑著坐在沈皓明的旁邊。聚會持續到十二點。回去的路上,她的身體一直發抖。沈皓明摸瞭摸她的額頭,怪她怎麼不早說,然後掉頭開向醫院。在急診室外面的走廊裡,他攥著她的手說,你讓我心疼。她笑著說,大傢都挺高興的,這是個高興的晚上,不是嗎?

那個夏天,沈皓明時常帶她參加派對。那些派對在郊外的大房子裡舉行,總有穿著短裙的女孩帶著她的外籍男友。直到夏天快過完,她才確定自己成為瞭沈皓明的女朋友。那時她已經學會瞭自己卷頭發,並且添置瞭好幾條短裙。到瞭九月末,她和幾個從前要好的朋友坐在路邊的燒烤攤,意識到自己以後也許不會再見他們瞭。來北京八年,一直在認識新朋友,進入新圈子,那種不斷上升、進化的感覺,給她帶來一些滿足。

你想去莫斯科嗎,沈皓明扭過頭來看著她,春天的時候咱們開車去莫斯科吧?好啊,許妍說。她想到曠野上的星星,以及那些因為喝醉而感覺自由一點的夜晚。

飯局散瞭,許妍開車把沈皓明送回他爸媽傢。當初租房子的時候,他是準備跟她一起住的。後來覺得上班太遠,多數時候就還是住在他爸媽傢。那邊有好幾個保姆伺候,飯菜又可心。他爸媽也不希望他搬出來,好像那樣就等於認可瞭他和許妍的關系。

你表姐安頓好瞭?沈皓明忽然問,明天我媽讓你來傢裡吃飯,喊她一起吧。許妍說,不用,她自己有安排。沈皓明說,後天律師所沒事,我可以陪你帶她轉轉,買買東西。許妍說好。

回到傢已經是凌晨一點。喬琳還沒睡,正靠在床上看電視。她好像在哭,抹瞭抹臉,對許妍笑瞭一下,說你看過這個節目嗎,把一個城裡的孩子和一個農村的孩子對調,讓他倆在對方的傢裡住幾天。結果那個農村孩子把城裡的“爸媽”給她買早點的錢都攢下來,想給農村的奶奶買副新拐杖。許妍說,都是假的,節目組安排好的。喬琳說,怎麼會呢,那個農村孩子哭得多傷心啊。

許妍換上睡衣,在床邊坐下,說你怎麼會失眠呢,孕婦不是應該貪睡嗎?喬琳說,我每天睜著眼睛到天亮,看什麼都是重影的,好像那些東西的魂全跑出來瞭。許妍問,去醫院看過嗎?喬琳回答,說是精神壓力大,可他們不讓吃安定。許妍沉默瞭一會兒,問你後悔嗎,把孩子留下來?喬琳笑著說,怎麼會呢,我把衣服都買好瞭啦,白色的,男女都能用。

半年前喬琳打來電話,說自己懷孕瞭。男的叫林濤,比喬琳小兩歲。和她在同一傢商場當售貨員。他父母一直告誡他,不能跟喬琳談戀愛,沾上她爸媽,一輩子都別想安生。得知喬琳懷孕,他嚇壞瞭,休假躲瞭起來。喬琳厚著臉皮找到他們傢,林濤的母親給瞭一些錢,

讓她把孩子打掉。喬琳爸媽說,怎麼能打掉,就去林傢鬧,還跑到商場去找喬琳的領導。喬琳把工作辭瞭,跟她爸媽說,你們要是再鬧,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那段時間,喬琳常常給許妍打電話。她在那邊問,為什麼我的生活裡總是有那麼多的糾紛呢?

十月的一個早晨,兩個女生在學校門口攔住瞭她,說你就是喬琳的小跟班嗎,最好離那個狐貍精遠點,別沾得自己一身騷。許妍不算意外。她已經發現喬琳在學校裡非常有名,追她的男生很多,背後說閑話的也很多。

放學後她和喬琳碰面,沒有提起這件事。走到大門口,那兩個女生又來瞭。她們低著頭,哭喪著臉說,我們說錯話瞭,對不起,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喬琳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她們又去瞭冷飲店。於一鳴很快也來瞭。喬琳瞪著他,你的眼線挺多啊。於一鳴說,怎麼瞭?喬琳說,別裝傻,你讓王濱去嚇唬李菁菁瞭?於一鳴說,太囂張瞭,不給她們點顏色看看怎麼行。喬琳說,你要是真拿王濱當哥們,就別讓他幹這種事。他身上背著兩個處分,再有一回就得開除。於一鳴說,我絕不允許她們這麼敗壞你。喬琳笑瞭笑,我才不在乎呢。

許妍對喬琳說,如果我是你,大概會把孩子打掉。喬琳顯得很驚恐,說怎麼可能,它是個生命啊。許妍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錯誤的生命,生下來隻會受苦。喬琳說,別說瞭,我絕對不能那麼做。

許妍很清楚,喬琳不能那麼做是因為爸媽。他們最初是反對計劃生育,後來變成連墮胎也反對。特別是王亞珍,成為瞭這方面的鬥士。她經常守在醫院門口,攔截去做流產的女人,講各種怨靈的故事,還去嚇唬醫生和護士,讓他們放下手術刀到寺廟裡超度。有那麼幾個女人聽瞭她們的話,沒做流產,生下孩子以後拍的滿月照片,被王亞珍擴印得很大,拿在手裡到處宣傳。她還愛講自己的故事:我的小女兒,當時被他們逼著流掉,又打激素又打毒針,我有心臟病,差點死在手術臺上。可孩子不是照樣健健康康地活下來瞭嗎?你們現在什麼困難都沒有,有什麼理由不要孩子?她以後一定也會把喬琳當成單親媽媽的典范。至於喬琳該如何撫養那個孩子,她根本不去想。這幾年一直都是喬琳在養傢,現在她還沒瞭工作。

她們的不幸,最終都會變成爸媽上訪的資本。就像許妍子宮裡生瘤,也被他們到處宣揚,無非是為瞭多要一筆賠償金。許妍心裡的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這時又燃燒起來。所以或許並不是完全為瞭喬琳,更多的是想反抗爸媽的意志,給他們沉重一擊,——她又給喬琳打瞭電話。喬琳有點受寵若驚,說你從沒給我打過電話。許妍說,你最好再考慮一下,留下這個孩子,一生可能都完瞭。喬琳說,可它是活的啊,在我身體裡動,真的很奇妙,那種感覺你不會懂的……許妍冷笑瞭一聲,是啊,那種感覺我不會懂的。以後你的事我也不會再管瞭。

喬琳沒有再打來電話。許妍偶爾想起來,會在心裡算算月份,想一想孩子還有多久出生。

喬琳坐在操場的看臺上,咬著一根棒冰,嘴上都是鮮艷的色素。許妍走過去,說你躲到這兒有用嗎?喬琳不說話。許妍問,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看男生為瞭你打架?既然你不想跟他們談戀愛,為什麼還要對他們好,讓他們圍著你團團轉呢?喬琳說,可能害怕孤獨吧,她抬起頭,咧開橘色的嘴唇笑瞭,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這樣的女孩?

許妍在床上躺下,伸手關掉瞭臺燈。但黑暗不夠黑,窗簾的縫隙間夾著一道顫巍巍的光。她正猶豫是否要去消滅那簇光,喬琳的手穿過阻隔在中間的被子,找到瞭她的手。她說,你還記得嗎,從前姥姥生病我把你領回傢,咱倆擠在我那張小床上。許妍說,那是很小的時候,上瞭初中我就沒再去過。

喬琳握緊瞭她的手,說我知道上回我說錯話瞭,一直想給你打電話,可是真怕你再勸我把孩子打掉……許妍說,承認吧,你現在後悔瞭。喬琳說,沒有,我想通瞭,不管我給這個孩子什麼,給多給少,它都是奔著它自己的命去的。你小時候受瞭不少苦,現在不是也過得挺好嗎?許妍問,你自己呢,你是奔著什麼命去的,幹嘛非要背那麼重的擔子呢?喬琳在黑暗中笑瞭一聲,我愛逞能,老覺得沒我不行,其實我有什麼用啊?她捏瞭捏許妍的手心,上訪的事我早都不抱希望瞭,就是跟林濤嘔一口氣。當時他說,你傢裡要真是討到瞭說法,再也不鬧瞭,我就娶你。其實怎麼可能啊,人傢肯定早交瞭新女朋友。

許妍翻瞭個身,閉上眼睛。她感受著喬琳滯重的呼吸。如同一艘快要沉沒的船。一個顯而易見的卻一直被她忽略的事實是,她的姐姐過得很糟,而且也許再也不會好瞭。她能幫她做什麼嗎?

她能。沈皓明自己就是律師,而且熱心,愛幫朋友。他爸爸又有很多政府關系。

她不能。她根本無法開口。從一開始她就隱瞞瞭傢裡的事,說爸爸走瞭,媽媽死瞭,她是跟著姥姥長大的。這不是撒謊,她對自己說,隻是出於自保。誰能接受一對不停鬧事,總是被保安驅逐和扭走的父母呢?不過,既然她一直說喬琳是她的表姐——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幫一幫這個表姐呢?但是也有風險,她爸媽曾在采訪裡提到小女兒的名字,還說她現在在北京生活。一旦那些資料被翻出來,她的身份就掩飾不住瞭。

許妍勉強睡瞭幾個小時,天快亮的時候醒瞭。她感覺到喬琳在耳邊呼吸,嘴巴裡的熱氣湧到她的臉上。她睜開眼睛,喬琳在曦光中望著自己。她一時想不起來從前什麼時候,她也是這樣望著自己,用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好像明白瞭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她。但是她並沒有開口。

你看我也是重影的嗎?許妍問。

喬琳說,不,我看你看得很清楚。

於一鳴站在她的教室門口。他說喬琳三天沒來上課瞭。許妍說,我爸把腿摔斷瞭,她得照顧他。於一鳴說,你爸媽一有事,她就不能來上課。快考試瞭,這樣下去不行,你帶我去找她。

外面下著雪,馬路結冰瞭。他們推著自行車往前走。風很大,雪亂糟糟地降下來,天空像個馬蜂窩。於一鳴的頭發又長長瞭,他的臉很白,下巴上有個好看的小窩。他神情凝重地說,幫我勸勸喬琳,讓她好好復習,跟我一塊兒考到北京。許妍說,她不想走。於一鳴說,她在這裡沒有出路。許妍問,北京什麼樣?於一鳴說,北京的馬路特別寬,到處都是商店,還有很多咖啡館。你好好學習,兩年以後也考過去。許妍問,我?於一鳴說,是啊,我們在北京等你。

許妍怔怔地看著他。他口中呼出的白氣在空中上升,然後散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