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許妍錄節目到下午五點,然後匆匆忙忙趕去買甜點。那傢蛋糕店是從巴黎開過來的,最近上瞭不少時尚雜志。她每次都為帶什麼禮物去沈皓明傢而傷腦筋。
小巧的紙杯蛋糕陳列在玻璃櫃裡,上面鑲著翻糖做的高跟鞋和花環,像是一件件奢華的珠寶。價格當然也貴得離譜,她最終決定買四個。這時喬琳打來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來。許妍說,冰箱上不是有外賣單嗎,你先叫東西吃啊。喬琳說,我不餓,你傢門怎麼鎖,我在屋子裡喘不上氣,想出去走走。許妍把門鎖的密碼告訴她。她重復瞭一遍,說要是我等會兒忘瞭,能再給你打電話嗎?
掛瞭電話,許妍掃視瞭一圈玻璃櫃,目光落在一個有跳舞小人的紙杯蛋糕上。小人單腳支地,抬起雙臂,好像正準備起跳,飛離地面。我要這個,她跟櫃臺裡的女孩說。
許妍聽到喬琳在身後喊自己。她追上來,把手裡的佈袋遞給許妍,說裙子我幫你借好瞭,領子有點大,你別兩個別針就行瞭。許妍說,我真的不想主持瞭。喬琳說,你要是不主持,我就也不跳舞瞭。晚會咱倆都不參加瞭。許妍問,幹嘛要費那麼大力氣幫我爭取呢?喬琳笑瞭,大喬小喬,要一起出風頭才好。當時在學校,已經有很多人都知道她倆是姐妹,並且管她們叫大喬小喬。
保姆開瞭門,要幫許妍拿東西。許妍捧著蛋糕盒說,我自己拿到客廳吧。三個女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香檳。其中一個短發女人笑盈盈地看著她,對另外兩個說,皓明就喜歡這種瘦瘦高高的女孩。旁邊披著披肩的女人說,現在的男孩都喜歡這種身材。
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跑出來,是沈皓明的弟弟沈皓辰。他手裡牽瞭一隻短腿臘腸狗。那隻狗穿著藍色羽絨坎肩,背後有個帽子,跑快一點帽子就扣過來,蓋住瞭它的臉。沈皓辰把狗拽到沙發邊,向大傢介紹,它叫貝利,有點感冒瞭。挑高細眉的女人問,你上次那條狗呢?沈皓辰說,送走瞭,媽媽嫌它老翻垃圾桶。短發女人說,你媽一開始可是愛它愛得不行啊。男孩聳聳肩,我媽媽是個很難捉摸的女人。三個女人笑起來。披著披肩的女人說,皓辰,過來,讓阿姨抱抱。男孩勉為其難地向前走瞭兩步,把頭轉向一邊,阿姨,我也感冒瞭。披著披肩的女人摸瞭摸他的後腦勺,都那麼大瞭,真是有苗不愁長啊。挑高眉毛的女人放下香檳杯說,後悔瞭吧,當時都勸你跟於嵐一起去,還可以做個雙胞胎。
誰在說我壞話呢,我可是聽到瞭,一個矮胖的女人走進來,穿著深藍色香雲紗裙子,腰部有一朵白色荷花,是沈皓明的媽媽於嵐。你兒子,短發女人說,他說你是個很難捉摸的女人。於嵐笑起來,對男孩說,寶貝,你昨天不是還說我不用開口,你都知道我要說什麼嗎?男孩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挑高細眉的女人說,你兒子是個哲學傢。
男孩抬起頭問於嵐,我能讓許妍姐姐陪我去玩嗎?於嵐說,好啊。她笑吟吟地朝許妍走過來,說我都沒看到你來瞭。許妍微笑著說,我買瞭甜點,飯後可以吃。太好瞭,於嵐說,那我就不讓大李再去買瞭。許妍在心裡飛快地算瞭一下,四塊蛋糕,自己不吃,剛好她們四個女人一人一塊。
她跟著沈皓辰來到後院。那裡有幾簇假山和一個涼亭,前面是一小片結冰的水塘。沈皓辰問,你說貝利能在上面滑冰嗎?許妍說,不行,它會掉下去。玩點別的吧,我陪你去插樂高。沈皓辰搖搖頭,我想陪著貝利,它太孤單瞭。許妍說,它感冒瞭,需要休息。沈皓辰說,都是我媽,非讓它睡在花房裡。許妍問,為什麼不讓它到屋子裡去?沈皓辰說,我媽說我們還不瞭解它的脾氣,要觀察一段時間,惠惠姐姐剛來的時候,她也不讓她跟我們一起吃飯,說她嘴巴臭,可能有胃病。
許妍通過這個男孩知道瞭他們傢不少事。包括沈皓明剛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於嵐還給他介紹一個銀行行長的女兒。沒準他們見瞭面,
她沒問過沈皓明。以後恐怕還有律師的女兒,醫生的女兒,她顯然不是理想的兒媳,不過他們也沒公然反對。有一次沈皓辰說,我媽說哥哥帶什麼女孩回來都沒所謂,談談戀愛又不是當真的。許妍相信沈皓辰不至於蠢到不知道這些話不該講給她,他是故意的,好讓她心裡難受。他也會把他媽媽講保姆小惠的話告訴小惠,然後站在門外聽小惠在房間裡偷偷哭。這是一種什麼愛好,許妍不知道,用沈皓明的話來說,他弟弟是個內心陰暗的小孩。
他們相差十八歲,沈皓辰叼著奶嘴的時候,沈皓明已經系著領結跟爸爸去參加慈善晚會瞭。他對弟弟沒太多感情,一開始甚至忘瞭跟許妍講。後來有一次隨口講到他,許妍驚訝地問,為什麼?什麼為什麼,沈皓明問。許妍說,為什麼能生兩個孩子。沈皓明說,哦,我爸媽都入瞭加拿大籍。其實不入也可以,罰點錢就是瞭。
沈皓明推門走出來,對許妍說,我到處找你呢。他沖著沈皓辰的屁股拍瞭兩下,別老纏著別人,你就不能自己玩會兒嗎?沈皓辰哀求道,我們等會兒出去吃冰淇淋吧。沈皓明沒理他,拉著許妍走瞭。
沈皓明的爸爸沈金松和幾個男客坐在偏廳的沙發上。沈皓明帶著許妍走過去,把她介紹給兩個沒見過的客人。他爸爸說,皓明,給你李叔叔拿支雪茄來。走出房間,沈皓明咕噥道,他怎麼還有臉來。你說誰,許妍問。沈浩明說,那個戴鴨舌帽的男的,做生意把周圍的朋友坑瞭一個遍,大傢都不跟他來往瞭。沈皓明返回偏廳的時候,許妍拉住他,說笑一下。沈皓明皺著眉頭,幹什麼?許妍說,你的怒氣都寫在臉上,讓別的客人看到不好。沈皓明勉強露出一個微笑。許妍也給他一個微笑,進去吧,我去問問你媽媽那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許妍回到大客廳,發現又來瞭兩個女客人。蛋糕不夠分瞭,她有點不安地盯著桌子上的白盒子。開飯瞭,於嵐對她說,我們過去坐下吧。
這種傢宴是沈傢的傳統,每個星期都有一兩回。客人彼此相熟,不會感到拘束。許妍環視四周,低聲問沈皓明,高叔叔沒來?沈皓明說,他要開會,晚點來。披著披肩的女人問,皓辰呢?於嵐說,讓他跟保姆吃,那孩子絮絮叨叨的,大人都沒法好好說話瞭。
戴鴨舌帽的男人挨著女人們坐,一直保持沉默,每當那碟花生米轉到面前的時候,他都會夾起一顆。你的古董店還開著嗎,旁邊的女人問他。沒有,他回答,停頓瞭幾秒說,不過我正打算重新開起來。女人問,還在原來的地方嗎?啊,對,他說。一個男客人笑瞭笑,你確定嗎,那一帶蓋瞭新樓,租金漲瞭四五倍。所有的人都看向戴鴨舌帽的男人,屋子裡一時很靜。許妍覺得自己所分擔的那份尷尬比其他人更多。她理解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他一定很渴望成功,隻是運氣差瞭點。
飯吃到一半,高叔叔來瞭。許妍也弄不清這個高叔叔到底在政府做什麼工作,隻知道他權力很大,幫人鏟瞭不少事。戴鴨舌帽的男人忽然來瞭精神,一直看著高叔叔,聽他跟周圍的人講話。他們笑起來的時候,他也跟著笑瞭。
晚飯結束後,大傢移到偏廳喝茶。沈金松和高叔叔去瞭另外一個房間,戴著鴨舌帽的男人也跟瞭進去。沈皓明對許妍說,他肯定有事要讓高叔叔幫忙。許妍問,他會幫嗎?沈皓明說,不知道,我們去看電影吧?許妍說,早走瞭你媽媽會不高興。沈皓明說,管她呢。許妍笑瞭一下,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她拉著沈皓明來到客廳,女人們正坐在那裡聊天。沈浩明聽到她們都在談論衣服和包,就說我還是去男士那邊吧。
許妍在於嵐旁邊坐瞭一會兒,發現桌上的水果叉不夠,就起身去拿。讓佩佩把甜酒打開,於嵐在她身後說。經過走廊,她看到沈金松他們還在那個房間裡,好像在說什麼房子的事。
她拿著叉子從廚房出來,聽到旁邊的房間裡傳來奇怪的聲音。好像是幹嘔,伴隨著細小的嘶叫聲。她敲瞭兩下,推開門。是沈皓辰,正仰面躺在地上哭。那間屋子長期閑置,空蕩蕩的,隻有一隻書櫃立在墻邊。她蹲下來,說你可真會挑地方。沈皓辰不理她,閉上眼睛繼續哭。許妍問,就因為沒陪你去吃冰淇淋?沈皓辰抹瞭把眼淚,說我早就習慣瞭。許妍問,為什麼不叫你的朋友來傢裡玩呢?沈皓辰說,你要是整天轉學,還會有什麼朋友嗎?他搖瞭搖頭,說這個傢裡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我。許妍說,不要對別人有什麼期望,你自己得變得強大起來。沈皓辰撇瞭一下嘴,我還是個孩子呀。許妍說,孩子怎麼瞭?沈皓辰哀求道,你能讓我自己靜一會兒嗎,我不想回房間,惠惠姐姐像隻鸚鵡,一直說個不停。
許妍帶上瞭房間的門。她確實沒想過沈皓辰會有什麼痛苦。生在這樣的傢庭,不是應該從夢裡笑出聲來嗎?但是現在看起來,他或許也是一個多餘的孩子。他爸媽要他不過是為瞭裝點生活,其實已經沒有耐心再陪他長大一遍瞭。於嵐不能放棄太太們的聚會和旅行,沈金松不能放棄打高爾夫和應酬。沈皓辰總是和保姆待在一起。一任又一任保姆。他滿意的他媽媽不滿意,他媽媽喜歡的他不喜歡。
許妍回到客廳,她的蛋糕盒子打開瞭,攤在桌上,裡面的蛋糕一個也沒有動。有兩個上面的花蹭在盒子上,變成瞭一坨紅色爛泥,隻有立著跳舞小人的那個仍舊完好。小人踮著腳尖,好像正從一堆廢墟裡往外爬。
戴鴨舌帽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咧開嘴沖著於嵐笑瞭笑,說我來跟你說一聲,我要走瞭。於嵐點點頭,讓司機送你一下?男人說,我叫瞭輛車,司機好像迷路瞭。於嵐說,坐下等一會兒吧。鴨舌帽遲疑瞭一下,走過來坐在沙發上。許妍把自己那杯沒有動的甜酒放到他跟前,對他笑瞭笑。
快去把你的貂皮大衣拿來!短發女人把手搭在於嵐的肩上。還有那個絕版的蜥蜴皮,挑高細眉的女人說。於嵐去取瞭灰藍色的貂皮大衣,還有幾隻包。女人們走上前,有的試穿大衣,有的擺弄著包。隻有許妍和鴨舌帽坐在沙發上。鴨舌帽探身向前,目光呆滯地盯著茶幾上的東西。他忽然伸出手,拿起那個有跳舞小人的紙杯蛋糕,整個塞進瞭嘴裡。
喬琳走到舞臺中央,射燈的光不偏不斜地打在她的臉上。她天生知道光在哪裡。她趨著步子,蕩著纖長的腿,將裙擺轉得飛快。每次她雙腳離開地面的時候,許妍都感覺到心裡一緊。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擔心,還是在希望發生點什麼。直到喬琳平安地彎腰謝幕,她才松瞭一口氣,然後忽然難過起來。她想,很多年後,臺下的人不會記得是誰主持瞭這場晚會,但他們一定記得喬琳跳舞的樣子。
十點過後,客人陸續離開。許妍幫保姆收酒杯,被沈皓明堵在廚房門口。他摟瞭一下許妍的腰,眨眨眼睛,說不如今晚你就睡在這裡吧?許妍掙脫開,一臉正色地說,跟我說說,你是從多大開始,留女生在傢過夜的?沈皓明聳聳眉毛,十七?你爸媽也答應嗎,許妍問。沈皓明笑著說,他們到我房間來瞭好幾次,我估計是想看看有沒有準備避孕套。你準備瞭嗎,許妍問。沈皓明收住笑容,神情變得凝重,
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其實我有一個……年輕時候總會犯些錯誤對吧……他低下頭,雙手捂住臉。許妍想把他的手拉開,他拼命躲閃,直到迸發出笑聲,他一邊笑一邊擺手,我實在是憋不住瞭……許妍推瞭他一下,自己還覺得演得挺像是吧?沈皓明笑著問,要是我真從外面領回來個孩子,你幫我養嗎?許妍說,那得看長得好不好看瞭。沈皓明說,好看,比我還好看。許妍說,養啊,為什麼不養,省得自己去生瞭。沈皓明伸出雙手兜住她,不行,你至少還得生兩個。許妍望著他,笑瞭笑。她說,我還是回去吧,表姐一個人在傢。沈皓明說,好吧,我明天陪你們,給你們當司機。許妍說,不用,她脾氣怪,你在她會很不自在。
許妍穿上外套,攏瞭一下頭發,轉過身來問,對瞭,剛才那個人找高叔叔什麼事?沈皓明說,前些年他在郊區找瞭塊地蓋房子,當時和鄉政府簽過合約,但是不作數,現在地要被收走瞭……許妍問,這事難辦嗎?沈皓明說,嗯,不過高叔叔去想辦法瞭。許妍說,所以還是會幫他?沈皓明說,不然呢,他住哪裡呢?
回去的路上,許妍在心裡掂量,是鴨舌帽拆房子的事難辦,還是她爸媽的事難辦。他既然連那個名聲不好的人都願意幫,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可以幫她呢?不,不是她,是她的表姐喬琳。再找機會吧,她想,應該多和高叔叔見幾面,讓他覺得自己是沈傢的一員。
許妍回到公寓,發現喬琳坐在樓下大堂的沙發上。她抬起頭,抱歉地沖許妍笑瞭一下,我把密碼忘瞭,你的手機關機。許妍問她坐瞭多久。她說沒多久,我一直在院子裡轉悠,把開著的小商店都逛瞭一遍。這裡真好,人都很和氣,還借給我廁所用。
許妍看著她,喬琳,你能別把自己弄得那麼慘兮兮的嗎?
喬琳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笑著對她說,我把寫字臺給你拉來瞭,反正我以後再也不用學習啦。許妍打量著那張寫字臺,桌腿上的貼畫已經斑駁,她還記得貼畫剛貼上去的時候,上面那張明艷的趙雅芝的臉。她確實覬覦這張書桌很久。姥姥在窗臺上搭瞭塊木板,她一直在那上面寫作業。
許妍問,成績出來瞭?喬琳吐瞭吐舌頭,連那個破爛煤炭學院也沒考上。她們把寫字臺搬下來,喬琳拍瞭拍手上的灰,說我已經找到工作啦,明天就去華聯商場上班,以後你買“美寶蓮”都是員工價。她的手指上塗著藕粉色的指甲油,穿著低腰牛仔褲,長頭發在胸前甩來甩去。她身上的美麗還在增加,但她好像並不把自己的美麗當回事。那股瀟灑的勁特別令男孩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