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二一年到頭除瞭醉著就是睡著眼瞎心也瞎,若不是本少爺讓他長瞭回記性,憑他的酒癮想必八年前就溺死在酒壇子裡瞭。是非曲直我好歹拎得清,你沈三小姐七歲起追著朱昱深去戚府學武,十八般兵器到瞭你手裡簡直要把戚傢的房梁掀瞭,爹跟二姐每回把你拎回來手裡的債本就要添幾筆,那二年沈府債臺高築險些沒叫爹愁白瞭頭。”
“你還有臉提爹和二姐?是,你是生財有道,你九歲囤蠶絲十一歲囤油佈,堂堂尚書沈府也就前院像個正經人傢後院簡直是個商鋪子。你剛滿十六就溜去秦淮河坊湊熱鬧,十三怕你文弱書生陷在裡頭出不來,好心去尋你結果他被砸瞭一夜的香粉帕子你倒是躲在人群裡撿瞭一夜,回府將每條帕子上畫上幾朵桃杏轉手賣給香粉客開價十兩銀子一條,你是空手套白狼,若不是孟老禦史作保爹險些因這事丟瞭烏紗帽。”
“那你呢?你五歲起日日去戚府學武,說瞭九年你想要軍籍想做戚傢人,全京師上下都把你和戚無咎湊成一對瞭你才跟爹和二姐說你想要軍籍其實是為瞭陪朱昱深出征?那頭皇上已快把朱昱深與曾傢大小姐的婚賜下來瞭卻生生被你攔瞭,你還不嫌丟人策馬追上北伐軍當著三軍之面讓朱昱深日後娶你。你可知陛下原不想將你嫁給朱昱深且他平生最恨人擅做主張?你這廂觸怒天顏若不是故皇後與戚貴妃一力為沈府求情,莫說爹的烏紗帽二姐的太子妃位,他二人恐怕連命都要沒瞭!”
沈筠聽瞭這話倏然站起:“那爹和二姐現在在哪裡呢?當年大姐為你我采桑葚落入淮水後,我們跪在大姐的墓前承諾過什麼?我這些年汲汲學武在你看來就隻是為瞭投四哥所好?當初我嫁去北平你不想來送,後來萬般不得已來瞭,你單獨跟我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你會好好保護沈府,你說無論這時局怎麼變世道怎麼變,你一定會守好爹守好娘守好二姐。可是——”沈筠一頓,“我這回回來看到的是什麼?沈府敗落爹被流放我們的阿姐呢?!”
“是!”沈奚道,“是我自私是我承諾沒有踐諾,是我看著那些仕子慘死看著連晏子言都能赴義不悔於是徹底對朱景元朱憫達失望,是我萬事留一線想要守住底線守住本心,是我妄自尊大地想要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我就是該死我對不起二姐我罪惡滔天。”
沈奚說著,驀地也站起身,身後的條凳被帶著掀翻,他卻因站立不住,後退瞭兩步險些被條凳絆倒,還好蘇晉從旁將他扶住。
沈筠愣怔地看著沈奚,半晌,啞聲問瞭句:“你的腿……怎麼瞭?”
是啊,接到的密信上隻說太子妃薨殞於昭覺寺,十三殿下被禁於東宮,刑部尚書沈拓被流放,戶部侍郎沈奚被貶去太仆寺。
可仔細想想,既然十三都無法安好命懸一線,青樾這幾個月又遭遇瞭什麼?
沈奚沒答這話,卻緊緊盯著沈筠,眼眶裡盈盈閃閃,竟似乎已有瞭淚:“我做得不好我該死我認瞭,可是你呢?你這些年就做得很好嗎?你十五歲開始,朱昱深每北伐一回你就追去一回,沙場屠戮刀劍最是不長眼,你一個女子每回跟去出征,二姐就坐在廊簷下整夜睡不著地擔心你。你嫁去北平這麼多年,二姐每此去信都問一句‘回不回’,‘回不回’?結果你這麼多年就回來過一次,呆瞭還不到十日又隨軍去瞭西北,都沒等到我從杭州府回來。
“二姐她這一輩子都為旁人著想,為你為我,為十三十七,你可知她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她畢生所求不過團圓二字,去世前一日還在跟朱憫達請旨,說想帶上麟兒,與爹娘,與我一起去北平看你,她滿懷期冀地盼著這一日,你呢?你連麟兒出世的那年都沒有回來,你連麟兒都沒有見過。”
沈奚一言至此,沒有再說,因他看到沈筠的眼底已有淚滾落。
他對蘇晉搖瞭搖頭,慢慢將胳膊從她手心裡抽出來,然後跌坐在地,片刻,也緩緩地流下淚來。
涼風四起,碧色連天,蘇晉獨立於這暮裡草場,竟不知該說什麼。
倏忽間,她覺得這樣其實也好,沈奚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出事至今,他從來沒有提過沈婧一回,沒有提過昭覺寺那場令人驚心的事變一回,他隻是反復地將這場夢魘放在心裡回溯,將所有的過錯與愧疚都加諸己身,現在沈筠來瞭,他好歹能說出來瞭。
四野盡頭有兩人急忙忙跑來,蘇晉仔細看去,是沈六伯與覃照林。
沈六伯原是聽說四王妃來瞭,趕著來見三小姐,沒想到走近瞭一看,沈筠與沈奚竟是一個站著一個跌坐在地,沈奚一身粗佈衣裳全然臟瞭,兩人眼裡都不斷有眼淚滑下。
沈六伯本想要勸,心中忽地想起許多年前大小姐去世時,沈奚沈筠難過瞭半年後,也是這麼吵瞭一回就徹徹底底地好瞭。
他於是沉默著從旁而立,等瞭良久,才抬手抹瞭抹眼角,一邊去扶沈奚,一邊對沈筠到:“小姐莫要埋怨少爺瞭,少爺他這些日子過得也很難。老爺被流放後,少爺代老爺受罰,七殿下原想趁機將少爺杖殺,若不是蘇大人拿命去攔,少爺現在早已沒命瞭。”
沈筠看著沈奚。
自北平到應天的路上,她一面策馬一面在心裡咒罵瞭沈奚月餘,怨他未守好阿姐未守好沈傢,怨他不來信與自己坦言相告,更怕他一時沖動將自己的命也賠進去。
然而就在這一刻,滿腹怒言消弭於無形。
沈筠想,她的弟弟曾是驕傲到目下無塵的一個人,可現在呢,他滿身泥漿,被人驅使,雙腿未愈所幸自暴自棄地跌坐於塵埃。
或許對他而言,死最簡單,難的是忍辱負重地活著。
沈筠背轉身去,抬起衣袖揩瞭把眼淚,隨即看向守在草場一頭的將領,高聲喚瞭句:“秦桑,帶將士們過來!”
“是!”
斜陽西下,日暮溶金,一眾將士列成方陣,沈筠回轉身,一身紅衣灩瀲如血,她一掀衣擺,帶著將士朝蘇晉單膝拜下,然後雙手抱拳,說道:“蘇大人,我這個弟弟不成器,想必出事至今,從未謝過你一回。但你的救命之恩,我沈筠會代他銘記在心。
“我雖隻是一名女子,雖隻領區區百餘將士,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哪怕有朝一日我拼得隻剩赤手空拳,隻要大人有所驅馳,我沈筠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晉看著沈筠,也合手對她揖下,說道:“四王妃請起,王妃既是青樾的三姐,便與青樾一樣,稱在下一聲時雨即可。”又道,“其實王妃大可不必言及恩情一說,時雨當日不過阻瞭阻行刑的侍衛,真正將朱沢微攔下的,還是四殿下。”
沈奚就著沈六伯的手站起身,沉默片刻,道:“要敘話改日再敘,當務之急是十三明日要獨自離開東宮,方才說由沈筠去接應,但怎麼接應如何接應,這卻要想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