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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因蘇晉這廂是正大光明地從承天門離開,守衛並不敢攔阻。

可等她上瞭馬車,一路行至城北桐子巷,便聽趕車的姚江低聲道瞭句:“不好!”

蘇晉掀開車簾一看,此處是鬧市,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若仔細瞧去,就能發現其中一些行人的目光不經意間便落在他們的馬車上。

“是朱沢微的暗衛。”蘇晉道。

姚江道:“是卑職失策,原想著用五軍都督府的馬車送大人取北大營,七殿下的人便是瞧見瞭也不敢攔阻,現在看來,七殿下竟是連都督府的規矩也不顧瞭。”

“不怪你。”蘇晉道,“朱沢微昨夜就在宮外佈插瞭眼線,無論我怎麼躲,都會被他盯上。”

姚江想瞭一下道:“馬車內有便服與鬥笠,大人且先換上。卑職會在前方拐角口讓大人下馬,大人切記,隻要穿過桐子巷,翟大人便會在巷外接應您瞭。”

他說著,將馬車趕至拐角口的死角處,趁街市上盯梢的人不備,將蘇晉放下,又趕著馬車,若無其事地將盯梢的人引走瞭。

未時已過,天雲低垂,四下長風漸起。

蘇晉壓低鬥篷,混入往來人群中,誰知才走瞭沒兩步,便聽一聲駿馬嘶鳴,她舉目望去,前方巷末竟有幾名身著黑胄甲的鷹揚衛前來設禁障瞭。

桐子巷閻閭縱橫,可出口隻有一個,但凡要從巷子出,必要被鷹揚衛驗過。

但也不能就這麼避於巷子不出,朱沢微的人遲早能找到她。

蘇晉想,如今隻能尋思個辦法混跡過去。

隨著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打落而下,路上的行人被急雨與突如其來的盤查驚擾,皆是匆匆奔走之勢。

蘇晉四下看去,不遠處剛好有一個老叟推著裝載著酒壇子的木車緩緩走過,他身形佝僂,正被這慌亂的人群推搡得左右不是。蘇晉心生一計,走上前去在推車旁搭瞭把手,笑道:“老伯,小生來幫你推罷?”

鷹揚衛不知蘇晉蹤跡,行的是大海撈針之事,是以每個巷口隻安排瞭三四個人盤查。

蘇晉把鬥笠更壓低瞭些,與老叟一起擠在人群當中過瞭設著禁障的路口,那幾名鷹揚掃瞭一眼,隻當是爺孫二人。

落雨不止,青石板路沾瞭水變得泥濘不堪。蘇晉推著車又走瞭一段,直到人群稀疏瞭,才將推車還給老叟。

正這時,也不知誰匆匆走過將老叟撞瞭一下,老叟一個站不穩便跌倒在地,連帶著車上的酒壇子也轟然砸在地上。

身後的鷹揚衛聽到動靜,往這處看來。

方才沒註意,還以為是爺孫二人,眼下再看,那名扶著老叟的公子側顏清致舒落,氣度不凡,哪裡有半點酒販子的樣子。

鷹揚衛一下反應過來,大喊道:“那邊那個——”

蘇晉心道不好,再顧不上其他,拋下一句:“對不住瞭老伯。”徑自繞開他,疾步往街口奔去。

可她的腳步哪裡快得過駿馬。

幾名鷹揚衛見她要逃,已然跨上馬追來。

就在這時,忽有一輛馬車撥開街口細細密密的雨簾子,逆著奔走的人群,向她急行而來。

蘇晉連忙退避到一旁,誰知駿馬一聲嘶鳴竟在她跟前停下。

馬車急停揚起的風吹落她遮在頭上的鬥笠。

蘇晉渾身上下一下就被雨水打濕瞭,她睜著迷離的眼朝馬車望去,就見柳朝明掀開車簾,朝她伸出手:“上來!”

鷹揚衛就要追過來,蘇晉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入他的掌中,下一刻,一個強勁的力道便將她拽入車內,與此同時,柳朝明便道:“走。”

“是。”

蘇晉原就沒坐穩,馬車乍然起行更令她整個人向前跌去。還好柳朝明握住她的手還沒松開,借力將她拽回,又在她即將跌入自己懷裡前,伸出另一隻手將她扶瞭扶。

然而,這麼一瞬扯動之間,浸濕蘇晉一身的雨水撲落落全都往柳朝明身上澆灑而去,甚至連他額角都沾上兩滴,順著如玉無暇的臉頰,慢慢滑落下來。

他的臉離她極近,面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眸深如古井,安靜而沉默地看著她。

車外盡是雨水澆灑在天地的聲音,馬車滾過青石板,發出低徊的鳴音。

過瞭片刻,他垂下眸,慢慢松開她的手,低聲道:“坐好。”

馬車已行得平穩些瞭,蘇晉“嗯”瞭一聲,往身後的軟凳上坐瞭。

她其實有些窘迫,看瞭對面的柳朝明一眼,抿瞭抿唇,才忐忑地說:“方才真是唐突冒犯瞭大人,實在是對不住。”

柳朝明沉默一下,隻回瞭句:“沒事。”

“蘇公子。”一旁有人喚瞭她一聲。

蘇晉一愣,往身旁一看,這才發現原來安然也坐在車中。

安然捧瞭一身幹凈衣衫道:“蘇公子身上的衣裳濕瞭,當心惹上風寒,這便換一身罷?”

蘇晉搖頭道:“不必,我擦一擦便好。”

安然點頭應瞭,遞給她一張佈帕。

蘇晉接過,卻不由看向坐在對面沉默寡言的柳朝明,想瞭一想,將手裡的佈帕往前遞去:“大人身上也濺濕瞭。”

柳朝明這才移目過來。

車馬內晦暗不堪,可泠泠雨意卻將蘇晉稱得眉目清亮。

其實平日裡看她行事雷厲風行,果敢果決,絲毫不覺得是個女子作風,可眼下映著這一片晦色,才發現她的其實生得好看。

尤其是長眉下的眼,眼角開出一個柔和,溫雅的弧度,拖曳出恰到好處的一個尾,卻是單薄的,清冽的,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過,然後再繡上睫,點上眸,微一顫動間便震人心魄。

柳朝明接過佈帕握在手裡,卻再沒有動作,任身上雨水的泠泠涼意侵入心肺,才開口道:“你險些沒命瞭。”

蘇晉聽瞭這話,認真地點瞭一下頭道:“是,總是勞煩大人相救,時雨記在心裡。”

柳朝明默瞭一默,想說他其實並不是在挾恩,卻沒有說出口來。

半晌,蘇晉將身上的水珠子略擦作罷,才掀開車簾往外看。

此刻馬車早已行過桐子巷,是要折返往柳府的方向去瞭,沿途不是沒有鷹揚衛設禁障,但看到這是左都禦史的馬車,不敢攔阻。

蘇晉想瞭一下道:“姚統領與我說,啟光在桐子巷口等我,方才路過時怎麼未見他的人?”

“朱沢微同時動用瞭羽林衛與鷹揚衛。”柳朝明道,“翟迪剛走到城北便被朱祁嶽親自攔瞭下來。”

蘇晉聽瞭這話,卻沉默下來。

眼下對於她與沈奚來說,唯一能安穩度過這一夜的地方便是北大營,朱沢微既然安排瞭鷹揚衛來巷末追捕她,那麼羽林衛去瞭哪裡,不用想也知道。

一念及此,蘇晉道:“可否請大人送我去北門驛站,那裡有我的人,我需借馬去北大營一趟。”

柳朝明沒應這話,隻問:“你為瞭沈青樾和朱南羨,連命都不要瞭嗎?”

蘇晉笑瞭一下:“昭覺寺事變後,東宮時局之艱險,大人看在眼裡,不是不知。我與青樾和殿下能走到今日,無不是憑著步步為營舍生忘死。殿下逃出東宮九死一生,而今浴血奮戰萬裡來奔;青樾暗改運馬路線,將自己置於風尖浪頭,不正也為我們這些在宮中等著殿下的人換取生機。他們都在搏命,我怎麼可以退?今日若換瞭我在青樾的處境,他們也一樣會來救我。”

蘇晉其實想到瞭,憑著沈奚智巧無雙,朱沢微到今日未必就真正抓住瞭他暗改運馬路線圖的把柄。

可朱沢微既然殺心已定,連親軍衛都動瞭,想必是脅迫瞭太仆寺黃寺卿與劉署令作偽供詞,要不經過三法司,以“擅調兵馬”的罪名,借用軍令來殺他瞭。

她隻有堵上刑部刑罰權為沈奚搏一回。

柳朝明看她一眼,片刻,掀開車簾道:“去北大營。”

“大人?”蘇晉不解。

柳朝明默然道:“單憑刑部救不瞭沈青樾。”

雨一直從未時落到酉時,連黃昏都沒有,天就暗下來瞭。

沈奚掀開車簾,又朝外頭看瞭一眼,暗色無邊盡是連天的雨。

他從未有一日像今日這樣盼著天亮,從日將暮就開始盼著日將明。

離開宮禁後,顧雲簡將馬車交回給瞭車夫,自己坐到瞭車內。

他們是從南側門走的,幸而車外掛瞭右都禦史的牌子,至少行到現在,沿途的重重關障都被顧雲簡應付瞭過去。

然而,此去北大營依舊路途迢迢。

“這麼走下去,起碼,還要一兩個時辰才到北大營。”顧雲簡也掀開車簾看瞭一眼,對沈奚道。

沈奚思忖瞭一下道:“前面都督府快到瞭,若能過都督府,出瞭北城郊,沿途便開始有北大營的巡衛瞭。”

顧雲簡點瞭一下頭,對車夫道:“再快些。”

車夫應瞭一聲,又揚瞭一鞭。

外頭的雨還在下,車輪滾過水漬,發出轆轆之聲。

眼看五軍都督府將近,馬車的行進卻慢瞭下來,顧雲簡眉頭一蹙,掀開車簾問:“怎麼瞭?”

車夫道:“顧大人,前方……前方好像是有人攔道。”

雨水細細密密,蒼茫朦朧的夜色裡,隻能瞧見幾星火色與影影綽綽的人影馬影,卻看不清是誰。

顧雲簡正欲讓車夫將馬車趕得再近一些,卻聽身後沈奚靜靜地道:“是羽林衛。”

拼瞭命求一線生機,終究還是到瞭這最後一步。

然後他頓瞭一頓,忽然一笑:“今日多謝顧大人與趙二小姐,就送到這裡吧。”

晦暗不堪的車廂內,沈奚眼角的淚痣明明是暗色的,卻像是有著光一樣。

他說罷這話,不再多言,掀開車簾便下瞭馬車。

趙妧隔著簾隙,怔怔地看著暗夜裡那個修長的,灑落的身影,眼中盈盈然有水光,張瞭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顧雲簡看瞭趙妧一眼,靜瞭片刻,忽地道:“你留在馬車上。”又對車夫說,“如有危險,就帶——阿妧走。”

然後他自取瞭一把傘,快走幾步追上前去:“沈大人。”

沈奚回過身來,看到他,眉頭輕輕一蹙,又看瞭不遠處的馬車一眼,說道:“其實你……”

“不是,”顧雲簡道,“不單單是,為阿妧。”

他想瞭想:“顧某一介讀書人,一生修習孔孟之道,深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豈有枉顧旁人性命,置之不管之理?”

他走前兩步,看向雨簾子深處的刀光火色,朝廷亂局黨派林立,他不是不懂,但濟南府在紛爭之外,他本是與趙衍一樣置身事外的,竟不知緣何,前一日還好好的,今日便走到瞭這一步。

“我陪小沈大人過去,若出瞭什麼事,你我有個照應。”

沈奚看著他,沒有推遲:“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他說著,在雨中對著顧雲簡深深一揖,“沈某,多謝顧大人君子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