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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兩年後)

夏末寅時,天際一團亮白,正是破曉時分,流照閣內的燈火卻已燃瞭一夜。

僉都禦史言脩站在閣外,抱著今早新取的邸報、軍報與急信輕叩瞭叩房門。

“進來。”須臾,閣內傳來一個清寒的聲音。

言脩推門而入:“柳大人,今日通政司與兵部同時送來瞭幾封急函。”

柳朝明正在批閱奏本,提筆蘸瞭蘸墨,沒抬頭:“撿要緊的說。”

“是。”言脩道,“湖廣近年屢犯桃花汛,內閣議定重築堤壩後,工部派去查探江堤的人已將繕造所需款目送回京師,比預計的多出一百五十萬兩。”

柳朝明筆下不停:“知會沈青樾瞭嗎?”

“已稟報沈大人瞭。沈大人那裡回話說,此事他會派戶部的人去武昌府一趟,然茲事體大,仍讓下官來告知首輔大人一聲。”

柳朝明道:“知道瞭。”

這是沈奚與柳朝明之間長久以來達成的默契。

自晉安元年九月,朱南羨重整內閣,任他二人為首輔次輔,兩年來,凡遇與民生財資相關的政務,大都由沈奚先行料理,除此之外,若是涉及刑案審查,官員考績,軍政要務一類奏折便會率先遞到柳朝明案頭。

言脩又道:“陛下自兩月前大破赤力三皇子達木爾所率二十萬大軍告捷,如今已帶著西北新軍追出流沙關外,再次擊潰達木爾‘鐵鷹之師’,內閣五月時已去信贊賀陛下,而今是否要再去信一封?”

柳朝明聽瞭這話,筆下略略一頓。

朱南羨的確是難得的帥才。

兩年前,他輕裝簡行抵達西北後,達木爾趁他沒來得及休整,召集十萬大軍對涼州衛發起總攻。當時的西北正是軍怨沸騰之際,朱南羨在一夜之間連斬三名統領重肅軍紀,隨後趁著天寒,召集士兵們在城墻上潑澆涼水。涼水霎時間結冰,城墻濕滑難攀,成功阻擋攻城。隨後聚齊一萬弓箭衛放箭雨,將達木爾十萬大軍消耗得差不多瞭,才親率輕騎衛出城,一鼓作氣以少敵多首戰告捷,令西北軍心大震。

翌年春,達木爾重整四十萬大軍卷土再來,此戰朱南羨雖戰敗,卻也重創瞭鐵鷹之師,為等待援軍爭取瞭時間。此後兩月,兵部與都督府迅速整合瞭北大營駐軍及各駐地軍衛征伐西北,朱南羨將這支大軍命名為西北新軍,率其對強占涼州衛的鐵鷹之師發起突襲,大獲全勝,奪回涼州重地。

自此以後,雙方屢次交手,西北新軍勝多敗少,直到今年,即晉安三年五月,朱南羨於沙洲衛大破赤力二十萬大軍,並率兵追出關外,痛擊敵寇。

柳朝明道:“陛下這一役過後,就要整軍返京瞭吧。”

“是。”言脩道,“西北送去兵部密信上說,陛下大約會於初秋時節啟程返京。”

柳朝明道:“不必額外去信贊賀,將陛下返京時日與行程告知禮部戶部,傳令沿途州府準備接駕。”

“是。”

言脩應完聲,將手裡的急函與邸報整理瞭一番,自最底下取出兩封類似傢書的普通書信,續道:“另還有兩封信是通政司送來的,其中一封,是蘇大人寫給大人您的。”

柳朝明的筆頭又是一頓,卻沒作聲,在奏本上不疾不徐再提數行批語,爾後拉出長長一撇收瞭尾,才道:“寫瞭什麼?”

“蘇大人說,她有些急務要料理,要把原定的返京日子推遲兩日,要五日後,七月十二才回來。”

柳朝明沉默片刻:“說是什麼急務瞭嗎?”

“沒提。”言脩道,“但通政司的人說,蘇大人給您來信後,還另給沈大人去瞭一封,裡頭寫沒寫明白急務的內容下官就不知道瞭。”

柳朝明沒接這話,問:“不是說還有一封信?”

“另一封信是四王妃寫來的,說四殿下在回京途中又犯病瞭,一行人要在濟南府休整些時日,進京復命的日子也要推遲,但八月的秋禮還是趕得上的。”

“趕得上便好。”柳朝明道,“回信讓他們以殿下身子為重,且慢行罷。”

言脩應是,又一嘆:“真是可惜,四殿下守瞭北疆十餘年,胸懷韜略,驍勇善戰,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患瞭癡癥便罷瞭,還惹上這惱人的頭疾。當年殿下落馬受傷後,大人還去信令他在北平府好生休養,殿下若肯聽大人的勸言,大隨也不至於又痛失一名將才瞭。”

兩年前朱南羨親征前夕,朱昱深中箭落馬。

翌年夏,朱南羨率西北新軍突襲赤力軍後,達木爾的鐵鷹之師一度潰不成軍。後探子來報,說赤力與北涼意欲合力進攻大隨。朱南羨於是與朱昱深決心同時率軍出擊,破壞敵方的合謀計劃。他二人雖各自得勝,但因朱昱深受傷後一直負傷作戰,在此一役中又親為先鋒,率軍破敵,追到琿春嶺不幸遭敵暗算,落馬墜崖。

四王妃沈筠帶親衛在崖下不眠不休地找瞭三個日夜才找到瞭朱昱深。當時朱昱深隻剩瞭一口氣,也虧得他常年習武,身體底子十分好,隨行大夫才救回他一條性命。饒是如此,朱昱深醒來後卻成瞭癡人,不言不語,不識人不記事。

柳朝明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四殿下率兵擊潰瞭北涼軍,與陛下一起阻撓瞭北涼與赤力結盟的計劃,如今的北境也不會有這年來太平,倘若軍費沉冗,又哪來錢財為湖廣一帶重築河堤?”

言脩道:“雖是這個道理,但下官一想到四殿下如今的樣子,心中總免不瞭痛惜。”

柳朝明自案頭又取瞭一本奏疏,翻開剛看瞭兩行,眉頭忽然一蹙,問:“蘇時雨說她回京的日子要推遲兩日?”

“是。”言脩詫異道,“有什麼不妥麼?”

柳朝明略想瞭想:“把京師的州縣志取來。”

州縣志上標註得十分清楚,從大隨以南回京師,最好走的一條官道途經嶴城,可蘇晉此番返京繞道蘇州便罷瞭,竟還要推遲兩日?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蘇州府右上方,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名叫清河的縣城。

“我說沈青樾怎麼不等朱南羨回京,這時候便讓四殿下來應天復命,原來他與蘇時雨已覺察出不對勁,打算對殿下與本官動手瞭。”柳朝明寒聲道。

言脩聞言大怔:“大人何出此言?”又看向桌案上攤開的州縣志,“這個清河縣裡有大人與殿下的暗樁?”

柳朝明沒答這話,自書案前站起,吩咐道:“命人跟沈青樾帶句話,本官有急案要辦,外出三日,由他主持廷議。”

“大人是要親自去清河縣?”言脩愣道,“可沈蘇二位大人已對大人起疑,大人此去清河縣,難道不怕打草驚蛇,更加深他們的疑心?”

可他這一問仍沒得到答復,柳朝明早已推門而出。

此時的天全亮瞭,一道金霞灑落,宮閣也不再沉寂。軒轅臺前的掌燈內侍剛吹熄瞭手裡的風燈,直見前方有一氣度清寒之人走來,認出是柳朝明,忙不迭跪地行禮:“拜見首輔大人。”

柳朝明沒理,徑自往宮外走去。

打草驚蛇又怎樣呢?

“殺無赦”的詔書早在這深宮裡頭藏瞭兩年。草不打,蛇已經驚瞭,既如此,他該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反正生而為人,來去孑然,從來就沒懼過什麼。

蘇晉自接到沈奚的信後,命隨行護衛在蘇州府郊外駐紮,換瞭一身裝束,獨帶著覃照林往清河縣而行。

兩人著便衣,在驛站雇瞭馬車,足足行瞭一日。

得進瞭縣城,覃照林十分不解地對蘇晉道:“大人,俺是真地沒整明白,您如今官都做得這麼大瞭,沈大人咋還要您親自去辦案?不就一個小縣令麼,您隨便寫個令狀,派人來一窩端瞭不成?”

蘇晉一聽這話就笑瞭:“你當縣衙是山賊窩?”略一頓,又道,“此案非我親自來查不可。”

覃照林聞此言,心中一下有瞭眉目:“難不成是咱們在安南查瞭大半年的案子終於有瞭線索?”

蘇晉點頭:“對。”

覃照林搓著手:“俺倒要看看這位富可敵國的土財主究竟是誰。”

覃照林言語裡的“土財主”確有其人。

卻說蘇晉出使安南期間,在當地發現許多大隨貨物,絲綢茶葉瓷器等不勝枚舉。她原本不甚在意,後來一想,大隨與安南邊境流寇四起,貿易不該如此繁榮才是。

她找到胡元捷,請他幫自己追查。真是不查不知道,查瞭才知這些大隨貨物自數年前開始便成批量售入安南,源頭一樣,可線索沒沒追蹤至關鍵一步就斷,查不出那隨商是誰。胡元捷精於算經,於是幫蘇晉算過一筆賬,若以十年計,這名將隨貨銷入安南的隨商已掙紋銀萬萬兩,富可敵國。

蘇晉深知此事不簡單,且一個擁有如此巨額錢財的人,他在隨境要做什麼,能做什麼都是不可估量的。她隨即稱病,在安南境內多留瞭大半年,收集證據賬目,命人帶回大隨,讓沈奚以戶部之力舉國追查。

正是幾日前,蘇晉接到沈奚的密信,說此事似乎與柳昀有關,又令她急去蘇州府清河縣令府邸,說這名縣令大約知道一些內情。

蘇晉雖馬不停蹄地就趕來瞭清河縣,但心裡直覺柳昀不該是他們要找的那個行商之人。可沈奚既查瞭,即便不是柳昀,也該與他脫不開幹系。

蘇晉是以小心謹慎,與覃照林換瞭裝束,沿途跟車夫打聽瞭縣令為人,得知他清廉愛民,十分尊儒,嘗愛跟讀書人打交道,於是自稱是自南方來的秀才與隨從,來府上獻文章,請賜教。

應門的小廝倒也有禮,說道:“二人貴客既是自杞州遠道而來,不如先請到正堂稍坐片刻,我傢老爺最好與讀書人打交道,平生最愛詩書文章,等他下值歸來,一定與賈公子好生暢談。”

此時的天已淅淅瀝瀝落起雨,然雨絲疏慢,沾衣不濕。

蘇晉作揖:“有勞小哥。”

小廝帶著蘇晉一路往府內走,繞過天井,往正堂裡比出一個“請”姿,再道:“方才忘瞭與賈蘇公子說,今日早些時候,正有一名自杭州來,姓甄名柳的公子來拜訪我傢老爺,是舉人出身,賈公子若等得聊賴,不妨與甄公子敘話片刻。”

蘇晉聞言,自堂門口往裡看去,目光落在右手旁,正端茶盞慢飲的人身上。

一襲青衫,眉目清冷,正是柳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