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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獄卒道:“回國公爺,回馬公公,這事其實是個誤會,人送進來的時候,隻說要審,可這樣的大案,既要審,哪有不用刑的?是用瞭幾日拶刑,後來都察院的言大人來瞭,曉得瞭此事,言明不許對蘇府的人動刑以後,小人等就再不敢瞭。”

蘇宛見沈奚不語,埋下頭去:“沈大人,三哥隻剩我這麼一個親人瞭,他曾待我好,如今他遭瞭難,傢裡總不能沒人等他。民女願留在京師,等他回來,若他回不來,等三年後,民女就帶著覃嫂,去寧州照顧他。”

沈奚怔怔的,半晌,似是被觸動瞭什麼,回瞭一句:“隻有……你一個人瞭?”

蘇宛不解他此問何意,茫然中,隻怯怯地點瞭點頭。

是啊,隻剩她一個人瞭,所以她要等時雨回來。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

原來——原來竟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居然沒能參破。

二姐走瞭,十三沒瞭,逝者已矣,可生者呢?

三姐不願面對朱昱深,甘願為十三守陵,可她還是皇後;時雨雖被流放,可她還背負著朝廷的罪名;阿爹雖已致仕,可他從前是朝廷命官;麟兒雖避去蜀中,可他嫡皇儲的身份還在,那是他一生的桎梏,所以他這這輩子都需要有人庇護。

隻剩他沈青樾一個人瞭,一走瞭之最簡單,可一走瞭之,幫得瞭他們,護得瞭他們嗎?護得瞭沈傢,麟兒,與時雨嗎?

他不能。

隻剩她一個人,所以他不能走,他要留在這裡,縱使他憎恨這個深宮,他也要當這個國舅,這個國公,這個戶部尚書與一品輔臣。

於國也好,於公也好,於私也好,哪怕麟兒與時雨想去天遠地遠處呢。

他要掌權,隻有掌權,才能護住他們。

其實哪有那麼多好思好慮的,那麼多坎坷都過來瞭,還差這麼一兩道嗎?沈青樾又不是從前的沈青樾,他養過馬,在生死邊緣徘徊過,既然沒得挑沒得選,錯就錯瞭,把一條錯的路破釜沉舟地走下去,何嘗不能窺見另一番風雨與春光?

一瞬間像被打通瞭奇經八脈,沈奚整個人都釋然輕松起來。

他雙眼一彎,露出一個十分淺淡,猶如晨曦一般的笑,又很快收住,對馬昭道:“依她說的去辦。”然後大步流星邁過一幹人等,朝宮外的方向去瞭。

馬昭一愣,追上兩步道:“沈大人,您去哪兒?”又提醒,“今日陛下令七卿與內閣於辰時去奉天殿議事呢。”

沈奚似是聽見瞭,又似是沒有,沒應聲也沒回頭,身形折過宮墻,瞧不見瞭。

天還未盡亮,隨宮東側門外,一支迎春已結瞭花苞,這支迎春每年都開得最早,似乎要趕在大年初一這個當口綻出嫩黃才算吉利。

然不知為何,分明不是輪值時分,東側門的侍衛卻換瞭班,少傾,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車夫四下看瞭看,小聲問:“已到瞭麼?”

一名侍衛答:“不曾,時候還早,再等等吧。”

說早亦不早瞭,能趕在辰時京師熱鬧起來前出城最好。

不多時,甬道處行來三人。

為首一個人竟是今內閣首輔柳朝明,而落後他半步,右手邊跟著的是副都禦史言脩,左手邊的人罩著一身黑色鬥篷,寬大的兜帽擋住臉,遠望去,隻見他身姿挺拔頎長,卻看不清是誰。

得到宮門前,言脩從一名侍衛手中接過行囊,遞給黑袍人道:“去蜀中的馬車已備好,車夫會藥理,這一路會跟著閣下。但閣下傷疾未愈,初開春,趕路不易養病。此去迢迢,蜀道艱險,山遠水長。閣下若不趕路,還是在途中歇足月,等入夏瞭再慢行。”

良久,沉沉的音線自黑袍下傳來:“我知道。”

言脩與他恭敬地行瞭個禮,另一名侍衛又地上來一把刀。

柳朝明淡淡道:“你是習武之人,帶在身邊,可防身。”

不用拔刀出鞘便知是好刀,雖比不上他從前舉世無雙的那一把,但重量與尺寸都一般無二,能用得順手。

黑袍人接過刀,看瞭柳朝明一眼,沒說話。

片刻,他再望瞭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宮闕殿閣,毫不遲疑地折轉身,朝馬車走去瞭。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可千裡之行始於足下,邁開當下這一步,往後的路,也沒那麼艱險瞭。

劍閣崢嶸而崔嵬,總有絕頂風光。

一直到馬車遠去瞭,不見瞭,言脩才隨著柳朝明一並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羨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雖狐疑,卻不敢問,在心裡百轉千回繞瞭半日,才說:“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蘇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訴那一位或蘇大人他們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卻是成全。”

然此問出,柳朝明卻沒答。

其實他知道言脩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可他不在乎。

免蘇時雨的流放苦役,是陷於諾;救朱南羨的性命,其實,亦是陷於諾。此諾雖非彼諾,救他們二人或許還有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但,皆是因為他與他們各自的因緣果報,至於他二人之間如何,與他何幹?

柳昀便也隻答瞭這麼一句:“與我何幹。”

大年初一,隨宮各處都冷清,行至墀臺,難得的熱鬧起來,卻不是佳節的喜慶,而是一種繁忙與匆促。

昔景元帝與晉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關三日不論政務,而今這位新承大統的永濟皇帝,才初一,就趕著要議國事瞭。

誠然,整改內閣事關社稷,提早議定章程,趕在開朝前定下來,於朝政行事有利無弊,是以眾臣雖有疑,卻無異議。

距定好的辰時還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謹身殿內批折子,吳敞在殿門外聽內侍稟完事,回來奏道:“陛下,方才是攝政大人打發過來的公公,說攝政大人從東側門過來,有些趕,待會兒直接去奉天殿,就不來謹身殿先見陛下瞭。”

朱昱深筆頭一頓,眸中似有若無閃過些什麼,很快重新落筆。

吳敞看他神色平靜,試探著又道:“聽說攝政大人早上是趕著送人出宮,是以晚瞭,來稟事的公公說,因罩瞭個鬥篷,沒瞧清送的是誰,老奴猜,可能是哪個進宮給攝政大人拜年的官員,哦,聽說是病瞭,身上有股藥味兒。”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過瞭會兒,道:“你消息倒是靈通。”

吳敞像是受瞭什麼褒獎,惶恐道:“陛下謬贊,稟事的公公說,攝政大人送人離宮時,沒遮著攔著,他不過是見著什麼就回稟什麼,老奴也是有一句學一句。”

這句話聽著平淡,仔細思量,什麼叫“沒遮著攔著”?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無君上,在這宮裡橫行無忌瞭麼?

朱昱深將筆一擱,看向吳敞:“朕記得你識字。”

然後揀起禦案旁一折詔書,遞給他:“你幫朕看,這上頭的名字可都寫對瞭。”

吳敞應諾,展開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內閣的第一步,官員任免。

奇怪原說要變更提任的幾名輔臣卻沒動,柳昀依舊是首輔,原來蘇時雨的位子,倒是由舒聞嵐頂上瞭。

吳敞不解。

陛下這是何意?留任沈奚,提拔舒聞嵐,保柳昀首輔?

提舒聞嵐,應該是信任之意;留下沈奚,大約當真盼著他能管戶部。可,這二人既與柳昀不那麼對付,何故要保柳昀首輔位呢?他已是攝政瞭。

雖則說兼聽則明,但柳昀已是攝政,權勢滔天,若再繼續兼任首輔,雖非相,地位更勝過相,這樣一來,他一人足矣壓過所有異聲,還怎麼兼聽,怎麼明?

吳敞覺得難受。

這就好比被人打瞭一棒又給瞭口蜜,打得不重,蜜也不甜,卻讓人又疼又癢又沒滋味。

他正琢磨,恍惚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捧著詔書思量太久瞭。

訥訥抬頭,則見朱昱深一臉平靜無瀾地看著他,那雙眼,深邃似夜下江海,幾乎可以洞穿一切。

吳敞手一抖,手中詔書“啪”一聲落在地上。

他慌忙撿起,磕頭道:“陛下恕罪,老奴知錯瞭,老奴知錯瞭——”

朱昱深卻沒理他,目光落在手裡的折子上,批閱得仔細,仿佛身旁根本無人一般。

這時,外頭一名內侍來報:“陛下,沈國公求見。”

外頭是清淡而透亮的春光,沈奚信步走來,隻覺這春暉也落瞭他滿身。

他已換上國公朝服,上頭松與鶴還有冬日的霜雪意,可他見瞭朱昱深,一臉笑吟吟,眼裡卻有吹面不寒的楊柳風。

“昨日吃瞭酒,睡過頭來,臣來給姐夫拜年。”他說著,拱手比瞭個揖,彎腿就要行稽首禮。

花架子拿得十足,仿佛還是昔日的沈青樾。

朱昱深安靜地看著他,片刻,也淡淡一笑:“不晚,來得及時,起身吧。”

沈奚應言,目光自跪著的吳敞身上一掃而過,也像是沒瞧見他,又笑嘻嘻地道:“昨日吃完酒手抖,打灑瞭姐夫禦賜的酒,青樾回去一直愧疚難當,在樹根子下刨瞭一夜,把七歲那年釀的第一壇酒挖瞭出來,二十年的陳年杏花釀,權當給姐夫賠罪。”

說著,就欲吩咐宮外的內侍把酒拿進來。

朱昱深道:“先放著,待會兒要議事,不宜飲。”又道,“你既提前到瞭,陪朕一起去奉天殿罷。”

沈奚應好,又笑瞭笑:“還是姐夫想得周到。”

二人自謹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無言,走到墀臺轉角,卻聽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聞嵐入內閣,把蘇時雨的缺補上,你怎麼想?”

沈奚的眉不著痕跡地一蹙。

這可稀奇瞭,罰吳敞跪著,不明擺著他聖心已決麼?還要拿來試他?不過這試,也是明擺著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為難,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齡雖長,但臥病太久,政績遠比不上時雨,頂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強,當然,他也有他的長處,說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績,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問問柳昀與七卿的意思?兼聽則明嘛。”

這不是廢話嗎?

朱昱深步子一頓,回頭看瞭沈奚一眼。

雖是廢話,但,與其說是兩頭不得罪,還不如說坐山觀虎鬥。

朱昱深嘴角動瞭動,似笑似探究也似早就看清瞭他那點心思,別開眼,轉目看向遠天,沒頭沒尾地道瞭句:“春來瞭。”

沈奚循他目光望去,卻像是看得更遠,落在瞭不能及的,心有牽掛處,於是收瞭笑,也跟著道:“是,春來瞭。”再南一些的地方,雪就要化瞭吧。

蘇晉的馬車行入江西地界的第三日,道旁已開始化雪瞭。

這日晨,晨光尚熹微,馬車還未進城,便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六角亭旁停下,李煢躍下車轅,掀開簾子道:“蘇公子,到瞭,小人便送您到此瞭。”

蘇晉的目光落在六角亭內,裡頭有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粗獷的人,他站在一片陰影處,見瞭馬車,也似猶疑,好半晌才迎出亭子,認出她,眼眶一下就紅瞭:“蘇大人——”

竟是覃照林。

他手裡還提瞭個籠子,裡頭的阿福懨懨的,看到蘇晉才緩瞭些精神。

等到李煢走瞭,覃照林才道明自己為何會在江西。

原來他在青州營裡住瞭半月,至十二月頭,才接到一封自京師來的信,讓他即刻趕往江西地界,接應蘇晉。

覃照林原本狐疑,後來想到江西南昌正是朱南羨的封地,以為這信是他寄的,便馬不停蹄地來瞭。

蘇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柳昀說,在江西要接應她的人,竟是照林。

覃照林從懷裡取出佈囊,裡頭,她的玉佩與他的匕首都仔細包得好好的。

“陛下走時,便隻留瞭這三樣東西,俺一日都沒怠慢過。”

蘇晉看著雨字佩與九龍匕,淚早就流幹瞭,此刻隻覺空茫。

阿福轉著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她,似乎終於明白瞭這樣的空茫源自此生無依的悲惘,自木架上跳瞭兩下,試圖安慰有似乎是理解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惘然回神,卻是異乎尋常的平淡,隻對覃照林道:“走吧。”

馬車再往南行,越走越暖,蘇晉掀開車簾,問:“照林,再走百裡,就是南昌瞭吧?”

“對,反正大人說往南走,俺就琢磨著,都到這瞭,先去南昌看看。”

南昌?也好,他曾在這裡就藩。

其實朱南羨走過的地方很多,真正留下印跡的卻很少,除瞭就藩的南昌,便隻有從軍的西北。

對瞭,他還提過,等成親後,要陪她再回蜀中故裡。

蘇晉道:“我們先去南昌,為他守完喪節,便去蜀中。”

她其實都想好瞭,帶著他在南昌的舊日足跡回到蜀中,等時間更久一些,還要去西北看看。

覃照林聽瞭這話,難得的沉默,片刻,一揮鞭,揚聲應瞭句:“好咧!”

越往南走,春意越盎然,快至南昌府,道旁花枝已灼灼,覃照林是個大老粗,看到這樣的景致,隻能詞窮地道一句:“大人,您快看,春來瞭!”

蘇晉掀開車簾,荒徑旁桃李灩瀲如韶華,明明開得如火如荼,卻綴著簡靜的光。

於是她也嘆:“是啊,春來瞭。”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