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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蘇晉不是沒想過墨轎裡的那位大人是柳昀。

需用異色與二位欽差區分開的臣工統共那麼幾位,若非皇親國戚,便隻幾名被封過爵的,再就是柳昀,攝政兼首輔。

她雖猜到,很快又否認瞭這個想法。

朱昱深親征安南,柳昀與青樾共理朝政,這個當口,他為何會出現在蜀中?

蘇晉又看向柳朝明身後的兩人,頓瞭一頓,認出此二人乃錦衣衛副指揮使韋薑,以及當年她被流放,送她入江西的禦史李煢。

雨忽然落下。

風刮瞭整晚,雨勢卻不大,零星幾點稀疏澆灑,反像是雲頭無端起瞭善意,要安撫這一夜風不止。

直至落瞭雨,柳朝明的目光才不經意落在蘇晉身上,略作停頓,又移開,聲音很淡:“你怎會在此?”

蘇晉有些無措,不知當怎麼面對他。

三年前一場刻骨之痛,如今回想依舊心悸,可三年過去,痛未平,恨卻淡瞭,或許是她終於以一句“成王敗寇”說服自己,若當初贏的是她,他的下場,未必會比現在的自己好。

但也沒有恩可言,並不感念他最後待自己的慈悲,亦不想去計較是否是他救瞭朱南羨的性命。

那個旋渦中,誰欠誰,誰負誰,原本就說不清。

於是隻好恩怨兩相忘,反將回憶追溯得更遠,到秦淮暮春的煙雨天,到他問她是否願意入都察院,從此跟著他,做一名守心如一的禦史。

輪回往復,隻好做回最初的恭敬姿態,認真施以一揖,答:“因偶然得知蜀中平川縣縣令假借新政,欺民霸田,想上訪,未想竟遇見大人。”

柳朝明淡淡“嗯”一聲。

雨絲稍密瞭些,張正采尚未自蘇榭便是蘇時雨的事實中緩過神來,見蘇晉對東院這位恭敬有加,一時震得肝膽俱裂。

這一位大人的身份,蜀中各州府官無人知曉,隻知他來蜀地另有要事,等閑不見旁人。

如今看昔日名震天下的蘇大人亦對他如此恭敬,那他該是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人?

張正采腿腳發軟,再思及蘇晉方才“欺民霸田”之言,一下跌跪在地,囁嚅兩句“有罪”,被風雨聲掩瞭去,根本聽不見。

柳朝明目光不落旁處,問:“既上訪,證據與狀書有麼?”

蘇晉道:“有證據,但中途出瞭些意外,所謂證據已不足以作為力證,大人若需狀書,草民可以立刻寫,但此事有些復雜,大人看過狀書,能餘出空閑聽草民將前後因果講述一通是為最佳。”

所謂意外,即是江傢老爺在已桑田地契上簽字畫押。

蘇晉本想先與翟迪商議一番再寫供狀,誰知翟迪沒見著,反倒遇到瞭柳昀,知他對待公務尤為嚴謹,萬事不可廢瞭規矩,隻得答一句“立刻寫供狀”。

若照以往,他非得斥一句“既無狀書,何來上訪”,然後令她吃一碗閉門羹。

可是今日,也不知是情淺瞭,還是恨淡瞭,他默立片刻,又“嗯”一聲,拋下一句:“進來寫狀子。”折身便回瞭東院。

東院也分前後兩院,往左一條回廊走到盡頭,便是甬道。

晚來雨落,簌葉聲聲,夜本就是暗的,風雨更添茫茫,恍惚還以為甬道兩旁的高墻是宮墻。

東後院亦不大,庭中栽著一片竹,各屋的燈火都熄瞭,隻有一處通明如晝,蘇晉一看便知那是柳昀的書房。

韋薑李煢引著覃照林去隔屋暫歇,蘇晉獨隨柳朝明入瞭書房。

站在門前又有些不知所措,看著他步至書案前,拾起一方墨錠磨瞭墨,取一隻細狼毫擱在筆山,極為寡淡地說一句:“在這寫吧。”然後自揀瞭一份案宗去另一旁坐下。

蘇晉鋪開一張宣,思量片刻,落筆寫下一份訴狀。

手裡有事,心思便不似方才紛擾,她做事專註,極擅文墨,不過片刻,便將一份狀書工整寫好。

柳朝明看瞭一遍,沒作聲,過瞭會兒,將狀書放下,移步去櫃閣前,取瞭一份信函遞給她。

信函上澆火漆,說明極其機密,蘇晉原不該看,但仔細一想,應當跟翠微鎮桑田的案子有關,便省瞭矯情,接過細讀。

誰知越看越心驚,信函上,官府假借新政空子,欺民霸田的何止翠微鎮一處,上至山東山西,下至雲貴廣西,統共竟有四十七處。

蘇晉愣瞭半刻,方才理好的心緒又成一團亂麻,這回亂在案子上。

“大人早知翠微鎮的事瞭?”

柳朝明道:“知道而已,前後因果不如你狀書上的清楚,掣肘太多,尚來不及一一細查。”

蘇晉猶豫瞭一下,想問他所謂的“掣肘”是什麼,想瞭一下,又覺不外乎是地方官紳,朝野內鬥。

左右關乎朝局,她不該過問。

於是換瞭一個困惑:“據我所知,屯田新政初實行是永濟二年春,距今不過剛好三年,大人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三年內,查出四十七處欺民霸田魚肉百姓的州縣官的?”

柳朝明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也不隱瞞:“我動用瞭錦衣衛。”

蘇晉聽瞭這話,一時恍然,又一時詫然。

恍然是因為她方才還在奇怪為何親軍衛會出現在蜀地,柳昀這麼快就給瞭她答案。

而詫然,則是因為動用錦衣衛的後果。

錦衣衛與柳昀一直有些說不清的瓜葛,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黨爭亂局。

朱昱深帝位漸穩,柳朝明是文臣,哪怕手握攝政大權,他也沒有資格號令隻該聽命皇帝一人的親軍衛。

這是極重的罪名。

蘇晉忍不住再道:“大人動用錦衣衛,可曾請示過陛下?”

誰知柳朝明聽瞭這話,又一陣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沒有。”

可不等蘇晉開口,他又道:“此間種種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你不必問。”

短短一句,將話頭堵死。

蘇晉便再無可問。

她與柳朝明隔案而坐,等他給翠微鎮桑田案的答復,等著等著有些焦急,卻不敢催促,漸漸平靜下來,心思飄飛到天外,想到三年前的事,五年前的事,七八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剛入仕時,躊躇滿志又滿心迷茫的事。

想得滿心滿眼要溢出來,爾後漸漸有點明白,為官十載,最好莫過於當禦史的兩年。

禦史之前太迷惘,禦史之後,雖升瞭侍郎,做瞭尚書,及至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到底陷在瞭權爭之中,沒那麼單純。

心思到瞭這裡,便有點想開口,問問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麼樣瞭。

可話至嘴邊,又覺得她與他各經一場天翻地覆的浩劫,恩與怨減去大半,心中還道是故人,面上卻連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該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終於考慮妥當,將狀書收好,說道:“翠微鎮的事我已知道,會令翟迪尋你細查,你……住哪裡?”

“留楊街雲來客棧。”蘇晉道。

她本想說啟光今夜大概已找到雲來客棧瞭,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對啟光的行蹤隻字不提,她何必提?

“但我這兩日便會離開,”蘇晉又道,“我畢竟已不是朝中人,看翠微鎮的鎮民可憐,想在走前幫一幫他們,不至於連生計都無以為繼,因此今夜才來接待寺。”

柳朝明隻應一個字:“好。”意示已經知道。

案上的燭盞燒久瞭,一星燈火如豆。

蘇晉想著此間事瞭,站起身,是要離開的意思,柳朝明也隨她站起,先一步至書房門前,為她開瞭門。

相識這麼多年,同路過,爭執過,分道揚鑣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過,卻難得一回這麼客氣。

跟隔瞭重山遠水似的。

外間還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煢聽到開門聲,也步出屋來。

他為蘇晉與覃照林各備瞭傘,從旁引著,要將他們送出接待寺。

哪知三人連庭院都未走出,便見前方韋薑匆匆行來,手裡握著一封密函,見得蘇晉,說瞭句:“蘇大人請等。”三步並作兩步行至柳朝明跟前,將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開密函一看,從來無波無瀾的眸裡一團暗色忽然沉到瞭底。

他抬起眼,隔著茫茫夜雨,朝蘇晉看來。

……

更早一些時候,風剛起,雨還未落。

蘇晉剛離開雲來客棧不久,朱南羨等大夫為梳香看完診,得知她無大礙,囑瞭句好生歇息,自帶瞭雲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間事瞭就帶蘇晉雲熙離開蜀中的,去哪兒還未定,終歸要看時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東渡遠洋。

正與雲熙說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門。

江辭站在門口,低聲喚瞭句:“師父。”

瞥眼望見雲熙,更是猶豫,半晌才問:“阿香姨好些瞭麼?”

他這兩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風,變得悶聲不吭,但十一歲的孩童,想什麼都寫在臉上。

朱南羨看他一眼,將屋門敞開:“進來。”

得入房內,江辭並不坐,雙手垂在身側握緊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師父,雲熙,我、我替阿爹與阿姐,還有我自己,跟你們賠個不是。”

他似乎羞愧難當,不敢抬頭來看他們,隻咬著唇道:“前日攛掇雲熙上翠微山,今早勞煩師父與蘇公子去救阿爹,還有今晚芹兒害阿香姨受傷,這些我都記著,日後——都由我江辭來還。”

朱南羨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點禍已很好,談什麼還不還的?”

“誰說我不欠?”江辭執意道,“江傢欠師父的,就是我江辭欠師父的。”

他抬眸,飛快看朱南羨一眼,漲紅臉道:“師父您教過我的,說大隨武將,職責在守,在護,在戰,在生,當心懷坦蕩,一輩子不負人,也不負傢,不負國。江傢是有軍籍的,我日後想要承軍籍入伍,如果連欠師父的都還不上,那我江辭,就不配擁有這個軍籍!”

朱南羨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軍營,承幾位大將軍悉心教導,大隨武將的誓言,曾自心裡暗許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閑來無事說給江辭聽,沒成想他竟記得這般牢。

再仔細看他,小小一張臉上寫滿倔強,濃眉下的目光卻清澈堅定。

朱南羨從未真正將江辭當作徒弟,聽他稱自己師父,隻當是小孩子鬧著玩,由瞭他去,誰知此時此刻,竟莫名覺出幾分為人師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開口,忽聞外頭一陣喧鬧,與此同時,客棧樓下也傳來喝令之聲:“緝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