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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天色不知何時已暗瞭,外間風起,雲端流霞。

霞色透過窗,將柳朝明的身影籠在一片明暉交織的光影裡。

他安靜半日,問:“蘇時雨,當初仕子案後,你曾立志入我都察院,你的志,是什麼?”

蘇晉張瞭張口,覺得難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濟民,濟世,濟天下?

可這樣的鴻鵠之志,若無法始終堅守如一,說出來,隻能是一種可笑的褻瀆。

“被雲遮瞭的月,你找到瞭嗎?”柳朝明又問。

“尚在途中。”蘇晉答,頓瞭頓,反問:“大人當初謂我,暗夜行舟,隻向明月,大人的月,可是已尋到瞭?”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他沉吟許久,目光落到蘇晉身上:“其實……”

然而話未說完,外間忽然傳來叩門聲,是李煢引著侍衛闕無到瞭。

闕無入得書房,向柳蘇二人拱手行禮,說道:“柳大人,陛下收到軍函,西北赤力異動頻繁,決定提前拔營,今日連夜趕路,務必在天明前抵達劍門關,特命末將來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已將行裝整好?”

這話說得十分委婉。

所謂整好的行裝,除瞭該交還的禦史袍與左都禦史官印還能是什麼?

柳朝明沒答,一旁的李煢道:“已收好瞭,闕大人稍候,下官這就去取。”說著匆匆轉下臺階。

闕無又看向蘇晉:“蘇大人,陛下今日本欲召見您,但因百事纏身,又要提前返程,實是無暇他顧。您昔日被處以流刑,而今仍是戴罪之身,陛下命您暫留住錦州府衙門,等陛下想好如何處置,自會派人前來傳達聖命。”

蘇晉作揖稱是。

闕無又道:“今早沈大人與翟大人去過行都司後,便隨同陛下一起至東郊巡軍,而今已與陛下先一步去往劍門關,無法回來與蘇大人作別。”

他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封信函與一節楊柳枝:“這是二位大人托末將轉交給蘇大人的。”

信函是翟迪親筆所寫,字跡蒼勁幹凈。

而楊柳枝……大約是青樾隨手從路旁折的吧。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千言萬語道不盡,春常在,日後總能再相見。

蘇晉將柳枝握牢在掌心:“多謝闕大人,也替蘇某問青樾與啟光一路安。”

片刻,李煢便帶著兩名小吏整好行裝回來瞭,將手裡卷宗交給闕無:“這是三年來,與屯田案有關的案宗匯總,包括翠微鎮的桑田案,因不知回京後,陛下要將此案移交給刑部還是大理寺,柳大人已在卷末按照刑部大理寺不同的查審流程作瞭綜述,後附證據與證人名錄。”

闕無道:“辛苦柳大人。”看瞭守在院中的侍衛一眼,侍衛會意,上前來接走卷宗。

李煢默立片刻,又自身後另一名小吏手中仔仔細細地接過緋袍:“這是大人的禦史袍與都察院左都禦史官印。”

闕無沒喚侍衛,而是親手接過,呈於手上。

烈烈緋色如新,隻一望,便叫人失神。

闕無又道:“大人既已休整妥當,不如即刻隨末將趕往東郊與陛下匯合?”

柳朝明點瞭一下頭,欲隨闕無離開,蘇晉的目光卻不經意落到那一抹明媚的朱色上,忍不住就喚瞭聲:“柳昀。”

暮光燦燦,她的目光從緋袍移向他,“方才,大人與時雨說的最後一句話,大人想說,其實什麼?”

風是從天末吹來的。

他背光而立,她迎光而立。

柳朝明亦看向蘇晉,半晌,搖瞭搖頭:“沒什麼。”

馬車起行,闕無趕車趕得很快,直至夜裡,已行出城外數裡,然郊野人傢亦有慶賀之聲。收復安南,拓展疆域,雲貴設道,江山數十年終於有瞭頭一個實實在在的喜訊。

不知日後會否更多,會否更好。

柳朝明掀開車簾,今夜的月極明極亮。

亮得像方才離開時,與蘇時雨溶成一身的黃昏艷色。

她站在斜陽暮裡,霞光兜頭澆下,一身素衣如灼,問他其實什麼。

其實什麼呢?

柳朝明想,最初想讓她來都察院,實是因老禦史之托,後來發現她是女子,才悔之不已,時局險難,縱是男子亦九死一生,況乎她還背瞭個謝相之後的身份。

仕子案後,她跪在自己身前,說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他不知怎麼就信瞭她。

先頭的種種權衡利弊思量得失全然作不得數,蘇晉一直不知道,當年她那麼輕易就做瞭禦史,是因為奉天殿審仕子案的前一日,柳昀曾單獨求見瞭朱景元,懇請他準允於仕子案立下功勞的蘇知事入都察院。

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

若不論及立場,她後來作為,從來不曾令他失望過。

那抹明艷緋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蓮葉田田的好風光。

可惜好風光該藏於風中,匿於月下,隻有在黃昏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時,又恍惚得見。

而往事去瞭糟粕,碾磨成玉,最終靜水流深。

還能其實什麼呢?

其實,她也是他這麼多年來,所見過的,最好的禦史。

或許是朱昱深早已派人打瞭招呼,待蘇晉回到錦州府衙,她住的院落已被單獨劈瞭出來,修築隔墻,增派巡衛,又添瞭隨從,簡直要作成欽差別院。

蘇晉本欲與當差的說不必麻煩,一想到如今衙門內當傢的佈政使大人一心隻會溜須拍馬,權且作罷,喚來一名小吏問覃照林與晁清的去向,小吏答:“今早大人令覃護衛與晁先生一起去尋翠微鎮的鎮民,眼下還沒回來哩。”又連忙問,“大人要派官兵去尋人嗎?”

蘇晉搖瞭搖頭:“不必。”

用過膳,洗去風塵,躺倒在榻上,卻是怎麼也合不上眼。

蘇晉不知今後何往,想去西北尋朱南羨,可他好不容易平安,自己這罪臣之身,隻怕會給他招去禍事。

沈奚那日說,十三這幾年還是留在西北為好,此言雙關,她不是聽不明白。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幾年朝局尚動蕩,她與朱南羨的身份太特殊,妄動是下策,該靜候等待時機。

茫惘間不知何時睡去,隔日醒來收整妥當,左右無事可做,本想去衙門裡再問問屯田的案子,走至院中,意外聽到腳步聲。

原以為是覃照林與晁清回來瞭,迎去院門口,竟是闕無。

蘇晉愣道:“闕大人不是已隨陛下離蜀返京瞭麼?”

闕無道:“是,但陛下有要事交代,是以末將途中折返。”

他拱手一揖:“蘇大人,陛下想告訴您,他已知晉安陛下如今正於去往西北的途中。”

蘇晉眉心微微一蹙,辨不清這話背後深意,整個人都警覺起來。

豈知闕無將語鋒一轉,不再提朱南羨,反是道:“陛下問,在蘇大人看來,滿朝文武,除瞭柳大人,牽扯重大的屯田案,當由哪個衙司來審最為合適?”

蘇晉想瞭想,說道:“屯田案涉及新政,更有諸多官員涉案,依蘇某看,自仍是由都察院來審最為合適。但趙大人已致仕,都察院中,副都禦史言脩與翟迪,僉都禦史宋玨,以及新近的右僉都禦史顧雲簡雖都是大能之人,前程可期,但他們慣聽柳昀之令行事,院內一時無人坐主而案情重大,隻怕審查過程會滯後難行,得不償失。保險起見,還是依柳昀之意,交由刑部與大理寺共同審查最為妥當。”

闕無道:“陛下說,他心中有個衙門,不知蘇大人可覺得合適?”

蘇晉合袖一揖:“闕大人請說。”

闕無往院外看瞭一眼,合掌拍瞭拍手。

須臾,兩名侍衛一前一後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裡呈著前一日李煢交還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裡呈著一身朱色緋袍與左都禦史的官印。

兩人走到蘇晉面前,徑自跪下。

闕無道:“陛下問,依蘇大人之見,若遷任昔刑部尚書,內閣一品輔臣蘇時雨為左都禦史,她所掌領的都察院,可審得好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