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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蘇行推開錢善波辦公室大門,直沖沖走瞭進去。錢善波正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收拾著什麼,抬頭一見蘇行,頓時滿臉堆笑,站起身來說:「喲!你親自來瞭。你說你一個朋友找我,問一輛計程汽車號牌,我都不敢離開辦公室,生怕他來瞭找不到人,他到底來瞭沒有?」

蘇行按捺住心中的悲傷,說:「他不會來瞭。」

「不來瞭?出什麼事瞭?」

「我來完成他沒有完成的任務。」蘇行說著,終究還是沒按住,鼻子酸酸的,眼裡有一股熱熱的東西直向外湧。

錢善波很會察言觀色,他覺得不對勁,連忙悄沒聲地給蘇行沏瞭一杯茶,然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著蘇行說話。

「你可能猜著瞭,」蘇行喝瞭兩口茶,喃喃說,「被害的,就是我那個朋友,我讓他來找你……唉,誰知……」

錢善波很吃驚,瞪著眼珠子問:「真的是你朋友?他也是你們……」他用手比畫著。

「不,你別打聽太多,你隻知道是我朋友就行。」

「哦,可我沒鬧明白,他怎麼會死在女廁所呢?」

「我還想問你呢!」

「媽的,兇手這膽子也太大瞭,跑到運輸署來殺人。不行,兇案發生在運輸署,我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運輸署每個職員都有義務積極協助警方調查,絕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錢善波的口氣裡透著一萬分的假惺惺。

「你最好把這話說給警察聽。」蘇行冷冷地說。

「說瞭,剛才警察到辦公室來我就說瞭,不過……」錢善波撓瞭撓腦袋,「我畢竟不是目擊者,那是女廁所,我也沒法目擊。我隻看見屍體從廁所抬出來,臉都是黑的,很嚇人。警察局也沒細問我,就直接找第一個發現屍體的目擊者去瞭,畢竟人傢在第一現場。對瞭,我幹脆把那女的給你叫來,你問問她,看能不能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我上樓之前問瞭一個叫陶柏盈的女人,她向我描述瞭一些情況,有一個很關鍵的細節……」

「什麼?你認識她?」錢善波打斷蘇行,表情緊張地問。

「不認識。你別拿眼睛瞪我,我怎麼可能認識你們運輸署的人呢?我隻是看警察在詢問她,拿本子記著什麼,所以我猜,她一定是第一現場的目擊者。」

「她……她……」錢善波的眼睛裡突然洋溢出一種說不清楚的舒坦,好像誰在給他撓背,他連連點頭,說,「人很不錯的,就是年齡大瞭點,不然的話,她前程似錦。」

「目擊兇殺,跟年齡有關系嗎?」蘇行猜到,錢善波和陶柏盈之間有曖昧關系,他裝成什麼都不知道,故意拿話噎他。

「嘿嘿,沒關系,沒關系。」錢善波又撓撓頭,說,「那打聽出什麼線索沒有?」

「有,初步推測,是毒殺。兇手有可能是個女人,她事先在女廁所躲著,在我朋友經過時實施下毒,然後拖進瞭女廁所。不過,這隻是初步判斷,還不能確定怎麼下的毒。聽著,老錢,我現在有件事,需要你的幫助。」

錢善波脖子一聳,好像被什麼擊中似的,他知道麻煩來瞭,但又不敢拒絕。錢善波咧著嘴,不情願地點著頭,「你說吧,在我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我義不容辭,絕對幫忙。」

「那就好,」蘇行看瞭看辦公室大門,「說話方便嗎?」他擔心隔墻有耳。

「沒事,盡管說。」錢善波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是這樣,」蘇行說,「之前發生瞭一點事,我們需要瞭解一輛計程車的情況,有目擊者見到瞭那輛計程車,所以,我們來你這兒,就是想查閱那輛計程汽車以及司機的資料。」

「哦,就這個事啊?這個好辦,好辦!」錢善波松瞭一口大氣,「你知道司機叫什麼嗎?」

「我就是想知道他叫什麼。」

「哦,我明白瞭,你通過號牌查他的姓名、住址?」

「對!」

「現在你知道有我這個朋友有多重要瞭吧?」錢善波咧嘴笑著,「大事我幫不瞭,這個小忙,就是我眼皮底下的小事一樁。」他回身打開檔案櫃,在裡面的卷宗翻著,問:「他的號牌是多少?」

蘇行說:「我隻知道數字裡有個4,有個9,字母裡有個v。」

「就這些?」

「是。查起來困難嗎?」

錢善波在卷宗裡抽出一冊厚厚的本子,笑著說:「整個香港,1947年已登記和領牌的計程車數目為329輛,去年遞升到344輛,今年還沒統計,你說困難不?就是一個一個翻,也能把他給找出來。」

5分鐘後,錢善波一拍桌子,說找到瞭。他把卷宗推到蘇行面前,指給蘇行看:「喏,估計就這個!」

蘇行看見卷宗內頁有一欄寫著:morrisoxfordmo,lv4190,何龍鈞holoong-kwan,1899年2月2日出生,九龍深水埗憲發針織廠。

蘇行說:「老錢,你給解釋一下。」

錢善波說:「前面是計程汽車的牌子,英國摩利士oxford,這款牛津mo你肯定見過,車頭鼓起一個大包,所以這個車有個外號:荷包蛋。lv4190就是這個車子的號牌,完全符合你提供的條件。」

「另外的車子都不符合嗎?」

「我剛才瀏覽瞭一下,隻有這部車子符合。沒錯,就是它。」

「哦,就是說,何龍鈞就是計程車司機瞭。」

「對,後面是他的英文名,登記時必須填寫,哪怕他不認識一個字母。看出生年月日,今年他正好滿50歲,是個老司機。另外,他的住址不是很詳細。他居住的地方不是什麼正規的街道。那裡除瞭打魚的,就是海外華僑投資的紡織、制衣、五金和搪瓷廠。我想,這個何龍鈞就住在那個憲發紡織廠宿舍。」

蘇行又掃瞭一遍卷宗內頁,把司機的名字,住址又背瞭一遍。他問錢善波:「那輛英國摩利士計程車怎麼認?車標是什麼樣子的?」

「好認。車子是黑色的,車標呢,中間有一頭牛,兩邊是飛翼,下面是大寫英文morris。」

大明書店在畢打街街口拐彎處,面積不大,兩扇褐色的大門,上面鑲著兩塊白色的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書架上琳瑯滿目的書籍。書店的招牌在大門上方,除瞭漢字,還有一排英文:lightbookstore。書店老板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20歲左右,身材不高,但曲線突出,一身藕荷色高衩旗袍,更顯玲瓏嬌小,凸凹有致。

她叫謝曉靜,去書店的人都叫她曉靜。

下午5點,太陽還掛在空中,街面被陽光曬得發燙。周啞鳴坐在書店最裡面的座位,手裡捧著一本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厚厚的精裝版,描寫貴族青年聶赫留朵夫和女仆喀秋莎·瑪絲洛娃的故事。他一面看著「房子前面百步開外的峭壁下有條小河」,一面用眼角脧著窗外。

時間到瞭,蘇行該來瞭。

謝曉靜給周啞鳴端來一杯咖啡,在周啞鳴對面座位坐瞭下來。每逢周末,周啞鳴都會到書店來坐坐,他喜歡翻翻小說雜志什麼的,時不時還買一本回去。更重要的是,除瞭祥和國際商貿公司,大明書店是另一個聯絡點,它是祥和的分支,用以掩護祥和公司的真實背景。也就是說,周啞鳴佈置任務,或者開會,一般都選擇在書店。很多不知道祥和公司的人,卻都知道大明書店。曉靜的父親是中共老黨員,在漢口組織工人示威時,被軍統特務槍殺,曉靜和母親躲過特務的追捕,從內地逃到瞭香港。母親去年患病離世後,傢裡隻剩下曉靜一個人瞭。父親是幹什麼的,曉靜很清楚,所以她毫不猶豫選擇瞭自己要走的路——繼承父親的遺志。她表面身份是大明書店的老板,暗地裡擔任周啞鳴的通訊員,是周啞鳴最得力的助手。

此時,她神情有點憂鬱,大大的眼睛盯著周啞鳴,不安地說:「他怎麼還沒到呢!」

「是啊!約好5點在這兒會面,應該馬上到瞭,他以前從沒遲到過。」

「不會出什麼事吧?」曉靜更加擔心。

「再過半小時他還沒來,我們就撤退,必須撤退。」周啞鳴說。

「好!」曉靜望著周啞鳴,她的眼睛蘊藏著一種很柔軟的東西。周啞鳴知道曉靜喜歡他,他又何嘗不喜歡這個漂亮的姑娘呢?隻是這層紙沒被捅破,也沒時間捅破。眼前的任務這麼艱巨,愛情對於他們來說,是不能碰觸的事情。他們的每一次見面,都有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次。一個無法預知自己生命的環境,怎麼能預知愛情呢?他們誰也不舍得給對方帶來遺憾,不舍得傷害對方,在隨時為自己的信仰犧牲時,愛情隻能退居幕後。

「曉靜,把武器準備好,以防萬一。」

「如果蘇行出事,會暴露書店嗎?」曉靜無比擔憂地盯著周啞鳴,那種眼神讓人心痛。書店就像她的根兒一樣,讓她一下子放棄,肯定不舍。但是,她必須時刻準備著拋棄書店,隨時都有可能是在書店的最後一分鐘,就像她跟周啞鳴會面一樣,誰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

「我們要往最壞的方面想,隨時準備戰鬥。」周啞鳴說。

謝曉靜拿起隨身攜帶的奶白色小皮包,那把柯爾特左輪手槍就在包裡,槍是銀色的,非常漂亮。武器就是這樣,它的終極目的是殺死敵人,或被敵人殺死。燦爛的死亡,這樣形容這款柯爾特左輪是再好不過瞭。

半個小時後,從書店的櫥窗向外望,蘇行已經出現在街口。謝曉靜馬上站起身,躲在窗簾後面,一雙憂鬱的眼睛迅速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她要在10秒鐘內確定,是否有人跟蹤蘇行。

很快,她松瞭口氣,這意味著,暫時沒有危險,周啞鳴緊張而僵硬的身子松弛下來,重新陷入座位中。

蘇行左顧右盼,從書店門口經過而未入,走過20米後,他突然蹲下身子系鞋帶,眼角迅速從肩頭向後窺視。如果有人跟蹤,遇到被跟蹤目標突然蹲下,跟蹤者一般有兩種選擇,一是佇步,不知所措;二是閃躲,生怕暴露。當然,還有第三種,若無其事走過。這是修鏈到一定程度的跟蹤,面不改色,如入無人之境。第三種雖然能掩護跟蹤者,可目標丟瞭,自己也丟瞭。當然,他的喬治亞老師葉甫根尼·康斯坦丁諾維奇教給蘇行的反跟蹤術不止系鞋帶這麼簡單。最有效的反跟蹤術是突然轉身,迎著跟蹤者走過去,當擦肩而過時,又立刻轉身,跟在跟蹤者身後。這樣,被跟蹤者瞬間變成跟蹤者,由被動變主動,讓真正的跟蹤者手足無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這是已經確定身後有跟蹤者的情況下采取的招數。現在看來,這招用不上,蘇行在3秒鐘內已經確定,沒有發現情況。

他倒退回來,快速閃進書店。

謝曉靜把蘇行讓進,然後走出書店,站在大門外,繼續警戒。當目標消失的時候,跟蹤者往往就會自動顯現出來。曉靜警惕地望瞭望大街各個角落,還好,沒有發現可疑人物,她把捏在手裡的皮包放瞭下來。

蘇行進來的時候,周啞鳴就發現他臉色不對,像得瞭大病似的。周啞鳴預感情況不妙,急切地問:「怎麼瞭?許才謙呢?」

蘇行再也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緒,眼淚一下子湧瞭出來,他哽咽著說:「老許他……他被害瞭。」

「什麼?」周啞鳴頓時驚呆瞭,「發生瞭什麼事兒?」

蘇行挺瞭挺胸,穩住自己的情緒,然後把在運輸署見到的一切向周啞鳴敘述瞭一遍。周啞鳴聽後身子瑟瑟發抖,他氣憤地說:「肯定是保密局方面的女特務,最善於毒殺,她們受過這方面的專門訓練。」

蘇行咬著牙說:「一定要給老許報仇!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殺手是怎麼盯上許才謙的呢?」

「我剛才在來的路上仔細回憶瞭一下,當時我和老許從報社出來,隻去瞭新西伯利亞咖啡廳,然後在咖啡廳門口分手。他去運輸署,我去祥和公司向你匯報情況。如果這個女殺手盯上老許,應該是在從報社到咖啡廳的路上,或者隱藏在咖啡廳附近,從我和老許分手開始跟蹤。」

「當時你在咖啡廳門口沒發現什麼異樣的情況嗎?」周啞鳴問。

「從咖啡廳出來時,我特意觀察瞭一下四周,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情況。」

「她肯定躲在暗處,你隻是沒看到罷瞭。這個狡猾的女特務應該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在塗哲被人從咖啡廳扶出來時,她肯定看到瞭計程車,知道那輛車是唯一留下的線索,於是她跟著許才謙到瞭運輸署。她知道許才謙到運輸署的目的,她必須掐斷這根線索,保護那個疤面人,所以,她毫不猶豫選擇在運輸署下手。」

「可是,她怎麼認定老許去運輸署,而不是我呢?她也應該跟蹤我啊!」蘇行不解地問。

「我分析,她認識塗哲,也認識同在《大公報》的許才謙,她隻是不知道你是誰而已。在你和許才謙兩者之間,她當然選擇《大公報》的人,隻能說,這次她選對瞭。不過,也可以說選錯瞭,她跟蹤許才謙,隻能掐斷一個線索,她要是跟蹤你,就跟到祥和公司去瞭。那樣,就不是損失一個許才謙,而是毀滅我們在香港的整個工作小組瞭。」

「按照你的推理,這個女殺手下一個要尋找的沒準就是我。」蘇行說。

「對,殺死一個許才謙,隻能讓許才謙停止追蹤那輛計程汽車,還有一個人也知道那輛計程車的情況,她仍需要繼續追蹤。毫無疑問,那個女殺手下一個目標就是你。她本來可以輕易在運輸署碰到你,隻是她作案後不可能待在原地,也就錯過瞭你去運輸署的時間。」

「看來,他們起碼有兩個人參與進來,一個負責綁架塗哲,掐斷塗哲證明我身份的唯一聯系;另一個人,也就是這個女人,負責掃除一切沒有清理幹凈的蛛絲馬跡。」

「我想也是這樣。這說明什麼呢?」

「我差不多猜出來瞭。」蘇行很自信地答道。

「你說!」

「他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讓童教授不信任我,信任他們。那麼,他們一定派人去接觸童教授瞭,他們做的是跟我們同樣的事,接走童教授。」

「沒錯!」周啞鳴說,「還有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有?」

「什麼問題?」

「按童教授的信仰,他怎麼可能跟他們走呢?不可能!他們肯定非常瞭解教授的思想,教授是擁護我們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教授沒有理由跟他們走。」

「我想也是,即使我們接不走,他們也無法接走,除非他們采取慣用的綁架手段。」

「不,他們開始還不會采取這樣強硬的手段。他們不傻,其實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周啞鳴說。

「怎麼解決?」

「冒充。」

「冒充我們?」

「對!冒充共產黨接走童教授,隻有這樣,才能保證童教授毫發無損。而綁架童教授,隻能發生在冒充失敗,或者魚死網破的時候。」

「所以他們必須掐斷塗哲這條線,讓我無法取得教授的信任。那,他們又怎麼證明他們是共產黨呢?」

「這點小事是難不倒他們的,他們有部門專門幹這個,偽造證明,模仿筆跡,辦的手續比咱們還正規。教授是無法分辨這些的。也許在教授腦子裡,有證明信就是最正確的。你要記住,搞科學的人信證據,他們最恨的就是,空口無憑。」

蘇行一拍大腿,說:「怪不得!教授問我有沒有證明信,還問我認識不認識李克農。」

「教授這樣問過你?」

「問過。」

「這說明,已經有人給教授出示瞭證明,並以李克農的名義,妄想堂而皇之接走教授。」

「可是,我們沒有傻到用一張紙和一個人名來暴露自己的地步吧?」

「是,我們不會,但他們認為我們會,認為我們像政府機關正規文書往來一樣,有證明,有公章,有簽名。他們也不想想,既然可以如此,那我們還搞什麼地下活動?我們正大光明地幹上一仗不就行瞭?」周啞鳴激動起來,「沒關系,我們會成全他們的,再過段時間,我們就正大光明瞭,我相信這一天馬上就要來到。」

「下一步怎麼辦?」蘇行焦急地問。

「我讓曉靜迅速通知那邊的同志們,馬上做好戰鬥準備。無論是誰,想要接走教授,殺無赦!我倆呢,首要任務是救人,別再耽誤瞭,馬上去深水埗,到憲發針織廠找到那輛神秘的黑色摩利士,司機何龍鈞會告訴我們疤面人把塗哲弄到哪兒去瞭。」

夜深瞭,何龍鈞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子,駕著車在街上遊蕩著。這種高強度的工作很少有人幹瞭白班還加夜班,身體受不瞭。長年累月下來,不到中年就廢瞭,但老何不一樣,他必須掙錢,給臥榻不起的老婆看病。計程汽車公司的老板知道老何的情況,就同意瞭老何加夜班的請求。其實,老何沒力氣再熬夜開車,他真的太累瞭,他真想趴在方向盤上睡一會兒,哪怕睡上5分鐘也行。

在外人眼裡,老何日子過得相當不錯。膝下三兒一女,女兒何麗英是老大,在憲發紡織廠上班,去年嫁給瞭紡織廠一個叫王平富的工頭,生有一子。工頭利用自己的小小權力,在紡織廠一幢舊樓給老丈人找瞭間房。托閨女的福,老何一傢才在深水埗有瞭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時逢國內戰亂,成千上萬的難民湧向香港這個彈丸之地,割給英國人的這片地成瞭全中國最安全的地方。第22任香港總督葛量洪(siralexanderwilliamgeorgeherdergrantham)接納瞭他們,但這個精瘦的禿頂英國男人不允許他們在高樓大廈間棲居,那有辱大英帝國的形象,難民們潮水般地湧向深水埗。這裡成瞭他們最理想的居住場所,他們拖傢帶口,露宿野地,或者找點油毛氈、席子、木棒,臨時支起一個篷子,一傢人擠在裡面,便算是一個新傢瞭。要幾年後,深水埗才有聞名世界的「籠屋」。在當時,老何一傢能在紡織廠有個正經房子住,在難民眼裡,那可真算是有點檔次瞭。

老何的三個兒子都不大,大的叫何旺龍,剛滿17歲,跟老何的一個朋友出海打魚。最小的兒子何上和才10歲,還不懂事,整天跟比他大3歲的哥哥何百和在紡織廠院子裡彈玻璃球。老何有房,還在計程汽車公司上班,每天開著黑色的摩利士在紡織廠進進出出,把很多人的眼睛都漲疼瞭。

然而,傢傢都有本難念的經。老何的老傢在福建,父母早亡,他跟著一個瞎瞭一隻眼的姑姑過,傢裡窮,娶不上媳婦,老何打光棍打到30多歲,才由鄰居說親,娶瞭鄰村一個傻乎乎的老閨女,叫吳九姑。吳九姑給老何生瞭三兒一女,還給老何帶來瞭她傢族的遺傳病:大脖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吳九姑脖子越來越大,當她的脖子比臉還粗時,就開始整天躺在床上咳。一到晚上,她就變成一臺巨大的風箱,一晚上呼呼呼的,能將樓頂掀翻。治病就需要錢,可老何開計程車的薪水,除瞭能剛好維持傢裡的生計,哪裡有多餘的錢給老伴治這種疑難雜癥呢?

老何到處借錢,春節前閨女還在紡織廠通過女婿借瞭一筆,可那點錢,對治療老伴的病是杯水車薪。老伴的身體就是一個大窟窿,借的那點錢就如同一顆小石子,丟下去連個聲響都聽不到。要是多遇見幾個今天那樣的乘客就好瞭。那個乘客看上去並不像個有錢人,但出手闊綽,他遞給老何一疊大鈔,就扶著另一個有病的乘客下車瞭。老何想找零,但那人擺瞭擺手,把腦袋伸進車窗,伸進來的腦袋把老何嚇瞭一跳,那人的額頭全是坑坑窪窪的疤痕,像燒壞的。老何心裡突突直跳,說:「我馬上找零,馬上!」

但那人又一次擺瞭擺手,說:「不,剩下的你拿著,」並用一根指頭豎在嘴唇前,又說,「你應該懂。」

老何懂,那是乘客讓他閉嘴的意思,多餘的錢等於封口費。

老何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男人扶著一個醉醺醺的女人下車,然後塞點小費,要求老何別對任何人提及下車的地點。通奸的事太齷齪瞭,老何恨不得下一分鐘就忘掉,誰管你在哪裡下車?可今天這個,男人扶著男人,還要求緘口莫提,老何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呢?這讓老何有瞭興趣。關鍵是,那人給的小費,出乎老何的預料。

這個世界有些人是不在乎金錢的,但老何在乎。他一想起老伴越來越粗的脖子,就更在乎瞭,沒有什麼比金錢更讓人愛的。老何想,在那人下車的那條街轉悠,說不定還會碰到那個出手大方的男人。計程車司機就是這樣,他們知道該在哪個地方等候乘客更能掙著錢。

老何在那條大街一直轉到深夜,也沒見到那個人出現。期間他搭乘過另外幾個乘客,離開過那條街,是不是在這個時間錯過瞭那個人呢?老何懊惱不已,心想,再有其他乘客搭車就說車壞瞭,需要到修理廠修理。有句俗話,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現在老何倒舍得孩子,可狼始終沒有出現,老何隻得回紡織廠,心想明天白天再來,他不相信那個人這輩子隻搭乘一次計程車,他一定還會出現的。

快到紡織廠時,老何發現路邊有人招手停車,是兩個男人。這麼晚搭客是件很危險的事情。老何把車小心翼翼地停到路邊,右舵的車,左邊的手才有空間發力。一般的人沒那麼大力氣,但老何不同,他是左撇子,力道全集中在左手瞭。老何的左手握著一把鋒利的尖頭鋼錘,一旦發生情況,鋼錘可以瞬間砸進人的頭骨,再狠命一攪,足以致人死命。

一個穿著白色西服,面色黝黑的年輕人,把腦袋從車窗探進來,笑吟吟地問:「是何伯吧?」

老何一驚,心想他怎麼知道我姓什麼,他邊點頭,邊捏緊左手上的鋼錘。

年輕人說:「何伯,耽誤你點時間,我們打聽個事。」

原來不是搭乘車的,老何本想一踩油門走瞭,但轉念一想,對方怎麼知道他是誰呢?這勾起瞭他的好奇心。老何問:「什麼事?你說。」

年輕人問:「今天下午,何伯記得在新西伯利亞咖啡廳門口,搭乘過兩個男人吧?一個男人扶著另一個上的車。」

老何心裡更覺蹊蹺。下午那個滿臉有疤痕的乘客給瞭他封口費,現在就有人來打聽這件事,看來,下午那兩個男人是有問題的,不然也不會那麼大方地給他一疊鈔票不找零。老何想,什麼封口費不封口費的,眼前這個年輕人給他兩疊鈔票他就講。現在,他腦海裡浮現的是老伴的大脖子,而不是下午那個疤面人。

老何說:「記得,我怎麼不記得。但是……但……」他停住瞭,看見年輕人手裡有一疊鈔票,比下午男人給他的厚多瞭。

「夠交一個月住院費的,」年輕人把錢遞過來,說,「我們從不虧待幫助過我們的人,當然,也不會忘記不幫助我們的人。」

「你們是什麼人?」老何伸出手,捏住年輕人手裡的鈔票,他試著往外扯,沒扯動。

年輕人笑瞭:「說吧,我隻需要知道他們在哪裡下的車?」

老何盯著鈔票,他覺得那疊鈔票比手裡的鋼錘還鋒利,已經插|進他的心臟,讓他心疼不已。

「畢……畢……」老何使勁捏著鈔票,「畢打街。」他終於說出來瞭,同時,手一松,鈔票變戲法似的來到自己手上。

讓老何沒想到的是,事情還沒完。對方顯然被「畢打街」這三個字驚到瞭,兩個男人對視瞭一下,然後急切地問老何:「何伯,你能確定是畢打街?」

「確定。我不會記錯地方的。」老何語氣肯定地說。

「那何伯,你再想想,他們是在畢打街哪個地段下的車?附近有什麼標識性建築?比如銀行、郵局、書店、公寓……」

「在一幢褐色的大樓前下的車,」老何說,「很好認的,畢打街就那麼一幢褐色的大樓,四層,以前是個印刷廠,你一去那條街就能看見。」

「哦,那麻煩何伯瞭,謝謝你!」年輕人有禮貌地頻頻點頭,然後揮揮手,和另外一個男人消失在黑暗中瞭。

老何愣瞭一會兒神,盯著手裡的那疊鈔票,感覺像做夢一樣不真實。他感覺老天憐憫他,在最困難的時刻幫他來瞭。想著想著,他的眼角濕潤瞭。他嘆瞭口氣,松開離合,踩著油門,讓車緩緩向前走著,剛才一身的疲乏早已雲消雨散,反之,他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老何決定把錢放回傢,順便看看病榻上的老伴,然後幹個通宵。

車駛到紡織廠大門,昏暗的路燈下,仿佛站著一個人。老何用大燈閃瞭一下,那人向他招手。都要到傢瞭,還有生意,今天是怎麼瞭?老何心裡突突直跳,他從沒感覺自己離老天這麼近。

老何把車開到那人跟前,這才發現,招手的是個年老的女人,穿著開衩很高的旗袍,右手拄著一根拐杖。此時,海風襲來,吹散老婦的白發,遮擋住她的面孔,在陰慘的路燈下,老何看見老婦塗得很紅的嘴唇。

夜這麼深,突然看見這樣的老婦站在路燈下,老何心裡有點發顫。

老婦舉著厚厚的一疊鈔票,比剛才那個年輕男人拿給老何的還要多。老婦說:「我要上車,開門,扶我一下,我走不動瞭。」

老何不發顫瞭,他覺得那疊鈔票在顫,甚至整個世界都在顫。那疊鈔票就是老伴的脖子,他真想捏住它,捏住就能變細。

他下瞭車,繞過車身,向白發蒼蒼的老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