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大柱的死把童笙嚇得夠嗆。
當時她正去一傢小面館,剛邁進小店大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一片驚叫聲。驚叫聲雖然刺耳,並沒有引起她的註意。一般情況下,大街上發生的事她都不去圍觀。她來到一張幹凈的小桌子前,抻瞭抻衣服,坐下,準備叫一碗海鮮面。她發現,面館裡的人,包括店小二,都跑到大門外面去瞭,沒人理她。看來,外面可能發生瞭比較嚴重的事件。她坐在那裡,耐心等著看熱鬧的店小二早點回來。等瞭幾分鐘,店小二仍然沒有招呼客人的意思。他們簇擁在門外,踮著腳對遠處指指點點。童笙有些生氣,哪有看熱鬧比生意還重要的道理?
她記得前面還有一傢剛開張的天津餃子鋪,她準備改在那兒用餐。正起身準備離開,沒想到平時很熟的一個店小二正好從門外回來,看見童笙起身要走,忙不迭問:「童姐,您吃點什麼?我讓師傅給您弄去!」
店小二姓餘,個子不高,精瘦,皮膚白白的,兩道彎月般的眉毛,讓他看上去一直在微笑,童笙經常到這傢面館吃飯,所以早已熟悉。店小二嘴甜,平時見著童笙都一口一個「童姐,童姐」的,此時這麼一叫,又把童笙的心給叫回來瞭。
「跟平時一樣,海鮮。快點啊,要不然我吃餃子去瞭。」童笙假裝生氣地對店小二說。
「好嘞!」店小二哧溜一下進瞭廚房去,不一會兒,一碗熱騰騰的海鮮面就放在童笙的面前瞭。
「動作真快呀!」童笙一邊誇獎,一邊從筷籠裡抽出一雙竹制的筷子。
店小二笑容可掬,說:「童姐,今天怠慢您瞭,多多見諒!」
童笙說:「看你貧的,去忙你的吧!」說著,夾起幾根面條,吹瞭吹,放進瞭嘴裡。她的確有點餓瞭。上午,她一直陪老板在跟一個廈門來的商人談判。從那個商人言談舉止,基本可以斷定,他不是做生意的,而是廈門某個部門的官員,貪瞭錢,想把財產移到國外,所以才找到童笙所在的這傢英國莫爾頓·瓦倫船舶公司,看有沒有辦法把他的黑錢洗白。他們表面上談的是從中國運送棉花到北非的生意,實際句句都有玄關,童笙聽得懂,隻是不想點破而已。她最恨的就是這種官員,在國內搜刮民脂民膏,中飽私囊,然後把財產移到國外,傢人親屬也移民出去,享受幾代人用不完的榮華富貴。這樣腐敗透頂的政府,不被勞苦大眾推翻才怪。所以,父親向往北方,她是一萬個支持。她跟父親一樣,衷心呼喚一個新中國、新政權、新秩序的誕生,以代替眼前無可救藥的國民黨政權。
她鄙視那個肥頭大耳的官員,一直沒用正眼看他,隻是例行公事,一字一句翻譯。
吃完面,童笙付瞭賬,想馬上趕回公司,所謂的「談判」下午還得繼續,她要提前準備一些背景資料。走出面館大門,正好看見救護車到達現場,她心裡一驚,隨後便看見一具被鮮血染紅的屍體,被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毫無表情地放在擔架上,推進瞭救護車。聽圍觀的人們議論,童笙這才知道,剛才大街上發生瞭命案。擔架正好從她面前經過,她想躲,可沒躲開,被她看個正著。
她認出死者是傢門口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
喬大柱的眼睛半睜著,仰望著天空,一隻手臂從擔架邊垂下,前後擺動著,像在跟這個世界說再見。血不知道從哪兒流出來的,整個西裝都染成瞭紅的。想起這人經常在傢門口賣冰糖葫蘆,童笙的心裡一下子不好受起來,不知道是悲哀還是驚恐,她有瞭想哭的感覺。
喬大柱的死,在她看來,好像跟她傢有關似的,畢竟這個人很長時間以來都在她傢門口賣冰糖葫蘆,進進出出的都能見到,可以算是半個熟人瞭。喬大柱到過她傢,就在前兩天晚上,他還進來通報蘇行,開計程車的老何被殺。可以肯定的是,喬大柱是蘇行周啞鳴他們一夥兒的,是一個喬裝成賣冰糖葫蘆的特工,隻是童笙現在還不知道,他和蘇行等人到底屬於哪個組織的特工。
童笙先是心懷惻隱,接著就害怕起來。特工身份的喬大柱,為什麼死在自己經常吃面條的面館外面呢?會不會跟自己有關?事情不會這麼巧的,他不會湊巧在這裡經過,肯定跟自己有關。喬大柱到這裡來幹什麼呢?難道在跟蹤自己嗎?如果他真的在跟蹤自己,那肯定是蘇行周啞鳴命令他來的,他們想幹什麼?如果真如塗叔叔所說,他們是保密局的特務,那麼他們是不是想來害她呢?可是,喬大柱是誰殺的?殺他的人又屬於哪個組織?照這麼推理,那應該是共產黨特工幹的。到目前為止,她得到的信息是,共產黨特工就是張幕。難道張幕剛才來瞭?他為瞭保護她而殺瞭喬大柱?聯想到塗叔叔被張幕折磨成那個模樣,她不禁又打瞭好幾個寒戰,特工的手段都這麼殘忍嗎?
童笙越想越怕,當看到地上有一攤鮮紅的血跡時,差點叫出聲來,她急匆匆往公司走去,不想再在大街上停留一分鐘。
就在她準備走的時候,她發現一個10多歲的孩子,靠在墻邊坐著,目光呆滯,好像得瞭什麼病。童笙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孩子,可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孩子睜著茫然若失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遠處,一眨不眨,街上過往的車輛、行人,他都仿佛看不到一樣。童笙想過去問問孩子哪裡不舒服,她剛想開口,忽然從旁邊跑來一個小報童,穿著一件過大的黃佈褂,背著一個大挎包,裡面插著一厚沓子報紙。小報童蹲在那孩子身前,拉著他的手問:「哥哥,你怎麼瞭?」
看來是哥倆兒,他的傢人找來瞭。童笙準備離開,但小報童的身份讓她一下子想起在哪裡見過那個孩子瞭,在自己傢的那條街上,這孩子經常在那條街賣報,他也是個報童。同時,童笙的背變得異常冰涼,像被一隻冰手摸瞭一把似的,她的大腦飛速轉動著: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在畢打街賣報的報童,他們同時出現在附近,這真的是巧合嗎?他們之間有聯系嗎?如果有聯系,那這個報童又是什麼人?比如說,喬大柱是保密局特工,那這個報童呢?很難想象這麼小的孩子屬於什麼組織,童笙不相信哪個組織會利用這麼小的孩子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這孩子呆坐在那裡,明顯受到瞭驚嚇。她推斷,這孩子肯定是看到喬大柱被殺的場面而被嚇成那個樣子的。她斷定,他們之間,或者跟自己,肯定有什麼千絲萬縷的聯系,隻是她現在不知道罷瞭。
童笙匆匆回到公司,整個下午,她都不在狀態,幾次口譯,都有點詞不達意,弄得那個黑不溜秋的廈門假商人白瞭她好幾眼。她的腦子裡全是喬大柱和那個報童,精神始終集中不到談判桌上來,好在合同細節都在上午談定,下午隻是例行確認一下,然後簽字,談判就算完成。談判一結束,童笙就向老板保羅·約翰森請瞭假,說身體不舒服,便匆匆離開瞭公司。
走出公司,她去瞭中午發生兇案的地方,地上的血跡早已被清洗幹凈,靠在墻邊的報童也已經沒瞭蹤影,車輛來回穿梭,人們匆忙走著,好似什麼都沒發生。她站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來,懷疑中午真的是發生瞭命案,還是自己的幻覺?
童笙沿街走著,她不想坐電車回去,想走一會兒,讓有些發蒙的腦子停下來等等她的思維。其實有件事她一直惦記著,張幕說派他的聯絡員來取名單,這個人卻一直沒有出現呢、她知道這份名單的重要性,它可以檢驗張幕到底是個什麼人,這是她亟需想要的答案。童笙還記得張幕和她說:「你現在的任務是,回傢催促你父親,盡快把名單收集好,我的聯絡員明天就來取。」
張幕說的明天,就是今天。她一直在揣測,那個不知什麼模樣的聯絡員到底什麼時候出現呢?而且,這個聯絡員是男的還是女的,是上瞭歲數的,還是年輕人呢?如果上瞭歲數,那該是多大歲數呢?如果是年輕人,那有多年輕呢?又或者……她突然站住瞭,又或者是小孩子?
小孩子!?她想起靠在墻邊的那個報童,不會是他吧?
父母傢門口一個假扮成賣冰糖葫蘆的特工,和一個經常在畢打街賣報的報童,同時出現在她用餐的面館外面,而且其中一人被殺,這絕對不像是一個巧合。她現在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們不是來逛街的,而是專門來找她的。照這麼推斷,有可能他們其中之一就是張幕派來的聯絡員。那麼,他們其中誰是張幕的聯絡員呢?喬大柱不像,他跟蘇行是一夥兒的,除非喬大柱是臥底,表面上為蘇行他們服務,實際替張幕辦事。那麼這個報童是張幕的聯絡員嗎?最少也有一半的可能。當時她還不相信,哪個組織會利用孩子幹大人都不敢幹的事,現在她突然醒悟到,其他人幹不出來,張幕能幹出來。
她轉身朝回走,想盡快回到公司,生怕錯過聯絡員跟自己聯系。臨近公司時,她又看到瞭那個報童,更小的那個不在瞭,隻剩下經常在畢打街賣報的這個。童笙迅速閃在一邊,躲在街角,偷偷向公司大門觀察著。報童靠在墻邊,一隻腳著地,一隻腳彎在後面,腳跟挨著墻,他的眼睛有時環顧四周,但大多數時間都在盯著船舶公司大門,仿佛在等一個人。童笙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孩就是張幕派來的聯絡員。他又一次出現在她所在的公司大門口。顯然,有沒有辦完的事。不敢說這個報童百分百在等她,但起碼跟船舶公司有關。為避免誤會,她不想主動去驗證那個報童的真實身份,而是想在暗處觀察一下,看看這個報童到底想幹什麼。她從側街一個小門進瞭公司,在辦公室翻來覆去看瞭三個小時報紙,然後決定再出門看看。如果那個報童不在瞭,說明人傢找的根本不是她,他可能已經辦完事回瞭傢。如果還在,她就自己迎面走過去,看那個報童會不會說出接頭暗號。如果真是張幕的聯絡員,就直接把名單給他,如果不是,就算自己神經過敏吧!
一走出公司大門她才發現,自己在辦公室待瞭不止三個小時。外面的天都黑瞭,公司裡的人早已下班。她急匆匆地向外走去,剛好看見那個報童正要轉身離開,她想大聲叫住他,主動說出暗號。剛想開口,便突然改變瞭主意,她為何不跟著這個報童,看他到底去哪兒呢?如果跟著這個報童就能找到張幕,不是更穩當嗎?
報童朝爛泥山方向走去。
他的身體大概有點不適,走路歪歪扭扭,有時候還用手扶著墻。這孩子細胳膊細腿,營養不良,本來應該在父母的呵護下過著幸福的生活,或者在學校讀書,跟同齡的小朋友玩耍。可是現實情況是,他必須替傢裡分擔一部分重任,每天起早貪黑賣報補貼傢用。
爛泥山是當地土名,最早的香港居民都這麼叫它。20世紀初,渣甸洋行在此處設立瞭望臺,指揮其商船出入維多利亞港,因此這地方就命名為jardine'slookout(渣甸瞭望臺),於是,此山就跟著改為渣甸山瞭。渣甸山一帶是有名的富人區,山邊蓋有很多別墅,以報童的身份,他傢是不可能居住在那邊的。看來,這個報童實在不簡單,她更有必要跟下去瞭。
雖然道路通往渣甸山富人區,路燈卻不太亮,甚至有點昏暗,加上越走行人越少,童笙有點害怕。她不能確定這個報童是不是張幕的聯絡員。僅憑推測,就冒險跟在人傢後面是一件危險的事,而且渣甸山這一帶也不是很熟,雖然是香港有名的富人區,但社會治安怎樣,她一概不知。不過,她急著把這份名單交給張幕。名單就像一個燙手洋芋,她恨不得馬上把它丟出去。哪怕前方是陷阱,有不可預知的危險,她都應該跟下去,看個究竟。
40分鐘後,她體力大失,加上餓,差不多快要走不動瞭。可是看到前方那個報童,還在歪歪扭扭走著,她不想輸給那個小孩。
終於,她看到報童向右一拐,穿過一片草坪,向一幢別墅走去。大概到瞭,童笙心裡頓時緊張起來。報童似乎聽到背後的動靜,他停下,向後望瞭望。童笙正好躲在一棵大樹後,報童回頭的時候,已經看不到童笙。普通人,或者說一個普通小孩,哪裡有什麼心思看身後有沒有人跟著?隻有心裡有事的人才會這麼警惕。童笙越發感覺自己跟對瞭,這個報童非同一般,他身上絕對有故事。她冒著風險,餓著肚子,跟瞭這麼長時間,就是要把他身上的故事挖掘出來。最好這故事背後是張幕,要不然就白費精神瞭。
報童走上臺階,開始敲門。風把他頭頂上的燈吹得東倒西歪,他瘦小的影子映在地下忽長忽短,忽寬忽窄。裡面的人沒有給報童開門,報童還在繼續敲著。躲在樹後的童笙,露出半邊臉,緊張地向別墅門口觀察著。忽然,門突然打開瞭,報童走瞭進去。緊接著童笙看見張幕探出一個腦袋,向外警惕地張望著,手裡還拿著一把黑乎乎的槍。大概沒發現什麼,張幕砰地關上門,四周頓時又恢復先前的寂靜。
關門聲不大,卻在童笙心頭重重地撞瞭一下,好像張幕把他們倆永遠隔離開瞭。她有點心慌,又好氣,又好笑。昨天,張幕要離開畢打街印刷廠那間房子時怎麼說的,他說「我不能再在這裡住下去,否則這裡將是我的墳墓。我馬上搬傢。至於我倆怎麼聯系,我會有辦法的。我們暫時不能見面,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名單將由我的聯絡員去取。」現在,越想這句話越覺得好笑。他把自己搞得那麼神秘,像一個技藝高超的魔術師。殊不知所有的神秘,所有的魔術,所有的暗號,都敵不過一個小孩給她帶路。
童笙向別墅走去,上瞭臺階,來到門前,她沒有猶豫,開始敲門。
「誰?」一個悶悶的男人問。
她聽出是張幕的聲音,而且聲音還有些顫抖。她沒答應,繼續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再不說話我開槍瞭!」張幕突然說。
童笙嚇瞭一跳,她沒想到張幕的反應會這麼激烈,急忙閃在一邊,生怕張幕不分青紅皂白真的把子彈射出來。她突然意識到,現在已經不是十多年的他們。那時他們可以毫無顧忌開玩笑,可以惡作劇,可以撒謊,可以賭氣,而現在時過境遷,再也回不到過去。「張幕,是我,童笙。」她小心翼翼回答著。
「誰?」張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童笙。」她提高自己的嗓門,生怕張幕聽不清楚。
裡面沉默著,還是沒給她開門,估計張幕不相信她會找到這裡來。或者,他對自己藏匿的地方太過自信,她卻輕易找到,所以他不想在她面前承認他藏得不夠好。又或者,他懷疑她不是一個人。
「就我一個人,張幕,我是童笙。」
屋裡還在沉默,她甚至可以聽到張幕的呼吸聲。他還在猶豫,在思考,童笙意識到,她的突然出現,可能把張幕嚇著瞭。
童笙突然想起暗號,這是他教給她的,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對著門縫說:「k2cr2o7……」
門突然開瞭,張幕握著駁殼槍,睜著吃驚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門外的童笙。
「你怎麼找來的?」張幕萬分警惕地問。
童笙剛想回答說那個報童把她給帶來的,但立即收住口,怕給那個小孩帶來麻煩,她說:「先讓我進去!」
張幕把童笙讓進房間,又習慣性地向外探瞭探頭,看看有沒有誰跟在後面。
童笙走進客廳,正好看見嘴裡嚼著雞肉,從廚房走出來的報童。她微微一笑,回身看著張幕,然後指著報童問:「這就是你的聯絡員吧?」
王錘看見今天跟蹤的漂亮阿姨突然走進屋來,非常吃驚,他停止咀嚼,鼓著腮幫子,盯著童笙,說不出一句話。張幕向王錘揮瞭揮手,讓他回到廚房,然後追著童笙問:「你怎麼知道是他?今天不是沒接上頭嗎?」
童笙問:「你可能已經知道喬大柱今天中午被殺的事瞭,是吧?」
張幕裝著糊塗,問:「誰是喬大柱?」
「經常在我父母傢門口賣冰糖葫蘆,你來找我父親的時候,不可能看不到他,你肯定有印象。作為一個特工,他的最低職業要求,就是對周圍的人或者事過目不忘。」
「哦,我記得他,然後呢?」張幕迫不及待想知道後面發生的事。
童笙坐下,冷冷地盯著張幕,說:「那你知道他是蘇行那邊的人嗎?」
「蘇行?」張幕還想繼續裝。
「你不會忘瞭這個名字吧?你告訴過我,蘇行是保密局派來搶奪我父親的人。」
「對,對,我是這麼說的,事實上,的確也是。」張幕信心十足地說。
「塗叔叔臨死前也這麼說。」
「你說……說……什麼?咳咳……」張幕睜大眼睛,嗓子眼兒像要冒煙,咳嗽起來。
「從你這裡逃出去的塗哲,臨死前為你做證,說你是共產黨,而蘇行,是保密局特務。」
張幕不相信,他仰頭張大嘴哈哈狂笑著,連嗓子眼的小舌頭都露瞭出來。他上氣不接下氣說:「童笙,你可……可真能開玩笑,塗哲跟他們是一夥兒的,他要為蘇行做證,怎麼可能為我……」他收住笑容,問,「他……他真這麼說?」
「在嘉諾撒醫院,他死在那兒,我在場,親耳聽見。」
「死……死瞭!?他……」張幕嘴裡念叨著,目光開始遊離。他一萬個不相信塗哲會為他做證,除非他被毒藥毒糊塗瞭,除非他腦子已經分不清南北,除非他真的……
「那你說,塗哲是哪邊的?」張幕問。
「虧你還是個特工,想也想得出來,你和蘇行都號稱自己是共產黨人,而塗哲最終為你正名,你說他屬於哪邊的?」
「他跟我是一邊的……不可能,不可能!」張幕快要瘋瞭。
「怎麼不可能?他和你都是共產黨,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是一起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的同志,你們之前不認識嗎?應該不認識。如果認識,你就不會綁架塗哲瞭。對瞭,之前你曾經告訴過我,塗哲是共產黨的死對頭,是跟蘇行他們一夥兒的……」
「是,我是這麼說過,我不否認,一定是哪個環節出瞭問題……」張幕的眼睛快要冒出火來。
「我想也是,不然你不會對塗叔叔下那樣的狠手,你們之間肯定有很深的誤會,除非你不知道塗哲是共產黨,你從一開始就錯誤地認為塗哲是蘇行那邊的人……」
「我隻是稍微使用瞭一點點技術手段,哪想到他身體不好,扛不住……」張幕根本不顧童笙在說什麼,隻顧自己一個勁地嘮叨,他的腦子已經亂成一鍋粥。
「好一個技術手段,塗叔叔那麼大的個子,死的時候,竟然……竟然……」童笙鼻子一酸,說不下去瞭。
「是誤會,肯定是誤會。我告訴你,童笙,在戰場上,經常有打死自己人的事情發生,子彈又沒長眼睛,再說,瞄準器有時候也出毛病。」
「誰告訴你塗哲要為蘇行做證,誰就是你的瞄準器,錯就錯在瞄準器上。」童笙斬釘截鐵說道。
「對呀!誰告訴我的呢?」張幕自言自語著,腦子裡頓時浮現出那晚從門縫塞進來的那張紙條:
萬分緊急!!!共黨分子蘇行,無任何證明,難取信於教授。唯一能證明其身份,並被教授認可的人,為《大公報》編輯部主任,共黨特工塗哲。
誰給我的這張紙條?這不是毛局長說的「天羅地網人山人海」嗎?不能怪他,是提供情報的「黃雀」出現失誤。過去在軍統,曾經出現過多次誤殺自己同志的事件,光是1941年,就有145位優秀的特工死在自己人的刀下,這些令人痛心的誤會,都是由於情報不暢所致。雖然那些犧牲的同志都在每年舉行的「四一大會」上受到祭拜,而且是蔣委員長主祭,規格不可謂不高,但誤殺總是讓人心痛的。他們那麼優秀,臥薪嘗膽,吃苦耐勞,最後沒有死在敵人的槍口下,卻被自己的同志奪去性命。現在,他就有可能扮演瞭這樣一個自相殘殺的殺手,這事要是傳到毛局長那裡,是要被組織制裁的,最起碼也要坐好幾年牢房。張幕渾身顫抖,不敢再想下去。
「說說你怎麼知道我的聯絡員是誰的?」張幕岔開話題,有氣無力地問,實際上他的腦子一直離不開塗哲。
「塗哲的事我們先不說,」童笙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割在張幕的脖子上,「就說今天中午喬大柱被殺的事。如果喬大柱真是蘇行他們一夥兒的,那麼他也是保密局特務,可以這麼說吧?」
「絕對是。」
「那殺他的人是誰?一定是他的對手共產黨。誰是共產黨?你是共產黨,難道是你殺的喬大柱嗎?」童笙的口氣咄咄逼人。
「我沒有殺他!真的沒有!我隻是派我的聯絡員跟你接頭,根本不知道喬大柱他們也在那裡監視你。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怎麼知道那個小孩是我聯絡員?你又是怎麼跟來的呢?」
「憑感覺,沒什麼特別的。」
「不可能,憑感覺就能找到我這裡?女人的第六感有時候準,但大多數時間是盲目的,我不相信。」他繞來繞去,繞不出塗哲。
童笙伸出手,示意張幕打住,別提塗哲。張幕懊惱地點著頭,恨不得這輩子不認識塗哲。童笙說:「其實很簡單,喬大柱和他同時出現在船舶公司附近,這肯定不是巧合。一個是經常在我父母傢門口的特工,一個是經常在畢打街賣報的報童,他們同時出現在船舶公司的幾率非常小,他們之間,或者跟我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系。這就是感覺。」
「還有呢?」張幕饒有興趣地問,他覺得童笙的思維非常有邏輯性。
「你今天說,要派聯絡員來取名單,你應該比我父親還急,所以不會爽約。那麼誰是取名單的人呢?喬大柱?不像,因為他是蘇行那邊的人,而且被一個不知道什麼來頭的人殺瞭,我姑且信一次不是你殺的……」
「真不是我殺的……」張幕一臉無辜。
「那麼剩下的,有可能是那個報童。當然,我隻是猜想,沒有輕易下判斷,所以我沒主動跟他聯系,再說當時他嚇得說不出話來,就算我蹲在他面前,他也不會說出接頭暗號。我決定觀察觀察再說。晚上下班時,我發現他站在船舶公司大門口,算時間,他已經站在那裡好幾個小時瞭。當然,也可能他在等別人。至於等誰,還不知道。那麼好吧,不管他等誰,我決定跟著他,看他到哪兒,於是,我看到他回到瞭你這兒,於是,我看到你拿著手槍探頭探腦,於是,我最終判定,他就是你的聯絡員。有錯嗎?」
「於是……」張幕一臉失望,「沒錯!」被一個女人輕易尋到他藏身之處,總是讓人很沮喪的。
「你怎麼認識這個報童的?為什麼找他?」童笙突然問。
「就在大街上認識的,去你傢找你父親的那天早上,我看他可憐,就把他帶到我租住的傢裡來瞭。我想幫幫他,讓他過上好日子。」
「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其他賣報的小孩?」
「沒原因,就是感覺,就跟你剛才說的感覺一樣,第一眼就喜歡他,不喜歡別人。」
「他還是個孩子,我真的不敢相信,一個共產黨特工,竟然指使一個孩子充當他的聯絡員,你卻躲在幕後。」
張幕的臉陰瞭下來,像塗瞭一層蠟。他說:「童笙,我隻能說,你仍然生活在童話裡,你以為戰爭是過傢傢嗎?小孩怎麼瞭?你見過淞滬會戰中,為瞭抗擊日本鬼子,給浴血奮戰的十九軍將士送水的兒童嗎?你見過長沙會戰中,為瞭掩護國軍撤退,故意給鬼子帶錯路的女孩嗎?」
「好像你是國軍一樣。」童笙低低說。
「我……」張幕一時語塞,「我說的是國共聯合抗日的時候,不是現在國共翻臉六親不認。就說我們共產黨吧,對,我們共產黨,」張幕重復瞭一遍,好像這樣他真成瞭共產黨,「也有英勇的小八路,那些兒童團的團員,都是十幾歲的小孩,報紙上都登過的,你沒看見過嗎?」張幕急赤白臉解釋著。
「那是戰爭,全民無論老少,都在抗擊外來的侵略者,而你現在從事的是特工,是最危險的特工,怎麼能用利用一個小孩子……」
「特工的工作性質,就是戰爭。」張幕冷冷地說,「我們可以不討論小孩瞭嗎?現在拋開小孩子,我們已經直接見面瞭,無須暗號,現在你可以把名單交給我瞭。」
「我當然要交給你,否則我就不會跟來瞭。」童笙打開自己的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大信封,遞給瞭張幕,「都是爸爸的好朋友,爸爸說,相信你,一定能把這些朋友一起帶向北方。」
張幕接過信封,邊打開邊說:「你回去轉達教授,請他老人傢放心。明天我就著手辦理這項工作,而且,我相信,我會圓滿完成這次任務的。」張幕迅速掃視著名單,「到時候,請教授跟他的老朋友們在北方團聚吧!」
「好,那我就回去瞭,你自己小心!」童笙站起身。
張幕也站起身,說:「這麼晚瞭,你怎麼回去?要不我送送你?」
「不!」童笙搖搖頭,「不必瞭,我出去等計程車,你還是專心幹你的工作吧!我和爸爸等你的好消息。」
「好吧!那……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保密,為我保密,不管誰問起,你都要堅守這裡的秘密,不要對任何人說我住在哪裡,如果被蘇行他們知道,我會被他們殺掉的。」
童笙點瞭點頭,說:「知道,我又不是小孩。」
張幕打開門,想擁抱一下童笙。但童笙沒這個意思,好像積攢瞭十多年的感情,都被昨天揮霍瞭。他討瞭沒趣,目送著童笙消失在黑暗中。
關上門後,王錘立即從廚房走瞭出來。他問:「叔叔,阿姨怎麼知道我們住這兒呢?」
張幕本來想斥責王錘幾句,轉念一想,埋怨王錘已沒有實際意義,再說,他畢竟是個孩子。
張幕揉著王錘的頭發,問:「烤雞怎麼樣?」
「好吃。」王錘說著,又舔瞭舔自己的嘴唇,意猶未盡的樣子。
「明天再買給你吃。好吧?」
「好!」王錘一臉燦爛。
「今天肯定累瞭,你去洗洗,睡吧!記著,跟叔叔在一起,要養成睡覺前洗臉洗腳的好習慣,不能再像以前,知道瞭吧?」
「知道瞭。」
「去吧!」張幕催促著,他現在沒心思跟王錘聊天,也沒心思琢磨童笙送來的那份名單,他的腦子始終離不開塗哲。
媽的!媽的!!媽的!!!張幕連罵三聲,這個又高又大的老頭子,竟然是自己人,臨死前還為他做證,這是怎樣的一種奉獻精神?被毒成那樣,還沒忘履行自己的職責,太佩服他老人傢瞭。那個在門下塞紙條的「黃雀」可能不知道他,但毛局長肯定知道,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什麼天羅地網,什麼人山人海,都是屁話。張幕越想越氣,最後他把氣頭放在所謂的「黃雀」身上瞭。他判定,老婦絕對是「黃雀」,一邊幫我掃清障礙,一邊提供沒有經過甄別的情報。就是她害死瞭塗哲,不是我!
張幕把m1932駁殼槍零件一一拆開,又把子彈一顆一顆摘出,然後又重新裝好槍,子彈上瞭膛,他慢慢舉起槍,瞄準墻上一幅油畫。油畫上有一個背著柴禾的老婦,佝僂著腰,頭上纏著白色頭巾,穿一條皺巴巴的褲子,正蹣跚著朝山裡走去。
張幕想,必須馬上找到那個老妓,適當的時候,立即把她變成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