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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火美人(上)

重雪芝在江湖上韜聲匿跡過兩年。

不,與其說是韜聲匿跡,不如說是逃之夭夭。兩年前,天下皆知,這丫頭片子傾心於夏公子,愛得死去活來,萬夫莫當。先是自殺上吊,再是割腕投井,甚至放棄瞭少宮主之位,和重火宮決裂。此一番壯舉,弄得滿城風雨,好不熱鬧,也更加穩固瞭夏公子的美名。時人皆說,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春秋子奢,鄭國之美麗者也;靈劍夏郎,九州之美麗者也。本來便生瞭個潘安臉,若這廂貼上來的是好人傢的姑娘,夏公子恐怕得被人說成是個龍陽癖。但來者是重雪芝,正派人士人反倒稱靈劍山莊的弟子,果真行事作風磊落正派,是柳下惠中的真實惠。

此後,當真相浮出水面,人們得知夏公子心之所屬,乃是靈劍莊主的千金林美人,更是給予一片盛贊,誇二人郎才女貌好不般配,恨不得明兒便辦瞭他倆的婚事。是以江湖上原本便有不成文的規矩:重火宮的敵人,便是所有名門正派的友人。邪教的少宮主遇到這茬事兒,該,真是該。

若要她列個“最討厭人排名”,結果如下:第三,靈劍山莊莊主。第二,莊主的女兒林美人。

在她眼中,林美人整一個苦命相,長瞭雙會發光的死魚眼,額心還有顆紅彤彤的媒婆痣,當自己是二郎神麼。可總又有人糾正說,那是桃花眼,美人痣,林美人柔弱多情,乃崔徽再世。最羞恥的是,夏公子對林美人一往情深,這姓林的丫頭拒絕瞭他,還假惺惺地跑來對她說,姐姐,我不跟你搶心上人。每次聽她妝喬地叫自己姐姐,無名的怒火便會從胸中燃起,從口中爆發,最後千言萬語又會化作銘心的一劍,刺向林美人。林美人以柔克剛長鞭一舞,纏住她的劍,微笑說道,姐姐,他不喜歡你,你就打妹妹我,這對妹妹是不是太不公平瞭些?

這樣做作,真是討厭討厭討厭。誰要當你姐姐啊!

但是,她對另一個人的討厭,林莊主和林美人加起來都無法媲美。那人便是上官公子。

兩年後,重雪芝重出江湖,本想洗心革面當個好人,順帶談個婚論個嫁什麼的。在這腥風血雨英雄輩出的江湖中,找一個如意郎君並不容易,卻又令思春期少女躍躍欲試……誰知,和上官公子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徹底粉碎瞭她的夢想。

上官公子,月上谷谷主,在許多人眼裡,再多水暈墨章,也難以陳盡他的好。但要雪芝來概括他的為人,一句話足夠:和他說話都會懷孕。

上官公子是個輕艷流蕩的主兒,他的女人忒多,諸如名妓甲,公主乙,重雪芝,舞姬丙,小姐丁……沒錯,眾人謠傳他的女人裡,也算她一個。她比別人倒黴,因為她最有名。而誰都知道,這世界上最簡單的事,便是激怒重雪芝;這世界上最困難的事,便是激怒上官公子。常有人抱怨說,重姑娘,脾氣太大,改改不行麼。重雪芝保證拍案大吼:“我脾氣好得很!我溫柔得很!!”若上官公子在場,一定會笑得英姿颯爽:“脾氣大是好事,別人都忍不瞭她。到時候,她便不得不跟我。”

若有人道:“你不在意她曾經為夏公子自殺麼。”這話又能令她暴走一次。

因為除瞭她,沒幾個人知道,什麼愛夏公子愛得死去活來,什麼為夏公子自殺,什麼上官公子的女人,全是胡謅!她對夏公子隻是有過好感,完全談不上死去活來。當然,這些話她也不敢當著上官公子說出來,因為一旦她說瞭,肯定會聽到這樣的話:“你分明已是我的女人。”

雞皮子疙瘩掉滿地,真是太討厭他。若叫她回想最惡心的畫面,那出現在她腦海裡的,保證是這一幕——上官公子滿臉寫著“我是壞水”,用折扇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芝兒,你越生氣,就表示你越在乎我。別生氣,快回到我懷裡來。”

然而,這些都是後話。

剛開始重雪芝並非擅於調節心緒之人,時常因為芝麻綠豆大的事鬱結很久。

事情要從近三年前開始說起。

中原武林中最大的比武大會有兩個,一是三年一屆的奉天英雄大會,一是一年一屆的少林兵器譜排行。是年時逢深秋,江城奉天,英雄大會前夕,素來熙來攘往。奉天客棧是城裡最大的客棧,裡面賓侶都是大門派的大人物。所以,坐在窗旁不炫能,不矜名的一幫人,反而顯得有些非同尋常:兩位中年男女,兩個丫鬟,一對少年少女。

任誰都知道,這些是重火宮的人。若換在十年前,隨便向任一江湖人士打聽,重火宮是一個怎樣的門派,對方要麼聞者色變,要麼拔腿便跑。因為那時,重火宮的宮主是重蓮。重蓮是百年來唯一修成瞭武林第一邪功《蓮神九式》的人。當時的江湖幾乎是重蓮的江湖,任何腥風血雨,刀光劍影,幾乎都有他電光疾馳的身影。他那雲煙輕盈的寶劍下,又躺瞭無數厲鬼冤魂。而邪功畢竟是邪功,重蓮為《蓮神九式》付出的代價,是三十二歲便撒手人寰。

所以,如今的重火宮,已赫然出現在瞭無數人的復仇名單上。

當重雪芝步入武林,受到全天下人註目的時刻,沒有人罩著她,卻有不少人想殺她。因為她是重蓮的女兒。

作為重火宮的少宮主,重雪芝十一歲便接管重火宮,十四歲正式開始代表重火宮收門徒,與各大門派打交道,參加武林的各種盛會等,從那以後,所有人都對她更是記憶憂新——重蓮十來歲時性情溫和穩重,得個女兒性格卻這麼霸道,尤其是在別人說到重蓮不是時,重雪芝幾次都差點弄出人命。此時,她迅速掃瞭一眼四周,喝下一口茶,低聲道:“明天一定要贏。我知道,這周圍的人都想殺我們。若我輸瞭,以後仇傢都會找上門來。我若被人殺掉,你們對也不好向我爹爹交代不是。”

“少宮主,您且稍安勿躁。此次是否能拿到名次不重要,隻要少宮主多多鍛煉,以後順利接位,名列前茅不過是個時間的問題。”說話的女子是重火宮四大護法之首,多年前的江湖三大美女之一海棠。美人愆滯瞭歲月,空添滄桑,卻並未遲暮。

雪芝不說話。有的問題她也不敢問。

因為,她身邊正站著一名黑衣少年。那少年身板筆直,站姿挺立,身著一襲黑色束身衣,長發高高束起,一綹劉海垂在眼角,半掩著完美到毫無感情的眼睛。西風漸起,碎綠摧紅,在這冷骨的寒秋,他整個人便是一棵寂夜裡的蒼松,哪怕站在十裡外,也能感受到他那深深斂藏的劍氣。

他是重火宮的大護法,亦是重蓮的養子。據聞他是生來的武學奇才,整個重火宮裡,能被重蓮親手教導武功的人,隻他一人。雪芝看一眼一直沉默的穆遠,心裡有些鬱結。他分明隻比自己大一歲,但表現出來的沉靜,任何同齡人都做不到。

爹爹明明最喜歡她,為何不肯親手教她武功?難道,是有意讓他接替宮主之位?見雪芝一直看著自己,穆遠對上視線,不卑不亢地遞給她一個小本子:“少宮主,這是上一屆英雄大會的排名,請過目。”

“多謝。”

雪芝接過小本子,掃瞭一下內容:

剛一坐下,雪芝發現穆遠的手已受傷,手心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可經她提示,他也似毫無痛覺,在拭手佈上蹭蹭。雪芝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可真是沒心沒肺,那大娘的鞭子上萬一喂瞭毒,可怎麼辦?”

“此地人多,她沒這膽量。”穆遠拾起筷子,“吃飯吧。”

“沒中毒也得包紮,別動。”

雪芝也不管他是否願意,用一隻手肘把他的胳膊壓在桌子上,從懷中掏出藥瓶,咬開紅色小塞兒,抖瞭一些粉末在他手上,又抽出一卷紗佈,替他慢慢纏上。穆遠隻得任由她處置。他的唇無色卻飽滿,抿成一條縫。客棧門桯外,人群如潮,風剪瞭落花金葉太匆匆,萍蹤浪影若芙蓉。但此刻,閶闔風自西南來,河上鱗波泛起,他所能看見的細微改變,也隻有她被風輕微揚的鬢發,她認真包紮時輕絞的眉峰。

過瞭許久,她拍拍手,用袖子擦擦汗:“好瞭。”

“多謝少……”

他言猶未畢,隻聽見客棧二樓傳來一陣呼聲:“輕眉,臭小子!不要跑!把我老婆的發簪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