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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清商傾訴(上)

“好!”雪芝哭哭啼啼地站起來,擦瞭擦眼淚,“你讓我出去,我好……”

“滿觀主你不要聽她胡說,根本沒有什麼瑞香王母丸,她是為瞭騙你放我們出去,才這麼說。”

滿非月卻聽不進去,雙手捉著鐵欄,瑟瑟發抖:“重雪芝,你可有撒謊?”

“我沒有!”雪芝忙站起來道,“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在我身上先種毒,等我回來以後,拿瞭王母丸給你看,你再給我們解毒。”

“不要說瞭!”說罷,上官透站起來,一把抓住雪芝的手腕,捂住她的嘴。

“上官透,你放開她!”

上官透把雪芝往裡面拽去,讓她背對著鐵欄,回頭又提防地看瞭滿非月一眼,不再說話。滿非月更急瞭,用力拍瞭拍鐵欄:“你再不放開她,我現在便殺瞭你!”

上官透冷冷道:“你殺便是。”

雪芝在他手下嗚嗚叫。滿非月看看他,又看看雪芝,終於拿出鑰匙,把鐵門打開。上官透拖著雪芝,離她遠一些:“你最好不要過來。”

“你已是將死之人,我會怕你?”

滿非月直撲過去,抓住雪芝的一隻手。上官透一掌擊中滿非月的胳膊,她反手還擊。上官透一隻手捉著雪芝,一隻手和滿非月較勁。交手一陣子,雪芝被拉拉扯扯瞭半天。上官透用腳尖勾起一根木棍,將之拋入空中旋轉幾周,直擊滿非月面門。滿非月一個後空翻,躲過。這眨眼的瞬間,上官透已經把雪芝給推到門外,再躥過去,一腳踢上鐵門:“走!”

雪芝一個踉蹌,幾乎摔倒,隻一臉茫然看著他。上官透連回頭的空隙都沒有,已經在裡面和滿非月打起來:“走啊!”

“你們——”滿非月盛怒,下手更加狠。

“不對,為何是我?”雪芝沖回鐵欄邊,一時間張皇無措,“不是說好一起出來麼,你——”

“那個鐵籠隻能裝一個人。記住,拉一下鐵籠旁邊的繩子便能上去。出去還可以搬救兵!快走!”

雪芝在原地遲疑瞭許久,才掉頭逃走。但是剛一轉身,上官透便被滿非月擊中,重重砸在墻上。她聽到,但是不敢回頭,閉眼咬牙一口氣沖進鐵籠。她渾身都被汗水浸透。看著鐵籠不疾不徐上升,光亮一絲絲灑下來,她焦躁得幾乎跳穿鐵籠。仿佛過瞭百年之久,她終於停在懸崖邊。此時,剛好有一個鴻靈觀弟子走過,一見她,大聲道:“什麼人?!”

雪芝二話不說,躥過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腦袋上,下手相當狠,手指關節都快斷掉。那人暈過去,她三下五除二脫下他的衣服,換上,再往石壁上重重抹一把,往臉上猛擦泥土灰塵。最後,她再把缺瞭口的毒葫蘆掛在腰間,匆匆忙忙往外摸索。但是經過這麼多天的黑暗無光,外加她天生方向感不佳,已記不住路。偷偷問瞭幾個人,說自己是新來的,總算找到入口,樹根下的鐵門處。鐵門是上瞭鎖的。門口有一群人正圍著桌子喝酒,身後有人來來往往。雪芝慢慢走過去,壓低聲音道:“各位師兄,小的是新來的,請開個門。”

“出去做什麼?”一人心不在焉道。

“找豐師兄。”

“豐涉?聖母不是說讓他自生自滅瞭麼?”其中一人放下酒壇子,“臉這麼臟,你不會是細作吧。”

“哈哈,師兄不要開我玩笑。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聖母跟豐涉的關系,時好時壞的,我們也沒法子呀。”

“諒你也不敢。”那人站起來,掏出鑰匙,打開瞭門。

“慢著!”雪芝腳還沒邁出去,又有人站起來,“這葫蘆分明是老十六的,為何會在你這——”

話音未落,雪芝已經一腳踢翻桌子。那幾人紛紛站起來,雪芝直接踢穿桌子,直擊一人腹部,對方倒地。她又瞄準另一人,一拳打過去。那人居然拽瞭開門的師弟,以抵擋攻擊。雪芝連又一腳踢出去,開門人拖著師兄倒地,雪芝踢中酒壇子,壇子碎裂,一群人立刻被酒水淹沒。雪芝擦擦嘴,破門而出。

已入秋。逃出蒼天古樹,森林中落葉翻飛,暮雲漫天,滿目蕭條。身後有不少人追上,雪芝身法極快,不過多時便甩掉後面的人。等平定一些後,她便放慢腳步,開始想著找誰來救人。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林宇凰。但是,她不清楚林宇凰目前的行蹤。第二個想到的人是穆遠。找穆遠,一定沒有問題。但是很快,她的心情便徹底跌入谷底——她突然想起,上官透已中毒八日。從這裡到重火宮,再帶人趕回來,起碼要四天。去月上谷,單程都要四天。而還有不到一天半的時間,他便會毒發身亡。若去蘇州,隻能找到狼牙和裘紅袖。他們的實力雪芝不清楚,但是鴻靈觀之殘忍,她卻再清楚不過。唯一能趕到的地方,便是靈劍山莊。可是,以林軒鳳和上官透的關系來看,他大概恨不得上官透趕快死,又怎可能搬人來救他?

但是,如果……如果用二爹爹做籌碼,說不定……

再沒時間多想,雪芝立刻動身,及至午夜時,趕到靈劍山莊門口。整個蘇州陷入沉睡,靈劍山莊門口一片冷清。雪芝沖到累榭頂上,雙腿已經累得失去知覺,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即便如此,她還是用盡最大力氣去砸大門上的銅環。

“開門!”

“開門!救人啊!開門!!”

“林叔叔,奉紫,你們快來開門!!”

雪芝的聲音久久回蕩在大門上空,裡面的人卻聽不到絲毫。不知喊瞭多久,才有人疑似聽到呼聲,慢搖搖地拉開門,結眉道:“這位姑娘,有事請明兒一早再來,沒聽說過來找人挑這個時……”

“我要見林莊主,我有急事。你告訴他,重火宮重雪芝找他。”

“原來是雪宮主。”那人拱手,“但是我們莊主已睡下,什麼事明天說不行麼?”

雪芝塞瞭撞門紅給他,他才為難地讓她進去。雪芝在大廳中又等瞭約莫一柱香的時間,才盼來瞭林軒鳳。林軒鳳散著發,隨意披瞭一件外套:“雪芝,發生什麼事瞭?”

雪芝把情況大致交代清楚,但還沒講完,林軒鳳已幹脆答道:“我不會救這人。”

“求您!”

“林叔叔可以答應你任何事,但是唯獨這件,絕對沒得商量。你回去吧。”

“雪芝不會再求林叔叔任何事,隻要您要重火宮做什麼事,說一聲,雪芝粉身碎骨在所不辭。”雪芝依然彎著腰,“看在我兩個爹爹的份上,請林叔叔一定要給這個人情。”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答應!”

雪芝緊緊抓住衣角,手指發抖:“我知道他做瞭什麼事,他欠瞭奉紫。可是雪芝也欠瞭他,他要這樣沒瞭,我會後悔一輩子!”雪芝咚地跪到地上,重重磕瞭一個頭:“林叔叔,求您!上官透不能死!”

“雪芝,若說你從未和奉紫見過也罷,可你是和她一起長大的。你……怎能對一個玷污你妹妹的人動心?”

“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隻要他活著。林叔叔若不答應,我便一輩子都跪在靈劍山莊門口。”

“那你便跪著罷。”林軒鳳拂袖而去。

“林叔叔!!”

喚瞭幾聲,林軒鳳早已經離開大堂。雪芝忍住眼淚,沖出靈劍山莊。她再無路可走,唯一讓上官透不死的辦法,便是回到玄天鴻靈觀,讓滿非月暫時緩一緩上官透的毒,然後,再回去找二爹爹要秘笈來換。可是一旦這麼做,她會有多對不起死去的爹爹?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隻是一路奔跑,往鴻靈觀所在的森林趕去。但是剛進入森林後不多時,她便因為過度失力跌倒。

清商傷骨(1),十裡殘葉蕭蕭,化作撕裂破碎的綢緞,無邊亂舞。同樣是森林,同樣是在一個人將要離去的時刻。她想起瞭爹爹離世的那一日。背叛爹爹,或是悲劇重演,她隻能選一個。她抱著受傷的腿,勉強站起來,又一次跌倒。這一回扭傷瞭腳踝,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至全身。但她知道,不可以再流淚。哭泣並不能讓一個死去的人復活。她抓著一棵小樹站起來,忍著劇痛,跌跌撞撞地在森林中奔跑。但是沒走多久,便有一雙手攙住她的胳膊。

雪芝詫異地回頭。此刻,天已微亮,雲朵團繞崟崎之山峰,高遠之蒼穹。空氣潮濕陰鬱,碎葉摩挲,唱出灰雀之哀鳴。上官透嘴邊掛著無害的笑意:“你又想做傻事,對麼。”

清晨第一抹陽光浸入大地。他的身後,疏林秋葉,蒼黃與楓紅,灰煙茫茫,連成一片。她隻能看見,他的脖子右側,以及右臉頰,已經變成瞭青色。心中疼痛難當,她卻極力佯裝無事:“你……怎麼出來瞭?”

“你忘記瞭,滿非月想我死,她自己卻很怕死。若我豁出去,她絕對拿我沒法。”

“可是解藥呢?你沒有找她要解藥嗎?”

“不要問這麼多。”上官透微微低頭,吃力地近兩步,扶住她的手臂,“你摔傷瞭?走得動麼?”

他剛一搭上她的手臂,她便敏感地躲開。他略微驚訝,又摸瞭自己的臉,很快笑道:“已經到臉上瞭嗎?”

雪芝急道:“你不要管我,趕快想辦法,先把毒解開,別的事再說。”

“如果我想找行川仙人,起碼要三日。可這毒卻遙遙領先,隻需六個時辰便可擴散全身麼。”

“你還在說笑!”雪芝使勁搖頭,拽著上官透便往回趕,“走,我們去找滿非月,就算是和她硬拼,也要把解藥找回來!”

“不要去。她決定要殺的人,絕不會留活口。”

“可是你怎麼辦?你便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上官透站住腳,不再前進。雪芝也跟著停下來,回頭看著他。風冷蕭瑟,殘葉紛紛。他的白衣在深淵中染上瞭一些塵土,右臉也因為劇毒變得有些猙獰可怕。但是不曾有哪個時候,雪芝會像此時這樣,迫切想要擁抱他。他臉上笑意淡瞭許多:“我一直以為芝兒很固執。你有自己想做的事,且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今天什麼都忘瞭,是麼。”

雪芝一時啞然。她知道他在暗指什麼。上官透道:“無論做什麼事,都會付出代價。你要懂得衡量利弊,選擇利大於弊的一條路去走。你想好,今天你要是去瞭鴻靈觀,死在裡面,或者交出瞭《三昧炎凰刀》,都會造成什麼結果。”

“但是你若死瞭呢?”

“對你來說,我不重要。”

“重要。”

“好吧,重要。但是跟你要做的事比,不重要。”

“不,很重要!”

上官透愣瞭愣,微笑道:“你會如此作想,我也已滿足。”

“這淤青會擴散得越來越多,是嗎?”

“滿非月說,瀕死時,青色會全部退散,別人看不出來是何死因。”

“現在什麼都不要說,我們快去找行川仙人。”

“既然芝兒如此堅持,那便聽芝兒的。”

於是,二人一起往森林外趕。天亮得很快,晨曦將大地染成金色。不出半個時辰,金陽灑滿人間,紅樓在水霧中隱隱約約。小河穿過城邑,縱橫出一條金制的曲徑。順著小河往北走,又穿過一個樹林,上官透說身體不舒服,想休息片刻。於是,二人便在小河旁的大石上坐下。雪芝替他理瞭理衣領,見他臉色很差,又想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他。上官透拒絕,說這像什麼樣子。雪芝隻好握住他的雙手,一個勁問他感覺如何。上官透靠近她一些,聲音已經非常虛弱:“芝兒,我覺得我們不用去。”

雪芝心中一涼,立刻站起來,拽住他的手往上拖:“休息好瞭便趕快走。”

“我的身體我最瞭解。”上官透擺擺手,“還有沒有救,我也最清楚。”

“起來,不要偷懶。”

上官透慢慢往下滑,最後坐在地上,渾身力氣都癱在瞭大石上:“我想這毒,也便隻剩下一兩個時辰。不要再浪費時間,我有問題想問你。”

“你說。”

“我們認識也有三年多,你喜歡過我麼?”

他說這句話時,青色已退至頸間。雪芝的心情越來越沉重,隻吃力地吐出幾個字:“喜歡過。”

“若這一生我沒有那麼多女人,不曾做過對不起奉紫的事,你不是一門之主,會不會願意和我在一起?”

雪芝毫不猶豫道:“會。”

“若我還有命能活下去,你會和我在一起麼?”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奉紫。”

“果然。”上官透笑得很無奈,“都這種時刻,你還不願意撒謊騙騙我麼。”

“我不願意騙人。”雪芝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越發蒼白的面容,還有失去顏色的嘴唇,她再忍不住,輕輕靠在他懷中,摟住他的腰:“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是,也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

上官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直瞭身子,訝然地看著她:“芝兒……”

雪芝不說話,隻是將他抱得更緊瞭一些。在南方雲霧中,叢林緘默無聲,唯有孤單的大雁叫得分外淒婉。這個時節,萬物蒼生都在悄悄流淚。依靠在他的懷裡,她依然清晰地記得,十六歲時第一次看見他,也是在這個季節,在十月的英雄大會上。那時他穿著白色鬥篷,如仙而降,把一整個冬季的雪都披在瞭肩上。他那樣神采飛揚,連看也沒看她,便風度翩翩地說道,我是為這姑娘來的。或許,或許從那一刻起,她便已經對他暗許芳心,隻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這幾日,兩個人單獨相處瞭這麼久,她終於知道,自己對他付出的感情,已再收不回來。隻是,秋季過後,冬天便要到來。她把頭埋入他的頸窩,感受他的體溫,深深呼吸他的氣息,怕下一刻這軀殼便是冰冷無味的:“你說得沒錯,若沒有那麼多事要做,我會希望自己不過是個普通姑娘,不用沒日沒夜地練武,守著父母長大,嫁給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子。若我能選擇,希望那個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