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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張女哀彈(上)

薄煙罩樹林,繁花飄落。迷人的櫻花雨,是儔侶輕柔的眼波。重火宮朝雪樓的花林中,一個紅色的身影飛速穿過:艷紅羅紈,銀白彎刀,女子長發輕揚,舞出極其陰柔飄逸的劍法。紛繁的櫻花瓣中,若隱若現的,是一雙深黑的剪水瞳仁,眼角微揚,一如最為嫵媚的狐仙。亂刀舞起,閃爍的卻是劍影。凜冽的光芒向前方直劈,隔著一顆完好無損的櫻樹,一片石林轟然坍塌。同一時間,樹林中響起瞭掌聲。女子握緊寶刀,看著前方的樹林發怔。她長發濃密稠黑,其間系著幾縷泛黃的小辮子。

她一直出神,直到身後的聲音響起:“宮主好身手。”

“穆遠哥。”雪芝深吸一口氣,回頭見穆遠的身影出現在櫻樹下,便一刀劈去,將擋住他面容的花枝砍下。

穆遠右手端著一碗藥湯,左手伸手接住櫻花枝:“撥開便是,為何砍瞭它。”

“這院子裡的櫻花總是開得太旺,不摘掉一點,結不出好果。”雪芝接過他手中的花枝,輕聲道,“這兩日都去瞭哪裡,為何不來看我?”

“不是幫你辦華山的事麼。”穆遠垂頭在她的發側輕輕一吻,攪拌著手中的藥湯,“有人來找你,你猜是誰。”

“柳畫。”

“真乃上智之人。穆遠哥是如何猜到的?”

“釋炎肯定著急。依華山目前的情況來看,是分一杯羹,還是極力維護豐城,他想要做出決定。”

“先擔心身體吧。也不知你是怎麼回事,這幾年身體怎麼越來越差。”穆遠語氣中有一絲譴責,不過還是很溫柔地將勺子送到雪芝嘴邊,“小心,別燙著。”

雪芝喝下一口,把玩著手中的櫻枝,輕輕轉瞭一圈,接過湯藥:“我自己喝吧。你先去,我很快便來。”

穆遠離開。她將藥湯倒在地上。

六年前,她瑤翠坐自傷,大病一場,一躺便是幾個月。大夫說她是久痗臥床,舊疾復發,且病情嚴重,若不好好調養,會落下病根,須按時服藥和調養內力。所以,這六年來,穆遠一直在悉心照料她,督促她吃藥休息。不過也不知是何原因,雪芝病情一直沒有好轉,還經常會胸悶咳嗽。她自己並不在意。隻要不死,怎樣都行。

雪芝足下一點,躍到二樓,踩在房簷上,將青瓷花瓶中的舊花枝拔出,換上新的。春日陽光明媚,灑落在她鮮紅飄揚的裙裾。窗內,床旁放著一根淡青色的杖,杖頂的寶石閃爍著冰藍的光。站在高聳樓臺,下面是滿目花紅如雲。庭院空空,櫻瓣紛紛揚揚,落瞭一地。陽光雖然不刺眼,雪芝卻明顯感到眼睛疼痛灼熱。她閉上眼,快速離開瞭朝雪樓。

嘉蓮殿外,侍女羅列作兩排,蔓延到階梯下方,魚梁盡頭。在碧瓦飛甍和白衣女子中,雪芝的衣裳是一團火焰,一路燃燒至大殿。大殿正中央站著一名粉衣女子。聽見腳步聲,她慢慢轉過身來。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兩鬢別著蘭花發簪,看上去親切溫柔。她沖著雪芝微微一笑:“未料到發生瞭那樣的事,才經過這麼些時日,便恢復得精神奕奕。果然是重火宮的宮主。”

“多謝。雪芝忝不敢當。”雪芝皮笑肉不笑,“柳姑娘坐,請用茶。”

柳畫坐下來,端起茶盞,小啄一口,臉立刻擰起來:“好苦。”

雪芝看瞭看自己的茶,道:“似乎放錯瞭茶。這一杯才是柳姑娘的。”將自己的茶盞遞給柳畫後,她接過柳畫的茶遞給煙荷:“煙荷,去把這個倒瞭。給我重沏一杯。”

柳畫抬頭,表情有些不自然:“我此次前來,是為瞭替釋炎大師傳話。”

“但說無妨。”

“方丈隻想知道,雪宮主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分明是來替釋炎大師套話。雪芝笑道:“我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自然是關於豐城。”

“我想,隻要少林不幹涉我做的任何事,姑娘很快便能知道。”

柳畫想瞭想,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交給雪芝。雪芝接過拆開,快速掃瞭一遍,又將它疊好,放入護法手中,令其謹慎收好,而後命令道:“新進的有武功基礎的弟子,帶一部分給柳姑娘。走之前,請他們務必留下書信,寫明自己從何而來,正去何處。”

“是。”

柳畫一臉不甘,卻看見雪芝美麗的面孔漸漸靠近:“放心,隻要在我重雪芝的眼皮下,該活的人死不瞭,該死的人,自然會死。”

柳畫嘲道:“這麼說,上官透在你的眼裡,算是該死的人?”

她分明看見雪芝的眼神閃爍。但,雪芝說的卻是:“既然他死瞭,他便該死。”

“雪宮主,你又何必逞強……”

雪芝迅速站起身:“來人,送客。”

“不必。”柳畫站起來,輕輕笑道,“我和方丈都會靜候雪宮主佳音。告辭。”

柳畫背影婀娜,消失在整齊的侍女隊伍中。雪芝忽然轟地一拍桌,背對四大護法道:“煙荷,我的茶呢?”

煙荷端著茶盞,支支吾吾道:“宮主,茶雖好,但濃茶傷身。一次放這麼多蓮子芯葉,恐怕……”

“給我。”

煙荷垂著頭,無聲遞給雪芝。雪芝飲酒般將茶水一飲而盡。濃重的澀味充斥瞭舌尖口腔,腦中所想,卻是那個人淡淡的笑容:“我並不偏愛濃茶。隻有若無若隱若現,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兒這樣淡雅可愛的女子,也應該更適合淡茶。”

雪芝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適兒呢?適兒去瞭哪裡?”

“娘。”一個尖尖脆脆的童聲傳入嘉蓮殿。

雪芝忙轉過身。一個小男孩捂著手肘,跛著腳走過來。前一年,雪芝帶他和上官透回京師探望國師夫婦。所有見瞭他的人都說,這孩子遠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卻有□□分像她。因為顯兒的去世,適兒成瞭重火宮唯一的繼承人,所以,雪芝將他的姓氏改為重。重適確實有著上天賜予的漂亮臉蛋,性格卻比小時還要讓人無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瞭!”重適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面前,將他緊緊摟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輕聲道:“誰欺負你瞭?”

“沒有關系,一點不痛。”重適驕傲地揚起小腦袋,“他們真是蠢死,竟不知我是少宮主。我還瞭手,他們比我傷得嚴重多瞭。”

雪芝檢查瞭重適胳膊上的傷口,又摸瞭摸他的臉:“兒子,你記得,下次人傢傷瞭你的手,你便把他們的手打斷。他們若斷瞭你的手,你便斷瞭他們的命。知道麼?”

“孩兒謹遵娘親教誨。那,倘若人傢要瞭我的命呢?”

“沒有人能要你的命,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雪芝極其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適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要天下人陪葬。”

重適早就長成瞭個小魔頭,僅六歲便養成瞭比同齡人冷酷十倍的性格。可是,聽到雪芝如此說話,還是下意識感到些許害怕:“娘……”

雪芝的聲音依然柔軟如潤雨:“娘一直在這裡,無人能傷你。”

平淡溫柔的一句話,卻充滿瞭難以言喻的悲恨。依稀記得當年,上官透隨便說一句話,便可以讓她哈哈大笑,他要稍微一點不對勁,她便眼淚嘩嘩掉下,一點兒不值錢,也隻有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再已無淚可流。她隻想忘記一切。隻要想到上官透,她便會努力轉移註意力。因為,哪怕多想一刻,都無法承受,都會覺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瞭他一百天。她守瞭他五年。一直以來,她不曾為自己感到不值。世間有很多事都是這樣,要論孰是孰非,也無人能辨。當初上官透徹底淪為廢人,她在絕望中度過瞭數百個時日。四個月後,他的傷病復原,意識也相對清楚許多,她天天與他說話,不論他是否聽得懂。即便傷口愈合,他的臉也依舊慘不忍睹。除瞭綾綺和發冠被她打點得照例考究,無人能認得出,這個成日坐在輪椅上的厲鬼,便是當年瀟灑風流的一品透。她曾想過找釋炎和豐城報仇,也想過要練成絕世身手,鬧得天下大亂,以天下人的痛苦來醮薦上官透。但是最終,她卻總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擁有的。

對一個女子來說,常伴意氣風發的夫君左右,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是,常伴一個落魄無望的廢人,堪比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1)。可上官透是早已種入她生命的一棵樹,即便沒瞭剎那燃情,沒瞭仰慕之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隨著她。她就這樣日夜照顧他,與他同榻而臥,抵足而眠。每至夜深人靜,她能聽見山澗泉聲涓澮遠揚,山鳥展翮喧嘩,卻再聽不見他溫言軟語,感受不到他強力的擁抱。那等寂寞,時常令她徹夜難眠。直至達旦入夢,終於她殷勤歸故時,他又回到當年英雄大會擂臺上,白袍翩翩、如仙如畫的模樣。便為此夢,也聊勝於無。

她原想獨倚這棵殘缺的樹,瞭卻此生。如今,卻不得不將這棵樹□□。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適輕聲哼道,“我快不能呼吸瞭。”

雪芝怔瞭怔,松開他,拍拍他的肩:“傻兒子。”

穆遠走過來,也蹲下,看著重適微笑道:“雪芝,我看你也在重火宮內待得夠久瞭。離兵器譜大會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們帶適兒出去走走?”

“去哪裡?”

“當然是宮主說瞭算。”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過千萬重樹枝花葉,看見天邊緬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語。穆遠頓瞭頓,摸摸重適的頭,全無失望之色:“不想去也無妨。我們確實該留下來為大會做準備,畢竟這是你復出後第一場。”

“江南。”

穆遠倏然抬頭:“什麼?”

“我想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