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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正統王朝 第六章 謝主隆恩

“押司!押司!來瞭個瘋子啊!”

今夜才過酉時刑部大牢便來瞭個怪人。屬下見瞭無不大驚失色旋即上秉天牢的小頭目王押司。

沒有重枷腳鐐、也沒有隨行公人押他進來這人不知是從哪兒冒將出來的他直挺挺地走入天牢最裡一間跟著就地生根打死不出好似在裡頭安居樂業起來。

眼看幾名下屬鼻青臉腫來人必是練傢子無疑可別是來劫獄的。王押司驚怒交加抽出瞭腰刀帶同百名官差一同沖到天牢底間。

“瘋狗在哪?”

“那兒那兒就是那小子啊。”

王押司定睛望去心裡去瞭一半憂慮多瞭幾分懸疑。嘿真個是怪瞭本以為牢裡來的必是窮兇極惡、滿臉橫肉的狂暴之徒卻沒想裡頭那人一派斯文穿著打扮還頗為華貴隻是他面向壁板背對著眾人倒也看不清正臉。

眾下屬吃過虧不敢與那人近身搏擊當下取來鐵棍長槍便要往牢籠裡亂刺亂戳王押司見裡頭那人模樣不凡料來是號人物別要是什麼權貴子弟居然上自己牢房鬧瞭。當下慌忙制止道:“大傢別亂來先讓我試試。”

眾人緩下手來王押司提聲便喊:“牢裡的朋友敢問您姓啥名誰是何來歷?這裡可是天牢不是客房您可不能亂來啊!”

喊瞭幾聲那人依舊不言不語好似真瘋瞭。王押司用力抓瞭抓頭卻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名下屬問道:“怎麼辦?就任憑他住下去麼?”王押司往那人頭上便是一拳罵道:“混蛋!他住得可是天字一號房呀!以前關過怒蒼頭目、囚過朝廷要員能隨外人任意來去麼?”

那下屬腦袋腫瞭個疙瘩一時哎哎叫疼:“那……那咱們該怎麼辦啊?難不成用煙薰他出來麼?”王押司也是滿肚子納悶不知這人是來憑吊風景的還是來自掘墳墓的他嘆瞭口氣道:“算瞭拼著挨頓刮也強過腦袋挨刀。來人去刑部稟報上級請他們派人過來察看。”

※※※

酉牌過瞭一半刑部來瞭個馮主簿已是上瞭品級的官員。

馮主簿瞪瞭王押司一眼怒道:“像條豬……一樣!連牢門也看不牢!裡頭跑出來也算瞭還讓外頭的跑進去像條豬……一樣!”王押司聽他那個“豬”字拖得又尖又長著實滑稽隻得幹笑道:“是、是小人本就屬豬像條豬一樣。隻是想勞煩主簿大人替咱們拿個主意。”馮主簿咒罵幾聲替眾人一一更改生肖之後方才不情不願地去瞭。

來到牢門外馮主簿見瞭那人的怪異模樣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喊瞭幾聲那人仍是不理不睬想來此人非傻即瘋絕非常人。馮主簿罵道:“這般瘋子拖出來不就成瞭?還勞動我過來。你們這群人像群豬……一樣!”王押司幹笑兩聲當即喚來一名下屬道:“給主簿大人瞧瞧你的臉。”

那下屬縮頭縮腳地過去馮主簿一見他嘴歪眼斜鼻青臉腫已知他給裡頭那怪人打過一頓他哼瞭一聲道:“賊子有武功。那幹脆拿刀槍過來痛快宰瞭吧。”王押司等的就是這句話便算牢裡怪客是皇親國戚天塌下來也有馮主簿這句話頂著當即笑道:“多謝主簿!來!大夥兒準備傢夥一起上!”

眼看百來人手提長槍同往牢門沖去馮主簿這才醒覺不妙正要喚住卻是晚瞭一步。隻聽王押司提聲喝道:“刺啊!”眾官差大聲呼喝無數長槍已然戳瞭進去。

“媽呀!”

隻聽乒乓碰撞之聲不絕於耳長槍不知怎地居然倒撞出來。幾名官差胸口被槍桿倒撞當場肋骨便裂瞭無數官差呼天搶地紛紛往外退卻。王押司慌道:“這傢夥好厲害咱們怎麼辦?任憑他住下去麼?”

馮主簿苦喪著臉怪事生出官大責任大這裡幾百人見過他來想賴也賴不掉總不能一個個殺瞭滅口吧?馮主簿慘然嘆道:“沒法子瞭再往上報。”

※※※

酉時末刑部裘侍郎到來。這已是從三品的大員更有無數隨從同來。

“豬嗎?牢裡看不住也就罷瞭居然還有客人溜進來?這是天牢大客棧麼?”

馮主簿陪笑道:“大人責備的是。小人本就是豬生平最愛吃豬肉。隻是想請您指點則個看看有無法子把那人趕出來。”

裘侍郎見瞭滿地的長槍、跌打藥味四下彌漫自也知道裡頭那人不是好惹的。他畢竟見過場面當即沉著下來道:“先帶我過去瞧瞧之後本官再行定奪。”馮主簿與王押司對望一眼兩人都松瞭口氣。知道有替死鬼來瞭。趕忙帶著裘侍郎下去就怕他臨陣脫逃瞭。

三人行到天牢裘侍郎站在牢門外看瞭一會兒忽然咦瞭一聲躡手躡腳地行到柵欄邊極目朝那人臉面望去王押司陪笑道:“怎麼樣?這小子生得俊麼?”霎時臉上一痛莫名其妙地挨瞭一記耳光裘侍郎面色鐵青快步沖瞭出去口中不住喝道:

“快!快!快報給趙尚書知道請他定奪!”

馮主簿吐瞭吐舌頭王押司吞瞭口唾沫看長官這個模樣來人好像真有些來頭。

※※※

戌牌時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來瞭一頂八人大轎一名中年男子緩步行來人還未進左右侍衛便把牢房站滿瞭王押司當先跪倒馮主簿慌張下拜裘侍郎與趙尚書一同上前躬身行禮道:“參見江大人!”

來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實權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裡去瞭一旁閑雜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瞭個眼色愛將羅摩什、九幽道人紛紛擋瞭過來趙尚書情知有異當即喝退下屬命眾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內緩緩行到牢門外牢裡果如下屬所言真坐瞭一個怪人看他面朝壁板不言不動有如失心瘋一般。不過要是別人在裡頭他江充或真以為來人是條瘋狗不過既然是他那擅闖天牢非但不是瘋還是一條大有道理的計策。

“楊郎中。可以轉過身來瞭。”

牢裡的怪物不是別人正是那五輔大學士之子、少林嫡傳弟子楊肅觀。

江充把話說瞭一遍楊肅觀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聾瞭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懷武功倒也不敢過於靠近當下來到牢門前隔著欄桿喊道:“楊郎中!這裡沒有別人你可以轉過身來。”

站在午門眺望便能見到皇城全貌。從大廣場向北望先見到一座漢白玉高臺臺高兩丈七共分三層每層皆有漢白玉欄桿圍繞。三臺頂端便是俗稱的“金巒殿”。

大殿巍峨聳立睥睨天下。隔著皇城廣場遙遙相對的乃是一座雄闊正門。熟知朝廷事的都曉得這座樓門造價九百三十萬兩乃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一座門。它的名字也很崇高便如它的造價一般稱為“奉天”。

九百三十萬兩值多少?值八百萬貧農一年口糧國庫一年歲入。不是這樣的價錢叫不起“奉天”這樣的名字。

※※※

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還未綻放郊外的軍官穿過永定門來到內城與百官會合大批人馬頂著晨間霧水朝午門步行而去面前一條大水碧波蕩漾那是“內金水河”河上五座漢白玉石橋那是“金水橋”百官停下腳來遠遠望著河面對岸的那座門。

輝煌聳立、巍峨壯闊朱檀紫楹反正隨便用什麼字眼來說那便是很大、很嚇人、很莊重的一座門那就是“奉天門”。

那可以是通往人間仙境的福門也可以是下到地獄的鬼門端看門下的那條龍怎麼思想。

※※※

奉天門下燈火煌內侍跪地不動恭迎山河到來。

香煙繚繞一座香爐緩緩前行穿過瞭金水河來到奉天門下。香爐上刻山河之形爐底卻給十根手指捧住那是雙顫巍巍的手。

“安定瞭!”

禦門金臺內侍手捧香爐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裡事。

霎時之間金水橋內外百官聞聲跪地齊聲誦號:“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奉天門本朝天子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禦門決事看他升座金臺之上顧盼自雄真命天子顯出的貴氣豈止九百三十萬兩銀?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殺之權又何止是八百萬貧農的性命而已?

天子目望西方龍目隱生怒意霎時手一揮喝道:

“宣三公三孤晉見!”

喊聲一波隔著一波井然有序聲音傳過一名朽得不能再朽、舉手投足都要斷氣的老人抖將過來此人正是本朝官職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顯祖。

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其職至重是以無定員、無專授除開國時三公俱全之後便再也湊不齊瞭。百十年算來除那些開國功臣外隻出過一位少師英國公張撫庭再來便是這位陶顯祖瞭這位陶公福大命長撐過瞭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歲才弄到瞭一個少傅頭銜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滿朝文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奮力吼出龍吟:“聽得見朕說話麼?”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掙紮雙手連連揮舞想要下跪氣力卻又不濟在滿朝文武的冷汗之中終於噴出瞭下一個字:“上。”

“少傅!今日禦門聽政乃是國傢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瞭半天霎時身子顫抖頭往頸邊一歪再也不動瞭皇帝大驚失色急向近侍傳動目光內侍們慌慌張張正要奔出忽見陶少傅挺直脖子朗聲叫出一個字:“道!”

文武百官相顧駭然皇帝也不敢再問瞭當即揮手道:“陶少傅年長體衰朕特賜座!另宣太子三師三少、暨五輔六部百官晉見!”

銅鑼聲響起金水橋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兩位品大員一人唇蓄短髭雙目炯炯正是十八省總按察、太子太師江充;另一人體魄高壯白白須中不失威武正是五軍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稱柳征北的“太子少保”柳昂天。

兩大權臣並駕齊驅背後便轉出五位大學士此時閣權極重聲勢還在六部尚書之上五大學士多歷尚書、侍郎、左右都禦史等官方能升任內閣。依序是東閣、謹身、文淵、文華、中極五殿大學士由宰輔孔安領銜帶隊魚貫走出那楊遠為中極殿大學士屬第五輔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學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尚書六部職權歷代演變開國時屬正三品爾後改為正一品內閣興盛後又再變為正二品每部尚書一人主政另設侍郎之職參贊每部或一人或兩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動繁不備載。

金臺下重臣齊來朝見東則六部、翰林院、衍聖公五經博士、大理、太常、太仆、光祿、鴻臚等五寺寺卿西則內閣五學士、五軍都督、督察院、應天府、通政司、尚寶司、五軍斷事。百官俱按“常朝儀”站定所立之處法規森嚴便一步之差也是萬萬不可。

皇帝見眾臣站定瞭當即一揮手沉聲道:“宣!”

“宣!”遠處內官提聲附和聽來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軍兵馬統帥、楊肅觀晉見!”

※※※

剿匪諸將站在金水橋外聽得楊肅觀受召各人愁眉苦臉紛紛低下頭去。此時不論有無爵位護身高天威也好宋公邁也罷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盧雲、伍定遠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蒼白無血都知一會兒必然大禍臨頭。

鼓聲隆隆金水橋畔行來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鷴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橋邊欄桿微一駐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橋上欄桿左右各一十二隻龍頭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楊肅觀行止有異文武百官看到眼裡自是議論紛紛。柳昂天、楊遠、顧嗣源等人與他有舊不過三大臣各有自救法寶倒也不慌隻見柳征北神色坦然、楊五輔閉目養神、顧兵部眉頭輕蹙想來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聖駕召喚楊肅觀卻在金水橋上搖搖擺擺遲步怠慢直似褻瀆天子威信卻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時聽他喝道:“來人!這人意在拖延磨蹭傳刑杖手伺候!”

話聲甫畢大批侍衛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盧雲等人見狀無不暗叫糟糕看楊肅觀還未替自己辯駁便已惹火瞭皇帝一會兒不知他要怎麼替自個兒開脫?主帥有罪其餘諸將也不見得會有好下場安道京與高天威面面相覷兩人神色俱甚慘澹。

刑杖殘暴動輒打死百來名大臣楊肅觀見瞭這等陣仗神色卻是平淡如常依舊一行一停。內侍正要責打他恰也行下橋來緩步朝奉天門行去卻是逃過瞭第一劫。

禦門前鴉雀無聲彷如深夜文武百官見他過來紛紛讓開道路仿佛此人染瞭瘟疫誰要沾染瞭黴氣誰便大禍臨頭。此刻門下安謐靜悄似連一根針落地也得聽聞。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月下獄立斬顏笑逐開。”

盧雲想到這幾句話心中隱生恐懼不知皇帝要如何對付楊肅觀更不知這同儕有何妙計卻要替自己開脫罪名。

※※※

滿朝文武人心惶惶隻聽皇帝森然道:“楊肅觀朕若沒記錯你出征前本在兵部任職乃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之子是也不是?”楊肅觀伏跪地面朝地下不知是怕得厲害還是突然啞瞭既未點頭也未搖頭竟未回答皇帝問話。

皇帝微微一奇聖天子問話豈有人膽敢不答?便一條褻瀆聖聰的大罪也足以將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瞭一聲再次問道:“楊肅觀回答朕的問話!”

百官屏氣凝神隻在留意楊肅觀的舉動但見這位兵部郎中依舊趴倒在地好似聾瞭啞瞭竟是全然不加理會。皇帝大為光火當下三次垂詢喝道:“楊肅觀!朕最後一次問你你再敢不說話朕便割去你的舌頭!要你一輩子吭不出氣!聽到沒有!”

滿朝大臣多與楊肅觀相識自知這青年口才便給手段厲害此時遭逢人生最最艱難的險境勢必竭力為自己開脫哪知到瞭皇帝跟前卻似沒輒瞭。金水橋內的顧嗣源、孔安金水橋外的盧雲、伍定遠眾人見瞭這等異狀無不大為詫異皇帝吼瞭一陣楊肅觀仍是分毫不動。皇帝越看越怒喝道:“來人!拖到午門亂棒打死!”孔安、顧嗣源等人大驚失色紛紛向前跪秉:“聖上息怒不教而誅聖天子所不為還請萬歲爺耐心聖裁之後再行責罰不遲!”一時間跪瞭十來名大臣都在請皇帝收回成命。

楊肅觀二甲進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後按著祖宗規矩自不能無端將他打死隻是他如此桀傲不馴卻要天子的臉面往哪兒擺去?皇帝又恨又惱一股氣憋著不知怎麼作面色已成鐵青。

江充見場面僵持心下暗暗笑想道:“好你個楊肅觀擺明瞭能言善道此刻忽成喑啞之徒還能有好心麼?看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場面鬧大當下故做森然狀冷冷地道:“大膽楊肅觀皇上既然問話你耳聰目明卻為何不答?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據說你平日在傢孝順侍親從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見瞭皇上卻為何禮教蕩然無存?”說著斜目朝楊遠看去尖聲道:“難不成奉天門在你眼中卻還比不上楊傢後廚小門麼?”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裡藏刀的個中翹楚聽他的意思下一句話便是“難不成皇上在你心中卻還不及你爹爹要緊麼?”這話大逆不道他便隻起瞭個頭餘下便讓群臣在心中自行補足。果不其然話聲甫畢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楊遠霎時厲聲道:

“楊遠!滾出來!”

愛子裝聾作啞江充又是虎視眈眈楊遠縱然百般無奈也隻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楊遠見過聖上。”皇帝指著楊肅觀怒道:“朕三次問話你的寶貝兒子卻一字不吭。他是聾子?是傻子?這個進士卻又是怎麼考出來的?你給朕說明白!”楊遠面色凝重當即咳瞭一聲道:“小兒生性頑劣見不瞭大場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詢大見失態還請聖上息怒。”

皇帝厲聲道:“生性頑劣?劣到連話都不會說瞭?這般人品居然還考得瞭進士幹得瞭朝官顧嗣源!你出來!”盧雲守在金水橋對岸聽皇帝召喚顧嗣源心下便是一驚隻是自己官職不到說不上話縱然憂心如焚也是束手無策。

顧嗣源躬身向前溫顏拜道:“微臣兵部顧嗣源參見聖上金安。”

皇帝手指楊肅觀怒道:“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辦事也是這般又聾又啞麼?”

顧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問話自己若要答是想楊肅觀一個聾啞青年居然能行走兵部、辦理職司說來成何體統?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否看楊肅觀平日風流倜儻文采翩翩今日卻來喬裝癡呆豈不是個欺君死罪?

當此兩難顧嗣源心念微轉便道:“聖上明鑒古有名訓巧言令色鮮矣仁楊郎中平日雖有機鋒口才但因出師不利有負聖望是以跪地垂無顏面對當今更不敢以一詞答辯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屍位素餐、寡廉鮮恥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難得。”

※※※

顧嗣源這番話輕輕巧巧既不得罪人也為楊肅觀開脫瞭眾大臣都是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個顧兵部看不出來平日謹言慎行原來也是個角色啊。”

皇帝聽瞭這話又見楊肅觀趴地不動好似真有意懺悔他略略退火閉上雙目沉聲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著剝他皮。”當下龍目半睜半閉沉聲道:“是誰薦保這黃口孺子的給朕站出來。”

輪到柳昂天倒楣瞭大臣一個接一個給人喚出來責備卻不知柳昂天又有什麼下稍他不動聲色自管跨步出眾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懇請萬歲責罰。”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逕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連他也受瞭閑氣想來皇帝來勢洶洶今日必然有備而來。眾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蟬。

皇帝怒氣勃柳昂天自不敢當眾頂撞當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讀道:“臣山東奉來侯宋公邁謹呈聖聰剿匪出征兵敗河南計三失六不查以致大軍潰散。蓋三失者一為智、二為和、三為信……”皇帝越聽越火霎時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邁!”

一名威武大將奔過金水橋慌忙跪倒禦門叩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幾年沒上朝連奏章也不會寫瞭?什麼三失六缺、四維八德胡鬧!你這是在考進士、還是在打仗啊?給朕反省瞭!”宋公邁滿面慚愧連連叩道:“臣知罪。”

皇帝眼中帶煞見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誦讀登時吼道:“愣著做什麼?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齒裝作溫順模樣念道:“七月初一賊至嵩山我軍早早安寨本當以逸待勞迎頭痛擊孰料中軍主將應允撤軍退山三十裡是以失機於先、自亂於後此主帥智計之失也。”

皇帝揮手斷喝:“且慢!你說這膽大妄為的中軍主帥是誰?”

柳昂天低聲道:“中軍統帥為兵部職方司五品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瞭一大串終於吐出三個字:“楊肅觀。”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職?這征北都督又是誰?”

柳昂天面色難看登時低下頭去不做一聲。

皇帝深深吸瞭口氣手指楊遠冷冷地道:“中極殿大學士!朕要你說這中軍統帥無能至極該當何罪?”

楊遠步出行列低頭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帥有過刑杖五百鯨面配邊。”皇帝喝道:“好一個鯨面配邊!這人如此冥頑不靈偏又能騙取朝廷功名以致兵敗如山倒?你說!這楊肅觀的爹爹又該當何罪?”楊遠臉上閃過陰影一時無言以對。

柳昂天受責、楊遠也給牽怒旁觀眾人噤若寒蟬卻隻江充暗暗頷對楊肅觀的計策大為佩服。心道:“厲害好一個無聲勝有聲這小子已然占上風瞭。”

江充自己是鬥爭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楊肅觀若自以為是一上來便口若懸河大放厥辭反會引起群臣舌戰徒然惹人憎厭而已。但他一上來便往地下趴倒死氣活樣悶不吭聲皇帝有氣沒地方必會遷怒他人。看柳昂天薦舉有責、楊遠傢教有虧剿匪諸將作戰不力一會兒楊肅觀若給判死這些人也都討不瞭好去。這招圍魏救趙之計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燒轉望臺下咬牙道:“自劉敬作亂後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誰才是朕的忠臣?你們這幫人食君之祿卻不能忠君之事心裡隻想著升官財……”霎時重重一拍龍椅喝道:“朕一個都不饒!”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時由孔安帶領百來名文武要員同聲跪倒喊道:“聖上恕罪啊!”

旭日東升晨曦照耀禁城隻見滿朝文武高呼萬歲眾人惶恐驚怕隻在叩不止。

盧雲雖也跪在地下眼角卻在遠眺天際。一時之間耳邊響起瞭秦仲海的笑聲……

“你們聽瞭!我秦仲海隻要想到一件事夜裡便會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個字再斷一條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盧雲心中感慨霎時閉上瞭眼輕輕地嘆瞭口氣。

※※※

眾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動皇帝重重嘆瞭口氣揮手道:“全都起來吧。”眾大臣面面相覷卻無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閃過又要威江充體念上意登時道:

“大傢起來吧萬歲爺寬恕咱們的罪瞭。”說著緩緩起身模樣氣定神閑。眾人見他站起才一個個爬將起來。看來江充能拉幫結黨、稱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處。

皇帝審瞭良久卻還沒判刑定罪他接過內侍送來的參茶輕啜一口道:“寡人性情寬和從不妄殺大臣隻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慘敗卻不能不追究刑責以儆效尤。”重臣聽瞭這話無不起抖來不知會有什麼慘禍。

皇帝將茶水喝完道:“楊肅觀身居中軍主帥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屢犯大錯不堪重用第一個該死。中極殿大學士楊遠教養無方兵部尚書顧嗣源禦下不嚴二人當受連坐。”

他伸指輕輕敲著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識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在後理該罪加一等。其餘宋公邁、高天威、趙任勇、安道京等監軍主將並左從義、石憑、伍定遠、鐘思文、盧雲等協辦副將均應一一受罰絕不寬饒……”

皇帝牽連如此眾多臣子連江充也頗感意外雖說事不關己但能幹的全都灰頭土臉日後還有誰願意投效當今?他想要出言調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瞭個敗仗一會兒出言求懇可別讓人落井下石又把這件公案托瞭出來當下三緘其口按兵不動以來靜觀其變。

皇帝洋洋灑灑念瞭一大串名單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諸卿可有異議?”

霎時之間眾大臣一同跪地頌號:“天子聖裁!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時間千百人額頭觸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難不止、株連禍結滿朝文武如喪考妣受累的魂飛天外無事的連拍心口。盧雲、伍定遠、左從義等人則是低頭無語自知已是大難臨頭不知一會兒罪狀確鑿會有什麼刑罰下來。

皇帝見群臣跪拜登時輕揮龍袖道:“既然眾愛卿無異議朕意已決著……”正要定下刑罰忽聽臺下傳來一聲輕嘯道:“聖上。臣有異議。”

皇帝說話給人打斷不由吃瞭一驚其餘大臣更是失心喪膽眼前皇帝才把受罰名單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說來正是討價還價的時候萬萬不可犯沖這人膽大包天居然選在這關頭拊虎須莫非活得膩瞭?

眾人斜目偷看隻見說話那人面如冠玉雙目凜然直視正是楊肅觀!

眾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卻又詫異難言隻能呆呆地看著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強壓抑怒氣道:“先前問你話你一字不答現下又想幹什麼?”

楊肅觀凜然道:“古聖輒言天下治亂本在人為。今朝廷氣運衰微邪說暴行大行其道聖天子不修己安人反鼎鑊群臣為樂業不唯法是修唯禮是克反憎怨臣民為經緯臣以為聖上應當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懟。”眾人聽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地默然的情狀無不大為震駭盧雲等人聽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驚恐良久作聲不得。

“你……好你個大膽狂徒!”龍怒咆哮聖顏轉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幾番問話你都抗旨不答現下聖裁已定你……你又來抗旨犯上你……你……”怒到極處說話聲音微微抖霎時將手一揮厲聲道:“來人!剝下楊肅觀朝袍打斷他的脊骨!”

楊肅觀聞得此言當下緩緩起身背對著皇帝。眾臣見狀更是大驚失色皇帝狂怒不已霎時站起身來怒吼道:“大膽!居然敢背向天子!來人!給我亂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將楊肅觀按倒在地楊肅觀也不反抗任憑他們剝衣裂帛須臾間外衫盡除露出內裡光滑晶瑩的肌膚眾人看入眼裡心下卻是一凜隻見楊肅觀背後赫然有處刀傷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劃到腰際端的是怵目驚心。

皇帝悚然一驚坐倒下來喘息道:“這是戰場上受的傷?”楊肅觀雖給按在地下雙目卻凜視蒼天竟是分毫不讓。皇帝嘿瞭一聲喝道:“楊肅觀!望著朕!”

楊肅觀仰視蒼天仍舊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來人!按下他的頭!”

左右聞言一起施力去按楊肅觀身不由己俊臉給人壓住便低下頭來。

皇帝凝目看去隻見楊肅觀唇紅齒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雙俊眼無憂無懼眼中既無求懇也無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無半分雜念。皇帝本性並非殘暴之人此時見瞭他的澄澈眼神一時為他的俊美所動不由起瞭愛才之心。當下凝眸回視著他問道:“楊肅觀朕隻要說一句話便能要瞭你的性命。你可懼怕?”

楊肅觀微微一笑道:“回聖上的話。臣不怕。”

皇帝皺眉道:“你不懼死?”

楊肅觀閉上雙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誰無死。臣死於桀紂之手萬古流芳。”

咿……

皇帝尖叫出聲狂怒之下隨手抓起茶碗奮力向前扔出當地一聲大響那碗撞上瞭楊肅觀的面孔打得粉碎瓷屑刺破眉間血流眼皮染紅瞭雙目。

堯舜禹湯、內聖外王哪個皇帝不想為後人稱頌為史傢所稱道?誰知自己勵精圖治、一心求好卻給比成夏桀商紂兩大暴君?景泰皇帝咬破瞭下唇鮮血迸瞭出來厲聲道:“打死他!打死他!將他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楊肅觀給人托起正要送去午門臨刑前卻又回眸朝皇帝看瞭一眼看他嘴角帶著不恥不屑好似眼中看到的真是位殺人暴君。

皇帝見瞭他的眼神登時慘叫一聲他雙手抱頭喝道:“慢……”他氣喘籲籲親自走下臺來凝視著楊肅觀的雙眸狠狠地道:“你想死……想沽名賣直……想名留青史朕不會中你的計……朕不砍你的頭不剝你的皮朕要讓你這輩子一無所有生不如死朕要你的傢人親友全數離你而去要你任人輕賤任人不恥比苦牢還慘……”

皇帝握緊雙拳狂吼道:“來人剝下他的官袍頂戴削去他的功名官職將他廢為庶民萬世不得錄用!”他指向群臣厲聲道:“隻要與此子有關之人、事、物一率不準過這午門!否則定斬不饒!誰敢為他說情便是與他同聲出氣!與國傢為敵!

聽見瞭麼?”

天威震怒黃龍咆哮在這一剎那五品職方司郎中的一生已經結束。

功名爵位、傢世財富全數剝除。此人是死是活已不再重要。誰敢與他婚姻來往誰便是皇帝眼中的仇人。眾臣心下瞭然楊遠若不將他逐出傢門恐怕連自己的官位也保不瞭。

此人年僅二十五六卻已被蓋棺論定。人生漫漫長路雖生猶死從此一無所有。

群臣震動楊肅觀卻淡然依舊。血流滿面中隻見前兵部郎中俯身叩說道:“臣楊肅觀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