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政變前六日怒蒼山腳
九月十三清早黎明天光之中朝廷第一隻大軍開抵怒蒼。此路兵馬起於天水共計三萬騎兵主事為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四品總兵陳鑼山。
天水、平涼、驛馬關是為朝廷剿匪第一線三處守軍勢若犄角合圍怒蒼。半個時辰過後平涼、驛馬關二地總兵各率軍兩萬也已趕抵此間前來與天水軍會合。朝廷壓迫敵方腹地必有深意果然不到下午玉門關的神武炮車也已運抵。重炮駐守長城向用以撫遠鎮邊除景泰十四年大戰之外這還是近三十年來頭一回用於內戰。
二百五十六門火炮上陣威勢驚人大大不同於“投石機”飛天墜物之粗陋。重炮曰“神武大炮”輕炮稱“旋風炮”、“流星炮”這些炮臺輕則數十斤重則數百斤均由軍器監打造開國初由交趾太子黎澄傳下制法列本朝機要非要員不能參閱。火炮前膛填彈燃藥後射出炮火及遠炸力沈猛轟破寨門之後配合騎兵沖鋒最具殺傷威力。
自昨日起算至今日夜間為止一共趕抵四路兵馬。合計十二萬大軍。
八月中秋前夕柳昂天叛國京畿大營三萬軍馬怒闖北京雙方激戰一場皇帝逮捕無數柳門親信陛下餘怒未消豈料三日不到竟又接獲不明線報說那怒蒼山手握玉璽隨時要擁立新帝向北京挑戰。
消息傳出皇帝震恐不安無數探子便已趕往西疆查探消息是否屬實天下軍馬旋即待命隻要查認確鑿立即整裝西征。
九月十二深夜安徽護庸侯高傢門人飛鴿傳書群鴿八站接力回秉北京言道玉璽並同柳傢餘孤已然投入怒蒼。今聖狂怒旋即下旨征討怒蒼誓言踏平山寨生擒秦仲海。
西疆前線兵馬已然圍山這十二萬軍不過是個先鋒真正的主力起自京畿尚未趕到計神策、鳳翔、熊飛、威邊、寧遠、赤麟六路大軍二十萬禦林禁軍連夜進現已通過虎牢關即將於九月十九傍晚抵達。
此戰牽涉皇權歸屬實乃國傢第一要務自要傾全國之力征討連長城駐邊的軍馬也已調回軍容之盛為三十年來所僅見若不能一次平定亂匪徹底剿滅妖火皇帝絕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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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天靜怒蒼山腳營寨連綿鱗次櫛比。帥帳裡笑鬧聲不絕於耳隻見營中殺豬宰羊直如流水宴席。帳中坐著幾員大將諸人高談闊論神態歡暢卻隻有一名將領不言不語看他低頭不動更沒動上酒杯菜肴面色裡隱隱透出氣苦。
“江——提督……”官話的卷舌腔響起冷冷地道:“陳大人如此安排您可有異議?”
聽得說話江提督抬起頭來望著面前的一名男子說話那人姓馮單名一個治字長得是獐頭鼠目。隻見那馮治喝瞭酒水擦去唇邊油膩又把話說瞭一遍:“江提督安排您的軍馬做先鋒您到底有無異議啊?”
江提督便是陜西提督江翼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包圍怒蒼的兵馬中最雄壯的一隻便是江翼帶領的江系親軍。此路援軍近在咫尺向駐於陜甘等地計五萬餘人乃是此行討逆的主力之一。
征討怒蒼先鋒便是送死江翼面色鐵青不住回避面前那馮治的目光。隻是馮治毫不放松居然一再催促。聽他道:“江提督可別拒人於千裡之外若非咱們欽差陳大人一心提拔你怎會讓您的手下打第一陣?他好心提拔你你可別不識相啊。”
聽得“提拔”二字江翼臉色青紫當真氣到說不出話來瞭。想他江傢威震天下兄弟深受皇帝仰仗早是國之重臣向來隻有他提拔別人什麼時候給誰提拔過瞭?江翼深深吸瞭口氣壓抑怒氣道:“多謝欽差陳總兵的好意這裡多少英雄先鋒大位我不敢坐還是讓給你們吧。”那馮治嘿地一聲道:“江提督您可別推拒軍令如山呢。”
提到軍令幾無轉圜餘地江翼搖頭道:“馮兄不必再說瞭請恕江某不能答應若要攻堅咱們同時出。不必分什麼先後。”馮治臉色難看還沒作便聽一聲冷笑:“提督大人你有什麼不滿隻管沖著陳某來。”
江翼凝目望去說話之人姓陳名鑼山總兵頂戴這人便是馮治口中的那個欽差瞭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釁意味。
濫竽充數之輩俯拾皆是這陳鑼山並非柳門出身也非江系保薦卻是七日前才給皇帝升任的下級軍官。江翼來此之前根本不識此人。他沈斂怒目不去理會雙手抱胸沉聲道:“聽好瞭天下除開聖旨陜甘兵馬隻聽太師調度閣下所言請恕江某不能奉命。”
陳鑼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這帥營裡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天子欽差陳鑼山!你如此說話不怕犯上麼?”對方神態張狂入朝以來所僅見江翼震怒之下一時已是面色泛青當下站起身來怒目回望陳鑼山。
“給我坐下!你不怕軍法麼?”陳鑼山怒喝尚方寶劍亮瞭出來他要一次壓倒江翼……
尚方寶劍之前江翼並未屈服這種神氣玩意兒江傢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寶刀、腰間的匕哪件不是禦賜?他將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陳的我江傢稱霸朝廷之時你這鄉下乞兒還不知在哪兒蹲窯子。怕這個字姓江的不會寫!”
陳鑼山忍不下這口惡氣一時怒吼連連:“來人啊!把他押起來!”
營帳裡百名親兵摯刀在手都要過來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時背後刷刷數聲十名江系副將搶先拔刀出鞘。情勢森嚴雙方劍拔弩張陳鑼山震怒欲狂命人嚴守營帳不許任何人離開。
便在此時兩名老將掀帳入營左那人身長十尺身穿金甲卻是宋公邁右那人極為矮小黑甲白正是高天威。撫遠四傢的兩大宗主老將入得營中便見雙方咬牙切齒欲待相互砍殺宋公邁慌道:“這是幹什麼?大敵當前咱們正是要攜手同心的時候這是做什麼來著?”眼看江翼與陳鑼山兩人怒目相對火氣十足高天威趕忙率領門人隔在兩方人馬之間宋高兩名老將各自安撫都在勸慰。
良久良久雙方終於放下屠刀隻是彼此仍不願對面說話。宋公邁扶住江翼的肩頭溫言道:“江提督快別氣瞭大傢喝杯酒當是和解吧。”江翼別過頭去揮瞭揮手低聲道:“不瞭末將有些累瞭爵爺您自管喝吧。”說著頭也不回逕自帶著屬下離去。
馮治叫道:“提督大人咱們約好的事兒您可得照辦啊。”
眼看江翼頭也不回地走瞭高天威忙問道:“他幹啥氣成這德行?”
馮治幹笑道:“也沒什麼咱們心腸好把先鋒大位讓給陜西軍馬讓他們奪個頭號戰功哪曉得這小子倚仗他哥哥的勢力硬是不識咱們的好心……”陳鑼山冷笑道:“可不是麼?給臉不要臉!都什麼時候瞭?他還以為他那二哥有個屁用?”聽得實情如此高天威嘴角下彎向宋公邁使瞭個眼色。兩名老將口中沒說話心裡卻是暗暗搖頭。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別處乃是天下第一難攻的怒蒼總寨先鋒隊便是敢死隊陳鑼山這幫人硬要拿人傢手下的性命當墊背無怪會吵成這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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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大亂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著屬下返回本部眾將神情苦悶各自回營歇息一路無話。
江傢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見識最遠、權謀最高但以戰陣較量而言卻以這位三弟江翼最為高明。此人精於陣法兵馬嫻熟乃是當朝名將之一。自秦霸先死後更為朝廷鎮守西疆數十年來未有大失。數月前與怒蒼一場激戰在煞金與陸孤瞻的大軍聯手夾攻下江翼尚能從容調度大軍雖敗不潰足見此人頗有真材實學絕非逢人說項的弄臣小醜。
江翼孤坐營帳暖瞭一壺酒自飲自酌。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今夜不過入帳參軍便要吃上一頓排頭。想起陳鑼山的霸道、馮治的輕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幾上淚水奪眶而出。
柳門慘案之後皇帝龍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舊臣二哥江充從此大權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戰奉召出征自然動輒得咎。想起兄長情勢堪虞富貴歲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艱難無比的崎嶇路程。江翼雙手掩面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江提督別哭。咱來與你……”對座傳來低沉的說話聲口音前所未聞。
“喝一盅。”
營帳之中居然會有不之客江翼大吃一驚急忙放下雙手睜眼望著矮幾對座。對面傳來兩道火焰般的目光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裡放來。
對座一條大漢斜肩側坐單手放置幾上看他嘴角帶笑橫眼睥睨側臉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見這人滿面胡渣屑子約莫三十來歲一頭濃密黑雙目不必圓睜威勢便已十分攝人他想不起營中哪位將官生得這等威武形貌嚅嚙便問:“閣下……閣下是誰?”
那人嘿嘿一笑將額上亂撥開霎時露出一個血紅的“罪”字江翼冷汗流瞭一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見到鐵腳義肢霎時驚惶失措正要大聲呼救忽然喉頭一涼竟被人用刀子架住瞭。
江翼回去看背後不知何時竟然躲著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卻不知是誰。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間當下不顧一切推開瞭鋼刀拼死往帳門撲出忽然一陣勁風傳到帳外走入一人卻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臉帶面具正是怒蒼山的“右鳳”唐士謙。江翼牙關顫抖正要去拔腰刀卻又有一隻大手伸來輕輕巧巧地奪過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氣沖塞北”煞金石剛。
前有狼後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難逃一死當下嘴角泛起瞭苦笑低聲道:
“諸位好漢請高抬貴手賞在下一個痛快。”說著閉上眼皮灑下瞭兩行悲淚。也好二哥把秦傢滿門害得好慘死在秦仲海手裡總強過被陳鑼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淚流滿面毫無求生之欲隻等斧戎加身便算一場解脫。
隻是等瞭許久對方的屠刀卻遲遲不飲頸血江翼睜開雙眼望著眼前的世仇低聲問道:“將軍身世坎坷、傢門不幸我江傢兄弟難卸其責。好容易可以為父報仇瞭結你我兩傢恩怨為何遲遲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轉瞭轉卻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頭暗暗驚怕就恐自己死前還要飽受折辱。正恐懼間隻見秦仲海舉起酒壺替自己斟瞭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訴秦某閣下虎狼天性適才自飲自酌時為何掉淚?”
江翼咬碎銀牙舉杯喝幹眼中的熱淚卻又湧瞭出來。
秦仲海也舉起手來自飲一杯道:“目中流淚若非心生恐懼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連死也無懼莫非是在恨誰麼?”
江翼久在朝廷嘗聞秦仲海的大名但他倆人一個是江系大將一個是柳門英豪又因自己駐派西疆多年是以兩人雖在戰場上交過手今夜卻是頭一回對面說話。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蒼總帥隻覺這人不似傳聞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種深不可測的威勢壓迫得自己難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頭垂目眼望茶幾嘴角微帶愁意。秦仲海使瞭個眼色背後止觀手提酒壺又為江翼斟酒。過得良久隻聽他低聲道:“傢兄雖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隻是個武夫對政治之事不甚喜愛。”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個有本領的人在下當然知曉。”
江翼聽強敵稱贊自己對比適才陳鑼山的兇霸更感嘆息。他幽幽地道:“您過去是本朝將官也當知曉我輩武人的心願倘這生不能死在傢中便盼為國效忠馬革裹屍……咱們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擔心死在……”秦仲海嘆瞭口氣接口道:“刑場之中。”
江翼奮力頷一時淚水滾滾而下咬牙道:“死於強敵之手畢竟是戰死沙場江某雖死無憾但要死在那幫鼠竊狗偷的三流小醜手下江某寧可現下引頸就戮!”自古武將最讓人欽羨的莫過於郭子儀。此人生前君王信寵死後百姓追悼臨終時七子八婿同來送終倍極哀榮是為第一等將官。下場差點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遼萬箭穿心而死臨終時雖無百姓同聲一哭但生前為敵國君臣所敬畏死後朝廷百官齊來追思可說雖死猶榮算得第二等。下場更差的如大漢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將之滿門抄斬他則目漢天子為生平死仇分毫不讓。雖然最後孤寂老死異鄉但死前有番邦愛侶陪伴匈奴可汗為之一哭還不算太差。
陶清躬身道:“陸爺昨晚深夜方睡他交代下來說今夜宴席與您痛飲千杯一醉方休。”
盧雲昨夜才與陸孤瞻會面隻是當時疲憊難忍未曾深談他嗯瞭一聲不置可否又問道:“我帶來的孩子呢?現下是誰在看顧?”陶清躬身道:“咱大姊很歡喜這孩子昨夜帶他回房睡瞭。知州大人一會兒用過早點咱們再去瞧他。”盧雲心下稍安想來那玉璽定在言二娘那兒自己倒也不必多問。反倒顯得小氣瞭。
想著想陶清從門外端入瞭盤碗見是一大鍋稀粥另有些饅頭醬菜。盧雲坐下飲食問道:“一塊兒吃吧?”陶清答應一聲取過一隻空碗便也稀哩呼嚕地吃瞭起來他低頭飲食卻不與盧雲說話。
兩人默默無語各自吃食忽聽極遠處傳來喊叫聲那聲音驚心動魄所過之處盤碗竟然微微震動。盧雲放落瞭筷子驚道:“這……這是什麼聲響?”陶清低聲道:“這是本山李鐵衫、郝震湘兩位教頭教練士卒眾軍士氣抖擻舉足頓地是以有巨響生出。”
盧雲驚疑不定那響聲著實巨大若無數萬人同聲怒喊決無法震動杯盤他咀嚼饅頭有些食不知味又道:“貴山現下有多少軍馬?”他問瞭一遍陶清卻隻仰頭喝粥並無言語盧雲毫不放松當下再問一次。卻見陶清取帕擦抹瞭嘴角低頭道:“小人非屬軍部恕在下不知情想來有個幾萬幾十萬吧。”
從幾萬到幾十萬這個馬虎眼打得也太大瞭盧雲猜想他若非不知便是對自己的朝廷身分仍有忌憚這才不願言明。他也不多問匆匆吃完饅頭道:“勞煩陶兄在下要去瞧孩子。”陶清這回倒是答應得爽快他收拾瞭碗盤便領著盧雲走瞭。
兩人並未路經大殿隻沿小徑行走卻是朝後山行去走著走忽聽轟然大響山下極遠處又傳出嘶聲吶喊盧雲急忙從樹叢裡偷眼探看他把山下場面收入眼中不覺便是大驚。
此時猶在清晨日光照耀隻見山腳萬頭鉆動不知有多少營寨人馬看正中帥旗高掛日月統帥將領竟是皇帝欽差前鋒兵馬更是玉門關的駐防大軍。那怒蒼兵馬守在山邊隔著柵欄險要佈置弓箭陷阱時時戒備雙方雖還未開戰但情勢已大見緊迫。
盧雲呆立良久那日他上山之時山腳下還是空曠一片怎地現下卻給官軍包圍瞭?眺看遠方似還有部隊源源不絕趕來。他滿心驚疑慌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何會有這許多軍馬?”
陶清淡淡地道:“這些是本山士卒扮作朝廷部眾相互交戰演練知州大人莫要疑慮。”
盧雲見陶清神態從容分毫不慌好似真有此事他撇眼再看隻見山下馬步兵三軍已然開始列陣營中一輛輛大車緩緩前行上架長渝四尺的百斤火炮神武炮現身戰陣盧雲不由便是一陣驚愕顫聲道:“你胡說!這明明是朝廷的兵馬!”他心中既感駭然復又惶惑忙道:“秦將軍呢?他人在那兒?”
陶清咳瞭一聲道:“盧大人莫要疑心這些炮是本山軍師監造的。唐先生擅長器械歐陽勇弟兄精熟鑄造本山監制之火器向不輸於西域南洋所造之物。大人一會兒不妨見證一番。搭配騎兵步軍沖鋒守山佈陣猶有奇效。”
盧雲聽他洋洋灑灑說瞭一大篇好似若有其事卻不知真假如何他撇眼去看山腳心下仍感煩惱。這批火器若真是朝廷攜來攻寨的則玉門、嘉峪兩關駐軍必已遣出隻是少林大戰過後朝廷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正該是休養生息的時機卻怎地再起戰事?何況朝廷若將戍邊兵馬全數調出內戰難道不怕蠻夷忽爾生事?
盧雲猜測不透連番去問陶清偏生這人滿口官話隻讓他滿腹疑團更加不得要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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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後山隻見四下屋瓦房舍林立雖在山寨內格局仍似尋常傢戶陶清微笑躬身說道:“盧大人孩子便在屋內請您過去吧。”盧雲聽得一處房舍傳來陣陣笑聲想來言二娘就在裡頭當下三步並做兩步趕忙朝屋內奔入。那陶清卻隻留在原地並未跟來。
才入門內便聽一人哀哀叫疼慌道:“你們別小氣讓老子逗逗孩子成不成?”那聲音粗糙聽來仿佛烏鴉啼叫盧雲定睛一看眼前那人滿臉胡須容貌兇惡之至正是“九命瘋子”。盧雲當年與常雪恨一同關入山東大牢曾有患難之誼這大胡子向來樂天胡鬧從無心機城府舉止言行種種無賴粗暴處怕還在秦仲海之上。盧雲一見此人莫名間心下便是一喜他轉頭看去隻見房內另有幾人一位俏臉帶煞揪著常雪恨的耳朵正是言二娘另有三名容貌艷麗的番女圍著嬰孩說笑。看這小小嬰孩閉目熟睡面貌儼然頭卻枕在一名美貌番女的懷裡幾名番女七嘴八舌輪番逗弄想來這嬰兒洪福齊天小小年紀便大享齊人艷福。陶清人在屋外敲瞭敲門低聲便道:“大姊盧大人來看孩子瞭。”
盧雲還未說話眾女一看爹爹來瞭紛紛湊上問道:“這孩子是你生的?”、“他叫什麼名字?”、“他平日專吃什麼?”、“他和你長得不像啊他娘很黑麼?”群雌鶯叱番漢雙語齊飛間雜著常雪恨的淫笑與言二娘的怒斥登讓盧雲慌瞭手腳。他本想探問山下軍情哪知反成瞭眾人的箭靶當下往後退開一步忙道:“一個個來……你們……你們要問什麼?”
一名番女臉上微紅聽她以漢話問道:“大傢歡喜這個孩子可不知怎麼稱呼他的乳名……”盧雲正要答話猛聽常雪恨哈哈大笑搶先說瞭:“稱呼什麼?聽老子喚他!”當下伸指一戳正中襁褓粗聲道:“兄弟!***吃奶瞭。”
那嬰兒本在那番女懷裡熟睡給常雪恨無端戳瞭一記一時倒也沒哭隻啊啊呼喚睜開瞭眼想來真要吃奶瞭正待張開小嘴忽見一張毛茸茸的黑臉湊瞭過來笑道:“兄弟睡醒啦。來爺爺教你說人話第一個字……”霎時虎嘴一張噴氣道:“操。”
那小嬰兒呆呆望著常雪恨忽然小嘴一扁竟是大哭起來。言二娘怒道:“討厭鬼!走開些!”眾番女也甚憤怒舉拳揮掌紛紛來打。常雪恨抱頭鼠竄慌張閃避哀聲道:“咱打小住山寨第一個字學得便是這個操啊你們要不喜歡那咱便從第二句話教起……”說著竄到那嬰兒身邊笑道:“幹……”
杯字未出那嬰兒已是呱呱大哭眾女接連踢打常雪恨隻能縮到盧雲背後去瞭。眾女聽那嬰孩哭得淒慘無不慌聲哄勸卻都不見用處。盧雲見她們粗手笨腳拿著嬰孩左搖右晃抖得小骨頭都快散瞭。男的粗女的蠻盧雲苦笑輕嘆搖道:
“來把孩子給我。”
一名番女趕忙把嬰兒送瞭過去說也奇怪盧雲將他抱入懷裡在背上拍瞭拍耳邊低語幾句那嬰孩便即忍住瞭哭眾番女見狀無不贊嘆言二娘一旁笑看微笑便道:“這孩子很黏你。昨晚他瞧不見你人哭瞭許久才睡呢。”
盧雲俊臉一紅他年紀比言二娘小瞭四五歲便如遇上大姊一般他輕輕哄著那孩子微笑道:“這孩子其實不太哭也不怕生是個瞭不起的乖孩子呢。”那嬰兒聽得稱贊忽地哈哈歡笑好似已能聽懂人話。
盧雲見幾名番女滿面欽羨料來群英巾幗戰陣之事不學即能然要照料童嬰怕還不能與自己這個男子漢相比。含笑便道:“你們也學著抱他記得出力輕些左手托住後臀別使勁壓他的胳肢窩。”盧雲當年隨軍西征曾向樂舞生習過番文這話便以回語說出。
眾番女聽他回話流利無不又驚又喜待見盧雲面貌英挺臉上蓄著短須仿佛便是回疆男兒的好模樣眾番女自是交頭貼耳口中竊竊私語眼角不時瞧著盧雲嘴角都帶著笑。
那寧寧罕年紀最小卻也最為聰慧她通曉漢語便學著中原姑娘的模樣撿衽為禮向盧雲道:“這位哥哥您過往可曾住過回疆?”盧雲見她姿容嫵媚便也報以一笑道:“去過帖木兒汗國一回不知貴國宰相阿不其罕近況可好?”
兩人這番話卻是以漢語說出寧寧罕正要答話猛聽常雪恨怒喝一聲吼道:“好個屁!阿你娘罕最希罕!”他鎮日價無所事事早對幾名番女生出情意一看盧雲秋風掃落葉大小通吃來者不拒心中醋意暴生當即朝寧寧罕的玉臂拉去口中警戒道:“大傢留神瞭!這老白臉早有老婆不是好東西你們小丫頭甭給他騙瞭!”寧寧罕不去理他反而輕移蓮步繞開瞭常雪恨仍要與盧雲對面說話常雪恨實在氣憤不過登時竄來雙手撐開隔在兩人中間喝道:“你沒聽見麼?他有老婆瞭!”
寧寧罕長長的睫毛一眨嘆道:“回疆男兒漢奉古蘭經教義可娶四名嬌妻。”說著朝盧雲望瞭一眼臉上微起羞紅。常雪恨怒道:“放屁!這姓盧的王八擺明是中國人!什麼時候變成回疆番狗瞭?”寧寧罕仰望著雲幽幽地道:“他臉上蓄須看來雄姿英像是回部英豪。”常雪恨扯住自己的亂須暴喝道:“老子的須比他長十倍!你怎不當爺爺是英雄?”
寧寧罕微起嘆息輕聲道:“鼠須非虎須蓄與不蓄並無不同。”
常雪恨又恨又悲忽地放聲大哭喊道:“你們全欺侮我啊!我恨哪!”盧雲與言二娘見瞭瘋態無不啞然失笑三名回女也是放聲大笑。便在此時忽聽房門打開跟著行入一人卻是那“火眼狻猊”解滔。那解滔才一進門三名回女同聲呼喚:“解大哥。”諸女咬字雖有純正之別但言中的溫柔嫵媚卻無二致。解滔向眾女抱拳微笑正要開口忽見常雪恨哭得呼天搶地狂吼道:“老子殺瞭你!”抓住瞭解滔胡亂揪打一頓泄恨。
過得半晌常雪恨大哭而去那解滔自是衣衫不整連頭巾也給扯落他咳瞭半晌幹笑兩聲拱手道:“盧大人秦將軍在烽火臺前相候請您過去聊聊。”
眾女一聽山主有命立時噤聲言二娘則極低極低的嘆瞭口氣她轉過面去自行逗弄孩童。解滔見盧雲面帶詫異登時解釋道:“我怒蒼治軍嚴謹軍令如山隻要是頭領傳喚部屬定須凜遵。”盧雲過去曾出征西疆做過秦仲海的參謀熟知他辦事的法子自是不以為意當即頷微笑:“不勞解兄召喚我這就過去。”
盧雲隨解滔離去想起方才見到的圍山大軍便問道:“解兄山下那些軍馬是怎麼回事?為何圍著山寨……”話聲未畢解滔已然含笑躬身道:“盧先生秦將軍隻在附近等候在下先告辭瞭。”對盧雲的問話竟是一字不答便已倒退離開模樣甚是恭謹。
盧雲茫然張嘴不知他為何走得這般急正迷惑間忽地肩頭受人一拍盧雲大吃一驚當即身形前傾左腿微抬便要向後踢出身子更要趁這一踢之力順勢向前滾倒。還未踢腿出去隻聽背後那人笑道:“停停停踢傷你老子瞭。”盧雲聽那江淮口音響起急忙回身後望果然面前站著一條八尺來高的大漢正自抱胸笑望自己。盧雲大悲大喜一把將那人抱住叫道:“仲海!”
秦仲海左手摟住瞭弟兄右拳朝他肩膀捶瞭一記笑罵道:“兄弟每回和你碰面你總一臉倒楣狼狽可什麼時候才達啊?”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印石拋給瞭盧雲。陡見故人過來盧雲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哪裡還管什麼金璽玉璽隨手接瞭竟不多看一眼。秦仲海笑道:“對不住昨晚我一時好奇把這玉璽偷去瞧瞭。”盧雲微笑道:“還喜歡麼?”秦仲海搔頭撓面苦笑道:“咱看不懂上頭的篆字你說咱喜不喜歡?”
眼見秦仲海一如往常模樣盧雲眼眶卻是紅瞭想起柳昂天的事心中更是酸苦難忍霎時淚水滾落啜泣道:“仲海你……你聽說侯爺的事瞭麼?”
秦仲海輕輕點頭握住盧雲的手道:“我都知道。”盧雲咬牙道:“明明事情好好的可不知為瞭什麼皇上忽然派人來搜什麼玉璽接著禁衛軍便包圍瞭侯爺府……”他想到伍定遠胸中一陣酸苦忍淚道:“仲海你可知道玉璽是怎麼到侯爺傢裡的?”
秦仲海目光憐憫默默無語中隻拍瞭拍盧雲的後背示作安慰。
盧雲放聲大哭垂淚道:“是我……是我親手送進去的……那夜艷婷托人把東西送到我手上要我轉給侯爺……仲海我……我好怕定遠也牽涉在裡頭……”
秦仲海低頭靜聽卻也不加一字評論隻任憑盧雲哽咽垂淚過得半晌方才道:
“兄弟你莫要自責這件事錯不在你。”他拍瞭拍盧雲的肩頭略作安慰又道:“整件事打一開始就是一場陰謀你也好、定遠也好甚是侯爺也好都隻是人傢的棋子。”他帶著盧雲並肩往山邊走瞭幾步伸手望山下的軍馬指去淡淡地道:
“連這些兵馬也都是棋子。”
盧雲擦抹瞭淚水心下有些驚詫更不知山下的軍馬與此事有何關連忙問道:“棋子?什麼意思?”秦仲海笑瞭笑道:“盧兄弟還記得我在達摩院裡和你說的話麼?”
盧雲心下一凜那時自己見到瞭天絕的遺囑秦仲海便曾諄諄告誡要他絕不可對人提起否則天下江山即將易主。他嘆瞭口氣道:“記得。”秦仲海微笑道:“可你後來還是把謁語說出來瞭對不對?”盧雲無言以對隻能點瞭點頭。
秦仲海淡淡一笑道:“你一向聰明書讀得也多可惜就是心太軟否則必然是個厲害軍師。定遠也是一般雖說世故老練但他根柢不夠狠字上輸瞭老大一截也不能和人傢較量。說來說去隻有瞧我的瞭。”盧雲不明究理奇道:“較量什麼?和誰較量?”
秦仲海制住他的說話霎時轉望萬裡江山朗聲大笑:“兄弟別煩惱!日後有啥事全都包在老秦身上。”他目光剽悍伸手抓向山下軍馬喝道:“看我一次壓平它!”
盧雲見他自信滿滿登時大喜秦仲海辦事一向俐落從來都是柳昂天的心腹愛將若有他出頭必有奇妙招式制住大局當即頷道:“仲海如有用得著我的盡管吩咐。”秦仲海點瞭點頭道:“有你這句話我可放心多瞭。”他攜著盧雲的手含笑道:“難得你到山寨來咱帶你左右逛逛別想這些瞭。”
秦仲海自知盧雲這些時日飽受驚嚇不願他更添煩憂便打住瞭話頭對山下局面更是絕口不提。兩人隨口閑談聽他道:“兄弟還記得上回你來怒蒼山是什麼時候?”
盧雲微起哂然低聲道:“西關和番之時。”
秦仲海點頭微笑指向一處廣場道:“你瞧那兩個字知道是誰寫的麼?”
盧雲順著指端望去見瞭座巨大牌樓上書“怒蒼”二字。盧雲並非第一次上來怒蒼山上回來到此地乃是保駕和親之時當時自己為尋秦仲海一路沖風冒雪來到山頂那牌樓更是坍塌在地有若廢墟豈料今日竟是這等宏偉氣象回思過往當真恍如隔世。他眼望牌樓蒼雄的字跡贊嘆道:“這兩字英氣勃勃可是陸爺的手筆?”
盧雲見秦仲海搖頭微笑便道:“可是青衣秀士的墨寶是麼?”秦仲海笑道:“兄弟此番可料錯瞭那兩個字是老子寫的。”盧雲大感詫異秦仲海雖非文盲但全身上下毫無文采別說要他寫出這等雄渾有力的鬥大文字便要他老老實實在格子裡爬出怒蒼兩字怕也會寫成“恕滄”當下搖頭笑道:“我不信你寫兩個出來瞧。”果然秦仲海隨手撿起樹枝嚅嚅嚙嚙間眼角還偷看著牌樓想來要依樣畫葫蘆過得半晌終於將樹枝往地下一扔卻是要藏拙瞭。盧雲含笑道:“到底這字是誰寫的?”秦仲海幹笑道:“真是老子寫的啊。”眼看盧雲一臉不信秦仲海隻得咳瞭一聲道:“咱是說老子的老子懂瞭吧。”盧雲恍然大悟才知這是秦霸先的親筆字跡。
行到山巔已在烽火臺不遠秦仲海撿瞭塊大石拉著盧雲坐下。兩人肩並著肩秦仲海朝烽火臺上的骨灰壇望去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道你和咱爹爹真是一個樣。”
盧雲聽得此言自然一臉驚奇道:“我和令尊相似?可是樣貌長得像麼?”
秦仲海臉上一紅這話要是盧雲來說自己來聽必然哈哈大笑若不當場噴出五字金言大呼“你是我的種”決計放他不過他眼珠子一轉幹笑道:“他***你別占我便宜我是說你的性子啊那股驢傻勁兒……”他眼望天際搖頭道:“實在太像咱老子瞭。”
秦霸先的生平事跡盧雲不甚明瞭自也不知如何接口更不知此言是褒是貶。又聽秦仲海道:“傢父是個英雄瞭得的大人物可他始終活得迷茫他想造反卻放不下朝廷忠義他心裡掛著傢人妻小卻又不舍心中是非似他這般人一輩子都隻能在角落裡喘息殺不出局面的。”他斜目覷瞭盧雲一眼幽幽地道:“兄弟你是真正的血性人當年秦某淪落江湖北京城裡沒舍棄我的就你盧雲一人。咱盼你今生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一輩子別受我爹爹的苦。”盧雲聽他誠心為自己祝禱心中不由感動頷便道:“仲海我也盼你這輩子都能平安喜樂。”
秦仲海微微苦笑:“造反的人談什麼平安?”他目光黯淡反手拍瞭拍盧雲的臂膀道:“你若還想返回京城與顧小姐團聚廝守這幾日便乖乖聽咱安排什麼也別想。懂麼?”
盧雲微微頷當年秦仲海星夜出兵為自己報仇才有瞭後來的功名說來好友始終替自己著想不曾有過半點私心。盧雲笑道:“仲海你這話可怪瞭這裡是你的地頭我不聽你的還能聽誰的?”秦仲海哈哈一笑起身道:“我這幾日公事纏身怕不能陪你。你若有什麼事情隻管去找陶清。過兩日我替你排個英雄大宴讓弟兄們見見你。大夥兒喝上一杯。”
陽光下兩人相顧微笑便如京城時候一個模樣盧雲目送秦仲海的背影心中隻覺一片平安有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替自個兒撐腰想來無論什麼難處自己都能平安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