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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王者之上 第三章 章臺柳

真正相逢的時刻總是出乎意料。她坐在陌生的馬車裡來到陌生的大街上然後一個不經意的回頭就這樣撞見瞭她。盧雲真是傻住瞭他因意外而震驚因震驚而嘶啞可無論多詫異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人瞭是她沒錯……是顧倩兮……真是她來瞭!

太意外瞭整整十年過去盧雲本已不懷希望誰知天可憐見在此離開京城的前夕竟還能再次見到她?眼看顧倩兮即將走入店鋪盧雲眼眶紅瞭心也熱瞭他急急伸手出去想要喚住她……

“倩……”話還渾在嘴裡耳裡已聽到說話:“楊夫人啊……小老頭兒等瞭您一整晚可總算盼到您啦!”

楊夫人……盧雲的嘴張得老大好似給塞瞭一顆大饅頭他腦中嗡嗡直響依稀還聽到掌櫃呵呵直笑:“夫人啊今晚就您一個人來?楊老爺可是公務忙麼?”

雪霧飄飄老板搭訕閑聊將楊夫人迎走瞭盧雲的喉嚨也啞瞭他低著頭默默無言自顧自的得瞧著地下的雪花。

夢裡尋她千百度如今相逢已異路……水瀑裡不知想像瞭多少次每當夢中與她相逢她必然哭著叫著奔向前來與自己相擁而泣。結果真到相見之時卻覺全不是這麼回事……大傢連招呼都省瞭。

其實根本不該強求的楊夫人……她早己披上紅霞嫁入官傢成瞭人傢的枕邊人瞭……

正統十一年元宵深夜楊夫人隻在身邊不遠顧小姐卻仍遠在天涯永遠也找不到瞭。盧雲孤身坐於佈莊門口他以手支額輕輕吐納寒夜雪氣然後那淚水般的薄薄熱霧也從口中幽幽吐出。

走吧在這空蕩蕩的京城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城門已經開瞭大傢也都走瞭文楊武秦乃至於當年的顧小姐人人都有瞭自己的歸宿現下終於也輪到他瞭也該是盧雲啟程的時候瞭雖然遲瞭點但總比死撐在這兒來得強、往事俱往那些回憶已經太久遠瞭久到模模糊糊久到連自己也想不起來……再不走他真會成為一座石像永遠呆在這兒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永遠都不會醒過來……

天上雪花飄飄而降將盧雲的身子攏在雪霧裡。在這無以名之的糊塗時刻他覺得物我兩忘瞭。

故事結束瞭但最後的旅程永遠不會結束自今而後盧雲就此下落不明。

此後數十載沒人知道他去瞭哪兒……唯一記掛他的隻剩下瞭天邊的晚霞與那山巔的明月……她倆告訴瞭天邊的小島她們見過盧大人……他坐在東海之濱他來到北山之顛他去到瞭蓬萊仙島……他一個人去到瞭很遠很遠的異鄉他一直走、一直走卻沒人知道他要在哪兒落腳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盧雲眼中沒有瞭淚水嘴角似笑非笑他緊瞭緊衣襟正要起身去扛面擔猛然間腦海裡傳來轟聲大響險些讓他跪倒下來。

是她啊是她來瞭啊……顧倩兮啊!

揚州雨夜裡她渾身淋雨在自己面前落下瞭淚水。京華秋色中她乍然追上瞭自己緊緊拉住瞭自己的衫袖怎麼也不讓他走……走遍瞭千山萬水見識瞭地獄與天堂盧雲還是忘不掉她不管過瞭多久不管她嫁瞭誰有些事情早已深深埋藏心底即使自己給人斬為爛泥、挫骨揚灰那屍骸裡也還懷藏著那些點點滴滴……

盧雲遙望夜空口中吐著熱氣面泛潮紅他的心在動……

拳頭在握牙關正在緊咬……什麼楊夫人、李夫人、張夫人、趙夫人……盧雲才不管他隻認識那個顧倩兮那個在他懷裡哭、在他身邊笑的顧倩兮。今夜此時隻消奮起身來用力回便能再一次找到她那一顰一笑、那一舉一動那字裡行間的揚昆腔全都會重現眼前……

不行……腳步正要動腦海裡已然浮出瞭八億四千萬個理由全都在阻擾自己要他萬萬不可以過去人傢已經嫁瞭她有個夠本領的丈夫定也能讓她平安幸福。這些都是紅螺寺親眼所見於人於己於法於禮自己都不該再去打擾她盧雲低頭咬牙不知所以驟然間……耳邊傳來瞭一個嗓音大聲召喚自己……

盧雲!人生隻有一次豈能不做點傻事?快去找她啊沖啊!

不怕犧牲啊!

沖鋒……咚地一聲竹凳自行倒地盧雲的兩腿生氣瞭它們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沖刷卻從沒享用過一天好的它們覺腦子相當無用決定不再理會逕自朝佈莊大門沖瞭過去。

盧雲吃瞭一驚不知他的兩腿想做些什麼正想點穴制止可那兩隻手卻冷傲異常隻願隨著兩腿奔跑擺動好似造起瞭反。

完瞭兩腿不聽使喚兩手也抗命不從瞭霎時之間全身都不歸腦子管瞭可憐盧雲竭力遏制卻怎麼也制不住八億四千萬個毛孔的暴吼叫囂烘烘吵嚷到得後來連腦子也亂瞭。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盧雲醒瞭過來他覺自己已在佈莊門口雙眼直瞅著門內“夫人瞧……”門裡有櫃臺櫃臺裡頭有個小老兒正自殷勤賣佈看櫃臺前還站瞭一位美婦低頭聽著老板的喋喋不休:“那這塊是小碎花……最耐洗、不掉色價錢也最便宜不過……來我這就洗給你瞧。”

在老板的解說中顧倩兮專心觀看碎花佈自不曾察覺背後有人盧雲的心則是怦怦跳著雙方距離頗近他自也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正是顧倩兮她身穿大紅棉襖秀黑亮亮的背向自己隻消鼓起勇氣那便能和她說話瞭。

不管她是否記得自己不管她是誰的老婆盧雲已經打定瞭主意今夜一定要和她說到話哪怕給人當成登徒子一個“嗯”、一聲“哇”都值得放手一試。至於她的丈夫會否生氣怒盧雲才不管。

隻是該怎麼打招呼呢?悄悄溜到她的背後朝她的肩膀用力拍落豪聲道:“喂還認識俺麼?”還是裝神弄鬼從櫃臺旁邊飄將過去讓她放聲尖叫?抑或是……抑或是不顧一切沖將前去將她擁入懷中、抱住強吻?

不好都不像話還是去找幾枝小野花來吧從這兒朝她的腦袋扔過去她會現自己的。

也是一輩子沒追求過女子盧雲如傻瓜般愣著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顧倩兮也隻低頭瞧著佈渾不知盧雲已在背後。兩人遲遲沒聲響卻聽得“唉”地一聲那老板轉過身去倒茶一邊偷偷地嘆瞭口氣。

“都快午夜瞭…楊夫人才來……”午夜的京城老板低聲埋怨著:“今晚又賠本瞭。”

不知是誰說過的:“賺錢好似針挑眼用錢好比水沖砂”近年生意難做慶寶佈莊要錢不要命連元宵夜都開門結果老板兜售瞭半天楊夫人卻是一語不不知到底是買是不買也是講說得口渴瞭老掌櫃隻得搖瞭搖頭提起茶杯來喝。

茶水入口哪知卻噗地一聲險些吐瞭出來。老板睜眼急看驚見門外鄉瞭個男子瞧他兩眼直、口涎橫流隻在門前偷窺美女卻是個中年登徒子上門勾搭來瞭。

好色男子所在多有個個狗頭生角、無恥之徒、那老板生平最是仗義一見西門慶勾搭貞節烈婦卻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飽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子頭戴大氈一臉陰森哪裡是什麼西門慶卻是稍早前見過的暴漢武松!

一個時辰前暴漢上門自稱要買東西當時老板正在睡覺一見這人扛著面擔滿面窮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出去可還不及拿起掃把便見到窮酸眼裡的森然兇光直嚇得他魂飛天外自知撞見瞭舉世最窮的大窮酸當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窮不殺人殺人必窮酸”世上最窮的窮酸便是號稱“行者”的武松這人之所以給稱作“行者”是因為他的兩腳須得一直跑畢竟官差一直在後頭追趕著到哪兒都不便久留。所以老板一聽暴漢要買大氈便曉得這人又給追捕瞭這才要拿大氈來遮掩面貌於是想也不想雙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路別來這兒糾纏。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眼見“行者”又行上門來瞭還站在門口瞄女人老板怕得抖自知要給人送盤纏瞭顫聲便道:“這……又……又是爺臺啊小店今夜沒做幾樁生意哪……您瞧抽屜裡沒有現銀哪……”

正說謊間面前的楊夫人卻不知厲害兀自轉過頭去似想察看背後來瞭什麼人。說時遲、那時快那暴漢一見楊夫人轉頭好似見到瞭捕快官差竟爾溜到佈架後頭急急藏瞭起來。

暴漢逃得無影無蹤楊夫人見背後無人便又繼續揀著她的佈渾若無事。

那老板則是滿心錯愕正害怕間忽見佈架後頭又伸出一顆腦袋瞧那頭戴大氈的怪模樣竟又是那名暴漢探頭出來瞭。那老板呆呆瞧著隻見那暴漢頗為害羞偷偷瞧瞭楊夫人一眼便即縮回頭去好似瘋狗埋伏一般。

“你***……”老板傻住瞭他生意一做幾十年誰是殺手好漢、誰是白面書生自是一目瞭然誰知居然會遇上這種東西。看這傢夥明明目露兇光真乃“水滸”裡的好漢武松誰知這當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瞭“牡丹亭”裡的純情小生柳夢眉當真莫名其妙之至。

來人神形百變說不定是“西遊記”裡的妖怪變化而成那也難說得緊。眼看妖怪躲瞭起來那老板心下寒便先摸來瞭八卦鏡掛到瞭頭頸上正要念咒施法卻見楊夫人瞪著自己他醒覺過來這才想起人傢還在等著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這小碎花好耐洗洗瞭幾百回也還鮮艷著……哪不信我試給您瞧……”

正說謊間忽見小碎花沾瞭自己的手汗早已暈染掉色。他嚇瞭一跳急忙將小碎花藏到瞭櫃臺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風高什麼都瞧不清楚……換個別的吧。”又從櫃臺底下摸出瞭一匹佈笑道:“還是艷麗大牡丹好價廉物美又體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樣……”

老板胡說八道連馬屁也拍不好楊夫人倒也沒生氣隻管低頭揀佈背後的盧雲也壓低瞭帽簷偷偷從佈架後頭溜瞭出來急急在店中尋找合適的躲藏地方。

店裡雜物極多紅綢綠錦高架林立佈料或收於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將自己藏得不見人影應當不是難事。他左瞧右望匆見一處佈架極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瞭進去便又從縫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著櫃臺前的倩兮。

此時此刻不比紅螺寺的喧鬧屋裡很靜眼前的顧倩兮隻在瞧著她的小碎花。四下無人打擾盧雲也隻專心看著他的舊日情人琢磨著她的身形樣貌。

心裡沒什麼壞念頭更沒什麼歪宅意。盧雲隻是想仔細瞧瞧瞧那嫁做人婦、睽違十年的心上人現下是什麼模樣?

十年不見她還是很漂亮縱使兩人並不相識她仍舊有本領讓自己多瞧幾眼。不過她的樣貌還是有些變瞭不像少女時候她早將髻梳做瞭包頭成瞭個少*婦打扮。提足直腰之際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來她比以前豐滿瞭些卻也多瞭一抹嫵媚溫存。

她真的變瞭以前她是不會來佈莊的還是大小姐的時候她會去買古董、買玉器除瞭畫畫她什麼都不會連面也不會煮、連水也燒不開。現下她好像什麼都會瞭不隻能裁衣裳她連豆漿也能熬連豆腐也能做定還能燒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來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傢嘴裡的“娘”瞭。

“哪夫人啊……”在盧雲的感慨下那老板又次兜售起來:“現下的官夫人都不會自己裁衣裳瞭像您這般好手藝定得用好東西。瞧……這是江南禦貢的“七彩牡丹貴清麗”專程給您留著……這名兒有個“貴”字卻是價廉物美、惠而不費—尺一兩銀隻比小碎花稍稍貴瞭幾錢銀……”

老板講演得極為賣力顧倩兮卻是不為所動想來江山易收本性難移她不管怎麼變都還是當年的大小姐眼光什麼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瞭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顧倩兮看不中意瞭逕自走入店內挑揀。老板倒也識相一見老主顧不滿意瞭便隻一聲苦嘆將“牡丹花”卷瞭回去任憑楊夫人親手來選。

店裡燈籠幽幽暗暗顧倩兮也走入瞭店裡看她手拿一小塊碎佈沿架比對顏色隻在尋訪合適佈料盧雲便也悶不吭聲隻管悄悄隨她前行。

長長的佈架將他倆隔瞭開來這是十年來最接近的—刻也是最為平靜的一刻。此時倩兮早已嫁瞭盧雲也顯得老瞭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歲的盧雲已經不再流淚瞭反而顯得很瀟灑、很帥氣他將左手插在衣袋裡右手有一撥沒一撥的觸著架上排排佈錠那眼光也是有一陣沒一陣地盡在打量他的舊日情人。

今夜此時很多往事都算瞭過瞭就算瞭不必多提。盧雲也很豁達他默默瞧著隔架的少*婦就像瞧望一位美麗陌生的女人。沒有打擾的意思就當做是兩人第一回相逢乍然驚艷後雨過天也晴無縈也無系那也不枉自己回來京城一遭。

在盧雲的註視下顧倩兮緩緩停下腳來低蹲下去鳳目低垂隻在檢視地下的佈匹盧雲藏身佈架之後偷眼瞧著人傢的側面他看到瞭長長的睫毛彎彎的柳眉與那半隱半現的雪白耳垂。

望著那玉潔無暇的耳垂莫名之間盧雲心頭一熱居然想要俯身過去親吻楊夫人的月垂讓它由雪白轉為羞紅……

似乎晚節不保瞭這是人傢的老婆論禮教論德行自己都不該這般做。

可這念頭一上心頭便再也揮之下去現下盧雲已不是朝廷中人瞭他隻是個面販子。這輩子來去匆匆四十二載賣面還久過當官現下的他隻是個升鬥小民……

升鬥小民有愛有恨、有淚有笑現下什麼都不必想兩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這天涯又是伸手可過。盧雲覺得很熱很難熬他從佈架之後移身出來眼見佳人仍舊背對自己索性將大氈揚起露出瞭本來面貌。跟著大步走瞭過去。

十年瞭盧老板再—次這麼接近顧小姐他很想將倩兮擁入懷裡體觸那身丹桂芬芳至於她的丈夫是誰傢裡多有錢、權勢有多大盧老板壓根兒就不願想。

盧雲目光熾熱站在心上人背後顧倩兮當然不會覺背後行人她還蹲在地下她的頭挽瞭起來後頸顯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見她的肌膚何等玉潔。

生平第一回這麼肆無忌憚盧雲細細地凝視倩兮從頭到腳從後頸到纖腰……到她的豐臀她的腿到她的腳盧雲的日光毫不收斂他的呼吸也益灼熱……蒙蒙朧朧間她望來就像溫柔款款的妻子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過去抱地緊緊摟在懷中……深深烙上吻……

今時此地沒有瞭金榜題名也沒有那手亂世文章顧嗣源永遠不會回來探望他的雲兒而秦仲海不會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經一去不返瞭如今隻剩下這位盧老板以及面前不遠的楊夫人。

盧雲眼眶紅瞭他蹲瞭下來靜靜來到顧倩兮背後他很大膽地伸手出來從她的腰間穿過體觸她溫軟的身子……他要將這位楊夫人緊緊擁入懷裡甚且要親吻她的後頸不顧一切……

手已經舉起身子已經進前也聞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間眼裡見到瞭一顆痣就這麼生在顧倩兮的後頸上。

小小的痣一丁點兒以前沒曾留意過……這還是生平頭一次見到盧雲微微一愣他的目光緩緩移向倩兮的纖秀手指……

這才覺瞭她不曾留著指甲尖兒……

不如不覺地……盧雲停下手來瞭他很仔細很仔細的瞧著顧倩兮的十指……

這才留意到她的指甲削得好短她真的沒有指甲尖兒、花瓣似的指甲尖兒隻要是小姐夫人誰都留著可倩兮沒有這些她也沒有塗抹寇丹……莫名之中盧雲心裡很茫然、因為他根本想不起顧倩兮以前是否留著指甲尖兒他忘瞭。

腦裡明明白白映著銀川公主有指甲尖兒雖說十幾年沒見她瞭可那雙玉手卻還歷歷在目、依稀回想好似瓊芳也有指甲尖兒甚且方才分手的胡媚兒、伍定遠的老婆艷婷連這幾位練武的姑娘也都留著指甲可盧雲真的想不起來倩兮以前的指甲尖不尖?

想不起來怎麼也想不起來現下她上的玉釵手腕上的玉鐲依稀都是小姐時的舊物可凝目細瞧卻又好像不是。恍恍惚惚中盧雲停住瞭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開險些撞上瞭佈架。

什麼都似曾相識卻也什麼都想不起來唯一醒起的四個字便是“一無所有”。

水瀑光陰一晃而逝認得她也有十幾年瞭自己不曾真心贈給她一件飾玩物也許是英雄肝膽、俠義無雙盧雲總是個鐵漢書生從書本子到玉鐲子……

他一直來去匆匆不曾為她買過任何一樣東西。

說到底在那漫漫少女歲月裡舊日情人陪伴瞭她幾年卻不曾留下一丁點兒蹤跡。而留在她心裡的又還剩下些什麼?

“她回去瞭揚州賣掉瞭祖產變現換瞭六千二百兩……”、“下人們一個個嚷著走……逼得她與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銀錢一次散……”、“那時她傢裡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帶著貼身丫緩磨啊磨的……”

此時此刻揚州書房裡裴鄴說過的每一句話無不清清楚楚在耳邊響起盧雲停住瞭他一步步退後躲回到瞭佈架後他不敢過去瞭。

一直以來始終覺得自己做得很對直到這一刻盧雲都不曾懷疑過自己甚且沒有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可此時此刻來到瞭顧倩兮的面前他還是得被迫面向這一切。

“盧雲啊盧雲……你還不懂麼?不管是誰隻要給你牽扯瞭誰能有好下場呢?”這些話不知是誰說過的像是胡媚兒還是二姨娘的悲憤哭叫盧雲想著想著眼眶已經紅瞭他覺得好難受他想告訴顧倩兮他不是故意的當年離開京城拋下頂戴、舍棄瞭此生前程許多事並非是他所能決定的這是他的命數他沒得選不能怪他絕對不能……可是不知為何盧雲的眼眶越來越紅眼淚不住湧出逼得他仰起頭來沒住口地告誡自己、不能哭盧雲無論如何難受你絕對不能哭因為哭瞭就是錯瞭錯瞭就要後侮瞭一個退隱的人若要哭出瞭聲那就不是光榮退隱而是倉皇逃避那時連活都活不下去啊……

“隻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大白天的就有人過來滋擾調戲……”、“皇帝動瞭一些酸儒前來譏嘲她的畫。”、“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顧夫人、姨娘都哭瞭隻有她沒哭……”

在這退隱前的最後一刻盧雲終究還是掉下眼淚瞭。想要拯救整個天下卻連自己的親人也無法保護。即將退隱的盧大俠此時真是哭得非常非常傷心啊……他低頭唏噓心裡恨著自己恨著上蒼何以給他如斯磨難?他真恨自己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誡他的路獻出瞭情人與頂戴以及自己這一生……卻什麼都不管用……

還沒登臺就要退隱瞭……可憐的盧大人他什麼都還沒做卻已經要走瞭。

此生便像給雷劈瞭、給瘟疫染瞭給馬車撞瞭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誰想這般瞭此殘生?他真想大聲問問老天爺為何選上他?他是造瞭什麼孽犯瞭什麼錯?

不然為何要奪走他的情人、毀去他的一生讓他承受如此天罰呢?

是誰在陷害自己?是誰在背後暗捅一刀?盧雲低頭垂淚惶惶然間他張大瞭嘴因為他找到瞭今生劫難的解答。

原來如此原來一切都已經註定好瞭。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註定瞭這樣的結局因為他一直看到瞭那個東西……

那是一條線……它從來都不鮮明卻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頭裡、混在血脈中隻消心還能跳、血還能流……正道之界豈容自己一步寸讓?

如果讓瞭那就不是盧雲瞭;如果讓瞭又何必死撐在這裡為嗣源悲、為倩兮哭、為此生的際遇感到痛楚?如果讓瞭他早已登上廟堂成瞭當朝一大權臣……如果讓瞭他早已提拿殺人之劍成為為所欲為的天大王啊!

再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盧大人的命數仍然不變。便像狼一定吃肉飛蛾一定撲火縱使奪走瞭摯愛、砍殺他的肉身盧雲仍舊是盧雲他絕不會背叛最初的志向。

沒什麼好後悔。想到這裡盧雲也沉靜瞭下來。凝視著五尺外的倩兮心裡不再感到猶豫悲傷反而隱隱感激上蒼的厚道。

讓他在遭逢瞭無數變故之後還能平安回到情人身邊悄悄告訴她……看……盧雲活著回來瞭!他走過瞭千山萬水終於守住瞭當初的約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帶一分罪業足以俯仰無愧地向全天下宣稱……

看!盧雲回來瞭!他已經通過瞭全部的考驗完成瞭他的一生!

當此時刻古屋的幽靈消失瞭此生的悲怨也已盡數消解。

臨別之際盧雲顯得很平靜他彎下腰來像是要做出最後的告別隨即向顧倩兮長揖到地便已轉身離開。

結束瞭漫長的旅程已經全部走完如今盧雲已然找到瞭此生的終點正統十一年正月十五他瀟灑地轉身在舊日情人面前光榮地退隱從此去到瞭他應去的地方。

也不知過瞭多久顧倩兮總算站起來瞭她撿瞭半天佈始終沒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後藏瞭一個怪人更不曉得自己險些給抱個滿懷也是她蹲得太久膝蓋麻瞭才一站起身來忽然“啊”瞭一聲身子向旁一晃足趾碰著瞭貨品隻聽“咚”地一響大批佈軸向旁傾斜旋即排排滾倒。

地下全是佈軸這捆佈一倒株連禍結少說要滾倒一兩百捆佈。顧倩兮吃瞭一驚急急探手去攔奈何她沒練過什麼武功自也晚瞭一步。正等著佈軸滿地亂滾老板慘叫之聲大起卻於此時大批佈軸居然凝下瞭它們無緣無故全數立回瞭原位。

元宵夜裡有奇跡顧倩兮微微一驚不知怎會如此她轉頭去瞧老板隻見那小老頭兒兀在櫃臺算帳兩邊相距極遠自不可能是他出手來救瞭。可低頭去看佈軸偏又一捆捆整整齊齊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該著地亂滾便都乖乖站好瞭。

顧倩兮眨瞭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頭昏眼花心生幻覺其實她方才根本沒撞著佈軸。可說也奇怪腳趾兒明明還疼著卻又是怎麼回事?

找不出道理沒法想瞭。她搖瞭搖頭便又仰起頭來繼續去尋架上的佈料。

先前瞧過瞭地下的幾十匹佈沒一個對得上色自也不曾擦到合意的可抬頭去看頭上佈架卻達十尺之高顧倩兮雖已提起瞭足跟伸長瞭手幾番卻還構不著。

有些麻煩瞭顧小姐雖然聰明卻也不會輕功自無法一躍而上。正想請老板幫忙猛聽“咚”地一聲那捆佈竟然落瞭下來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佈軸無故從架上墜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樣活像個小小兵兒隻在仰頭向顧小姐大喊:“別再挑瞭!快買俺吧!”

顧倩兮更驚奇瞭左顧右盼中心中益納悶瞭她悄悄走到佈架後方察看不知那兒是否還藏瞭個夥計。

凝目審視架後空無一人並無異狀可那佈軸卻還好好立在地下絕非自己的幻覺。

怪事益多瞭顧倩兮眨瞭眨眼也是不明就裡便再一次舉起手來朝著頭頂佈軸作勢取拿她想瞧瞧佈絹會否自行墜落。

伸長瞭玉臂佈軸全無搖晃跡象顧倩兮毫不氣餒當下墊起玉趾向上起跳幾寸正努力蹦蹦之間一隻手仲瞭過來替她取下瞭一捆藏青佈料。顧倩兮心下微微一凜還不及回頭去望卻聽耳裡傳來瞭一聲怪笑:“哎呀對不起哪老朽方才忙著算帳可怠慢瞭夫人。來這兒有個凳子……”不必回頭去看也知是老板來獻殷勤瞭。

索然無味瞭此地無神也無鬼卻隻有一個老掌櫃。顧倩兮默默無書接過瞭凳子正要踩將上去忽見對面佈架晃出瞭一個人影他靜靜地、悄悄地從雜物堆中緩緩而過。

顧倩兮睜大瞭眼一時間她像是找到瞭謎團的解答登從凳子上走瞭下來打量那個沉默身影。

佈架寬約五尺長長的橫在店裡架子後方躲瞭個男人他身長約莫八尺頭戴大氈身穿褐佈長袍他輕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靜、當然也很小心那模樣像是要走出門去卻又怕驚動瞭別人。

他甚至還壓低瞭大氈將臉轉到瞭另一側他連五官也不想給人瞧見。

顧倩兮瞧著瞧不知不覺間她也開始往前行走瞭她躲在佈架的另一側假意瞧著佈可她的心思全沒放在佈上隻從佈架縫隙裡打量那個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個人他馱著背低著頭瞧來像是做小買賣的。

那身褐衣佈袍很是單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來有些寬松足見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見他的生活並不寬裕。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是旅人吧隻有外地來的人才有如此風霜之色他像是走瞭很遠的路經歷瞭無數寂寞旅程然後在這傢戶團圓的元宵夜裡……他又要啟程出去到另一個遙遠不知名的外地……

瞧著那頂大氈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間。嘩啦啦……嘩啦啦……水珠飛濺身邊好似下起瞭大雨仿佛穿過瞭十年幹旱的正統王朝回到瞭揚州故鄉在那霧蒙蒙的雨夜中腳邊倒瞭一柄紙傘遠處有個孤單背影……他低著頭、懷裡裹著包袱就這樣冒雨飛奔而去……

陡然之間顧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她穿過瞭通道搶先守到佈架盡頭。

佈架再長總有個盡頭而那佈莊陳設再亂大門也隻有一個無論誰想闖出門都得從大門走。可大門已經給堵住瞭那兒有個女人她手上拿著一小塊佈蹙著秀眉低頭不語她的模樣是如此專註直似在思索螺祖為何明蠶絲、黃帝又為何造出指南車總之沒把道理想通前她絕不會移步。

此時此刻無論誰想離開這間店都得從楊夫人身邊擠過去她已經硬生生霸住瞭道路眼見美女擋路那男子好似微微一驚卻也不敢硬闖。他本是往大門直走忽又改變主意便改朝店中深處走去。顧倩兮見那人移步瞭卻又站起身來慢慢地尾隨著。

尋尋覓覓瞭一整晚燈籠益黯淡蠟燭將盡夜漸深沉楊夫人也一步一步地逼近那無名男子也一尺一尺地向後挪移這—男一女悄悄靜靜便似在店裡玩起瞭捉迷藏。

“夫人吆……我的夫人啊……”都說吃力不賺錢、賺錢不吃力楊夫人東挑西撿毛病實在多卻要撿到何時方休?遠處傳來老板的哈欠聲也是按耐不住隻得從佈架後探頭出來瞧瞧楊夫人究竟在忙些什麼名堂?

***……楊夫人還站在那裡不動不曉得在幹些什麼卻到底是買是不買?

老板暗自咒罵眼看午夜將近時候已晚隻得端來瞭板凳站到瞭佈架底端自編瞭小曲兒來哼:“夜黑風又高……老頭兒要睡覺……買貨買佈要趁早……”

老板要打烊瞭他占據瞭佈架底端一邊低頭哈欠、收拾佈料一邊哼曲唱歌不忘把佈捆堆到瞭通道上嚴禁任何人靠近、轉看另一端楊夫人卻還霸占在那兒可憐那男子已成甕中之鱉除非能推倒佈架抑或將老板一拳打飛否則已是退無可退瞭。

頭頂的燈籠幽幽暗暗大氈下的臉面默默沉沉顧倩兮卻無止步的意思她還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五尺、四尺、三尺……

她想瞧一瞧這名男子究竟是何來歷?

三尺、二尺依稀可見大氈下露出的嘴角兒。薄薄唇角泯泯下彎看不出是愁是還悶顧倩兮屏氣凝神兩邊相差就隻一尺一步踏過她便能來到那男子的身邊可朦朦朧朧之間她居然怕瞭起來瞭。她怕萬一觸到那身子聞到那身氣味卻什麼都不是……

滿心躊躇中顧倩兮不敢過去瞭素性將手奮力一推聽得佈匹咚咚連聲一隻又一隻疊骨牌似的全倒瞭統通朝那男子的方位跌落。

“我的楊傢祖奶奶啊!”五百匹佈軸滾得滿地都是老板忍不住大聲怪叫悲切哭號:“您不買就算瞭幹啥砸店啊?”

佈匹滾倒、老板慘嚎顧倩兮也鼓起瞭勇氣她奮力向前跨出一步來到那男子的身旁。

—聲嘆息過後屋裡忽然暗瞭下來。直如風神降臨頭頂燈籠猝然而滅屋內的五六隻火燭也應聲而熄黑暗襲來淹沒瞭屋中的每個人此時人人都成瞭瞎子老板唉呀呀地叫著忙來摸黑摸索急急去尋燭臺。

屋裡暗得怕人伸手不見五指顧倩兮的膽子卻很大乍見異象生出她反而睜大瞭眼逕自探手出來朝面前一尺處伸去。

沒有人手指觸到瞭冰冷佈架卻遲遲觸不到人。顧倩兮心裡忽然急瞭她趕忙轉過身來朝身遭四處拍打。

身邊空蕩蕩什麼都抅不到她泯住瞭唇慢慢垂下瞭手她知道那個人已經走瞭。她低著頭輕輕倚在佈架旁心裡呆呆的忽然間稍微微一動隱隱約約中好似有什麼東西過來瞭。

眼裡雖然看不見身上卻有瞭感應。黑暗中有一隻手近身而來將觸未觸似有若無從稍到臉蛋點點殘溫仿佛要撫觸自己卻總是差瞭一分—毫……

心裡怦怦地跳著顧倩兮張大瞭眼陡地的走近瞭一步依稀間那股溫暖越來越近越來越熱從頭頸來到後背、來到腰際漸漸而下摟到腰、觸到臀……

相隔雖隻寸毫可那人的手卻益放肆瞭顧倩兮雙頰暈火她嚶嚀一聲急急探出手去要將那人一把抓住。

啪地一響櫃臺邊亮起瞭燭火店內重現光明眼前除瞭五顏六色的佈堆什麼都沒有便似經歷瞭—場幻夢。

—片寂靜中背後老板提著燭臺過來喃喃地道:“夫人你沒事吧?”

眼見顧倩兮滿面暈紅竟是低頭不語那老板瞧著瞧忽地醒悟過來大驚道:“好啊!那賊小子還沒走!”想起暴漢或還藏於店中老板趕緊找瞭隻大木棍四下搜尋怪人天幸左顧右盼一陣卻沒瞧到那頂大氈想來歹徒騷擾美女之後定已逃逸無蹤瞭。

他***便宜那小子瞭……那老板松瞭口氣想起自己折騰瞭一夜卻沒賣出一尺佈全是給那瘟神害的。忍不住又冒起火來他拿著棍子一路追到瞭店門口罵道:“什麼玩意兒別以為自己長得像白無常便能為非作歹再敢上找這兒鬧小心老頭兒即刻過去報官……”越說越氣便朝店門外走去定晴一瞧慘然道:“媽呀!這小子又來瞭啊!”

楊夫人醒覺過來她急急奔到瞭門口駐足一看面前雪花飄飄哪裡還有人的蹤影可那老板卻瞪著地下的一隻竹凳子駭然說不出話來。

毫不稀奇的竹凳子翻側在雪地上轉看竹凳之旁卻還殘瞭幾隻腳印再看腳印邊兒、三尺開外地下還有一件東西。

那是一隻面擔擔上積瞭薄薄一層白雪想當然爾有人把東西忘在這兒瞭。

白無常消逝無蹤卻給本店留下瞭贈品老板自是驚駭苦笑顧倩兮不曾說話她凝視著地下的面擔俯身拾起瞭竹凳輕輕放回瞭擔上跟著伸出素手拂開瞭擔上的藹藹白雪。

面擔還是暖的炭爐上還留著餘溫鍋裡依稀有蔥蒜的氣味他方才一定在這兒煮過瞭面爆過瞭香……

人過瞭三十歲貧富貴賤經歷瞭幾遭愛的恨的喜的愁的……一輩子都不會再變瞭。便算江山改瞭大海枯瞭、石頭也爛瞭許多事還是深深地埋在那兒便像命中註定一般早晚會冒將出來。不經意的……

好似回到瞭初戀時光。雪花紛紛顧倩兮慢慢俯下身去依偎在面擔旁她口中的暖氣結成薄霧將她的身子熱暖暖地裹在面擔旁不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