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一封遺書

想到這,楚琳瑯知道自己必須趕緊想辦法,瞭解到司徒晟的近況。

此刻她壓根顧不得自己的安危,當機立斷要去王府一趟。

觀棋有些急瞭,連忙道:“可是三皇子明明讓我提醒你,莫要入城啊!”

楚琳瑯伸手扯亂瞭自己的頭發,吩咐一旁的冬雪去附近的村落買些破舊的粗佈衣裙來,又蹲下身子,捧瞭一把沙土就往自己的臉上和脖子上搓。

觀棋嚇瞭一跳,問她這是做什麼。楚琳瑯利落道:“我若坐著馬車入城,必定會被人

認出,喬裝成入城賣貨的農婦倒是可以遮掩耳目。

當冬雪找來衣服後,楚琳瑯學著她看見過的農莊婦人的打扮,將頭發亂蓬蓬地用青佈包好,再套上有些補丁的衣裙,臉蛋和脖子也因為塗抹上瞭沙灰,顯得不那麼白瞭。

她又剪瞭額前的頭發,讓它們半長不短的垂掛下來,遮掩住瞭自己明媚的眼睛。這麼乍一看,還真像是農婦。

而冬雪和觀棋也是如此打扮,趕著在農莊租來的集糞驢車,帶著一車的空糞桶進瞭城。

果然如楚琳瑯預料的那般,京城的守衛是寬進嚴出。

重點排查的都是出城的,而進城的人中,也重點查那些馬車。

至於他們個,臟兮兮的,就像個驢糞蛋一樣,再加上集糞驢車味道不甚好聞,那守城的人皺著眉就揮手讓他們將驢車駛入瞭城門。

等入瞭城,楚琳瑯還真像模像樣地帶著觀棋,挨傢收集起夜桶來瞭。

她懷瞭身孕後,鼻子特別靈,所以坐在這驢車上真是幾欲嘔吐。

可是想到司徒晟如今正身陷囹圄,楚琳瑯隻能使勁捏著自己的手心,生生忍住瞭惡心。

她輕輕摸著小腹,小聲道:“寶寶乖,我們一起去接爹爹回傢,你莫要鬧,回去就給你吃蜜餞酸梅。”

等她們一路來到王府的後門時,開門的門童並沒認出楚琳瑯,隻是不耐煩地驅趕。可是楚琳瑯卻低聲道:“去,跟你傢主子說,書院故人求訪。”

這字正腔圓的說話聲可不像尋常農婦。

那門童抬頭,正看見楚琳瑯撩起頭簾,露出瞭眼睛看他。

他這才認出來訪者是以前常來的楚娘子。

能做門童的,都得是懂得機敏眼色的伶俐人,可以隨時迎客或者擋客,而不叫主人為難。

他一看楚琳瑯這身打扮,就猜到瞭情勢不對,楚娘子是秘密來訪,於是抬高嗓門道:“外院有些夜桶,太沉瞭,你們自己進來抬吧。”

說著便讓他們幾個入瞭外院,然後道:“請楚娘子稍等,我這就去通稟皇子。”

不多時,那門童就來引著楚娘子入內院去瞭。楚琳瑯讓觀棋他們先將糞車拉走,免得在王府的後院惹人註意。而她則跟著門童,抄著僻靜小路去瞭皇子書房。

此時皇子劉翼正在書房裡團團打轉,見楚琳瑯進來,看她一身打扮,也是無奈搖頭:“你的膽子也太大瞭。司徒晟囑咐我不讓你入城,你卻偏偏入瞭,若出事瞭可如何是好?”

楚琳瑯先是拘禮,恭喜皇子被立國儲。

可是劉翼聽瞭這話,卻是愧然搓著自己的臉:“成為太子又有何用?陛下現在壓根就不見我,我有心替司徒晟求情都做不到!”

說著,他便簡單說瞭一下司徒晟的近況。

原來在太子翻雲覆雨的期間,那尼姑庵裡苦修的陶慧茹得瞭消息,千方百計地寫信給瞭太子。

大約她也是耐不住真正出傢人的苦日子,熬不住瞭,她便是將藏在心裡的隱秘告知太子,想著讓太子想起她這個苦命的姑母,將她救出來。

太子聽聞瞭這個消息,當時興奮得原地打轉,有一種“原來如此”,而又大仇終於得報的快慰之感。

所以太子當時接出瞭陶慧茹,帶著她入宮一趟,在陛下的病榻前,說出瞭司徒晟的身世隱秘。

太子當時覺得自己繼位穩操勝券,而在父皇面前說破這一切,完全是出於自己的心結報復。

他要讓父皇知道,他愛寵信任的臣子究竟是個什麼魍魎東西!那就是背負血海深仇,蟄伏在父皇身邊想要報復的豺狼!

因為想看父皇悔不當初的表情,太子才迫不及待地揭穿瞭司徒晟是楊毅之子的身份。

可他萬萬沒想到,司徒晟的反擊竟然那麼快。他前腳剛領人入宮,然後司徒晟就脅迫瞭陳放的傢人,又說通瞭太後協助他,一舉反攻入皇城。

可是他到底給司徒晟備下瞭一份大禮。

所以陛下不動聲色,等司徒晟平定瞭太子逼宮之亂後,才突然發難,將司徒晟騙入宮中扣押瞭起來。

現在陛下連他最心愛的兒子都不肯見,看樣子是打定主意要秘密處置瞭司徒晟。

楚琳瑯猜想的果然成瞭真,她緩緩坐下來,努力讓自己恢復鎮定。

依著她對皇帝的瞭解。陛下早就對當年草率處置楊傢的決定感到後悔瞭。

可是,天子犯下的錯誤,何須跟人懺悔?

皇帝越是覺得自己錯瞭,反而更可能怕人知道。

而司徒晟隱瞞自己的身份出現在陛下身邊,又是讓他在如此被動的情況下曝光隱秘,必定勾起陛下十二分的警覺之心。

雖然皇子已經聯絡瞭老臣去替司徒晟求情。

可是皇子越是求情,隻怕陛下的殺心越盛。因為他絕不容許未來皇儲留下這麼一個隱患在身邊。

想到這,楚琳瑯的頭都有些發疼。

可是皇子卻覺得這對有情人的苦難才剛剛開始,他低聲道:“你可知道,陛下居然讓禮官延續瞭我大哥的做法,要賜你封號,讓你繼續和親荊國……你還是走吧,我一定會將你太平送走,餘下的事情由我善後!”

是呀,她和司徒晟過從甚密,想必陛下也有所耳聞。

以前她跟太後有多親近,現在陛下想起來就會多猜忌,將她這麼送走,既是對司徒晟欺君罔上的懲罰,也是絕瞭她這個隱患。

想到這,楚琳瑯心知,不能繼續猶豫下去瞭。她必須做些什麼,讓陛下在痛下殺手的時候,有所避忌。

想到這,她抬頭看向瞭皇子,出聲問道:“我聽雅姝說,您的書法造詣頗深,而且仿寫的筆力不錯,我想寫一封信,不知您可否代筆?另外,我還想做一件事,也需要您通力配合。隻是這些事情,都有些大逆不道,不知您肯不肯?”

劉翼毫不遲疑地道:“就算我現在認祖歸宗,可是心中,永遠是司徒晟的摯友靜軒,你盡管說,不必顧忌。”

楚琳瑯點瞭點頭,她現在也是破釜沉舟——既然皇帝要臉,那麼她就豁出去,看看皇帝要不要這一張遮羞的臉面!

聽楚琳瑯說完,劉翼卻是目瞪口呆。

他以前也聽司徒晟說過,這位娘子膽子奇大。可沒有一同經歷些事情,劉翼對她膽子大的程度還是不夠瞭解。

她說得這些……可行嗎?

楚琳瑯從容道:“我和司徒大人一起去皇寺時,曾在那看過楊老將軍的碑文,我已經讓觀棋去皇寺拓印下瞭楊老將軍的碑文,剩下的潤筆用詞,就全靠殿下瞭!”

攻人攻心!想要一代君王刀下留人,首先要攻破人心!

就看劉翼的文筆給不給力,能不能寫出她要呈現的效果瞭。不管怎樣,這便是背水一戰,也無退路可言!

……

再說宮裡的陛下,在太醫施針之後,病情稍微緩解瞭些,隻是行動起來依舊不便。

他在盛海的攙扶下,起身喝藥,順便問瞭問天牢裡的司徒晟情形如何。

盛海老實回道:“日常如舊,每日吃飯睡覺,不吵不鬧。”

皇帝聽瞭冷笑一聲,聲音含糊道:“還真是沉得住氣,如此心機,朕以前竟然不察……也難怪他能蟄伏在朕身邊這麼久!”

這般深沉心機,他如何能留?更何況此人不光籠絡瞭他的心,還跟劉翼那孩子稱兄道弟,親密無間!

若說老皇帝始終對楊巡留存愧疚之心的話,在瞭解到司徒晟竟然是楊巡長孫的時候,湧出的情緒便隻剩下恐懼瞭。

他怕蟄伏在自己身邊的,是討取血債冤情的怨魂!

而現在他又是這般情形,絕不能給劉翼那孩子留下隱患!

這個惡人……就由他來做吧。

陛下閉上眼睛,努力平復瞭一下情緒,剛要讓盛海備下鴆酒一壺,賜給獄中的那位。

可就在這時,宮外卻有人來報,說是齊老帶著兩位老臣來見。

此時宮亂剛剛平定,齊老前來並不尋常,陛下點瞭點頭,讓宮人將位老臣引入內殿。

齊老一臉嚴肅,進瞭寢宮之後,便跪在地上道:“陛下,臣有事稟明。”

老皇帝披著衣服,一臉疲憊問道:“給齊老賜坐。”

祭酒大人乃朝元老,德高望重,陛下早就賜他免去全禮的繁瑣,所以祭酒大人像今日這般施大禮的情形也並不多見。

可聽瞭陛下賜坐,齊公卻依舊不肯起身,隻是一臉凝重道:“臣聽聞陛下欲讓新梅宜人受封和親,深覺不妥,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聞聽此言,微微蹙眉,冷冷道:“是新梅宜人不願,所以請閣老來說情?”

早就聽聞這個楚娘子八面玲瓏,還真是門路甚廣,竟然能說動齊老前來說情。

祭酒大人聽到皇帝的置疑,隻是一臉從容道:“新梅宜人並不曾來求微臣。隻是……微臣曾經給新梅宜人做瞭證人定親,她既然已經與人結下瞭婚書,如何能再和親荊國?臣作為證婚人,必須要告知陛下,免得辱沒陛下清譽!”

老皇帝聽瞭,沉聲道:“既然是定親,便還未成親。她是和親最適合的人選,既然如此,之前的婚書便可作廢……”

齊公一聽,猛然抬頭,有些不敢相信,陛下病瞭一場,竟然如此蠻不講理。

老臣的倔勁也就此被激瞭出來,他抬頭揚聲道:“與楚氏定下婚約的,正是司徒大人。她雖然未跟司徒大人正式拜堂,卻婚書證人俱在,作假不得!她為臣子之未婚妻,陛下卻欲將她許配蠻夷,敢問陛下,這種荒唐事情,曾經出現在哪朝哪代?”

陛下被齊公的話激怒瞭。太後曾經跟他抱怨過,說齊公難纏,他如今也算是領教瞭。

老頭子的確可惡得很,張嘴便要將他往辱沒臣子臣妻的昏君上扣。

這個老不死,也該賜下鴆酒一壺,跟著牢中的司徒晟去對飲!

至於楚氏,她若是成瞭寡婦,再嫁人也不礙著辱沒清譽瞭!

齊公也看出瞭陛下臉上的怒意,卻絲毫不懼。

他已經從楚琳瑯的口中,聽聞瞭司徒晟的遭遇,更是驚聞瞭司徒晟的身世隱秘。

這個孩子,原來竟然是老友楊巡的愛孫,是從戰場上幸存下來的可憐孩子!

當年楊巡戰死沙場,齊公為國為友,在傢中慟哭日,以至於病重不起,在傢昏睡多日。

待他身體調養得宜時,才從兒子的嘴裡驚聞瞭楊傢被抄斬的事情。當時氣得他又是大病一場,懊悔自己病得不合時宜,竟然沒能及時阻止陛下的沖動之舉。

然而楊傢居然還有遺孤,更是楊巡親手帶大的孫兒。

今日齊公進宮之前,已經給兒子立下遺囑,他是抱著必死之心,要傾力保住楊傢的這根遺苗!

想到這,他再次說道:“另外,受故人所托,呈楊公遺筆書信一封,進呈陛下!”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封泛黃發舊的信封,讓一旁的盛海呈遞給陛下。

老皇帝看著盛海展開的信紙,曾經甚為熟悉的字跡,映入瞭眼簾。

這信……居然是楊巡寫給他的!

曾經也算親密無間的君臣,自然是熟悉對方的字跡,乃至遣詞論調的語氣。

當楊巡熟悉的遒勁字跡映入眼簾時,就算心硬如鐵的君王,鼻頭不知為何,也開始微微泛酸。

這封信,應該是楊巡出征最後一戰前的絕筆。

在信中,這位用兵如神的老臣似乎早就預料到瞭這一場戰敗,不僅詳實分析瞭自己可能戰敗的原因,甚至連戰敗後,陛下應該如何防守的策略,都一一點明。

信中楊巡表示,如今大晉內憂外患,並非與荊人用兵的好時機,然而君命在身,他隻能盡力而為之。

就算身死沙場,他也絕不怨陛下,隻是放心不下陛下與千秋社稷。

還望陛下能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勵精圖治,振興國力。到時自然有比他楊巡更為驍勇的將士,踏平韃虜,收復山河。然後他亦是俗人,唯有一人放心不下,便是他之孫兒戒行。

這孩子身世坎坷,生母瘋癲,為父親和繼母不容。若他不在,這孩子必定要被人迫害,所以他早早做瞭安排,想要將這孩子過繼給友人司徒傢。若是有朝一日,這孩子成才,能效忠陛下,那麼他楊巡的遺願也算得以繼承,隻求陛下善待這苦命的孩兒,那麼他楊巡馬革裹屍,再無遺憾!

整篇書信,字字句句捶打陛下之心。

原來當年楊巡出征時,便已經知道泰王與太子勾結,要聯合奪取兵權,各自壯大自己的勢力……

可那時邊關告急,楊巡是如此報著忠君赴死之心,前往戰場的。

看到瞭最後,老皇帝的手都抖瞭起來,這幾十年來,對楊巡日積月累的愧疚之情,一下子被這書信全都激發瞭出來。

他甚至激動得眼眶濕潤,老淚順著褶皺流淌出來。

齊公之前也看瞭楚娘子送來的這一封信,他當時也是哭得不能自抑,揚天捶胸,恨不得當年亦在沙場,與楊巡一同殉國。

所以陛下此時的激動,他亦能知。

可是今日,他入宮除瞭阻止陛下嫁出司徒晟的未婚妻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救出司徒晟一命。

所以趁此功夫,他再次跪地請求:“陛下,司徒晟便是楊將軍當年托孤的孩兒。他雖然不姓楊,可為人處世,一心為國卻與楊老將軍無異!這孩子……不該得陛下如此冷待啊!”

陛下依舊看著手裡的書信,心情有些起伏不定。

他並不太瞭解楊毅的傢事,可若這封書信為真,那麼這孩子倒是不曾在叛臣楊毅的身邊長大,反而是跟祖父更親近些。

而且他改姓司徒,原來是楊巡的托孤安排,若這書信被他人知道,自己就算論處司徒晟的欺君之罪,恐怕也失瞭正經名目。

畢竟民間過繼,也是講究不問前塵。

這孩子是經祖父同意,過繼給司徒傢的,以後承襲的就是司徒傢的香火,自然也不好到處宣揚自己是楊傢的孩子瞭!

皇帝若要以此論罪處死司徒晟,於情於理於法,都說不大通啊!

更何況司徒晟子從仕以來,兢兢業業,一心為朝廷,從無徇私可言,職田改造更是精壯瞭國庫,讓朝廷現在有瞭與敵國一戰的從容底氣。

更是在太子宮變中,力挽狂瀾,平定瞭宮亂。

若他之身世無人知也還好,現在齊公卻帶來瞭楊巡的托孤遺書,請求陛下善待他那苦命的孫兒。

豈不知,他已經命人備好瞭毒酒,正準備送功臣的遺孤上路……

《醉瓊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