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流的人果然不同凡響,居然才兩天就找到我,還勞您這樣的人物親自駕臨!老頭子我也算夠臉面。”容豁看著擎雲,將杯中苦茶一飲而盡。
“你想說什麼?”擎雲終於應瞭應,嘴角依舊帶著淡淡的訕笑。
“公子呀,天都與莽流的關系,世上總有聰明人看得見!”容豁道。
“又如何?”孰料,擎雲卻是不怒反笑。眼神散發著清冷的譏諷,“先生也是聰明人,又見如何瞭?”
容豁被他這一問,方才一股挑唆之勁頓時萎靡下來,的確,知道又如何?知道不如何。
對他這把老骨頭而言,敵者擎雲,勝者亦擎雲。
“先生如此排斥我,因為認定我是反派是嗎?”擎雲看著沉默的容豁,輕輕抿上一口酒。“先生覺得我到漠中來必然攪亂雲沛定疆三百年來的格局,戰亂將起,民生將亂對嗎?”
容豁聞言不由一震,聽他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目光確有些難言的懼怕,他悠悠嘆瞭口氣,好像感覺口中苦澀的茶香正一點一滴叫醒他的靈魂,叫醒他盡覽漠世變遷,豪記天下春秋的靈魂。
“公子,世人隻道那戰之強無人能敵,若問之狠望風披靡,卻不知道這強這狠都在你的掌心上轉悠,容豁盡知這大漠離國七八分,卻偏不解十年來的北領天都……你一手創建間諜組織莽流,玩弄諸國於手,容豁知道,公子必將稱霸四方。但容豁也知道,漠南也因為公子陷入瞭前所未有的黑暗。黃天狂兵團殺瞭多少人,公子是否知道?鴣劾活埋多少難民,公子又否知道?難道這些無辜百姓,活該瞭成為公子的犧牲品嗎?”
容豁說著,眼角難忍地蓄起瞭淚水,他幹癟的身體也因思及數日所見的人間地獄而輕輕顫抖。那根本是一片痛徹心扉的悲哀!莫怪人人都想功成名就,區區貧民百姓,常是死瞭也不知為何!本份地活著,誰也沒得罪不是?!
聽瞭容豁的話,擎雲卻不見一點兒動搖,隻是把酒一杯,放在唇邊輕嗅,好一會瞭,才徐徐道:“容先生說自己是半個聖人,那容先生可知道什麼才是天道?”
容豁回道:“茫茫大地,本就無人能將之統一,生廖之地有限,在上者占優渥之地,在下者退寂寥之處,無可均分,雖戰無成!所以天道,在於不戰!”
聞言,擎雲竟是一陣狂笑,聲之大引得酒店過客紛紛側目。
“先生呀,如您所說,雲沛鎮住南漠三百年,占據最為優渥的綠洲資源,生養人民一千七百萬,補給鄰近國民一千多萬,同時為瞭保證自己的資源儲藏,頻頻以軍事支持為交換條件要求其他奴隸民族,遊歷民族定期向自己送出貢品,以及和親使團,在您看來,這就是天道嗎?像個吸血水蛭一樣,吸取瞭大漠裡最好的資源養著自己就是天道?”
“最起碼,這能令近三千多萬人過上和平生活!”容豁回道。
擎雲一笑,“那麼,另外的六千萬呢?我們北漠的人民呢?活該生活在貧瘠的北方?活該任人宰割?容老先生,你說的不是天道,天道是冷酷的,它不會管誰死誰活。今生為人,能做的不過是拼死爭取。世間風水輪流轉,現在,已輪到我天都稱霸!”
說完,他仰頭再飲一口,好似啖盡心中萬丈豪情。
此時容豁卻是啞口無言,記憶中,兄長容若也曾對他說過,天道是無情的,隻會任這紅塵輾轉,人世滄桑。而所謂聖人,常是看透瞭這一點,才會懂得歷史上的任何一次變遷,都是由人決定,戰者可行,不戰亦可行,勝者未必正,敗者未必邪。所以,容若撕去瞭那啟達寫在《大漠集卷》最後一頁上的一字天機。
他認為那不是天機,因為天機是公平的。
咚咚!
擎雲敲瞭敲桌上的黑色酒壇,聲音聽來十分清脆。
“喝完瞭!”他說:“先生,走吧!”
放下一錠金葉子,在小二得意得差點昏過去的時候,容豁和擎雲離開瞭酒店。
擎雲拍瞭拍守在門口的飛踏,忽悠就躍瞭上去,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容豁,嘴角邊又散開稍前那種清冷的訕笑,“先生,就委屈你徒步走一段瞭!”
容豁仰頭看著擎雲倨傲的身影,果真就一步一蹣跚地跟在瞭白馬飛踏後面,他邊走邊捶瞭捶自己的腰桿,怕是因為方才在臺上說事兒,惹得身子很是乏,他好捶瞭一會,才又看著擎雲的背影道:“公子,你抓我也沒用,你想知道的事,就是死,我也不會說的!”
然而,擎雲並沒有回頭,他隻是看著雪原蜿蜒大路的盡頭,像是已然忘記容豁的存在,那般的孑然。
斜陽下,兩抹身影天差地別地前行著,天的那一方,殘陽似血,奇雲滾動,就像在恭迎新的世紀一般,那麼恢弘,又那麼哀傷……
若說人間離別恨,不比當初不相逢,
若說塵世血肉苦,不比當初不出生。
烽火濺天天不應,幹戈塗地地不理,
不知生前在何方,欠得人傢拿命償。
苦茶香,香茶苦,
是冤枉,不冤枉。
還望生靈幾世回,
輪渡天涯追一追。
若冤枉,怎冤枉,
前人扁擔後人扛,
前生夙債今生償。
是冤枉,不冤枉!
大漠風光總是難以琢磨的迷幻,尤其當風不莽,日不烈的時候,層層霞雲與赤紅浪沙在地平線處糾纏而去,而形狀精奇的旱地植物也在黃土上投下詭異的暗影,像是跪瞭一地的妖怪,等待著聖魔降臨。此刻輕輕的季風卻是少有的溫柔,似已當真厭倦瞭孤獨的飄泊,非要攆起地面上最松軟的一層薄沙與自己旖旎纏綿,映著紅色的陽光,在空中廝磨閃爍,卻是越看越教人寂寞的晶瑩……
大漠裡常有詩人將這種景象叫做“魔神淚”,當然,這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罷瞭,面對蕓蕓眾生,神也好,魔也好,是不會流淚的,絕然不會。
離開雪原往北七千裡,此時正是一片紅色漠海,層層月浪一望無垠,沒有綠洲,隻在天際處隱約看到一排黃土壘起的城堡,似條休憩的大蛇,縱然安靜,也依舊透著狂莽氣息。
城堡的門口看得見一片一片黑色俯地的身影,近瞭一瞧,竟果真是跪瞭一地的“妖怪”,概數約五千,個個身形壯碩,氣息森冷,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怪面具,穿著黑色的夜行服。他們跪在地上,為瞭顯示自己的忠誠,幾乎將整個上半身貼在沙土裡,然後,就聽到一陣如浪似海的呼喊,“恭迎陛下回城!”
連續三次,浩瀚的聲浪再一次拽開瞭容豁疲乏的神經,他滿頭亂發,渾身酸疼地站在飛踏旁邊,隻聽得擎雲大手一提,飛踏立身叫囂起來,“駕!”然後這馳馬瀟影便如雷鳴飛進瞭城堡裡。隻留下容豁呆滯地面對這一群異樣的黑色妖魔。
北靖天王霍擎雲!
靖者,安也,無治亦無安。靖天者,王也,定天之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