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六章 密會

翌日,她找到瞭夏侯澹:“我要拿那幾個考生做一個實驗。”

夏侯澹:“……什麼?”

“是這樣,現在關於端王有兩種假設,他有可能比我們更高一層,也有可能還在最底層。所以我想試他一試。”庾晚音花瞭一晚上想出這個計劃,此刻正在興頭上,沒註意到夏侯澹探詢的眼神,風風火火道,“謝永兒報出的那幾個考生,你能聯系上麼?”

夏侯澹望著她。

她夜會端王,不是去投誠的嗎?

夏侯澹:“已經在找瞭,應該沒問題。我打算近日微服出去與他們見一見,看看能不能打動他們。”

“好,那我們事先放出消息,讓端王以為這場會面在A地,然後到瞭當日,再偷偷去B地碰頭。現在有瞭暗衛和北舟,這點秘密應該能夠保住。”

夏侯澹隱約明白瞭她的思路:“所以你想看看端王會去哪裡查探?”

“對,如果他得瞭A地的情報,就去A地守著,那就是紙片人。如果他朝兩邊都派瞭人,那他還是紙片人——我們的行蹤被發現瞭,但端王多疑謹慎,兩地都不會放過。”

庾晚音緩緩道:“隻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才會舍棄A地,直奔B地——他在更高層,預判瞭這一切,所以確知A地可以忽略。”

夏侯澹鼓起掌來:“不愧是庾姐。”

庾晚音:“嘿嘿嘿,一般一般。”

“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預判瞭一切,包括我們現在的對話,所以故意朝兩邊都派人呢?”

“他不會裝紙片人的。”庾晚音咬咬牙說瞭出來,“他私下聯系過我,想讓我相信他在更高層,然後效忠於他。有這個機會證明自己,他巴不得呢。”

夏侯澹微微挑眉:“這種事,你就這麼告訴我瞭?”

庾晚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不自覺地提高瞭聲音:“我這不是不信他嗎,能選的話我肯定跟你混啊。”

“庾晚音。”

“嗯?”

夏侯澹揉瞭揉額頭:“如果實驗結果證明,他在更高層呢?”

庾晚音:“。”

夏侯澹:“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以去投靠他。這是真心話。”

類似的臺詞他之前也說過,但庾晚音隻當是懷柔之策,沒往心裡去過。

夏侯澹語聲平淡:“我不會攔你,但你離開之後,就失去瞭我的庇護,這點你應該也懂。”

這……是在威脅嗎?

庾晚音小心道:“然後你要做什麼?”

“我?”夏侯澹仿佛認真考慮瞭一下,“我多半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殺一些人,然後坐等自己的結局吧。”

庾晚音心涼瞭一下:“……你聽上去有點跟暴君重合瞭。”

夏侯澹沒精打采道:“沒辦法啊,你天天頭疼欲裂試試看。”

庾晚音無法真正害怕夏侯澹,哪怕他說著最危險的臺詞。

她也思索過為什麼。或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三分抱怨,三分低落,像一個吃火鍋時聊著跳槽沖動的同事。不僅與他在外扮演暴君時判若兩人,也不太像個高高在上的總裁。

他渾身都釋放著“這是同類,可以相信”的氣息。

她甚至無法報之以謊言,隨口哄他“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跑路”。因為大傢都一樣,大傢都明白,公司破產瞭,員工都是會走的。

跟她看的文裡那些女主角比起來,她的戀愛腦隻有三分之一,膽子則隻有二十分之一。那點虛無縹緲的溫情,在死亡面前不堪一擊。

庾晚音早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德性,但面對著夏侯澹,心中還是有些不好受。

她轉移瞭話題:“北叔在替你四處驗毒呢,他連我都查過瞭。以後會好的。”

接下來的幾天,夏侯澹一方面朝考生寄出瞭密函,另一方面朝端王放出瞭假消息。

幾日後。

夏侯澹:“考生們到B地瞭。端王的人目前隻去瞭A地。”

庾晚音神情松弛下來:“那就八九不離十瞭,這孫子是裝的。總之先去赴約,靜觀其變吧。”

所謂的B地是一處遊湖。

今日天陰,遊人並不多,湖中稀稀落落漂著二三船。

夏侯澹和庾晚音這回扮作通身貴氣的公子哥兒,在“傢丁”們的簇擁下包瞭一隻富麗的畫舫,朝湖中心緩緩蕩去。

畫舫遠離湖岸之後,又有一艘小漁船朝它靠近過來。

暗衛在雙船之間放下踏板,須臾接上來瞭六個人。

盤絲洞二人組今天又是慈眉善目二人組,搖著折扇站起身來,文質彬彬地迎接來客。

六個學子大多是單薄的文人身形,隻有當先一人較為健碩。見過禮後,他們才卸下瞭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六張年輕或滄桑的臉。

當先那個健碩學子瞧上去年過三十,神情倨傲中隱隱帶瞭些不滿,口中道:“我等前來赴約,是有感於閣下的來信,願與知音一敘。不過今日一看,閣下對我等並不似信中那般相見恨晚。”

他這暴躁老哥似的一開口,庾晚音就對上號瞭。李雲錫,所有考生中最窮苦的一個。胸有大才而屢試不第,生性剛正不阿,在《東風》裡因為揭發某關系戶作弊,最終橫死街頭;在《惡魔寵妃》裡則被夏侯泊籠絡,成瞭其一大助力。

夏侯澹忙拱手道:“勞煩各位舟車勞頓,又受瞭這遮頭蓋面的委屈,在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個中情由,容後解釋。如信中所言,在下確實仰慕諸位才名已久,諸位的錦繡文章,尤其是其中的賦稅徭役之論,在下常常口誦心惟,掩卷而思。”

他仿佛生怕姿態擺得不夠低,說完當場對著原作者背瞭幾段,背得聲情並茂、搖頭晃腦、嘖嘖感慨。

學子們:“……”

有點羞恥。

讀書人畢竟面皮薄,被這麼一捧,總也要擺出個笑臉回贈兩句。

夏侯澹順勢請他們落瞭座,換上一臉憂國憂民:“諸位無疑有經國之才,隻是如今世道混亂,科舉猶如一潭死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寒門學子幾乎沒有出頭的機會。在下見諸位一年年苦讀,心有不忍啊。”

李雲錫:“誰人不知所謂選賢任能,早已成瞭笑話?隻是我一心未死,承仰鄉親蔭澤,不甘百無一用罷瞭。”

他這話戳中瞭考生共同的痛點,餘人紛紛附和。

有人說朝中能臣凋零,大夏要完,自己恨不能以頭搶地喚醒那暴君。

有人提出端王文韜武略,尚可稱賢王;又有人冷笑道端王一心自保,不敢出頭。

有人辯駁端王無罪,罪在暴君,陷民生於水火。

甚至有人指責庾晚音妖妃禍國。

最後有人喝茶上頭瞭,振臂一呼:“王侯將相!”

夏侯澹:“寧有種乎?”

學子:“正是!”

庾晚音嗆咳出聲,拿胳膊肘捅夏侯澹。

學子們冷靜下來一想,也有些膽寒:“……閣下可真敢說。”

唯有李雲錫嗤笑道:“有何不敢?在座諸位皓首窮經,能救大夏幾何?”

夏侯澹:“沒錯,讀書救不瞭大夏人。”

李雲錫:“你們且抬眼看看,不見青天,唯見爛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既為蒼生,無有不可!”

夏侯澹激情鼓掌:“說得太好瞭,有李兄這般胸襟抱負,大夏才有望啊!”

學子們都感動地看著他:“閣下果然信如其人。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不知閣下能否告知大名?”

夏侯澹搖瞭搖折扇,儒雅道:“敝姓夏侯。”

船艙裡寂靜瞭一下。

學子們紛紛站起身來望著他:“端……端……”

夏侯澹:“單名一個‘澹’字。”

庾晚音腳趾摳地。

她應該在船底,不應該在船裡。

夏侯澹又指瞭指她:“這是禍國妖妃庾晚音。”

暗衛積極地圍瞭上來。

凝固在原地的學子們終於動瞭,七零八落地跪瞭下去,面如死灰。

隻有兩個人還硬杵在原地不肯跪。

其中一個自然是李雲錫,另一個是剛才附和得最起勁的杜杉。

此時李雲錫自知必死,反而不慌不忙,瞪著那對惡人夫妻滿臉不忿;杜杉卻雙腿發抖,隻因臉面比天大,愣是不肯輸給李雲錫。

夏侯澹擺擺手揮退瞭暗衛:“諸位都請起。”

他倒是沒有絲毫不自在,就仿佛剛才放言要反瞭自己的人不是他。

“諸位隻知暴君苛政魚肉百姓,殊不知朕這個皇帝早已被架空。如今的朝政,半數由太後把持,半數由端王左右。他們以朕的百姓為賭註,一場接一場地豪賭,朕心如刀割,卻別無他法。今日一敘,隻為朝諸位剖開這顆拳拳之心。”

他再次示意,學子們訕訕地重新落座瞭。

隻有李雲錫仍然梗著脖子站著:“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整頓科舉,廣納人才,卻要我等形同做賊,蒙面來見?如此納才,未免有失君儀。”

“適才說過,確有苦衷。”夏侯澹道,“太多雙眼睛盯著朕,單是動一動科舉,便會立即遇到多方阻撓。若非暗衛四處搜羅,諸位的錦繡文章,根本到不瞭朕的案上。此時隻能暗中聯系,再緩緩圖之,將諸位送去合適的位置上大展宏圖。”

他嘆瞭口氣:“諸位一入朝野,定會被太後或端王黨盯上,或吸納,或利用,或針對,拖入他們的豪賭之中。到瞭那日,惟願諸位莫忘瞭今日舟上痛陳之辭、鴻鵠之志,站直瞭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庾晚音服瞭。

聽聽,真是催人淚下。

這總裁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這麼有演員的自我修養?

學子中甚至已經有兩人紅瞭眼眶,庾晚音辨認瞭一下,一個是扮男裝的大才女爾嵐,還有一個是方才抖著腿不肯跪的杜杉。

杜杉一臉感動道:“陛下竟寄如此厚望於我等,真是……”

李雲錫:“真是成何體統!”

夏侯澹:“?”

庾晚音:“?”

李雲錫暴躁道:“天子此言,何其輕巧?一句苦衷,就要將寒門學子的血肉之軀塑成棋子,去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廢太後,除端王。夾縫求存,所以你不能抒發己志?多方阻礙,所以你不能整肅朝綱?堂堂天子連這等擔當都沒有,又何必演什麼千金買骨,推別人去做脊梁!”

夏侯澹:“……”

挺押韻的。

角落裡抱胸而站的北舟動瞭一下,似乎想去砍瞭他。夏侯澹幾不可見地搖瞭搖頭。

李雲錫提高聲音,說得咬牙切齒:“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傢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隻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如此賦稅,去瞭該去的地方麼?中軍連年奮戰對抗燕國,將士的軍餉裡竟摻瞭三成砂石!陛下,陛下,你睜眼看過麼?”

杜杉慌瞭:“李兄,也不必如此……”

李雲錫嘲諷道:“適才是誰說若能面聖,定要以頭搶地、以死相諫?聖上就在眼前,怎麼一個個都啞巴瞭?”

杜杉漲紅瞭臉,被堵得啞口無言。

庾晚音這會兒真的有些汗顏瞭。

她是小康傢庭出身的普通社畜,學校裡也沒教過如何拯救一個國傢。加上人在書裡,始終有種虛幻感,沒法對紙片人的處境感同身受。所以集結這些學子時,確實沒想過會面對這一通拷問。

可是……她現在沒法確定自己不是紙片人瞭。

所以其他紙片人的痛苦,真的那麼虛假嗎?

此時李雲錫一通搶白,夏侯澹顯然也招架不住瞭,沉默不語。庾晚音不由得幫著說瞭一句:“陛下當時處置瞭戶部尚書的,鬧得很大,諸位應該聽過。”

一旁的杜杉欲言又止,幾番掙紮後開口道:“月前消息傳來,草民的傢鄉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為陛下燒香祈福。”

他沒再說下去。

庾晚音仿佛臉上被人揮瞭一拳。

那戶部尚書死後,太後黨立即推上瞭另一個嘍囉占位。

無需再說,她也能猜到民生沒有絲毫改善。那傢傢戶戶的高香終究是白燒瞭。

李雲錫失望地搖瞭搖頭,似乎無意多談,轉身就走。

他剛一轉身,暗衛就動瞭。

所有人都明白此人絕不能留——他懷著如此仇恨離開,卻又已經知曉夏侯澹的密謀,等於一顆定時炸彈。

杜杉顫聲道:“李兄。”

暗衛直接亮劍,李雲錫不為所動,大步向前,似乎打定瞭主意要血濺畫舫。

“等等!”庾晚音喊道。

她小跑到李雲錫面前,語無倫次道:“李……李先生,陛下今日來此,絕不是為瞭將各位卷入朝黨之爭。說難聽點,那屍位素餐之輩——也包括皇室——死也就死瞭,可百姓又有何辜?”

眾學子震驚地看著她。

你剛才說包括誰?

庾晚音:“但如今局勢已經如此,賦役不均,胥吏舞弊,貪官橫行,國庫空虛,我等能力有限,實在是惡補也來不及瞭,需要諸位的幫助啊。”

她深深一禮,懇切道:“晚音口拙,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唯有懇請各位,不為什麼暴君妖妃……”

眾學子震驚地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毫無反應。

庾晚音:“也為傢鄉父老計議吧!”

她再度深深一禮,抬起身來時發現李雲錫盯著自己,神情有異。

庾晚音抹瞭把眼淚,詫異於自己的演技。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在演。

“陛下,貴妃娘娘。”一個安靜清瘦的考生開口瞭。

“草民生來患有惡疾,如今隻剩兩三年壽數。”

庾晚音想起來瞭,此人叫岑堇天,是個農業奇才,在原文裡不能算是端王黨,一腔赤子之心,為社稷嘔心瀝血瞭兩年。

然後旱災來瞭,他看著焦枯作物、遍地餓殍,懷著生不逢時的憾恨咽瞭氣。

兄弟祭天,法力無邊,端王當著眾人的面向他祭酒,發誓為其報仇,然後反瞭。

岑堇天:“敢問陛下,草民有生之年,能否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夏侯澹與他對視片刻,鄭重道:“此為天子之諾。”

岑堇天淺淡一笑,跪地道:“願為天子效犬馬之勞。”

所有學子最終心平氣和地圍坐在一起,與夏侯澹商議瞭兩個時辰,最後還喚上烈酒共飲瞭一杯。

夏侯澹與庾晚音親自將他們送回漁船,望著他們戴回偽裝,撐舟離去。

兩人還沒有轉身回艙,便聽喀啦一響。

不遠處的漁船,就在他們眼前開始迅速下沉。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愣住瞭。

夏侯澹猛地轉頭:“暗衛,掉頭救人!”

有幾個通水性的學子果斷棄瞭漁船,朝著畫舫遊來,餘下的還在徒勞地往外舀水。

便見平靜的水面驟然生變,遊到半途的學子忽地嗆水掙紮起來,身後憑空冒出瞭幾道刺客的身影!

庾晚音一聲尖叫,隻見水中一片暗紅漾開,杜杉已經被刺客從背後抹瞭脖子。

夏侯澹的暗衛紛紛跳入水中去與刺客纏鬥,試圖保護學子。

北舟站在船頭,目光如電掃視瞭一圈,指瞭指湖岸某處,簡短道:“那裡。”

話音剛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舉起的袖中就“咻”地射出一物,閃電般直沖著湖岸而去!

緊跟著岸上傳出“當”的一聲巨響,有人擋下瞭這一物。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剛看清他所指的地方,確實立著幾道人影,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擋在身後。

雖然看不清眉目,但用腦子一想也是夏侯泊無疑。

北舟袖中“咻咻”連聲,竟是攻勢不斷。夏侯泊的侍衛舉劍抵擋,漸漸吃力起來,護著夏侯泊左躲右閃,很快就倒下一人。

水中的刺客發覺不妙,分瞭幾個人來阻撓北舟。

夏侯澹的暗衛頓時占瞭上風,護著哭爹喊娘的學子遊向畫舫。

庾晚音左右一看,船上有兩隻救生用的木桶,一頭連著繩子,連忙抱起來拋向眾人:“抓住!”

李雲錫體魄健壯,無需暗衛幫助,自己遊得最快,一把抱住瞭一隻木桶。庾晚音連忙往回拉繩。

松弛的繩子猛然緊繃!

一名刺客在混戰中受瞭傷,又被打落武器,隻能閉氣入水伺機而動,此時突地冒出頭來,拖住瞭李雲錫。李雲錫猛烈掙紮,刺客隻是死死鉗著他不放,要把他拖入水裡。

李雲錫口鼻嗆水,終於呼道:“救——咳咳咳……”

庾晚音使出瞭吃奶的勁兒拽繩子:“別放手!”

她吃不住那頭的重量,整個人都朝船沿滑去。背後伸來另一雙手,與她一道抓住瞭繩子。

夏侯澹咬牙道:“我也拉不過。”

庾晚音:“閉嘴,拔河!”

“端王來瞭,你的實驗結果如何?”

“我已經不在乎瞭。”

無論是因為預見瞭此處,還是追蹤到瞭此處,夏侯泊終究來瞭。

他來瞭,就要在他們眼前殺死所有學子。

是控制,也是震懾。

他要嚇破他們的膽,讓他們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按照她膽小如鼠的本性,此時也確實該被嚇破膽。

但是物極必反。

庾晚音怒發沖冠。

她一直覺得站在端王的角度,從小遭受太後虐待、夏侯澹欺負,茍延殘喘到瞭出宮建府,又有感於朝政腐敗,想要取而代之,一切行為有他的道理。

然而,水中掙紮的這幾個人,是未來的肱股之臣、社稷棟梁,穩住大夏的最後希望。

如果他是紙片人,那就是在濫殺無辜。

如果他來自更高層,明知他們是誰,還輕易下令抹殺,那就是為瞭自己亂世梟雄的未來,提早宣判瞭旱災中無數人的死刑!

“我惡不過他,這點他贏瞭。”庾晚音死死拽著粗糙的繩子,掌心皮開肉綻,“但哪怕他是神,我也絕不會投誠!”

夏侯澹的手心也磨出瞭血,聽她咬著牙關說得含混:“你說什麼?”

庾晚音青筋爆出,朝天怒吼:“幹他!!!”

這一聲吼得幾乎撕裂瞭嗓子,回音在空蕩蕩的湖面上傳出老遠。

庾晚音直直瞪向岸上之人。隔得那麼遠,彼此的五官都看不清,但玄而又玄地,她卻懷疑對方露出瞭一個興味的笑。

庾晚音惡向膽邊生,雙手間陡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水中的刺客與李雲錫拉扯良久,已經力竭,沒料到她突然發難,竟被她拽動瞭,身不由己地漂向瞭畫舫。

庾晚音的血液被擠出指縫,順著繩子一滴滴地往下淌。

與她對抗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她踉蹌著倒退一步,撞到瞭夏侯澹身上。

刺客終於氣力不濟,放開瞭李雲錫,獨自沉瞭下去。李雲錫抱著木桶浮出水面,嗆咳不止。

幾人這口氣剛剛一松,就見水中冒出一雙手,狠狠掐住瞭李雲錫的脖子!

刺客詐死!

庾晚音與雙目暴突的李雲錫對視著,心中的恐懼瞬間沒頂,絕望道:“救——”

下一秒,一道身影如飛鴻般掠去,一腳蹬在刺客的天靈蓋上,“喀啦”一聲送他歸瞭天。

北舟終於解決瞭面前的敵人,有餘暇清掃戰場瞭。

庾晚音發著抖四下掃視,除瞭開場就被抹脖子的杜杉,剩餘的學子都被救下瞭。

那些刺客原本人多勢眾,幾倍於夏侯澹的暗衛,結果來得壯烈,送得輕松。一場廝殺虎頭蛇尾地結束,岸上那幾人不知何時也撤退瞭。

水中餘下幾個刺客徹底失去鬥志,轉頭朝岸上遊去。

北舟看瞭看夏侯澹。

夏侯澹:“一個都別留。”

北舟點點頭,結果瞭逃兵,又跳入水下搜查瞭一番,把一個閉著氣的漏網之魚撈上來宰瞭。

一具具屍首橫七豎八地漂浮著,將這一方湖水染成血紅色。

學子們重新上瞭畫舫,或多或少都受瞭傷,濕淋淋地蜷縮在船艙裡,隻能由暗衛幫著臨時處理傷口。

北舟從懷中摸出一瓶藥粉,對夏侯澹和庾晚音道:“伸手。”

四隻手攤開,暗衛呼啦啦跪瞭一地:“屬下該死。”

北舟撒著藥粉眼圈一紅:“剛才不該讓那廝死那麼快。”

庾晚音搖瞭搖頭,低頭望著一旁那具蒙住臉的屍體——杜杉被打撈瞭上來。

就在一刻鐘前,這個人還滿腔壯志,與他們共飲著烈酒。在原文裡,他雖然有些膽小怕事,但因為死要面子,不甘輸給這些同期,最終也咬著牙接受磨礪,成長為瞭澤被一方的良臣。

庾晚音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走向船艙角落。

爾嵐縮成一團坐在那裡,拒絕瞭暗衛的包紮,面容緊繃地盯著地板。

庾晚音脫瞭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還好麼?”

爾嵐驟然抬頭,面露戒備。庾晚音安撫地笑笑,用最小的聲音說:“沒事的,擋一擋。”

爾嵐便也笑瞭笑。

夏侯澹一直背靠船壁站著,若有所思。

待學子們包紮瞭傷口,喝下熱茶,神色鎮定下來,他才開口道:“方才潛伏水中的刺客已經全死,即使偷聽到瞭船裡的對話,也傳不出去。諸位又做過喬裝,端王應該無從得知你們的身份——但朕也不敢作保。若他查出朕今日見瞭誰,恐怕諸位的名字已經上瞭他的暗殺榜。”

庾晚音與學子們一道抬頭望著他。

夏侯澹:“經此一役,諸位還想冒險潛入朝堂麼?現在入朝為官,為免引起註意,必須改名換姓,拋卻過往的才名,甚至很長時間不能再回鄉。明年科舉時,朕會另外找人頂用諸位曾經的名字,圓瞭這個謊。”

庾晚音心想:這倒是個聰明法子。端王和謝永兒都沒見過這幾個考生的真容,隻知道名字而已。如此一來,端王按照謝永兒給的名單去找人時,就會找到幾個贗品。

夏侯澹話鋒一轉:“若是就此萌生退意,亦在情理之中。隻是諸位已經得涉機密,朕不能放爾等自行歸鄉,萬望諒解。”

李雲錫摸著脖子上紫黑的指印,整個人都萎靡瞭不少:“那陛下要如何?像方才那樣亮劍殺我麼?”

夏侯澹笑道:“不會。朕會找個遠離這片泥淖的地方安置你們,也不強迫諸位出謀劃策,行謀士之實。諸位隻需安心讀書,待都城局勢穩定,無論是誰坐穩那個皇位,你們仍會是清清白白的可用之才。”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

片刻後,回宮的馬車上。

夏侯澹:“手還疼麼?”

庾晚音隔瞭兩秒才搖頭:“北叔的傷藥很好。你呢?”

“我也還行。回去再用酒精沖一下吧。”夏侯澹沒發現她的情緒異常,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裡,“你覺得端王是怎麼回事?”

庾晚音:“是紙片人。”

“這回篤定瞭?”

“嗯。我剛才冷靜下來,就想明白瞭。”

庾晚音:“他沒有更高視角,才會同時派人去瞭AB兩地,而且明顯沒預估到北叔的戰鬥力。他選擇在我們面前殺人,原本就是為瞭威懾吧?若說連敗北都是算計好的,我是不信。今天這一出鎩羽而歸,不僅長他人志氣,還讓我質疑他的實力,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對你倒是挺有好處的。”

最後一句說得意有所指。

臨別之前,夏侯澹那一席話說完之後,幾個學子無一例外,全部選擇瞭入朝為官。

原文裡就很激進的李雲錫和楊鐸捷帶頭,較為沉穩的汪昭和爾嵐隨後。最後是岑堇天:“草民時日無多,等不起瞭。”

就連庾晚音都沒有預想到,今日的談話會如此順利。

雖然損失瞭一個學子,但夏侯澹得到瞭所有人的忠心。

望著他們眼中昂揚的鬥志,庾晚音的激憤反而漸漸冷卻瞭下去。

太順利瞭。

順利到不可思議。

夏侯澹:“確實,有瞭這幾個幫手,燕黍就可以引進瞭,經濟問題也有人出主意瞭,往後終於不是我倆對坐拍腦袋瞭……”

庾晚音坐在他對面掙紮幾秒,還是開瞭口:“澹總。”

“嗯?”

“端王作為紙片人,能掌握我們行蹤,隻可能是有人泄密。但今日我們的行程隻有北叔和暗衛知道,而他們在原文裡都忠於你到最後一秒。學子們赴約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不可能泄密。那麼……”

夏侯澹沉思道:“我也在想這件事。不過,原文裡的端王也沒這麼不擇手段吧?他作為男主順風順水的時候,並不需要當惡人,結果我們來瞭,境遇改瞭,他不也變瞭麼?”

庾晚音慢慢收回瞭目光:“你說得對,看來要慢慢排查瞭。”

會是夏侯澹自己引來端王的嗎?

甚至還有另一個問題:岸上那人真的是端王嗎?

有沒有可能,端王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隻去瞭A地,而B地湖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夏侯澹自導自演呢?

犧牲一個紙片人,換來更大的利益……畢竟他在宮裡的時候,似乎也沒把紙片人的命看得多重。

可是,就算她庾晚音今日焚香沐浴原地升天當瞭聖母,紙片人也還是會死的,而且是成千上萬地死。死在旱災裡,死在戰火中,死在端王上位的道路上。

為瞭阻止那一切,現在死一個杜杉,或許……

庾晚音掌心一陣劇痛,才發現那隻手無意識地攥緊瞭拳。

她心中生出一股無由的惱怒。自己還沒找到正反證據呢,居然先就為夏侯澹開脫起來。

說到底,她第一步就不該對夏侯澹懷有真善美的期許。社畜是不會要求同事真善美的,這種期許通常是誰對誰的,她不想知道。

北舟今天被端王看見瞭身手,為瞭混淆視聽,又重啟縮骨功切換到瞭女人模樣,成瞭貴妃殿裡的新嬤嬤。

夏侯澹對外獨寵謝妃的新人設不能崩,沒有陪他們回貴妃殿。庾晚音獨自重新處理瞭手上的傷,隨便扯瞭個理由應付驚慌的小眉。

小眉:“小姐傷成這樣,幾日之後的花朝宴上還如何表演啊?”

庾晚音:“表演?我為啥要表演?”

“當然是因為陛下點瞭謝妃獻舞,她最近出盡風頭,咱們不能被她比下去啊!”小眉焦慮道,“不然唱首歌?”

庾晚音興趣缺缺,隻想趁機探問一點原主的技能點,試探道:“你覺得我唱得如何?”

小眉面露難色:“……還有幾天時間呢,小姐努力學學?”

好的,沒有技能點。

張三已經穿過來一段時間瞭,還活在地獄模式裡。

每分每秒,他都在默默觀察古人的言行舉止,生怕說錯一個字就露餡。小太子每天都有課業,他得從毛筆字開始惡補,更別提那些不知所雲的古文內容。

幸好這小太子的原身似乎就挺沉默寡言,以至於他每天扮啞巴也沒人覺得奇怪。至於課業,他寫得再爛,也沒有老師敢訓斥太子——這大概是新生活的唯一美好之處。

然而,他的靈魂隻是個初中生,如今肉體更是幼小,行走在這個氣氛詭異的皇宮裡,時刻覺得難以自保。

穿來之前他隻匆匆看過一眼這篇文的文案,隱約記得主角是個穿來的妃子,卻不記得那妃子叫什麼。

他試圖去尋找過這個同類,偶爾遇到一個妃嬪,都要細細打量一番。但以太子的身份,並不方便接觸皇帝的後宮,那幾秒鐘的審視也實在發現不瞭什麼。

他冒險過一次,在群妃向太後請安的時候,腆著臉跟在太後身邊,在她們宮鬥中場休息時,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皇祖母,最近天太熱瞭,孫兒簡直想活在冰室裡不出來。”

這個暗示夠不夠明顯?同為穿越者的人,能聽出端倪嗎?

結果所有妃嬪都低眉順眼,繼續沉浸於宮鬥戲碼,甚至沒人多給他一個眼神。

隻有太後板著臉訓瞭一句:“身為儲君,不該畏暑畏寒,貪圖享樂。”

張三:“……”

這樣下去真的不行瞭。

他必須想辦法留下一個顯眼的標記——隻有同類能發現的那種。

花朝宴的主題還挺有創意,每個妃子都選瞭一種鮮花簪在發間,就連衣著配飾也與之呼應,這樣一朵一朵嬌花亭亭落座,宴席間衣香鬢影,賞心悅目。

或許是覺得這場景不適合未成年人觀看,又或許是一貫避免夏侯澹與兒子接觸,太後並沒有帶太子來。

海棠花姬謝永兒款款上陣,獻出瞭一支獨舞《寄明月》。

她準備充分,事先還跟樂師打瞭招呼,教他們學會瞭伴奏,隻是由於自己也沒記清,導致成品略有跑調。

夏侯澹這回居然忍住瞭沒笑場,也可能是確實沒聽過這首,全程十分鎮定,還有餘裕擺出癡迷的神情。

謝永兒轉著扇子跳完瞭,風情萬種一拜。

夏侯澹:“好,好,坐到這裡來。”

謝永兒越過庾晚音坐到瞭皇帝右側,還要拿眼瞧著庾晚音,嬌聲道:“庾貴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裡她也說瞭這話,隻不過當時身份倒換,是風頭正勁的庾晚音故意點瞭謝永兒跳舞,想看她出醜,結果謝永兒用一曲寄明月艷驚四座,挫敗瞭庾晚音的陰謀。

沒想到命運的軌跡改變瞭,謝永兒還是做出瞭同樣的選擇。

得勢也要鬥,失勢也要鬥,你怎麼就這麼沉迷宮鬥?

謝永兒那夜侍寢,醒來後竟然記憶全失,還聽宮人說自己當時驚恐過度,狀若瘋癲。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麼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湯有問題。名為避子,說不定其實是別的毒藥。

自己發瘋的時候到底說瞭什麼?

看那暴君事後沒有生氣,反而對自己展開瞭土味攻勢,大概沒說什麼危險的話吧。

然而……庾晚音當時忽悠自己喝那碗藥,肯定沒安好心!

謝永兒想明白瞭這個問題,再也不願心慈手軟。她雖然不喜歡夏侯澹,但人在宮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來日就隻有被鬥倒的份兒。

庾晚音嘆瞭口氣,將手心的傷口藏瞭藏:“回陛下,回太後,臣妾不善舞藝,恐怕無法獻舞。”

太後冷哼一聲:“貴妃好大的派頭,是要哀傢請你不成?”

謝永兒的新跟班們紛紛擠眉弄眼。

落毛鳳凰不如雞,庾晚音淒婉地行禮道:“臣妾,臣妾最近隻學瞭一首小調,唱得不好……”

謝永兒愣瞭愣,如臨大敵。

《東風》原文裡沒提女主會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數次,回憶瞭一下跟小眉現學的調子,擺瞭個姿勢開口瞭:“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壯如纖夫。

謝永兒:“……”

太後:“……”

庾晚音成心要惡心這幾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幹嚎完瞭,這才柔弱道:“臣妾受瞭風寒,氣息不繼,嚶,求陛下責罰!”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著她,面露“她好清純好不造作跟另外的妖艷賤貨好不一樣”的驚艷之色。

庾晚音的視線剛剛跟他接觸半秒,就忙不迭地收瞭回去。她怕他和自己總有一個要先爆笑出聲。

夏侯澹咳瞭一聲,溫柔道:“既然貴妃身體不適,就不必陪坐瞭,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這種時候實在太好笑瞭,以至於她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去行那些陰險狡詐之事。

但她同時又知道,這樣的判斷完全是意氣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對自己念著“保持清醒”,並沒留意腳下走到瞭哪兒,忽聽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晚音。”

庾晚音瞬間真的清醒瞭。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夏侯泊將她帶到瞭一間似曾相識的舊屋——正是他上次私會謝永兒的那間。看來這兒還是他在宮中的大本營。

庾晚音故作不知:“這裡是哪兒?”

夏侯泊溫聲道:“小時候,我尚未離宮,若是受瞭宮人毆打,便會跑到這裡躲起來,獨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開始瞭,反派獨白環節。

庾晚音如今確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還需要自己,底氣便足瞭許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戲瞭。聞言面露觸動,良久才道:“上次見面時,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嗯,你考慮清楚瞭嗎?”

庾晚音試瞭他一句:“我的考慮結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見麼?”

夏侯泊裝神弄鬼道:“你覺得呢?”

庾晚音低頭摸出一個香囊:“我,我那時驚慌之下,言語間對殿下有些冒犯,這是賠禮……我自己繡的。”

這是她這兩天趕工出來的,繡工奇爛無比,紅艷艷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瞭一男一女。

男人獨臂,但由於手藝太爛,看不出是失誤還是故意為之。

他們共騎在一隻碩大無朋的鳥上,大約是雕。

雖然知道瞭端王不在最高層,但她還需要更嚴謹些,確認一下他也不在中間層,隻是最底層的紙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問“howareyou”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測試他。因為,端王自己還在故弄玄虛扮演著半神,以為把她瞞得很好。她問瞭“howareyou”,他答不上來,便會明白自己已經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測試題。

這個香囊就是她琢磨出來的題。任何一個穿越者看見它,都會脫口而出:“神雕俠侶?”

夏侯泊:“燕燕於飛?確有幾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行瞭,你小子底褲都掉瞭。

雖然她仍舊猜不出一個紙片人怎麼能找出三個穿越者,雖然她面對這個手段明顯高於自己的危險生物,依舊心懷恐懼。

但經過這幾日的見招拆招,她的膽氣一寸寸生長,終於邁出瞭關鍵的一步:她,要忽悠他瞭。

她賭端王並沒有“穿越者”這個概念。因為原文裡謝永兒從未向他表明過來歷,每次出主意時,都隻是含糊道:“我算出來的。”

那麼謝永兒在他眼中,究竟是諸葛再世,還是妖魅精怪?

也許他自己也在琢磨這件事?也許自己那日脫口而出的“物種不一樣”,給他帶去瞭更多想象空間?

還有一個問題。端王已經有瞭一個全心全意幫他的謝永兒,卻並不全然信任她,還要跑來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憑空算出自己比謝永兒高一層。所以為什麼如此執著於自己?

庾晚音決定一探端王的內心世界。

她暗中吸瞭口氣,緩緩問出瞭一個推敲多日的問題。

庾晚音:“你是什麼時候開天眼的?”

夏侯泊:“……”

在這半秒之間,庾晚音仿佛能看見端王那漂亮的腦袋瓜裡,飛速轉動的齒輪幾乎擦出瞭火花。

夏侯泊鎮定道:“前不久。”

庾晚音:“我料想也是。殿下當時忽然點出我能預見一些未來,我嚇瞭一跳,事後一想,才明白原來殿下也已得見大光明。隻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無變化,這一點與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認。”

夏侯泊腦內的齒輪又飛速轉瞭幾圈:“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作偽裝,見笑瞭。”

“原來如此,那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瞭。不知殿下自己又預見瞭什麼?”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顯然害怕多說多錯,一時沒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簡單:按照原作,端王應該一心瓦解太後黨,並不會將瘋皇帝放在眼裡。此時起疑,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夏侯澹和庾謝二妃都與往日不同,而謝永兒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議,又讓他進一步懷疑三個人都非同尋常。

她想繼續韜光養晦,就必須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時一味強調“我很普通”,或者“我這能力不足為慮”,隻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如虛虛實實忽悠一番,讓他自己得出“所謂天眼也沒啥大不瞭”的結論。

庾晚音再接再厲,循循善誘:“殿下才剛剛開天眼,還不太適應吧?是不是夢裡有時能看見些奇異的景象,卻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順坡下驢:“是的,瞧著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夢是門大學問,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境界最高者,六道眾生諸物無不能照,一閉眼便勘破迷障。但實際上每個人根骨殊異,能看見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她裝作很在意的樣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見更長遠之事麼?”

夏侯泊懂瞭。

自己看見的,她看不見,所以可以隨便說。

夏侯泊:“說來怕你傷心。”

庾晚音:“!”

庾晚音緊張道:“但講無妨。”

夏侯泊緩緩負手:“我看見瞭戰火燎原,死傷無數,國祚斷絕。晚音,我還看見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宮,身邊沒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連扯謊的氣勢都不同,一張口就是大場面。

庾晚音用上瞭畢生演技,醞釀出一臉驚疑不定。

夏侯泊還挺入戲:“你沒看見麼?”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隻能看見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瞭想:“有一次,我在夢裡看見過謝永兒一針一線地繡一個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這隻。”

謝永兒這香囊是躲起來繡的,連貼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會知道,純粹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麼寫的。

庾晚音帶著醋味加瞭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說過,謝永兒也開瞭天眼?可她怎會認識你,又怎會繡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頓瞭頓。謝永兒在送香囊時說過:“永兒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龍天子。”

夏侯泊心中對庾晚音的說法又信瞭幾分,面上卻溫柔道:“應當是看錯瞭吧。”

庾晚音:“不可能,那香囊的繡線我看得分明!”

“哦?你夢中的畫面都很清楚麼?”夏侯泊繼續評估。

“嗯……”庾晚音的大腦也開始超速運轉,“清楚的,還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見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那時我才剛入宮,殿下應該還在戍邊,我看到一個魁梧的人從背後偷襲,幸好殿下反應快,回身擋瞭一下……之後我就驚醒瞭,一直擔心得不行,幸而後來殿下平安歸來瞭。”

夏侯泊想起她說的是哪一節瞭。

她看見的人是洛將軍,與自己混得很熟,時常互相試試身手。那所謂的“偷襲”也隻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確實開瞭天眼,但其實隻能看見零碎的畫面,至於畫面是何意,則未必能準確猜測。

夏侯泊心中分析著,不動聲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訴過你,他看見瞭什麼?”

這個問題庾晚音已經準備好瞭答案:“他有一次驚醒,說他看見我當瞭他的皇後,並立世間,國運昌盛。”

夏侯泊不以為然:“晚音是聰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內憂外患,不似中興之兆。陛下既然是驚醒的,當時神色如何?”

庾晚音憂鬱地低頭。

夏侯泊用一種“你司快倒閉瞭,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說:“你在宮中幾度沉浮,仍視陛下為良主明君麼?”

“……晚音不過是個僥幸窺見一線天機的可憐之人,那麼遠的未來對我而言,如同一團迷霧。殿下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夏侯泊瞇瞭瞇眼,望著她低垂下去的蒼白臉蛋。

她今天為瞭花朝宴扮作瞭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紅貴氣逼人,神情卻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諾諾沒有主意的樣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兩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遠遠聽見她那聲撕心裂肺的“幹他”,至今疑心自己聽錯瞭具體字眼。但那份無畏的氣勢還是破空而來,她仿佛由內而外打破瞭一層枷鎖,整個人都在發光。

讓人無端地……想要掠奪那光。

片刻之後,庾晚音鐵青著臉回到瞭貴妃殿。

夏侯泊剛才說:“前幾日,我在夢中見到陛下與你在湖中泛舟,與幾個佈衣相談。我有些擔心你出宮後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瞭看,沒想到陛下身邊多出瞭一個高手,二話不說,殺瞭我手下許多暗衛。”

庾晚音:“……”

她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夏侯泊甚至還理所當然地問她:“你們見的是什麼人?那高手是誰,晚音見到過麼?”

庾晚音還想多茍一陣,不能直接撕破臉,隻得忍氣吞聲道:“隻是我想學小曲兒,陛下隨手點瞭幾個平頭百姓來教我罷瞭。至於那高手,我在宮裡從未見過他。”

夏侯泊:“是麼?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處?”

庾晚音忙道:“殿下難道不知夢中的畫面光怪陸離,都是天意所賜,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瞭。

他沉默瞭一下,緩緩伸手,憐惜地摸瞭摸她的臉:“為我試試,好麼?或許不久之後你會想明白,誰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後退。

他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貴妃殿,便喚來信得過的暗衛,吩咐道:“去謝妃的必經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鎮妖的玩意兒。”

暗衛詫異道:“娘娘,難道謝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測道:“她自己知道。”

暗衛又問:“鎮邪法器可有講究?”

庾晚音:“沒啥講究,長得越瘆人越好。再放點那種道士高人斬妖除魔的話本,妖魔的結局越慘越好。”

端王心思縝密,誰都不信,連謝永兒都不完全信任,否則也不會來找自己當備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於照單全收,轉頭就會找謝永兒比對。

自己得事先嚇一嚇謝永兒,把人嚇到草木皆兵,這樣到時候端王一套話,謝永兒才不至於大喇喇全交代瞭。

至於她會扯什麼謊、能否與自己的說辭完全對上,這個就不強求瞭。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虛虛實實,誰真誰假,就讓他自己腦補去吧。

他要是對謝永兒的預言徹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一整天,謝永兒每到一處,都有詭狀異形的可怕東西入目。那些憑空出現的話本更是不斷恐嚇著她:你這妖物被盯上瞭,要被貼上符紙燒死瞭。

是誰?究竟是誰想害她?

是皇帝懷疑她的歌舞來路不明麼?不,以皇帝的脾氣,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瞭,不會如此費心暗示。

是哪個嫉妒她的妃嬪麼?不,妃嬪也隻會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覺?

直到晚間端王來找她密會,正在濃情蜜意指月談詩,冷不防問瞭一句:“永兒曾經說過,自己時常未卜先知?”

謝永兒整個人都僵住瞭。

是的,這話她隻告訴過他。

難道古人到底還是接受不瞭這種說法,直接將她打為瞭妖孽麼?之前那些鎮邪之物,是用來試著鎮她的?!

謝永兒:“……也、也不是時常……而且也未必都準……”

夏侯泊:“占卜之時,是什麼感覺?有天音傳入耳中麼?”

謝永兒哪還敢說真話,含糊道:“沒有那麼玄乎,隻是模糊的感覺罷瞭。”

“感覺?”

“嗯……”

夏侯泊瞥瞭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緊發白的指節上停留瞭一下,伸手握住瞭她的手,溫聲道:“別害怕,我會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試我?謝永兒恐慌之餘,生出瞭幾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為他打算,到頭來卻換不來一句坦言。這個人的心思,實在太深瞭。

夏侯泊:“永兒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計劃著什麼?”

皇帝?謝永兒愣瞭愣:“似乎沒什麼特別的。”

原文裡的皇帝基本啥都沒幹,就是吃喝玩樂等著被推翻罷瞭。

難道說他最近做瞭什麼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瞭?

謝永兒怕端王覺得自己劃水,補充道:“有些東西是算不出來的,能算到什麼要看天意……其實,準不準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瞭端王,低調瞭幾日。

藏書閣還在修繕中,她無書可看,隻能躲著練練字。夏侯澹有時會陪她一起練,但也不是每天。

為瞭方便監視謝永兒,他現在的戲份是“在白玫瑰庾貴妃和紅玫瑰謝永兒之間來回搖擺”,今天給你賜點首飾,明天推她蕩個秋千。宮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來瞭,連脾氣都好瞭些許。

然而事實上,在私下共處時,庾晚音很久沒找回當初吃小火鍋的那種鬧哄哄的溫馨瞭。

端王找她打聽北舟,擺明瞭要逼她當間諜。

她越是拒絕,端王就會越忌憚夏侯澹。等他意識到庾晚音不可能為己所用時,就會痛下殺手,如同對胥堯那樣。

所以現在……她要當雙面間諜瞭?

她區區一個社畜,哪來的本事幹這個?而且,兩個夏侯,一邊是鐵惡人,另一邊她現在也摸不準瞭。

那天湖裡的刺客確實是端王派的。

但他又不是真的開瞭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邊的?會是夏侯澹有意引他過去的嗎?

庾晚音倍感孤獨和心累。

夏侯澹明顯感覺到瞭她的回避,卻沒說過什麼。

這日他帶庾晚音進瞭禦書房,將看守的侍衛都換成瞭暗衛,這才低聲道:“那五個學子都順利入朝瞭,在各部混瞭幾個小官職。今天叫來兩人,開個小會。”

李雲錫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財政,但個個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門蔭的路子,也通不過形同虛設的科舉。

所以隻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們改瞭姓名,假托一個身份,再送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拿去納粟買官。

放在以前,學子們聽說要用這種方式當官,一定會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

但經歷瞭那場湖中事件,他們顯然成長瞭。

來的人是李雲錫和岑堇天。換瞭朝服,戴瞭官帽,瞧去與當日佈衣飄飄的樣子判若兩人,已經有社畜那味兒瞭。

夏侯澹迅速免瞭他們的禮:“愛卿請坐。”

庾晚音對小組會議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瞭個位子坐瞭,還擺好瞭筆墨,準備做筆記。

卻沒想到李雲錫抬起頭來瞥見瞭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貴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怎麼?”

李雲錫軸勁兒又上來瞭,積極找死道:“微臣懇請娘娘回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瞭,扯瞭扯他的袖子。

李雲錫理也不理:“當日舟內娘娘旁聽,已屬僭越,今日竟入瞭禦書房,後宮參政,成何體統!”

夏侯澹順手就將茶盞摔碎在他腳邊:“滾出去。”

李雲錫好像很期待這個機會彰顯傲骨似的,眼含熱淚跪地磕頭道:“陛下,臣願死諫!”

夏侯澹:“……”

他堂堂戲霸今天居然遇上對手瞭。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過原文,知道李雲錫就是這麼個狗脾氣,堅信天下就屬自己最正義,理想是一頭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於是她慢條斯理地翻出手心,撫摸瞭一下還未完全脫落的結痂:“剛才忘瞭問瞭,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後,傷勢如何?而今已大好瞭嗎?”

李雲錫:“……”

庾晚音伸手給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氣,再諫不遲——哎呀,”她手一抖,將半壺茶水潑到桌上,一聲長嘆,“這隻手算是廢咯。”

李雲錫:“……”

庾晚音潑潑灑灑倒瞭半杯茶,親自起身遞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著,那本宮就先回避瞭。”

李雲錫:“…………”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會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庾晚音淒然一笑:“臣妾是女子,這傢國之內,怕是沒有容身之處;大恩大義,也與臣妾無關吧。”

夏侯澹:“你坐,坐到朕身邊來,連這點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傢夥,想撞就讓他撞死吧。”

李雲錫整張臉漲成瞭豬肝色,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庾晚音想著此人還有用,可別腦溢血氣死瞭,正想說句好話把人哄起來。

“砰”的一聲,他又結結實實磕瞭個響頭:“娘娘高義,微臣願以死謝罪!”

庾晚音:“?”

合著你就是想死唄?

最後大傢還是端著茶坐下來開會。

庾晚音先提瞭最重要的問題:“岑大人,聽聞你……嗯,很擅長種田?”

按照原文描述,這個病懨懨的書生志趣不常,大約是因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並不把時間浪費在吟詩作賦上,也不喜歡慷慨論政。

他從少年開始周遊各地,不遊山不玩水,每到一處就扛著鋤頭下地務農——但庾晚音很懷疑他這單薄的身板,究竟要怎麼種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這些年遍訪田間,是為瞭這個。”

他將一本厚厚的冊子呈給夏侯澹。

夏侯澹翻瞭翻,面現驚嘆:“愛卿這冊子記瞭多久?”

岑堇天:“約莫十年。”

“戶部都沒做到的事,岑愛卿做到瞭,朕真是汗顏吶。”

庾晚音其實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塊試驗田,種下各種主流作物,然後控制變量,依次研究土壤、氣候、種植時間、灌溉方式等等因素對收成的影響。

十年之後的今天,他對各地應該種什麼、怎麼種,已經有瞭一套理論。

庾晚音看書的時候,根本沒把岑堇天這號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點印象。

現在她捧著他的冊子,像捧著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瞭燕黍?”

“燕黍?應該隻有零星記錄。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見,多是當作喂牲畜的雜草……”

庾晚音急瞭:“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臉色微微一變:“娘娘為何問起這個?”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撐著腦袋,揉瞭揉太陽穴:“欽天監算出來的,天象不祥,近兩年有大旱之兆。”

兩個臣子瞬間白瞭臉。

夏侯澹淡淡瞥瞭兩人一眼:“此事乃絕密。”

古來天降災禍,都是為瞭懲罰君主無道,通常伴隨著政局動蕩甚至江山易主。

此時這君主本人卻親口說瞭出來,仿佛在預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卻還要幫他補個設定:“陛下,欽天監算得準麼?”

夏侯澹:“許多年未出錯瞭。”

連李雲錫都不敢再諫什麼瞭:“臣絕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聲:“怕什麼,這不是還沒來麼?現在開始準備對策,到時候就餓不死人。岑愛卿?”

岑堇天定定望瞭夏侯澹一眼,仿佛受到瞭什麼激勵,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雖然口感不佳,但一年兩到三熟,若廣為播種,旱時確實可以救命。”

庾晚音聽他語氣平靜,並不像是全無頭緒,心下稍安。

李雲錫卻又道:“大夏沒有燕黍,想從現在開始播種,得先采集種子。”

庾晚音:“那就隻能去燕國拿瞭?”

李雲錫眉頭一跳:“陛下,此時不宜起戰事!”

燕國不斷來犯,漸漸積弱的大夏應付起來其實很吃力。中軍好不容易退敵瞭一次,大傢都指望著邊境能安生兩三年。

更何況,現在兵權幾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調也調不動啊。

夏侯澹揮揮手:“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說“拿”的時候,腦子裡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場大戲瞭。

但這事兒不需要跟這兩人商量,夏侯澹當下搪塞道:“種子的事先放一放。李愛卿,就假設我們已拿到瞭足夠多的種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旱災將至,到那時候,要用什麼理由說服百姓種燕黍?”

李雲錫說出瞭當初庾晚音說過的話:“或許可由朝廷購入……”

“國庫已空,朝廷沒錢瞭。”夏侯澹再度面無表情地甩出一個爆炸新聞。

李雲錫:“……”

岑堇天默默回頭看瞭一眼禦書房緊閉的大門。

他倆今天說完事,還能活著走出去麼?

這王朝還能撐幾年,夠他種地麼?

李雲錫凝眉苦思起來,半晌沒說話。

庾晚音費瞭好大力氣尋來這幾個專傢,眼見著專傢都沒轍,不禁心涼:“李大人……”

李雲錫抬起頭:“開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開什麼?”

李雲錫最終花瞭兩個時辰,解釋細節和回答問題。

等他與岑堇天告退之後,夏侯澹整個人都從座位上滑瞭下去:“我的頭……”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頓瞭幾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掛在座椅上,略帶期待地看瞭她一眼:“有點。”

庾晚音又頓瞭幾秒,默默坐到他身邊,伸手抵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

夏侯澹閉上眼,臉色緩和瞭些許,嘴角微翹:“多謝愛妃。”

“都是臣妾分內的事。”

夏侯澹撲哧一笑。

庾晚音邊揉邊說:“我覺得這幾個臣子還挺靠譜的,就按他們說的一步步去做,說不定真能阻止旱災。”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困倦地歪著頭閉著眼,低聲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經有瞭胥堯那本書,眼下又有瞭幫手,咱們能不能挨個兒挫敗端王的行動?”

“不行,最多隻能挫敗一次。”庾晚音將那段“開天眼”的笑話大致講瞭一遍,“端王已經盯著我瞭,但還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為他所用。隻要失敗一次,他就會徹底把我拉進黑名單。那之後,他所有的計劃都會再度改變,增加一堆障眼法,就為瞭防我。”

夏侯澹:“所以,隻能任由他幹他的。”

“問題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計劃都是針對太後的。就先讓他們鬥著,我們藏起來猥瑣發育。那一次挫敗的機會,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沒吭聲。

庾晚音盯著桌上的筆記出神,隔瞭片刻才覺得過於安靜,低頭看去。

夏侯澹已經掀起瞭眼簾,墨黑的眼瞳正靜靜對著她。

庾晚音僵瞭一下:“怎麼瞭?”

“今天進展很大,你卻好像不太高興?”

庾晚音強笑道:“沒有啊,要恭喜你,終於得到瞭左膀右臂,以後不是孤軍奮戰瞭。”

夏侯澹笑瞭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覺得我們湖中會面的消息,是誰泄露給端王的?”

庾晚音心頭一跳:“我也一直沒想明白。”

“你覺得是我,對嗎?”

庾晚音:“……”

夏侯澹瞭然:“你覺得我為瞭跟端王比誰心黑,不惜犧牲一個肱股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對瞭,你會不會覺得藏書閣的火也是我放的?畢竟從結果來看,胥堯被逼到絕境,果然交出瞭那本書。”

庾晚音震驚道:“這個絕對沒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變得特別黑,黑到失去瞭一切反光,原本就濃墨重彩的眉眼,艷麗得像一張獰惡的畫皮:“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瞭,晚音。”

庾晚音背後的汗毛豎瞭起來。這個應激反應通常是端王專屬。

她想打個哈哈,問他“怎麼對著我也演起來瞭”,唇齒卻仿佛突然遭瞭冰封。

夏侯澹看瞭她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這份懷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們在湖中見的是什麼人,他想殺瞭他們,威懾我們。但當聽見你悲憤的怒吼時,他突然意識到——那是挑撥我們的絕妙機會。”

庾晚音:“什麼……”

“他故意撤走,使結果對我有利。因為他判斷,比起幾個草民,你的效忠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當你發現我從杜杉之死獲益良多,你還會心無芥蒂地與我合作麼?”

庾晚音無言以對。

夏侯澹攤瞭攤手:“人可以證明自己做過一件事,卻證明不瞭自己沒做過一件事。我說我沒有泄露地點,你信麼?”

庾晚音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麼做。

她應該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罵端王險惡,然後與他冰釋前嫌。

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瞭幾次,已經很熟練瞭。

但她不想。

即使是對著這個明顯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許是因為兩邊演戲的精神壓力終於累積到瞭臨界點,她幾乎無法控制沖出自己唇齒的語句:“不是因為杜杉——不僅僅是因為杜杉。”

夏侯澹:“嗯?”

庾晚音:“那天在船上,我們與學子談瞭整整兩個時辰。今天在禦書房,又是兩個時辰,而且主題是稅賦。你說瞭很多話,顯示出瞭很多學識,但你的經濟知識幾乎跟我一樣可憐。”

夏侯澹:“……”

“你是哪傢公司的總裁?那傢公司做什麼業務?什麼時候上市的?你穿來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問下去瞭,庾晚音心想。他會殺瞭你的。

但她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出瞭口:“你到底是誰?”

在漫長的五秒鐘裡,有一個念頭在夏侯澹心頭盤旋而過:幹脆全告訴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別無選擇,隻能與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盤相告,就意味著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與親近,從此都將蕩然無存。

《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