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永兒踏著最後一抹斜暉,孤身走向瞭冷宮。
她一離開,夏侯澹就派瞭個暗衛過去:“遠遠看著她,別離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覺。”
庾晚音望著謝永兒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
謝永兒的反應跟她設想的不太一樣,有些過於平淡瞭。庾晚音對這姐們的內心世界,實在是沒把握。
夏侯澹:“你現在不安也晚瞭,胥堯的書都給她看瞭。”
庾晚音:“……”
她偷瞄瞭夏侯澹一眼。
生氣瞭?
回到自己的寢殿,夏侯澹依舊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頭吃著晚膳,又偷瞄瞭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著臉給她夾瞭塊魚。
氣氛太尷尬瞭,庾晚音決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謝永兒。”
夏侯澹:“知道就好。”
庾晚音:“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細想想,就有點奇怪。這個世界裡除瞭我倆,全都是紙片人,包括那些被勸服的臣子,難道你對他們也不抱希望嗎?”
“他們的設定就是鞠躬盡瘁的好人,謝永兒呢?”
“但胥堯的設定原本是端王黨。夏侯泊的設定原本是對謝永兒神魂顛倒。”
夏侯澹噎瞭一下,不吭聲瞭。
庾晚音覺得自己抓住瞭癥結:“你好像特別歧視紙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瞭某處陳年的隱痛,忍不住嘲諷地笑瞭一下:“那咱們拭目以待吧,看看謝永兒對不對得起你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瞭愣,稀奇地看著他。
夏侯澹沒好氣道:“怎麼?”
“我對她有什麼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點那感覺,沒好意思問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這是,吃醋瞭嗎?”
她說這個原本就是插科打諢,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結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瞭。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瞭看她,如她所願地笑瞭:“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這人的腦回路。
但老臉有點熱。
冷宮那座破屋裡。
天已經完全黑瞭,今夜無星無月,此地遠離宮中燈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謝永兒的身體還很虛,被夜風一吹,禁不住打瞭個寒噤。她不敢點燈,摸著黑磕磕絆絆地踏入大門,忽然撞入瞭一個懷抱。
她下意識地後退,對方卻解開外衣,將她環抱瞭進去:“永兒。”
謝永兒抬頭去看,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不知道對方此刻是何表情,隻能聽見熟悉溫和的聲音:“你受苦瞭。”
謝永兒將臉埋進瞭他的胸口,柔弱地蹭瞭蹭:“殿下,你可算來看我瞭。”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吻瞭一下:“身體怎麼樣瞭,好些瞭麼?”
他的聲線一向偏冷,在靜夜中聽來更像擊玉般冰涼。唯有在對她說話時,他總會放緩語速,仿佛捧著珍視的寶物,要將僅存的溫度傳遞給她。
謝永兒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被勾起瞭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聽說你滑胎之後,皇帝派人圍在你的門外,名曰保護,卻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隱情?”
謝永兒剩下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語聲中的擔心是如此真誠熨帖,放在以前,她定會紅瞭眼眶。
但今天有人逼迫著她換瞭一個視角。這回她終於聽懂瞭,每一個字裡都是審問之意。
謝永兒以為自己心頭的血液已經冷卻到瞭極點,原來還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謝永兒緩緩道:“我聲稱沒有懷孕,皇帝卻起瞭疑心,算瞭算日子,懷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兒被我拼死找機會埋瞭,皇帝沒能找到證據,又怕此事傳出去丟臉,隻能將我困在房中看守著。”
夏侯泊冷笑瞭一聲:“還是那麼無能。”
他又關切地問:“可若是這樣,你今天是怎麼出來見我的?”
謝永兒:“……”
一瞬間,隻是一瞬間。
她知道這一瞬間的停頓已經出賣瞭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釋,夏侯泊也不會再信。
一瞬的猶豫後,她顫抖著道:“是皇帝逼我來的。”
用過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處。
烏雲遮月,回廊上掛著的一排六角宮燈在冷風裡飄搖不定,拽著他們的影子短瞭又長。
夏侯澹朝冷宮的方向望瞭一眼,自然是什麼也望不見:“也不知道那邊怎麼樣瞭。”
庾晚音沒搭腔。
她面上仍舊有些發燙,經風一吹才消退瞭些。
她這會兒暫時把所有危機都拋到瞭一邊,耳邊一遍遍地回蕩著剛才的對話。
她問:“你這是吃醋瞭嗎?”
夏侯澹:“是啊。”
幾個意思?為什麼要吃謝永兒的醋?
庾晚音心裡悸動瞭一下。剛跟一個戀愛腦的謝永兒聊瞭一整天的兒女情長,她似乎也被洗腦瞭,明知時機不對,卻還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問瞭一句:“因為我給她梳頭化妝啊?明兒也給你……”
夏侯澹:“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瞭。
結果,夏侯澹這兩個字說得如此坦蕩、如此理直氣壯,說完就一臉淡然地繼續吃飯,仿佛這個話題已經圓滿結束瞭。
以至於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問不下去瞭。
幾個意思啊???
這算什麼呢?是承認瞭嗎?是捅破瞭那層窗戶紙嗎?
從她察覺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經過去瞭八百年。隻是他似乎真的對身體接觸有什麼不可言說的陰影,她隻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層紙。
結果他老人傢真就不急不躁,似有還無,竟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瞭。
又是一陣冷風,回廊燈影一陣凌亂晃動,挑燈走在他們身前的兩個引路宮女驚呼一聲:她們手中的宮燈被吹滅瞭。
光影交疊,庾晚音一時看不清腳下的路,步履慢瞭下來。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瞭外袍披到她肩上:“穿這麼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靜瞭靜,轉頭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黯淡昏黃中模糊不定,隻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著她。
前面那兩個宮女還在一邊告罪,一邊手忙腳亂地打火點燈。
庾晚音用她們聽不見的音量說:“你這可是龍袍。傳出去我又成禍國妖妃瞭。”
夏侯澹被逗笑瞭:“你不是嗎?”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絲火氣瞭。
這若即若離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嗎。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瞭。
她沖動地朝他那兩瓣薄唇靠近過去,想當場坐實妖妃之名。
宮燈重新亮起。
夏侯澹轉頭看瞭看:“走吧。”
餘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沒說話,低頭藏著表情。所以也沒發現夏侯澹不知不覺落後瞭半步,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給她一千個戀愛腦,她也猜不到此時夏侯澹在想什麼。
他正在反思。
不該說那些的。
不該靠近她,不該用一張偽裝出的“同類”的皮囊,騙取她的親近與善意。
他能瞞她到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時此刻浮動著的溫暖情愫,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嗎?
可是明知道不應該,他卻還是放任瞭自己。
這股沖動是從何而來呢?是因為冥冥中他已經知道,明天之後就未必再有機會瞭嗎?
冷宮。
黑暗中的對話已經進行到瞭尾聲。
一陣大風吹開瞭厚重的雲絮,月光傾瀉而下,無量慈悲,對冷宮的破屋爛瓦也均等佈施。
謝永兒的發絲間折出朦朧的螢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兒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謝永兒的妝容經過月光一洗,並不顯得特別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宮妝。
謝永兒轉眸望著他:“我現在還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見難看的樣子,所以多抹瞭些脂粉。殿下喜歡麼?”
夏侯泊:“喜歡。與眾不同,正如你一般。”
謝永兒:“……”
視角一旦切換過來,她才發現端王哄人的話術其實也並不如何高明,甚至透著濃濃的敷衍。
謝永兒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瞭黑暗,也看清瞭夏侯泊的表情。無暇的微笑,專註的目光,可那雙眼中並沒有她的倒影。
說來奇怪,最初讓她沉迷的,就是那雙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一直看著很遠的地方,從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隻是那時她篤信那些“凡人”中並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這裡,大概會說他整個人站成瞭一張“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jpg”吧。
謝永兒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樣的人,或許她也不會顯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怎麼?”
謝永兒搖搖頭:“那就按照殿下說的,我回去之後便遞話給皇帝。”
“嗯。”夏侯泊摸瞭摸她的頭,“辛苦你瞭。”
夏侯澹將庾晚音送到瞭寢殿門口,兢兢業業地演繹追妻火葬場:“朕走瞭,好好休息。”
他沒能走成。
庾晚音牽住瞭他的衣角,也不知幾分是演戲給宮人看,幾分是真心實意,神情別扭中透著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湊到他耳邊,軟軟的氣息吹進他的耳朵:“真別走瞭,我給你看個東西。”
夏侯澹:“……”
別玩我瞭。
這是報應嗎。
庾晚音確實有點報復的意思,故意牽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將他引進室內,合上臥房的門,遣散瞭宮人,還意味深長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是啊。”
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北舟:“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時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舊是陰天,沉悶的空氣似乎醞釀著一場大雨。她下意識地扭頭一看,發現枕畔無人,驚得一坐而起。
“我在這兒,”夏侯澹坐在床沿看著她,“還沒走。”
庾晚音松瞭口氣:“怎麼不叫醒我?”
夏侯澹沒有回答,順手遞給她一張字條:“謝永兒早上遞進來的。”
庾晚音展開一看,寥寥幾個字:“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皺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還打算相信她嗎?”夏侯澹問。
“……不好說。如果端王真的沒有陰謀,當然是最好……”庾晚音望著他戴上旒冕,一個沒忍住,“要不然我還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樣,扮成侍衛,行麼?”
夏侯澹笑瞭:“不行。你留著,萬一有個突發情況,至少……”他頓瞭頓,“至少你還可以隨機應變,策應一下。”
但庾晚音聽懂瞭他咽回去的後半句,大約是“至少你不會有危險”。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勸瞭,我不聽。”
“晚音。”
“不聽。”
夏侯澹又笑:“現在太後和端王的小動作都是未知數,你怎麼知道突發情況會是在山上還是山下?我們都去瞭陵寢,萬一城中出事呢?”
庾晚音:“。”
她確實否認不瞭這個萬一。
夏侯澹:“我這邊有北叔這個不為人知的底牌,暗衛這段時間被北叔特訓,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擔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兒,記住保護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聲。
“晚音。”夏侯澹又喚瞭一聲。
庾晚音心煩意亂,也不知在生誰的氣:“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邊靜默的時間略有些長。她疑惑地抬頭。
夏侯澹:“回來之後,有點事要告訴你。”
庾晚音:“……”
庾晚音:“呸呸呸呸呸!你亂插什麼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瞭。”
“收啊!!!”
皇帝與太後的車駕浩浩蕩蕩地啟程,驊騮開道,緩緩朝著邶山行去。
一個時辰後,木雲收到瞭消息:“他們全部出城瞭。”
木雲:“那咱們也開始吧。”
太後留下的口諭是:低調行事,找出使臣團,編個罪名逮入獄中再動手。
木雲顯然不會遵從這個旨意。
車駕剛一去遠,城中巷陌就亂瞭套。大批人馬先是直撲館驛,似乎撲瞭個空,緊接著便兵分數路,滿城亂竄,挨傢搜查。
仿佛生怕不能打草驚蛇。
就連圖爾一行人藏身的別院裡,都能聽見外頭的嘈雜。
嘈雜聲越來越近。室內,使臣團圍坐在一張桌旁,哈齊納側耳聽瞭片刻,用眼神詢問圖爾。
圖爾比瞭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院子裡站著一批保護他們的侍衛。昨天深夜,正是這些人從館驛裡帶走瞭他們。從侍衛凝重的眼神中,圖爾推斷那張詭異的字條所寫,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確實有人要殺他們。
是誰呢?太後嗎?
圖爾不甚在意這個。他更在意的是:紙條上的另一句話,也是真的嗎?
這時,院中的侍衛走瞭進來,低聲說:“還請諸位跟著我們,從後門暫避。”
看來搜查的人要闖進來瞭。圖爾沉默著起身,配合地跟隨著侍衛溜出後門,走進瞭一條窄巷中。
侍衛悶頭帶路,似乎要引他們去另一個藏身點。圖爾忽然開口瞭:“這位大哥,可否派個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讓他來保護我們?”
侍衛隨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話音未落,陡然察覺不對——這群燕人一直沒離開過監視,也不會有人將天傢的行蹤泄露給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皇帝去瞭邶山?
侍衛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轉身的同時,手已經握住瞭刀柄。
可惜他永遠沒有機會出刀瞭。
未及回身,一雙大手握住瞭他的腦袋,運力一扭,他依稀聽見一聲不祥的悶響,就覺得頭顱忽然被轉到瞭背後。
那雙眼中最後映出的,是一張陰鷙的臉龐。
圖爾驟然發難,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衛剛剛反應過來,一把毒粉已經兜頭撒來。
無聲無息,後巷中倒瞭一片侍衛的屍體。
圖爾用燕語指示:“換上他們的衣服,取走他們的武器和令牌。”
哈齊納問:“王子,接下來怎麼辦?”
圖爾:“出城,上邶山。”
珊依死後,他發誓要讓夏國人血債血償。他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功績越來越高,聲望越來越盛,燕國人都視他為天之神子。
燕王對他露出的笑容日漸虛偽,圖爾不是不知道,隻是不在乎。從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們之間就沒有情分可言瞭。
最終,連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瞭盡頭。
燕王早已不再親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宮殿裡,與羌國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著火、終於遇上瞭真愛的樣子。都說羌國人善毒,圖爾懷疑那女人有什麼古怪方子讓他枯木逢春。
後來那個名叫汪昭的夏國人跑來講和。燕王動瞭心,圖爾卻堅決反對,他的部下也群情沸騰。眼見著已經有人嚷嚷擁圖爾上位,燕王坐不住瞭。
圖爾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他隻知道自己一頭栽倒在營帳中,再次醒來時已經被栓上鐵鏈,囚禁在傢裡。
羌國的女王來探望過他一次。紅衣紅唇、風情萬種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當然更願意選擇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拒絕瞭。”
圖爾:“你什麼時候與我說過話?”
“初見的酒宴上,我一直對你笑呢。”她的笑容漸漸冷瞭下去,“沒註意到麼?”
圖爾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註意你?你以為自己很美麼?”
望著她甩袖離去的背影,他生出瞭一絲廉價的快意。
女王離開後,地上遺落瞭一隻香囊。
他打開一看,裡面是數枚藥丸,顏色不一。他不小心聞瞭一下,隻覺一陣暈眩,丟開香囊調息瞭許久才平復過來。
是毒,五花八門的毒。
那隻香囊,她始終沒有回頭來尋。
他的心腹哈齊納冒死混瞭進來,帶來的全是壞消息:在他昏迷期間,兵權旁落,大勢已去,曾經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種理由辦瞭。
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團即將啟程前往夏國和談。
就在這時,圖爾意識到瞭,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如果把握住瞭,他不費一兵一卒便可長驅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瞭那皇帝,順帶還可以毀瞭燕王的如意算盤,讓他在戰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著逃回來。
但他並沒想逃。
圖爾晃瞭晃那隻香囊:“我們把使臣團截殺瞭吧。”
宮中。
皇帝走瞭,太後也走瞭,一群妃嬪如同放瞭大假,趁著天還未落雨,紛紛走出門來,散步聊天,不亦樂乎。
隻有庾晚音關起門來獨自轉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無論怎樣用邏輯推斷,端王都沒有理由攪黃這次和談。
直覺告訴她漏掉瞭什麼關鍵信息,就像拼圖缺失瞭最關鍵的一塊。
夏侯澹留瞭幾個暗衛保護她。此時見她如此,暗衛勸道:“娘娘別太擔憂瞭,陛下說瞭若有急事,由娘娘決斷,會有人來通報的。”
庾晚音充耳不聞,又轉瞭兩圈,突然道:“我出門去散個步。”
暗衛:“?”
庾晚音剛剛走到禦花園,迎面就遇上瞭謝永兒。
謝永兒今天居然也化著現代妝容,瞧著高貴冷艷,目下無塵。倆人一打照面,謝永兒冷著臉瞥瞭她一眼,隻輕哼瞭一聲,徑直與她擦肩而過。
庾晚音沒有叫住她,也沒有回頭。
等到各自走遠,庾晚音繞回瞭自傢,一進大門就狂奔回床邊,拈起夏侯澹早上遞來的那張字條,又仔仔細細看瞭一遍。
依舊是白紙黑字,沒有別的花樣。
庾晚音不死心,又點起燈燭,將字條湊到火上熏烤。
她忘瞭,她竟然忘瞭——原作裡的謝永兒就用過這一招。
隨著火燭跳躍,更多的字跡從空白處慢慢顯形。與那幾個大字不同,這些字是簡體,擠在一處寫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監視我。他說皇帝不會活著下邶山。”
昨夜。
謝永兒:“是皇帝逼我來的。殿下約我相見的字條被他截獲瞭,他暴跳如雷,說要將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懼殿下,所以讓我來照常赴約,再回去告訴他,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夏侯泊:“陰謀?”
謝永兒:“他說他夢見瞭不好的事情,卻不確定那是噩夢還是什麼征兆。似乎是與使臣團有關,但他沒有明說……”
夏侯泊想起來瞭,庾晚音之前說過夏侯澹也開瞭天眼,但是沒有那麼好用,隻能看見遙遠的未來。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於被太後死死壓制到現在。
至於為什麼突然夢見瞭不好的事……難道是預知死期瞭?夏侯泊充滿興味地想。
當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謊言。
但謝永兒畢竟剛剛為他失去一個孩子。
諷刺的是,她一直以來癡情的姿態沒能換取他的垂憐,卻換取瞭他有限的信任。
謝永兒泫然欲泣道:“殿下,帶我走吧,我一定會被他殺瞭的!”
“我會帶你走的,但不是現在。”夏侯泊哄道,“永兒,就當為瞭我,你得回去告訴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說完之後,就沒有活著的價值瞭,他……”
“放心吧,他明天會去邶山,然後就不會再下來瞭。說到這個,永兒也幫我出出主意?”
燭火上方,又一條字跡浮現:“燕人行刺。”
拼圖補上瞭最後一塊。
庾晚音面無表情,連手指都停止瞭顫抖。她穩穩拈著字條湊近燭火,將它燒成瞭青灰。
恰在此時,暗衛也沖瞭進來:“城中傳信,燕國人殺瞭護衛,不知所蹤。”
庾晚音並不驚訝,起身輪番打量那幾個暗衛,隻覺得腦子從未轉得如此快過:“你們調得動禁軍麼?”
暗衛面面相覷:“沒有陛下信物,禁軍恐怕不會買賬。”
庾晚音:“我猜也是。禁軍被端王買通瞭,貿然去通報,反而會驚動他……”她閉瞭閉眼,“都換上便服,我易個容,我們出城。”
暗衛:“娘娘?!”
庾晚音簡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經沖向妝奩瞭,“還傻站著幹嘛,換衣服啊!”
暗衛也慌瞭:“屬下奉陛下之名保護娘娘,陛下說若有危險,決不能讓娘娘上山,否則讓我們拿命相抵。況且娘娘不會武功,就算上瞭山……”
庾晚音什麼也沒說,從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們頭頂上方的高空,鉛灰色的雲層中,落下瞭第一滴雨水。
一線銀光墜向一無所覺的大地。
“砰”的一聲巨響,在深宮中炸開。
秋季裡不常見的悶雷一陣陣傳來。
哈齊納擠在出城的人流中,額上忽然一涼,一滴秋雨濺開。
走在他前面的婦女抬頭看瞭一眼天,撐起瞭一把傘。
圖爾一行穿著從大內侍衛身上扒下來的衣服,男人尚能湊合,女人卻明顯穿得不太合身。但倉促之下,也隻能如此,至少好過他們原本的裘衣和畫裙。所幸因為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們看。
眼見著隊伍越來越短,即將走出城門,守城的侍衛朝他們望瞭過來。
圖爾已經扯掉瞭那把假胡子,但身高無法作偽,通身的煞氣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嶽壓頂。
守衛:“……”
圖爾低頭對他晃瞭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務在身。”
那守衛的目光掠過他身後的眾人。
哈齊納等人半低著頭,默默攥緊瞭武器。
卻不料那守衛隻是掃瞭一眼,便行禮道:“請。”
眾人屏著一口氣,仍不敢放松,規行矩步地出瞭城門,錯過瞭守衛目送他們的眼神。
?等他們走遠,那守衛轉身便去求見禁軍統領:“大人,那些人已經放出城瞭。”
趙統領深吸一口氣:“你說什麼人?”
守衛不解:“大人?”
趙統領的鼻尖滲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過你。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聽見沒?”
守衛一凜,忙道:“是。”
這個趙統領大名趙五成,正是當初被端王扶正的那個趙副統領。端王抓住瞭他的把柄,逼著他與自己合作,之後設計暗殺瞭統領,由他取而代之。之後他借著職務之便,常為端王搞點小動作。
趙五成本質是個草包,平生從未真正打過一場仗,見風使舵、渾水摸魚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軍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懶散,內部早已被蛀空瞭。
端王在醞釀些什麼,他心裡多少清楚,卻不敢點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心腹放幾個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極限瞭。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謀大計,即使他迫於淫威答應瞭,也使喚不動手下的禁軍。
趙五成回身點瞭一炷香,暗自祈願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瞭,也別把自己牽扯進去。
他算盤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則皆大歡喜,敗則明哲保身。
趙五成找來幾個心腹:“看緊瞭風向,隨時通報。”
心腹:“通報什麼?”
趙五成怒道:“……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通報!”
他得及時決定,自己是要救駕,還是救駕來遲。
雷聲滾滾,頭頂的雨聲由小漸大,越來越密集。
楊鐸捷坐在轎中搖搖晃晃。轎子是人抬的,沿著神道拾級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這原本隻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瞭座享殿,又圍著享殿建瞭齋戒駐蹕用的下宮。本是氣象巍峨的建築,然而被冷雨一澆,掩映在森森林木間,倒透出瞭幾分鬼氣來。
楊鐸捷被晃得頭暈,東倒西歪地下瞭轎。雖有侍從站在一旁為他撐傘遮雨,但雨腳亂飄,還是很快濺濕瞭鞋襪。
楊鐸捷打瞭個寒噤,狼狽不堪地抬頭望去。前面那兩位不愧是天傢,走在這樣的雨中,愣是步履端莊,神色從容。
太後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後喜歡就好。”
負責督建的官員在一旁點頭哈腰:“好雨知時節,正是聖人的恩澤到瞭。”
楊鐸捷:“?”
太後心裡早已罵瞭無數句晦氣,然而此時說什麼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著頭皮道:“那就陪母後走走,也讓欽天監的人看看風水。”
天傢認證算命先生楊鐸捷:“……”
他被打發過來時,上司是這麼解釋的:“千秋宴籌備得好,陛下和太後都很滿意,你能說會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後這種場合交給你最是合適不過。”
翻譯過來就是:組織上決定以後都讓你負責忽悠。
楊鐸捷心裡很是崩潰。
他很想問問夏侯澹還記不記得當初在那畫舫上畫的大餅,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梁。
幹完這票就辭官回老傢吧,他想。
楊鐸捷強顏歡笑湊上前去應付太後:“微臣見此處依山傍水,氣貫隆盛……”
他說著瞥瞭夏侯澹一眼,意外地發現皇帝也正垂眸望著他,表情漠然,眼神卻似有思慮。
楊鐸捷口中的話語停頓瞭一下,下意識地反思自己哪裡忽悠得不對,夏侯澹卻已經移開瞭目光。
一行人繞著陵園走瞭一圈,夏侯澹不覺間與太後拉開瞭幾步距離。嬤嬤裝束的北舟為他撐著傘,伸出手攙住他:“還好麼?”
夏侯澹頭疼得厲害,每動一下都覺得神經在痙攣,連嘴都不想張開,隻“嗯”瞭一聲。
北舟從傘底瞥瞭一眼四周的樹林:“林中有人藏著,我們上山時就在瞭。”
那麼,這陰謀就是在山上瞭。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松。
北舟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還好沒讓晚音跟來。東西帶在袖中瞭?”
“澹兒。”太後不知道他在與人嘀咕什麼,生怕他起疑離去,主動朝他靠近道,“外面冷,進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來,輕聲道:“母後請。”
然而恢弘的享殿內也泛著一股冷冷的潮氣。
風雨如晦,宮人點起燈燭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後一進門就吩咐侍衛四散去享殿周圍。她帶來的人比夏侯澹的侍衛走得更遠些,名曰巡邏,其實是為瞭攔下有可能從城裡傳上來的急報。
太後心裡有鬼,邊走邊對夏侯澹示好:“陵寢修得確實氣派,皇兒有心瞭。”
夏侯澹忍著頭痛陪她演:“兒臣應做的。”
太後對他笑瞭笑,似有感慨:“皇兒近來學會自己拿主意瞭,是好事。母後年紀大瞭,也該享享清福瞭。”
這話連楊鐸捷聽瞭都腹誹:可以瞭,再演就過瞭。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後春秋鼎盛。”
但太後顯然對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見,慈愛道:“昨兒太子還對哀傢提起你,說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無可忍地閉瞭閉眼,眉間幾乎有黑氣竄起。
太後:“你閑來無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課,多與他說話——”
“母後。”夏侯澹就在這一剎那放棄瞭所有偽裝,輕柔地說,“母後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來,今日忽然說這話,是覺得他現在死不瞭瞭麼?”
太後噎住瞭。
太後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心想的是:這人終於徹底瘋瞭?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員、宮人、侍衛努力將自己縮小,恨不得當場縮成個球原地滾遠。
楊鐸捷:“……”
他剛才是不是聽見瞭什麼活人不能聽的內容。
太後終於反應過來,柳眉一豎:“這話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閃過一些凌亂的畫面。一群宮人,有男有女,像給牲口配種的農戶般圍著他。為首的大宮女將一枚藥丸捧到他面前,見他不動,道瞭聲失禮,便徑直塞進瞭他口中……
越是頭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顯,甚至還對她溫柔地笑瞭笑:“母後該不會以為我會對他生出什麼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太後脖頸後的汗毛忽然豎瞭起來,仿佛聽見一條毒蛇噝噝地吐出瞭信子。
楊鐸捷:“…………”
他開始思考自己今天還能不能活著下山。他們該不會把所有人滅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時點他:“欽天監那個。”
楊鐸捷無聲地打瞭個寒戰:“臣在。”
夏侯澹隨口道:“附近的下宮、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風水。瞧仔細些,不可有任何紕漏。”
楊鐸捷一愣,雖然不明所以,腳下卻動得飛快,仿佛生怕皇帝改變主意,逃也似地告退瞭。
他一頭紮進雨簾中,直奔最遠的偏殿而去。隻要沒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
林中。
正在巡邏的侍衛忽然聽見林木深處傳來一聲異響,混在雨聲中並不分明,似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他走去探看,沒瞧見人影。心想著聽錯瞭,正要回身,眼角餘光猛然瞥見泥濘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腳印。
侍衛張口便要預警,那一聲呼喊卻被永遠掐斷瞭。
圖爾將他的屍身拖到樹後藏瞭,抬頭看瞭一眼不遠處的殿宇,比瞭個無聲的手勢。
殿內。
太後仍死死盯著夏侯澹,仿佛聽見瞭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正要等他謝罪。
夏侯澹的確是不想演瞭。
雖然不知道她費盡心機將自己弄到這裡來,即將亮出什麼招來,但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必要虛與委蛇瞭。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邊,他連最後一層偽裝都不必披瞭,似笑非笑地瞥瞭太後一眼:“還不開始麼?”
太後:“……什麼?”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劃破天幕,昏暗的室內霎時間明光爍亮。
就在這一閃之間,四面的窗扇同時破碎!
十數道黑影一躍而入,如鬼影般撲向他們!
太後肝膽俱裂,尖叫一聲:“護……護駕!”
殿中的侍衛匆忙奔去,卻連來人的動作都未及看清,就見一把粉末兜頭撒來。
跑在最前面的侍衛倒地之前還在勉力招架,被來人三兩下結果瞭性命。
十人。
延遲的雷聲如在耳邊炸開。
夏侯澹的暗衛們慌忙現出身形迎敵,沒想到對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數詭譎,竟然一上來就打潰瞭他們的陣型。
十四人。
又一道閃電。乍明乍暗,餘下眾人視野昏花一片,已經來不及思量對敵之策,隻是憑著本能縮小圈子,以肉身為墻擋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們一時半刻:“陛下快逃——”
太後早已癱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聲傳來時,地上已經倒瞭二十具屍體,其中隻有兩個是來敵。
此時夏侯澹終於看清瞭這群人的面容。並不陌生,千秋宴上還見過。
燕國人。
圖爾沖在最前面,抓著一把侍衛身上扒下來的刀,舞得大開大合、虎虎生風。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註周身,普通的長刀愣是被他使出瞭風雷奔騰之相。
刀光如電,將又一名暗衛齊腰砍斷,下一秒已經指向瞭堂上天子,那沙場征伐的氣勢,就仿佛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軍萬馬——
然後被一把短劍架住瞭。
握劍的手腕上還戴著鐲子。
圖爾驚愕地抬頭一看,是個濃妝艷抹的嬤嬤。
便在他的註視下,那嬤嬤周身的骨骼傳出“咯啦啦”一陣悶響,整個人的身形驀然拔高,現出瞭男人體貌。趁他一時震驚,那男人一記鐵掌裹挾著勁風,結結實實拍中他胸口,圖爾踉蹌退出兩步,吐出瞭一口血來!
圖爾:“你是什麼怪物?”
北舟:“你老母。”
圖爾:“???”
北舟也在暗暗心驚。劍短刀長,方才他強行一架,已經受瞭內傷,出掌的那隻手也在隱隱作痛。這人身上的肉怎麼長的,莫非是鋼筋鐵骨不成?
北舟面色凜然,緩緩道:“看這身手,你是那什麼燕國第一高手圖爾吧?”
圖爾:“不錯。你又是什麼來頭?”
北舟瞥瞭一眼滿地的死傷,跨前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劍,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宮中一個普通的端水嬤嬤。”
圖爾:“……”
圖爾後知後覺被人諷刺瞭,不怒反笑:“你們夏人隻會耍嘴皮子麼?來打啊!”
他拿開架勢,持刀又上,北舟毫無怯意,正要迎敵——
突然聽見身後某處,傳來幾不可聞的“咔噠”一聲。
電光石火之間,北舟動瞭。
不是迎著圖爾,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仿佛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瞭享殿中央,轟然炸開。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北舟笑瞇瞇地將藏在身後的兩隻手舉瞭起來。
夏侯澹:“……”
夏侯澹一臉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咦,澹兒你怎麼一副已經看出這是什麼東西的樣子?這可是晚音當初提的點子,不用內力,而是用火藥催動機關,發出暗器。叔研究瞭無數個夜晚才做出來的,古往今來唯一一對……”
夏侯澹:“槍。”
北舟:“你這眼神不好,這怎會是槍?我給取瞭個名字,叫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叔你開心就好。”
北舟:“來,一人一個拿好,關鍵時候保命。不過你們未經練習,恐怕會欠些準頭,輕易不要亂用。我?我不需要這玩意也能防身。”
殿中一時又陷入瞭死寂。
就連乘勝追擊的燕國人也不禁動作一滯,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憑空冒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燒焦的味道伴著青煙飄瞭出來。
夏侯澹自己不知為何踉蹌後退瞭半步才站穩,手中舉著一個前所未見的古怪玩意,一頭正對著圖爾。
誰也沒看清他剛才是怎麼出手的,但那巨大的聲勢、那恐怖的殺傷力,已經顛覆瞭眾人的認知。
他應當是打偏瞭,剛才這一下如果打中圖爾……
圖爾仰頭大笑。
“好!”他眼中泛著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話音剛落,他卻沒有沖向夏侯澹,而是縱身撲向瞭北舟。
北舟眉頭一擰,想與他拉開間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圖爾卻直覺驚人,一下子領悟瞭其中關竅,抓著北舟與之纏鬥,口中還提聲喝道:“都這麼做,他沒有準頭!”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制,抓著剩餘的侍衛近身短打,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衛的屍首當作掩護,一步步朝著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圖爾窮追不舍逼至墻邊,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瞭?”
他腳下一錯,猛地運氣周身,長發飛揚,劍光如虹。
圖爾側身避過,北舟這一劍卻勢頭不減,徑直破開窗扇,整個人順勢沖瞭出去。
圖爾一愣,緊跟著瞭悟,卻已經來不及瞭。
身後又是一聲炸響,他的肩上一陣劇痛!
圖爾大喝一聲,跟著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註,焦糊味兒混著血味,令人作嘔。
他就地一滾遠離瞭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來,試瞭兩次都無法再抬起右臂,惡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卻“嘖”瞭一聲,遺憾道:“準頭確實不行。”
圖爾將刀換到左手:“再來!”
殿內,侍衛已經死得七零八落,餘下四五人苦苦支撐。
太後癱坐瞭半天,發現來人似乎對自己的性命並無興趣,便縮著腦袋朝後門爬去,想要趁亂逃脫。
夏侯澹放槍殺瞭四個燕人,剩下的不好瞄準,反而失手打傷瞭一個暗衛。
不過有槍在手,倒讓這群燕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還剩幾發彈藥?三發?四發?記不清瞭。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舉起槍,忽聽暗衛驚呼道:“陛下,身後!”
夏侯澹猛地回身,隻來得及避過要害。
偷襲他的哈齊納一劍刺入瞭他的右胸。
或許是因為對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夏侯澹先是感覺到一陣刺骨涼意,接著才遲鈍地覺出痛來。
他機械地抬手,扣動扳機。
哈齊納倒下瞭。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準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劍。傷口開始有些發麻,也許淬瞭毒。想到此處,他還是咬牙拔瞭劍,血液汩汩冒瞭出來。
殿門外,早有侍衛見勢不妙,沖入雨簾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軍增援。
還沒跑出多遠,頭頂忽有破空之聲。他沒來得及抬頭,便被一箭穿心。
林木中傳出一聲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聲。
如此反復幾次,北舟註意到瞭,一邊應付圖爾,一邊提氣從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讓我們下山!”
已經快要爬到門口的太後一個激靈,回頭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頭望向她。
視線撞上,他毫不猶豫地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瞭她。
太後眼前發黑,下意識地一聲慘叫。
夏侯澹卻將槍口下移,“砰”地打中瞭她的腿。
太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夏侯澹,你這個死——”
夏侯澹:“母後這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麼?”
“什麼……”太後腦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橫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裡——!”
方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夏侯澹來不及梳理思路。
這會兒聽太後一嚎,他倒是想明白瞭。
端王。
太後還在哭號:“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瞭:“母後,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場,今日竟會一起交代於此。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的陵寢可以派上用場瞭。”
他說完笑得更真心瞭點,似乎被自己給逗樂瞭。
太後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個瘋子……”
夏侯澹卻搖搖頭:“可惜,我還不能死。”
還剩幾發彈藥?兩發?一發?
他支起身,又結果一個沖上來的燕人。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楊鐸捷出瞭下宮一座偏殿的門,又朝下一座走去。
從剛才開始,外頭雷聲不斷,一陣陣由遠及近,仿佛九天之上有什麼龐然大物一步步地踏來,要以電為刃,劈碎這座邶山。
楊鐸捷心頭不知為何突突直跳,縮緊瞭脖子。
又是一聲炸雷,身旁的宮人驚得傘柄一偏,澆瞭楊鐸捷半身的雨。
楊鐸捷正要悶頭走進室內,腳步卻忽然一頓,偏頭望向享殿的方向。
剛才那最後一聲……是雷嗎?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顫抖。遠處天際如同一團濃墨洇開,層層疊疊的雲山傾倒,化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間,眼角餘光裡閃過一道黑影!
楊鐸捷定睛望去。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內侍衛。
侍衛竟然棄皇帝於不顧?是倉皇逃命,還是去搬救兵?
享殿裡出大事瞭。
楊鐸捷內心掙紮瞭一下,最終責任心戰勝瞭求生欲。一日為臣,就得盡臣子的本分。他從嚇得腿軟的宮人手中奪過雨傘,朝著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兩人奔來,看裝束是夏侯澹的暗衛:“楊大人且慢!”
楊鐸捷:“裡頭怎麼瞭?”
暗衛面色凝重,簡短道:“燕人是刺客。”
楊鐸捷一下子明白過來,拔腿又要沖,暗衛一把攔住他:“屬下去通知禁軍,大人千萬別去享殿,也別下山,尋個僻靜之處躲起來,莫辜負瞭陛下一番好意。”
他倆匆匆交代完,撂下楊鐸捷,自己奔向瞭黑黢黢的山林。
楊鐸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瞭,方才皇帝支開他,是察覺情況有異,故意讓他避險。
隻有生死關頭等臣子救駕的皇帝,哪有一把將臣子推開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剛才望向自己的那個眼神。那其中沒有笑意,也沒有光彩,隻有冷漠的權衡計算——正是一貫讓他不適的,“聖人無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楊鐸捷一直以為夏侯澹將自己當做一顆有用的棋子。
現在他明白瞭,他的確有用,但不是對皇帝而言。
皇帝臨死也要保他,因為他對天下有用。
夏侯澹當初在畫舫上那一番煽動人心的發言,他從未當過真:“諸位要站直瞭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然而天子一諾,重於九鼎。
楊鐸捷一時說不清心中所思,隻覺得四肢發麻,血脈僨張。他沒頭沒腦地朝著享殿拔腿沖去,然而剛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身後林中傳來異響。
剛才攔住自己的暗衛之一仆倒在地,背上插著一隻箭。剩下一人正在與人苦戰。
楊鐸捷慌忙閃到最近的廊柱後頭,探頭望去。
仔細一瞧,他才發現林間各個方向的地上都有屍體。除瞭侍衛與暗衛之外,還有一些屍體身著佈衣。
林間正在與暗衛廝殺的那人也是佈衣。這群伏兵不顯身份,但楊鐸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斷便知,不是燕國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國人殺瞭夏侯澹和太後。
那僅存的暗衛身手不錯,被偷襲受傷後,愣是咬牙幹掉瞭那個伏兵,這才倒地不起。
楊鐸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倆人交戰期間沒有別的伏兵來援,說明那個方向的伏兵暫時被清空瞭,包圍圈出現瞭一個豁口。
那麼,自己此時……
這個念頭甚至沒有完全成形,他的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沖出瞭藏身地。
楊鐸捷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未曾如此狂奔過。他一頭紮進山林,越過地上橫斜的屍體,向下,向下,甩開枝葉,甩開砸下的雨水——
山形變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漸無路可走——
“在那兒!”身後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佈置瞭多少人?
楊鐸捷腳一崴,摔瞭個狗啃泥,雙手深陷在泥濘裡,怎麼也爬不起來。他掙紮著回頭,身後的樹上有人正在彎弓搭箭。
楊鐸捷不再試圖爬起,直接順著陡坡翻滾而下。
一陣天旋地轉,他仿佛一段折斷的樹枝,被泥水一路沖下,越來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終於停下。
渾身都在劇痛,他弄不清自己斷瞭幾根骨頭。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楊鐸捷喘息片刻,撐著巨木站起身,繼續向下。
從樹木的縫隙間,他終於望見瞭山腳。
楊鐸捷尚未來得及熱淚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豎起。頭頂某處,再度傳來瞭弓弦繃緊聲。
這一剎那被無限延長,死去暗衛的聲音回響在耳際:“莫辜負瞭陛下一番好意……”
楊鐸捷目眥欲裂。
他命不該絕,命不該絕!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一旁撲去——
破空聲。
重物落地聲。
楊鐸捷撐起身子,檢查瞭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頭看去。剛才張弓的伏兵落在瞭地上,身上插瞭一支飛鏢。
“楊大人?”有女聲喚他。
一個農婦與幾個莊稼漢子模樣的男人朝他跑來。那農婦開口時,楊鐸捷震驚地聽出瞭庾晚音的聲音:“你怎麼瞭?”
“庾妃娘娘!”楊鐸捷顧不上其他,大喊一聲,“樹林裡可能還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腳步,抬頭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間,無論如何都辨認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閃,不是從樹上,而是從樹後!
這一刀轉瞬間已至眼前——
楊鐸捷聽到庾晚音深吸瞭一口氣。
千鈞一發之際,楊鐸捷耳邊一聲炸響,差點將他炸聾。
這一聲跟剛才享殿方向的那一聲出奇地相似。
楊鐸捷捂著耳朵驚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兩步,跌坐在地。樹後冒出的伏兵身上多瞭一個血洞,卻還未死,舉刀執著地砍向她。
又是一響。
這回楊鐸捷看清瞭,庾晚音手中舉著一個古怪的東西,正對著那人的腦門。
那人的腦漿和血液一並濺到瞭身後的樹上,紅紅白白的一灘。他晃瞭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滾瞭幾滾,碰到瞭庾晚音的腳。
庾晚音上次殺人的時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沒有親眼見到小眉的屍體。當時她吐瞭一場。
如今真人的屍體就在眼前,她卻沒有再次反胃,隻覺得虛幻。
眼前的場景如夢境一般浮動,就連那個死去的傢夥,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說到底,這整個世界不都是假的嗎?
“娘娘!”暗衛的聲音喚回瞭她的意識,“娘娘可有受傷?”
庾晚音的胃後知後覺一陣抽疼,她咬牙忍住瞭。不對,就算是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是真的。
她轉向楊鐸捷,疾聲道:“說說情況。”
楊鐸捷盡量簡短地匯報瞭。
庾晚音的頭腦飛速轉動。她望向身後跟來的四個暗衛,點瞭其中兩個:“你們兩個,背著楊大人去求援。”
暗衛:“是!”
“楊大人,”庾晚音拍瞭拍他,“大夏的未來就寄托在你這張嘴上瞭。”
楊鐸捷走瞭。
剩下兩名暗衛面露遲疑:“娘娘……”
庾晚音臉色慘白,緊緊握住那把槍:“我沒事,我們趕緊上山。”
她亂成一團的腦子裡,忽然生出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念頭:昨晚在回廊燈火下,自己為什麼不親上去呢?
暗衛腳程極快,負著楊鐸捷一路狂奔,接近瞭城門。
楊鐸捷身上血跡斑斑,守城的禁軍急忙攔住瞭人。
楊鐸捷啞著嗓子喝道:“趙統領何在?帶我見趙統領!”
趙五成早有吩咐,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匯報。守城的不敢怠慢,著人將他請瞭過來。
趙五成一見楊鐸捷這模樣,心先放下瞭大半:看來端王快成功瞭。
楊鐸捷還在疾呼救駕,趙五成打斷瞭他:“你是何人?”
“我……”楊鐸捷自報傢門。
趙五成摸瞭摸胡子:“你這般德性,帶瞭幾個莊稼漢,就敢自稱欽天監的人,還妄想調動禁軍?”
楊鐸捷氣得發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亂掏,所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陣亂滾間掉落瞭。
趙五成:“來人,將他關押受審。”
楊鐸捷周身的血液都冷瞭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辦法自證,但等他這一通折騰完,邶山上還能剩下活人麼?
暴雨之中,北舟和圖爾已經過瞭數百招,誰也脫不開身。
論武功,北舟遠勝隻剩左手能動的圖爾。但圖爾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路數,仿佛要與北舟就地同歸於盡。北舟卻還心系著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時之間竟被壓制住瞭。
享殿裡。
無論是入侵者還是護衛,幾乎全躺在瞭地上,有死有傷,動彈不得。
整個大殿裡站著的,隻剩三個燕國人。
他們都是圖爾手下的精英,闖過瞭無數的血與火才走到此處,而且愈戰愈勇,到這最後關頭也絲毫不松懈。他們將死去侍衛的殘屍拎在胸前當作肉盾,擺出陣型,亦步亦趨地逼近最後的目標。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處的地上,胸前冒著血,一隻手舉著槍,對著他們來回移動,似是在尋找破綻。
隻有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槍膛裡已經不存在任何彈藥瞭。
對方還在緩緩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瞭吧。
夏侯澹回頭看瞭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後,隻覺得萬分遺憾。早知道活不過今天,剛才就不應該浪費那顆子彈打她的腿,而該直接拖她為自己陪葬。
他還有很多的遺憾。
沒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沒有看到兩國止戰,燕黍豐收。沒有完成對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諾,讓他們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無數遺憾如浮光掠影一般遠去,留在腦中最鮮明的畫面,竟是冷宮中冒著熱氣、咕嘟作響的小火鍋。
如果還能見到她……
三聲爆響。
擋在眼前的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瞭下去,露出瞭身後洞開的大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