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剛才在享殿裡聽到瞭夏侯澹嘴炮圖爾的全過程,才恍然意識到,這場和談從一開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導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國派出瞭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汪昭是誰——她疑心就連端王也不知道。
重傷之下,尚能鎮定自若,生生憑一張嘴將敵軍策反。他要送圖爾回去與燕王鬥,這是打算挑起燕國內亂,無形中消弭大夏的戰禍啊!
這傢夥到底扮豬吃老虎多久瞭?
這些年裡,他悄然做瞭多少佈置?
此時夏侯澹在太後心中已經超越瞭端王,成瞭頭號危險人物。若是沒有今日的變故,再過不久,他就該翻天瞭吧?
雖然他已經中毒,但誰又能保證他下山後找不到解藥?他不死,死的就該是自己瞭!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塗瞭,居然忘瞭殺她,還將她一並救瞭進來。
太後在黑暗中默默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緊張。
這是蒼天賦予她最後的機會瞭——殺瞭夏侯澹,栽贓給圖爾,再借開戰之機送走端王!
她裝死蟄伏到現在,終於等到北舟與外頭喊話,註意力不在此間,立即朝夏侯澹爬瞭過去。
卻沒想到蒼天的垂憐如此廉價,剛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瞭地上。
外頭陷入一片忙亂,那領頭的似乎在指揮人手去各處找工具。
太後:“大膽!你——你是哪裡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著她的背心,問出瞭今天的第二遍:“澹兒,殺麼?”
他語氣隨意,無論是敵國王子,還是當朝太後,隻要夏侯澹一句話,他都能當做螻蟻一腳踩碎。
夏侯澹沉默瞭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這沉默中,他具體思索瞭些什麼。等他開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亂。”
眾人:“?”
夏侯澹意味深長地輕聲道:“幸好,你們這些侍衛拼死護住瞭朕。至於使臣團,從頭到尾都在都城內,準備著和談事宜。”
伴著門外落下的第一錘,他開始一句句地安排:“圖爾沾些泥水抹在臉上,等會兒記得低頭。暗衛,脫下外衣給晚音罩上。晚音,把頭發束起來,臉也抹花。”
眾人心領神會,摸黑照辦。
夏侯澹聲音愈發虛弱:“圖爾,你那裡還有毒藥麼?有沒有三五日內死不瞭人的那種?”
圖爾沒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遲疑道:“這不好說,毒不是我煉的,我也隻是拿雞試過藥。”他伸手入襟掏瞭兩下,摸出一顆藥丸嗅瞭嗅,“這一顆應該不致死吧,雞吃下去倒是當場癱瞭。”
夏侯澹:“北叔,喂太後服下。”
太後:“!!!”
錘石聲不斷,還伴著隱隱裂響。
太後語聲急促:“皇帝,澹兒,你今日……你今日智勇雙全,化幹戈為玉帛,母後心中十分感念……母後這些年所作所為也都是怕你肩上擔子太重,想為你分憂啊……等一下!!!”她徒然偏頭躲避北舟塞來的藥丸,“別忘瞭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瞭,笑到最後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嗎?!”
夏侯澹親切道:“不勞母後掛念,兒臣不會死的。”
北舟徒手撬開太後的嘴,在她殺雞般的尖叫聲中將藥丸塞瞭進去。
夏侯澹:“母後大約忘瞭,拜你與端王所賜,兒臣這些年中過多少毒,又服過多少藥吧。尋常的毒藥,對兒臣可沒那麼管用瞭。”
北舟卡著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提溜起來抖瞭抖。
藥丸入腹瞭。
夏侯澹:“母後且安心吧,兒臣會全須全尾地活到和談成功,活到端王落敗,活到天下太平。到時候,你抱著孫兒在地府業火裡炙烤之餘,別忘瞭為兒臣歡喜啊。”
太後的呻吟聲和求饒聲逐漸低弱,最後隻剩嗬嗬喘氣聲。
寂靜中,夏侯澹突兀地笑瞭起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諸位記得我們在哪兒麼?”
沒人敢答,他便自問自答:“在我為她修的墳裡。”
一聲巨響,石門終於被錘出瞭一個洞。
又是幾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濺起一地泥點。
禁軍副統領跪地道:“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他低著腦袋,聽見皇帝驚慌失措的聲音:“別管朕,先救母後。”
副統領一愣,舉高燈燭朝墓室內望去,隻見太後躺在地上不斷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風的模樣。
當下禁軍將滿室傷員抬下山,護衛著聖駕回城。
回宮的路上,雨勢漸收,雲層散開後,眾人才驚覺已是傍晚。天際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將殘雲焚為飛灰。
馬車入宮,太後先被扛瞭進去。
副統領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車,皇帝卻置之不理,由變回嬤嬤身形的北舟攙著走瞭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將大半體重交給北舟支撐,淡定地問:“趙五成呢?”
副統領囁嚅著不敢答。夏侯澹不耐煩道:“說實話。”
副統領:“趙統領他……不見瞭。”
早些時候,副統領被楊鐸捷慫恿著支開瞭趙五成,偷取瞭兵符,假傳軍令,帶著所有肯聽命於自己的人去救駕瞭。
返程之前,他還擔心趙五成會帶著剩下的兵馬來攔路,一不做二不休行瞭弒君之實。他特意著人先行去查探瞭一番,卻發現趙五成一見風頭不對就消失不見瞭。趙五成膽小如鼠,見事情敗露,多半是收拾細軟跑路瞭。
夏侯澹嗤笑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禁軍統領。”
副統領心頭狂喜。
夏侯澹:“傳朕旨意,刁民作亂,全城戒嚴。禁軍護駕不力,趙五成瀆職逃竄,捉住他斬立決。”
副統領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領命而去,慶幸著自己最後時刻押對瞭寶,沒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進宮的步履略有些遲緩。
夏侯澹強撐著走進瞭寢殿,大門一合,原地倒瞭下去。
“澹兒!”北舟驚呼。
作為侍衛跟在後頭的庾晚音沖過去,幫著一道扶住他,沾瞭滿手的血。
同樣跟在後頭的圖爾:“……快叫太醫啊!”
夏侯澹沖他翻瞭個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自信一定能挺過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後,是因為如果自己死瞭,最後贏傢必然出在太後和端王之間,而這倆人中太後主戰,端王主和。
他並不想將勝利拱手讓給端王,但除去太後,至少可以保住和談的成果。
比如沒有當場殺瞭太後,是為瞭留著迷惑端王,讓他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不敢貿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舉就能爭取到寶貴的恢復時間。
比如此時風雲突變,端王必然虎視眈眈地盯著宮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瞭,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針。
好多話。
可他沒有力氣瞭。
他隻能勉強說出一句:“別怕……”
庾晚音點點頭:“你也別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暈瞭過去。
北舟將夏侯澹抱去床上瞭。庾晚音回身面對著圍過來的宮人。
精心培養過的暗衛已經所剩無幾,大半交代在瞭邶山上。餘下的還在接受北舟的訓練,此時突然從替補變成瞭首發,一個個神情比她還緊張。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覺,她已經不再惶恐瞭。
如果現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晉升總裁瞭吧?
她沉聲開口:“以陛下的名義傳令出去,太後有疾,今夜宮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請太醫……多找些太醫去太後那邊,這裡隻請一個。”他們得防著端王的眼線。
眾人領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臉上不剩一絲血色,瞧去灰敗若死。按照這種書裡的套路,太醫一般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她來回踱瞭兩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裡?他不是在外面幫陛下找藥嗎?”
北舟無奈搖頭,當初阿白什麼也沒透露給他,夏侯澹也沒提過。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想起一個人……不好,我把她忘瞭。”
她招來暗衛:“快去請謝妃。若是有危險,救她。若是無事,問問她在太醫院中是否認識一個天才學徒,一並帶過來。”
謝永兒來得很快。
謝永兒早上給庾晚音報完信,就飛快躲進瞭自己宮裡,稱病不敢見任何人。怕庾晚音領會不到意思,又怕她領會到瞭反應太大,引起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註意力應該都放在山上,但誰又敢保證他沒有留個後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臨時,謝永兒終於等到瞭暗衛來帶她去面聖。
走進寢殿,她如釋重負:“你們可算想到我瞭!我這一整天連宮人送來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殺瞭我……”
庾晚音倒瞭杯茶遞過去:“辛苦瞭,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兒吧,別再出去瞭。”
謝永兒渴得不行,端起來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瞭:“你怎麼這副鬼樣子?皇帝還活著嗎?不會是任務失敗,你們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將謝永兒帶進內室。
宮人已經脫去夏侯澹染血的龍袍,為他大致清理瞭一下傷口。謝永兒一看見他胸口那還在不斷滲血的口子,呼吸都嚇停瞭:“怎麼搞的?”
庾晚音疲憊地坐到床沿,將事情壓縮在半分鐘以內總結瞭。
謝永兒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維緩緩開始流動:“……槍。”
庾晚音點頭。
謝永兒:“牛逼。”
庾晚音:“謝謝。”
謝永兒人都麻瞭,心想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要抱緊這一對狗男女的大腿,絕對不能站到他們的對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還想象不到自己竟會為他們絞盡腦汁獻策:“傷口消毒——”
“用酒精消過瞭。”
“能輸血麼?”
“不知道血型啊。”
謝永兒:“我是O型,萬能輸血者!”
庾晚音:“你是說你穿來之前是O型吧?”
謝永兒沉默瞭。
庾晚音:“隻能用古人的思路瞭,現在最緊迫的是解毒。你認識的那個天才學徒——”
“他叫蕭添采。方才暗衛找來後,我已經給他傳信瞭,讓他跟隨著太醫過來打下手,免得引人註目。”謝永兒皺瞭皺眉,“話又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認識他?”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裡寫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編個解釋,謝永兒自己又想通瞭:“你還挺厲害的,在太醫院那裡也有眼線?我去找他開墮胎藥,你也全程知情?還好沒跟你鬥下去。”
庾晚音:“。”
庾晚音:“謝謝。”
真相是絕對不能告訴謝永兒的。
她策反謝永兒,最初利用的就是同為穿越者的認同感。一旦發現自己竟然是紙片人,巨大沖擊之下,謝永兒的心態會如何變化,就不可預測瞭。
而且將心比心,庾晚音覺得如果自己是紙片人,自己也並不希望知曉這一點。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還有什麼是可以依托的?
老太醫帶著蕭添采來瞭。
蕭添采年方十八,氣質寧和,是個文雅少年。跪地行禮之後,眼睛就一直往謝永兒那頭瞟,神色欲言又止。
老太醫流著冷汗診脈時,謝永兒想起新的註意事項,正對庾晚音竊竊私語:“圖爾關起來沒?簽訂和談書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動,就他那隻會走直線的腦子,萬一夏侯泊的人接觸到他,承諾他同時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經關瞭。”
蕭添采的目光從上到下掠過夏侯澹周身,見他昏迷不醒,旁邊似乎也無人主事,便小心翼翼湊到謝永兒旁邊:“謝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倆人走出一段,來到無人處,蕭添采將聲音壓到最低,暗含期待地問:“娘娘是想讓他活,還是死?”
在他頭頂房梁上,暗衛的匕首已經出鞘瞭。
謝永兒:“?”
謝永兒忙道:“讓他活,讓他活。”
穿越以來,她還從未如此賣力地祈願夏侯澹別死,其虔誠程度直逼圖爾與禁軍新統領。
夏侯澹本人大概也不知道,這一天會是史上為自己祈福的人數最多的一天。
蕭添采面露狐疑,仿佛在判斷她是不是被綁架瞭:“娘娘不是說,在這宮中活得如同困獸,隻盼著端王——”
謝永兒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一時彼一時,端王在我心中已經死瞭!”她無法對他透露更多,短時間內又想不出什麼令人信服的說辭,將心一橫,“其實……陛下一直對我很好,是我一葉障目,未曾察覺自己的心意。”
蕭添采:“。”
他盯著她看瞭片刻,轉身道:“我明白瞭。”
背影似有幾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這人是被謝永兒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連他們借一步說的悄悄話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見蕭添采垂頭喪氣回來瞭,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蕭先生,現在我們都隻能靠你瞭。”
正在準備告罪說辭的老太醫:“?”
蕭添采低聲道:“恕弟子失禮。”越過他去細細察看夏侯澹的傷口。
蕭添采:“陛下似是中瞭氣不攝血的不愈之毒,毒性至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決。
蕭添采:“……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龍體強健,所以傷口已經初顯愈合之象瞭。”
庾晚音猛然愣住,連忙湊過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視那可怖的創口,如今經他一說,才發現滲血果然慢瞭很多。
她瞬間如起死回生,難以置信地問:“真的?這真的不是血要流幹瞭嗎?”
蕭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微臣去開個止血的方子。”
此時此刻,理應宵禁的城中,無數消息正在黑暗裡混亂地傳遞著。
太後黨在急問今日發生瞭什麼事,使臣團逃去瞭哪裡,太後又是怎麼瞭。
端王黨在密議任務為何失敗,皇帝究竟靠什麼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勢該如何改變計劃。
楊鐸捷在給李雲錫寫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倉皇逃竄,摸到一戶戶相熟的端王黨宅邸,卻叩不開一扇收留的後門,最後被飛來的亂箭射死在街上。
禁軍新統領毫不猶豫地砍下瞭他的腦袋,喜悅道:“去宮中復命,罪人趙五成已伏誅!”
按照最初的安排,後天就是欽天監定的和談吉日。到時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場旁觀,等於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門全開,你可以出手瞭。
庾晚音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叫嚷著疲憊,這一口氣卻不敢松,趁著宮人熬藥的功夫,又拉著謝永兒推敲瞭一遍宮中的防衛部署,往端王鉆過空子的地方都加派瞭人手。
關押圖爾的地點,庾晚音沒有告訴謝永兒。
北舟正在他們腳下的地道裡看守著圖爾。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經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們最後的退路。
夏侯澹蒼白如紙地陷在被窩裡,人事不省,勺中的藥液全部順著他的唇角滑落到瞭枕上。
望著他緊閉的唇瓣,讀網文破萬卷的庾晚音明白瞭什麼,轉頭看向謝永兒。
謝永兒也明白瞭,拉走瞭蕭添采:“我們回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瞭蕭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瞭強弩之末,夜裡或許需要個人換班,又走瞭回去。
正好看見庾晚音唇色紅潤,放下空瞭的藥碗,又躍躍欲試地端起粥碗,聽見腳步才扭頭望過來。
謝永兒後退一步:“打擾瞭。你繼續。”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來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時忘瞭今夕何夕,以為還沒去邶山,下意識地想要坐起,隨即嘶著涼氣倒回瞭枕上。
胸口的傷處仍舊作痛,但似乎沒在流血瞭。他試著小幅度地動瞭動胳膊腿腳,除瞭乏力,沒有別的問題。
看來這次也死不瞭瞭。意識到這件事,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有些疲憊。
眼角餘光掃到床邊,夏侯澹緩慢地轉過頭。
庾晚音趴在床沿,閉目枕著自己的手臂。她換瞭一身衣服,似乎匆匆洗過一個澡,長發未束。夏侯澹伸手過去,輕輕摸瞭摸她的頭頂,指尖傳來潮意。她連頭發都來不及烤幹就睡著瞭。
夏侯澹搖鈴喚來宮人,想讓人將她抱上床,庾晚音卻驚醒過來,迷迷瞪瞪道:“你怎麼樣?”
或許是因為虛弱,又或許是因為剛剛心意相通,夏侯澹看上去平和到像是沒殺過生,望向她的目光溫柔如水,簡直能讓她忘記山上那個瘋子:“比我預想中強一點。宮裡如何瞭?”
“今日不朝,對外說是你在太後處侍疾,宮門還是不讓進出。但我想唬一唬端王,所以讓人照常去佈置明日的和談席位瞭。他那邊目前還沒什麼動靜。”
“太後呢?”
庾晚音邊往床上爬,邊嘖嘖搖頭:“據說在大吵大鬧,但連話都說不清楚瞭。太後黨那些臣子倒是葫蘆娃救爺爺,一個一個往這裡送,都被我打發走瞭。”
夏侯澹笑瞭:“庾姐威武。”
庾晚音往他身邊重重一躺,除瞭困意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你記得吃點東西再睡,我扛不住瞭,瞇一會兒,有事叫我……”
“嗯。”夏侯澹握住她的手,“交給我吧。”
鼻端縈繞著夏侯澹身上的藥味兒,緊繃的神經終於松弛下去,她幾天以來頭一次陷入瞭甘甜的沉眠。
但等她再一次睜眼,身邊卻空瞭。
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各守分土,無相侵犯。還有互通貿易,先用絲綢瓷器與你們換一批狐裘香料……具體清單在這兒,你先回去看看,沒問題就等明日儀式吧。”
已經入夜,燭火的光芒映在床幔上。庾晚音悄然起身,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夏侯澹正與圖爾對坐,身邊站著北舟。
圖爾捏著和談書讀瞭一會兒,又放下瞭:“我有個問題,我要以什麼身份與夏國結盟?新的燕王麼?到時我再帶著夏國的援軍殺回燕國,去取札欏瓦罕的首級?這在百姓眼中與叛國何異?”
夏侯澹不緊不慢道:“當然不是,你不是札欏瓦罕派來的使臣麼?”
圖爾:“?”
夏侯澹:“明日盟約一簽訂,我們就會將這個消息傳遍大江南北,一路散播去燕國。就說札欏瓦罕誠意十足,為瞭和談竟派出瞭你圖爾王子。夏國感念於其誠心,將你奉為座上賓。如今兩國終於止戰,飽受戰火折磨的燕國百姓也會歡欣鼓舞。到時候……”
“到時候,札欏瓦罕若是為瞭開戰,翻臉不認這盟約,那就是背信棄義,為君不仁?”
夏侯澹笑道:“看不出你還能一點就通。”
圖爾:“?”
圖爾:“我就當你是誇我吧。以我對燕國的瞭解,到瞭那一步,不等我回到燕國,擁護我的人就會先與札欏瓦罕打起來。我不想看見故土陷入內亂,要殺札欏瓦罕,就要速戰速決。你能借我多少人?”
夏侯澹似乎比瞭個手勢,從庾晚音的角度看不見。
夏侯澹:“前提是你一回去就履行契約,將貨物運到邊境與我們交換。”
圖爾沉思半晌,鄭重點頭:“可以。”
他站起身來:“今晚我能睡在上頭麼?”
“不能。”夏侯澹毫不猶豫,“地道裡有床褥,北舟陪著你,去吧。”
庾晚音似乎聽見瞭圖爾牙齒的咯吱聲:“士可殺不可辱!”
夏侯澹:“那你再殺我一次?”
圖爾深吸一口氣,趴到地上,往龍床底下的入口爬去。
庾晚音慌忙閉上眼裝睡。
等圖爾與北舟都下去瞭,夏侯澹又捂著傷口躺回她身邊,短促地出瞭口氣。
庾晚音湊過去貼著他咬耳朵:“你借給他的人手,是阿白麼?”
她的氣息熱乎乎地拂過他的耳際與脖頸。夏侯澹偏頭看瞭看,莫名地記起瞭這兩瓣嘴唇的質地。是柔軟的,又很有彈性,像是久遠記憶中的草莓軟糖。
他突襲過去,在她唇上啄瞭一口:“答對瞭,加十分。”
庾晚音老臉一熱,裝作若無其事:“阿白一個人就行麼?”
夏侯澹又啄瞭一下:“扣十分,你要在我面前提多少次阿白?”
庾晚音:“……”
別撩瞭,再撩你的傷口就該裂瞭。
庾晚音翻瞭個身背對著他:“睡吧,明早之前盡量多睡,有利於傷口恢復。”
夏侯澹卻不肯閉嘴:“你不餓嗎?”
“我……睡眠不足沒食欲,我讓他們文火燉瞭粥,等夜裡醒瞭再去吃。”
“嗯。”
庾晚音在昏暗中睜開眼,望著床幔:“說起來,我有件事問你。”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夏侯澹的身體僵直瞭。
他沒有忘記,自己說過要對她坦白一件事。
當時他還以為那會是自己的遺言。
庾晚音:“你怎麼會知道珊依的匕首長什麼樣?”
夏侯澹:“……”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熟能生巧、全自動化地蹦出喉口:“調查過。當年給她收屍的宮人說的。”
“那……”
夏侯澹的指甲嵌入瞭掌心。
“那你在享殿裡認出圖爾之後,應該立即與他對質呀,說不定還能免去山上那場惡戰。”
似乎過瞭格外漫長的幾秒,夏侯澹接話瞭:“當時他殺紅瞭眼,對我的性命勢在必得,這種沒有物證的一面之詞,他聽不進去的。”
“但是後來——”
“後來他功虧一簣,內心不願接受落敗。我給瞭他新的復仇對象、新的人生目標,他自然願意相信瞭。”
靜夜中,夏侯澹涼涼的語聲裡帶瞭一絲嘲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可以把他餓醒。”
庾晚音嘆瞭口氣:“他殺瞭汪昭,我不願意同情他。但他跟珊依的故事也挺令人難過的。這世道,活著都是僥幸,能相守在一起更是奢求瞭。”
“我們不會的。”
庾晚音笑瞭笑,翻身回來勾住他的胳膊——本想熊抱的,卻顧忌著他那莫名的接觸恐懼癥,隻能循序漸進瞭。
夏侯澹這次沒有應激反應。或許是太虛弱瞭,折騰不動。但庾晚音總覺得自己享受到瞭特殊待遇,滿意瞭:“某種意義上,還得感謝這件事,否則我倆這彎子再繞下去,哪天一不小心死瞭,都沒來得及好好談一場戀愛。”
“戀愛……”夏侯澹無意識地重復。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罪過,我終究還是戀愛腦瞭。實在是見過生死無常,讓人突然有瞭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沖動。”
夏侯澹不吭聲瞭。
庾晚音得不到回應,有點尷尬,碰瞭碰他:“你沒有一點同感嗎?哦對瞭,你上山前好像立瞭個flag,是要告訴我什麼事?”
“……你不是還困著麼?先睡吧,改天再說。”
這日清晨天光熹微時,大夏的朝臣們已經頂著秋涼站在正殿外,等待早朝瞭。他們似乎比平時到得更早一些,卻無人開口寒暄。
沉默之中,一陣陰風吹過。
人群隱隱站成瞭兩撥,兩邊還都在偷眼打量對方。
看神態,太後黨是縮著脖子,人人自危;端王黨則是滿目戒備,如臨大敵。
當然也有個別例外。
比如木雲。
木雲在縮著脖子的同時滿目戒備。
他是端王安插在太後黨裡的臥底,此時承受的是雙份的焦慮。
從前天到昨天,全城戒嚴,宮裡更是封閉得風絲不透,無人進出。禁軍臨時換瞭新統領後,昨日在皇城內巡查瞭整整五遍,嚇得商戶早早收攤,百姓連出門都不敢。
就是頭豬都能嗅聞到變天的節奏。
木雲知道事情辦砸瞭——他把圖爾放去瞭山上,圖爾卻沒能幹脆利落地除去夏侯澹和太後。
從探子口中,他聽說邶山上運下來的死屍堆成瞭一座小山,又被連夜匆匆掩埋。侍衛、燕國人、端王增派的援手,幾乎無人生還。
那場不祥的暴雨中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皇帝和太後活下來瞭嗎?怎麼活下來的?
木雲不是沒有努力將功補過。昨天一整天,他裝作擔心太後的樣子,幾次三番托人放行,想進宮求見,卻都被攔下瞭。宮中對外宣稱,太後突發疾病,需要靜養。
不僅如此,皇帝自己也整整一日沒有露面。
木雲在端王面前絞盡腦汁分析:“多半是兩個人都受瞭重傷,性命垂危。殿下正可以趁此機會放手一搏,別讓他們中任何一方緩過這口氣啊!”
話音未落,探子報來瞭新消息:“宮裡照常在大殿上佈置瞭席位,說是陛下有旨,明日早朝時跟燕國使臣簽訂和談書。”
木雲:“……”
木雲腦中一片空白。
夏侯澹放出這消息,就仿佛在昭告天下一句話:贏的是朕。
皇帝若是無礙,為何不見人?
還有,哪裡來的燕國使臣?燕國人不是來行刺的嗎?不是死絕瞭嗎?夏侯澹打算從哪裡變出個使臣團?就算找人假扮,燕國不認,這盟約又有何用處?
與苦大仇深的胥堯不同,木雲是天生的謀士。他享受躲在暗處蜘蛛結網的過程,樂於欣賞獵物落網時還不明白發生瞭什麼事的驚愕與絕望。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這回的獵物竟是他自己。
夏侯泊當時笑瞭笑,有商有量地問他:“明天早朝,你說我該到場嗎?”
木雲頭皮發麻:“這,皇帝也許隻是在故佈疑陣,裝作無事,想拖住殿下。”
夏侯泊望著他:“萬一他真的無事呢?”
木雲:“……”
能從邶山全身而退,這瘋皇帝手上握著什麼深不可測的底牌嗎?
沒人能確定他現在的狀況。如果他傷情危重,端王大可以徐徐收網,送他殯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他真的沒事,那收拾完太後,他轉手就該對付端王瞭。
木雲額上滲出些冷汗:“殿下不必太過擔憂,皇帝這些年裝瘋賣傻,不得人心,就算暗中培養過勢力,在朝中也根基未穩。現在他名義上控制瞭禁軍,可禁軍內部各自為營,若是真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步……並沒有太大勝算。”
端王麾下養瞭許多精銳私兵,又與武將們交好,就算沒有實際兵權,登高一呼也應者雲集。戰鬥力上,皇帝確實比不過。
夏侯泊點瞭點頭:“所以如果夏侯澹有腦子,想對我下手就會速戰速決,殺我一個猝不及防——而最好的機會,或許就是明日早朝瞭。你說對不對?”
那雙淡定的眸子又朝他平平掃來,仿佛真的在征詢他的意見。
我完瞭,木雲心想。
以端王的縝密與多疑,自己辦砸瞭邶山之事,怕是已經被視為叛徒瞭。而叛徒的下場,他已經從胥堯身上見識過瞭。
事到如今,要怎麼做才能保命?
木雲在太後黨面前偽裝瞭多年結巴,頭一回真正地犯瞭口吃:“那、那殿上或、或許有詐……又或許沒有。”
他面紅耳赤,險些當場跪下求饒。
夏侯泊卻沒發作,也沒再為難他,甚至溫聲安慰瞭一句:“別太自責,你盡力瞭。”他自行拿定瞭註意,“局勢不明,我就先稱病不出吧。”
殿門外,大臣們很快發覺瞭端王缺席。
端王黨臉色都不好看。夏侯泊本人不來,氣勢上就輸瞭一截。
原以為幹倒太後就大功告成,沒想到這麼多年,竟讓皇帝在他們眼皮底下悶聲發大財瞭。
端王黨恨得牙癢,早已暗下決心,等下上朝要死死盯住皇帝的一舉一動,就像群狼盯緊衰老的首領,隻消對方露出一絲虛弱的跡象,便會一擁而上,咬斷他的脖子。
遠處傳來凈鞭三聲。
殿門大開。
夏侯澹閑庭信步似的走到龍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時沒什麼區別——百無聊賴。
直到俯視眾臣行禮時,他突然露出瞭一絲譏笑。仿佛被他們臉上的表情娛樂到瞭,無聲地放瞭個嘲諷。
眾臣:“。”
這笑容轉瞬即逝,他隨即憂心忡忡道:“母後突發疾病,朕實在寢食難安。唯有盡快定下盟約,消弭戰禍,才能將這喜事告於榻前,使她寬心。”
眾臣:“……”
你是怕她死得不夠快啊。
夏侯澹抬瞭抬手指,侍立於一旁的安賢開口唱道:“宣燕國使臣!”
燕國使臣緩步入殿。
木雲回頭一看,整個人都木瞭。
圖爾已經扯瞭絡腮胡,穿上瞭代表王子身份的華貴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帶風。他身後象征性地跟瞭一隊從者,是夏侯澹臨時找人假扮的,因為真從者都死絕瞭。
除去極少數知情者,大臣們一看他的裝束就瞳孔地震,竊竊私語聲四起:“那不會是……”
圖爾越過眾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禮:“燕國王子圖爾,見過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們瘋瞭。
圖爾頂著幾十道顫抖的目光,大馬金刀地坐到瞭和談席上。
負責簽盟書的禮部尚書也隨之上前,渾身僵硬,半晌才囁嚅道:“沒想到圖爾王子會白龍魚服,親自前來。”
圖爾偏過頭,隔著層層玉階與夏侯澹對視瞭一眼。
他此時是真正孤身一人,眾叛親離,身陷他國,四面楚歌。幸虧是個久經沙場的老狗,坐在那兒竟也穩如泰山,撐起瞭臺面:“實不相瞞,我是奉燕王之令前來,但先前隱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與夏國打過許多仗,卻從未真正踏上夏國的土地,看一看這裡的禮教與民風。”
夏侯澹和顏悅色道:“哦?那你此番觀察結果如何?”
圖爾:“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還我等清白。想來上行下效,主聖臣直,兩國的盟約定能長長久久。”
他睜眼說瞎話,滿堂臣子無一人敢嗆聲。
一方面是塵埃落定,再出頭也沒用瞭。另一方面,此時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還管得瞭燕國是戰是和。
他們隻從夏侯澹和圖爾的一唱一和中,聽出一句潛臺詞:贏的是朕。
禮部尚書麻木道:“燕王與圖爾王子有此誠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開始吧。”
安賢便舉起和談書,當堂朗誦瞭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載幹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隻能這樣坐著——他的胸前還纏著厚厚的紗佈,為防傷口重新開裂,緊緊地裹瞭一圈又一圈,讓他的上半身幾乎無法活動。
早上出發之前,庾晚音給他化瞭個裸妝,遮擋住瞭慘白的臉色。
然後她就匆匆離去瞭,要確認宮中的防衛、太後的情況、端王的異動。
庾晚音離開後,夏侯澹起身試著走瞭幾步路,問:“明顯麼?”
北舟:“太明顯瞭。你現在路都走不穩,而且這一開口,傻子都能聽出來你氣虛。聽叔的,還是再緩幾天……”
“緩不瞭瞭,夜長夢多。”
為瞭幫他爭取到一天的恢復時間,庾晚音幾乎在一夜間挑起瞭大梁。她像他預想中一樣勇敢,一樣果斷,可他沒有忘記,她也剛剛受瞭傷、殺瞭人、目睹瞭堪稱人間煉獄的慘狀。放到現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醫生。
可他給不瞭。
他能做的隻是不讓她的努力白費。
夏侯澹喚來蕭添采:“有沒有什麼猛藥,能在短時間內提神提氣那種?”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瞭多少血嗎?不靜養也就罷瞭,再用虎狼之方,你還要不要命瞭!”
夏侯澹隻望著蕭添采:“有,還是沒有?”
蕭添采猶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嬤嬤所言……”
夏侯澹:“呈上來。”
北舟直到他出門都沒理過他。
安賢:“……各守分土,無相侵犯,謹守盟約,福澤萬民。”
落針可聞的大殿上,雙方按照流程按下瞭官印。
盟約達成。圖爾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願兩國之間,從此不再有生靈塗炭,傢破人亡。”
就在這一刻,和談成功的消息飛出瞭皇宮,借著文書、密信、民間歌謠,以最快的速度傳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終傳入瞭燕國百姓耳中。
一個月後,燕王札欏瓦罕會勃然大怒,將圖爾打為叛國賊子。至於和談書,那是賊子圖爾冒充使臣團,與夏國私自簽訂,每一條盟約都置先祖的榮耀於不顧。他決然不認,還要割下圖爾的腦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著圖爾還未歸來,他會搶先圍剿一批圖爾的心腹。
餘下的圖爾擁躉會在沉默中爆發,斥責札欏瓦罕背信棄義,為君不仁,陷百姓於戰亂。他們迅速集結兵馬,要擁立圖爾為新的燕王。
兩個月後,圖爾會帶著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殺回燕國,與己方勢力裡應外合。混戰持續數月,最後以札欏瓦罕身死告終。
與此同時,圖爾會遵照約定,與大夏互通貿易。邊塞之地商賈雲集,漸漸有瞭物阜民安的繁華風貌。
即將隨著大批狐裘香料一道運入大夏的,還有一車車燕黍。
此時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過圖爾,望見瞭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見瞭客死他鄉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每一個都仰視著自己。他們在等待他開口。
他開口瞭:“朕年少時,尚未認清這個世界那會兒,做過一些扶危濟世的美夢。以為自己批批奏折、下下決策,就能讓這國祚綿延,每一塊田地都豐收,每一戶人傢都興旺。”
他迎著眾人的目光笑瞭笑:“後來那些年裡發生的事,諸位也都看見瞭。”
眾臣從未聽過他如此冷靜的聲音。
他們從字縫裡聽出字來:不演瞭,攤牌瞭。
這個開場白,是打算秋後算賬瞭啊!太後黨中那幾個熱衷於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經雙腿發軟,眼神飄向瞭四周門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覺到藥效在褪去,胸口那股暖流已經逐漸消失,四肢百骸重又變得僵冷乏力。腦袋裡熟悉的疼痛也回來瞭,拉著他的神智沉沉下墜。
他提瞭口氣:“有人說殺人安人,殺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但坐在這張龍椅上,每一個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間,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難都是朕的責任。還要用多少屍骨來安邦,多少殺孽來興國,朕不知曉,卻不可不知曉。這張龍椅於朕而言,便如荊棘做成。”
所有人都聽懵瞭。
夏侯澹:“朕本不該在此。但既然坐上來瞭,想是天地間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時發過的宏願,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從一個個太後黨臉上掃過,又坦然望向端王黨。有一瞬間,木雲與他的視線相撞,雙眸仿佛被火炙烤,倉促地躲開瞭。
這皇帝的眼神還跟從前一樣陰鷙,卻又有什麼變瞭。說這席話時,他眼中的孤絕之意倒似是金剛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這玄妙的一刻,有幾個敏感的臣子心中閃過一個天人感應般的念頭——
或許世上是有真龍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後一笑:“幸而有眾位愛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這段話裡隱約藏著句潛臺詞:既往不咎,此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天晚些時候,木雲混在一群同仁間,終於見到瞭太後。
他們幾乎不敢相認。
幾天前還正當盛年、雍容華貴的女人,此時眼歪口斜地倚在榻上,見到木雲,整張臉都漲紫瞭,口齒不清地喊瞭起來,依稀是個“死”字。
木雲哭喪著臉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該、該、該死!臣沒、沒料到那圖爾如、如此狡猾,竟與端王狼、狼狽為奸,躲、躲開瞭追捕……”
太後哪會讓他自扇幾個巴掌就混過去,恨得雙目暴突,還在嚷嚷著“死”。
跪瞭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裝聽不懂,喃喃地勸她聖體要緊,寬心息怒。
就連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宮女都一臉木然地立在一邊。
大宮女見到太後“中風”後口涎橫流的模樣,就知道大勢已去。
說來也巧,多年之前,那個威嚴的老太後就是中風後沒過多久就離世瞭。再往前,夏侯澹的生母慈貞皇後也是這樣早逝的。
這一次與那幾次的中風,因由是否一樣,大宮女不敢細想,也沒心思再猜。
她此時隻想著太後一倒,自己要做什麼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太後扯著嗓子嚷嚷瞭半天,最後帶上瞭哭腔,喊的內容也變瞭,似乎是“救命”。空氣中泛起一股異味,她失禁瞭。
幾個臣子擠出幾句寬慰之言,勸她好生將養,便逃也似地倉皇告退。
走出宮門,幾人面面相覷,表情都是苦不堪言。
有人壓低聲音,暗含希望道:“聽陛下今日早朝說的話,似乎沒有清算的意思。他還有端王這麼個勁敵,想在朝中站穩腳跟,便需要培養自己的勢力……”
“你的意思是,他會拉攏我們?”
木雲半邊臉還高高腫著,聞言在心中冷笑一聲,擺出一臉誇張的畏懼表情:“趕、趕緊辭官吧。皇帝連、連弒母都不怕!”
另一個臣子愣瞭愣:“你說的也對,那一位遠非仁主,現在不清算是因為我們還有用,等他滅瞭端王之後呢?與其等他兔死狗烹,不如趁早告老辭官,才是真的保命之道啊。”
於是眾人各存心思,分道揚鑣。至於有幾人跑路、幾人找夏侯澹投誠,便隻有天知道。
木雲不知道自己這番表現有沒有被端王的探子查到。他希望探子能如實匯報給端王,好讓自己洗清叛徒的嫌疑。
事情發展似乎如他所願,端王重新召見瞭他,還透露給他一條新情報:“我派人上邶山查看過瞭。享殿裡留下瞭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皇帝能逃出生天,應該是留瞭一手。”
木雲忙不迭出主意:“既然如此,不宜正面交戰,隻能攻其不備,讓他來不及反擊。殿下還記得先前商量過的那個計劃麼?”
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記得,但還在猶豫。
木雲:“殿下,此事宜早不宜遲,萬萬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為瞭名正言順,籌謀瞭這麼多年,想要借圖爾之刀殺人卻又失敗,現在已經被逼到瞭不得不親自動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奪權,也落瞭個千古罪名。
木雲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當然,咱們必須師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間散播流言,說那場雷雨是因為皇帝弒母,蒼天降下警示。過些時日再照那個計劃行動,正好還有個呼應,百姓隻會覺得暴君死有餘辜。”
良久,夏侯泊輕輕點瞭點頭。
滿朝文武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被他們視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屍。
蕭添采開的猛藥隻夠他撐到下朝,藥性一消就被打回瞭解放前。
這一天冷得出奇,連日秋雨過後,寒風從北方帶來瞭入冬的氣息。北舟忙進忙出,指揮著宮人燒起地龍、更換羅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餘人退下,他又自顧自地整頓起瞭暗衛。
夏侯澹陷在被窩裡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給點水。”
“啪”的一聲,北舟冷著臉將一杯熱水擱到床邊,動作過大,還濺出瞭幾滴。
夏侯澹:“……”
庾晚音對外還得做戲做全套,表現得對情況一無所知。
出門之後,她被其他驚恐的嬪妃拉到一起,竊竊私語八卦瞭一番。又跟著她們到太後的寢殿外兜瞭一圈,請安未遂;到皇帝的寢殿外探頭探腦,被侍衛勸退。
一整套過場走完,她已經冷到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瞭,搓著手念出最後一句臺詞:“看來是打探不出什麼消息瞭,咱們先散瞭吧。”
結果被一個小美人挽住瞭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至多今夜就該聽到瞭。”
庾晚音:“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又有人挽住她另一邊胳膊,悄聲道:“姐姐,太後病倒,現在沒人送避子湯瞭,正好加把勁兒留個龍種呀。”
“對對,我前日學瞭個時興的牡丹妝,可以為姐姐化上。”
“說什麼呢,庾妃妹妹容顏極盛,再去濃妝艷抹反而折損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謝妃處心積慮塗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個笑話一般?倒是我這薔薇露不錯,妹妹你聞……”
庾晚音:“……”
她想起來瞭,邶山之變發生前,這邊的宮鬥戲碼應該是剛演到自己復寵。
呼風喚雨的太後倒瞭,不僅前朝在地震,連帶著後宮也得抖三抖。
於是庾晚音搖身一變,成瞭重點巴結對象。
挽著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後黨,自己從前又依附於淑妃,跟著踩過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勢,吹枕邊風報復自己,甚而累及娘傢。所以忙不迭過來示好。
卻也有頭鐵的,覺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陰陽怪氣地勸瞭句:“那聖心一向易變,依我看,妹妹還是悠著點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來瞭,這原本似乎是一篇宮鬥文。
可她到現在也沒記全她們的名字。
禍國妖妃庾晚音面對著神態各異的眾人,醞釀瞭半天,憋出一句:“我覺得吧,這宮裡歷來比相貌、比傢世,氛圍不太友好。”
眾妃:“?”
庾晚音:“而且古來後宮平均壽命太短瞭,這種局面對大傢都不利啊。我倒有個提案,以後可以引進一下乒乓什麼的,把競技精神發揮在有意義的地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提高身體素質,關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著她的小美人問:“乒乓是什麼?”
等眾人散去,庾晚音又從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剛一探頭就被撲面而來的暖意撞得一激靈。
地龍燒得內室溫暖如春,頭頂傳來夏侯澹低低的說話聲:“……太醫不行的話你頂上,最好讓太後撐滿一個月。”
蕭添采:“臣盡力而為。”
謝永兒的聲音響起:“我能問問為什麼嗎?”她語帶恨意,還記著太後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
太後黨這兩天遞上來的折子能把禦書房淹瞭,討饒投誠的、告老辭官的、趁機告狀鏟除異己的,堪稱群魔亂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細細地讀瞭,還預定瞭分批召見他們。
現在回頭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當時沒殺太後,還有另一層目的:留一個緩沖期,將太後的勢力平穩接手過來。
有端王這個大敵當前,己方勢單力薄,當務之急是在短時間內壯大隊伍。而此時最容易拉攏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將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敗如山倒的太後黨。
此時妄動他們,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平白給端王作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肅清朝野,隻能留到日後徐徐圖之。
庾晚音雖然沒有親自跟那些臣子打過交道,但看過文中的描寫。那群人對著夏侯澹連哄帶騙、陽奉陰違,對外卻又打著皇帝的名號層層剝削、中飽私囊,種種陰招從未收斂過。僅僅作為旁觀者,她都恨不得快進到秋後算賬。
但夏侯澹忍下來瞭。
無論是在邶山上命懸一線之際,還是現在聲威大震之時,他做出的所有選擇,仔細一想竟然都是最優解。
論心性,論眼界,都可以算是個優秀的帝王瞭。
——或許優秀得有點過頭瞭。
誰能相信這隻是個剛穿來一年的演員?
謝永兒沉默瞭一陣,後知後覺地品出瞭其中門道,嘀咕瞭一句:“狠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夏侯澹:“太後黨裡哪幾個是端王的臥底?”
謝永兒:“……”
夏侯澹:“別猶豫瞭,回頭列個清單,老實交上來。你已經跟我們一條繩瞭,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麼情報都主動點。”
謝永兒忍氣吞聲:“知道瞭。”
蕭添采跟在謝永兒身後告退,走到無人處,腳步漸漸慢瞭下來,盯著謝永兒的背影。
“娘娘。”
謝永兒回頭。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瞭半天:“你不是說,被陛下的真情打動?”
夏侯澹剛才的表現,就差把“工具人”的標簽釘她腦門上瞭。
謝永兒望著蕭添采那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聲:“哪有那麼多人間真情。我隻是臨陣倒戈,以圖茍且偷生,活到他們決出勝負罷瞭。”
這話說完,她自己聽著都慘淡到難堪的地步。蕭添采愣在原地,明顯不知該如何反應瞭。
謝永兒撿起碎瞭一地的尊嚴,吸瞭口氣:“走瞭。”
身後追來一句:“等他們決出勝負……然後呢?”
謝永兒聽出瞭他語聲中暗藏的期待。
然而她這會兒已經意氣不再,也沒心思與任何男人周旋瞭。她聳瞭聳肩:“大概是想辦法逃出去吧。”
蕭添采不吭聲瞭。
謝永兒茫然抬頭,望瞭望被殿簷切割出形狀的天空:“你說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擁有這個天下,卻連這天下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呢。”
內室。
庾晚音從床底下爬瞭出來:“小會開完瞭?”
“開完瞭。”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個人都活瞭過來。她坐到床沿喝瞭口茶,皺眉望著夏侯澹:“是我的錯覺嗎,你的臉色怎麼比早上更差瞭?”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墻站著的北舟突然冷哼瞭一聲。
夏侯澹飛快地瞥瞭北舟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別告訴她我吃藥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瞭一聲,走瞭。
庾晚音:“?”
夏侯澹:“沒事,隻是傷口愈合比較慢。羌國的毒太厲害,能活下來都是奇跡瞭。”
庾晚音瞇眼打量著他,拖長瞭聲音:“澹總,你怎麼總有事瞞著我?”
這句話有沒有一語雙關,隻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瞭笑:“哪有。”
不知不覺,庾晚音發現自己已經能從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許多門道來。
昨日他剛從鬼門關回來,精神狀態卻出奇地平和。但現在,他那雙濃墨繪就的眼瞳又晦暗瞭下去,似乎在無聲地忍耐著什麼。
庾晚音:“你頭又疼瞭?”
夏侯澹:“……”
夏侯澹:“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中多。”
庾晚音沒能等到預想中的反應。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裝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釣魚失敗,隻得放棄這個話題:“躺下,給你揉一揉。”
其實按摩並不能緩解他的頭痛。但他喜歡這個提議,欣然將腦袋湊瞭過去。庾晚音搓熱掌指,熟練地按上他的太陽穴:“閉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風聲呼嘯,襯得室內愈發靜謐。
不知過瞭多久,夏侯澹輕聲開口:“你還好嗎?”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閉著眼,似乎在斟酌措辭,“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就算完成瞭任務,也會被端王滅口。所以,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錯。”
庾晚音的動作慢瞭下來。
她有點啼笑皆非:“你在給我做心理疏導?”
夏侯澹睜眼望著她,那眼神說不出是什麼意思。
“咱明明經歷瞭一樣的事啊,要疏導也該互相疏導。”她輕輕拍瞭拍他的額頭,“也不是你的錯。”
夏侯澹仍舊不錯眼地盯著她,久到庾晚音開始覺得莫名。
她摸瞭摸自己的臉:“有東西?”
“沒有。”夏侯澹終於移開瞭目光,“身上有點香。”
“香?”庾晚音低頭嗅瞭嗅,笑瞭,“你那些好妃子給我灑的薔薇露。”
“為什麼要給你灑?”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勁兒留個龍種”,老臉一熱:“不為什麼。”
“說啊。”
“頭不疼瞭?那我先走瞭。”
夏侯澹連忙扯住她的裙擺:“別別別,我不問瞭……”
暗衛捧著密信趕到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重傷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遊戲。
暗衛腳下一頓,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卻瞥見瞭人影:“何事?”
庾晚音連忙站直瞭。
暗衛:“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阿白?”
暗衛呈上信件,詫異地看瞭庾晚音一眼,見她毫無回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沒趕她,不禁腹誹。他專門負責為夏侯澹傳信,每次時隔月餘回宮一趟,都發現這妃子的地位又有顯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瞭心竅?
夏侯澹已經拆開瞭信封,抽出信紙掃瞭一眼。
暗衛聽見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釋:“我讓阿白派人去幫圖爾,他回信說照辦瞭。”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這就是你給阿白的任務?你許諾給圖爾的援軍,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剛出師麼,他是怎麼號召到那麼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語焉不詳:“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阿白還挺厲害。”
夏侯澹抿瞭抿嘴,沒接茬,又將信封開口朝下抖瞭抖。裡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幾枚藥丸,接著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東西。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羽毛。
這明顯不是送給皇帝的。
夏侯澹的嘴角沉瞭下去:“雲雀。”
他將簪子遞給庾晚音:“給你的,他說你生日快到瞭,這是賀禮。”
暗衛的眼神都直瞭。這麼刺激的場面真的是他能看的嗎?當著皇帝的面,給他的女人送禮?
暗衛心驚膽戰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哭笑不得:“他可真不怕死。”
不是啊這位妃子,你怎麼還有閑心管人傢怕不怕死,你自己不怕死嗎?
庾晚音將簪子拿在手裡掂瞭掂,見夏侯澹一臉“你敢簪上我就殺瞭阿白”的表情,忙擱到一邊,勸道:“莫生氣,他對我沒那個意思,江湖人不懂規矩,拿我當朋友呢……”
夏侯澹陰沉道:“一共隻相處過幾天,這就交上朋友瞭。”
庾晚音聞著醋味兒居然樂瞭,心想你當初還裝什麼大氣,可算裝不下去瞭。
暗衛窺見她嘴邊的笑意,心梗都要發作。
庾晚音俯下身去湊到夏侯澹耳邊:“陛下。”
夏侯澹被她吹得耳朵發癢,將頭偏到一邊。庾晚音跟個千年狐貍精似的,窮追不舍纏著他,幽幽道:“陛下……他隻是我的妹妹。”
夏侯澹:“……”
暗衛:“?”
你剛才說什麼?
庾晚音魔音貫耳:“他說紫色很有韻味。”
夏侯澹:“…………”
夏侯澹:“噗。”
暗衛麻木地心想:這或許就是下蠱吧。
夏侯澹躺屍瞭一天,字面意義上地回瞭點血,第二天終於能勉強起床,立即人模狗樣地出去跟太後黨打機鋒瞭。
庾晚音睡瞭個久違的懶覺,起床後熟能生巧地換瞭男裝,帶著暗衛低調出宮,確認無人盯梢後,默默出瞭城門。
都城郊外的墓地上,新增瞭一座石碑。
碑前的土坑還未填上,旁邊停著一隻空蕩蕩的棺槨。
庾晚音下車時,眼前已有數人等候:李雲錫、楊鐸捷、爾嵐,還有一對素未謀面的老夫婦。
寒風比昨日更凜冽,吹得眾人袍袖飄蕩。那對老夫婦身形佝僂,互相攙扶著,望向眾人的雙目浮腫無神,似乎雖然張著眼,卻並未註意到身處何處。直到庾晚音上前,那老婦人才略微抬起頭來,囁嚅道:“諸位……都是我兒的同僚麼?”
為避開端王的眼線,所有人出城前都喬裝打扮過,也不能自報真名。就連這座碑上刻的,都隻是汪昭入朝時用的化名。
楊鐸捷上前道:“伯父伯母,我們都是汪兄至交好友,來送他一程。”
其實要說好友,也算不上。
汪昭這人像個小老頭兒,平時說話字斟句酌,沉穩到瞭沉悶的地步,沒見他與誰交過心。何況他入朝不久後,就隻身遠赴燕國瞭。
老夫婦聞言卻很欣慰:“好,好,至少有這麼多朋友送他。”
老夫婦顫顫巍巍打開隨身包袱,將一疊衣物放入棺槨,擺成人形。
侍衛開始填土的時候,庾晚音鼻尖一涼,抬頭望去。天空中飄下瞭今年的第一場雪。
李雲錫今早咬牙掏錢買瞭壺好酒,此時取出來斟滿瞭一杯,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裡兮傷春心。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哀江南……”
老夫婦在他沙啞而蒼涼的吟唱中悲號起來。
庾晚音站在一旁默默聽著,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自己用大白嗓哼小曲兒,被汪昭聽見瞭。汪昭當時糾結瞭半天,點評瞭一句:“娘娘唱出瞭民生多艱。”
那就是他們唯一的交集瞭。
汪昭是怎樣的人、生平抱負是什麼、有沒有過心上人、臨死前望著夏國的方向想些什麼,她一概不知。
隻知道天涯路遠,青塚無名。
李雲錫唱完,將杯中酒傾灑到塚前,道:“汪兄,霄漢為帳,山川為堂,日月為炬,草木為梁,你已回傢瞭。”
餘人也接過酒壺,依次相酬。
李雲錫最後又倒瞭一杯:“這是岑兄托我敬你的。”
庾晚音將地方留給老夫婦哀悼,示意幾個臣子走到一邊。
她低聲問:“岑堇天怎麼瞭?”
李雲錫:“不太好。”
他嘆瞭口氣:“昨日聽說燕黍有著落瞭,他還很高興,約瞭今天來送汪兄的。今天卻起不瞭身瞭。”
庾晚音回宮時,夏侯澹已經見完瞭兩撥人,還帶回一條新聞:“庾少卿在想方設法給你遞話。”
庾晚音神思不屬:“庾少卿是誰?”
“……你爹。”
“啊。差點忘瞭。”
“估計是在端王手下混得不好,看我這裡有戲,想抱你的大腿求個新出路。這人在原作裡就是個路人甲吧?要不然給他個……”夏侯澹語聲一頓。
庾晚音望向他。
夏侯澹:“你哭過?”
“沒有。”庾晚音的眼眶確實是幹燥的。她忘瞭自己多久沒哭過瞭。
她說瞭岑堇天的事。
夏侯澹提醒道:“他原本就是要病死的。”
“但原作裡他至少活到瞭夏天,旱災來瞭才死。”
“那是因為他以為能看見豐收,吊著一口氣呢。現在他知道有旱災,也知道百姓能挺過旱災,不就沒掛念瞭。”夏侯澹語聲平靜,“對他來說是HE瞭。”
庾晚音有些氣悶。
她想說這怎麼能算HE呢,他們當初明明許諾,要讓岑堇天活著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然而在用這句話換取他的效忠時,他們就心知肚明,時間多半是來不及的,這願景註定隻能是個願景。
但她還沒出口,夏侯澹卻像是預料到瞭她的臺詞,用一種教導孩子般的口氣說:“晚音,千萬不能忘瞭他們是紙片人。忘記這一點,你會被壓垮的。”
那蒼涼的歌聲和悲號還縈繞在耳際時,“紙片人”這個詞就顯得格外刺耳瞭。
庾晚音脫口而出:“你在邶山上聽見汪昭的死訊時,不是這個反應啊。”
夏侯澹的眼神有剎那的沉寂:“所以我也得提醒自己。”
庾晚音啞口無言。
夏侯澹似乎認為話題自動結束瞭:“最近外頭很危險,不要再出宮瞭。想探望岑堇天,可以派人去。哦對瞭,要召你爹進宮來見嗎?”
“不見。”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不見他,他就永遠是個紙片人。”
夏侯澹:“……”
夏侯澹忽然記起,自己曾經向她保證過,她永遠都不需要改變。
是他食言瞭。
他不想看她痛苦,所以試圖剝奪她感知痛苦的權利。
過瞭好幾秒,夏侯澹輕聲問:“晚上吃小火鍋嗎?”
“……啊?”
夏侯澹笑瞭笑:“你不是一直想湊齊三個人,吃小火鍋、打鬥地主嗎?現在有謝永兒瞭,我把北叔也拉來,咱們可以教他打牌。”
庾晚音強迫自己從情緒中走出來:“你傷口還沒好呢,不能吃辣吧?”
“可以做鴛鴦鍋。”夏侯澹對小火鍋有種她不能理解的執念。
天黑得很快,宮燈黯淡的暖光照出紛紛揚揚的白雪。
庾晚音去偏殿找謝永兒瞭。為防端王滅口,謝永兒現在對外稱病不出,其實一直獨自躲在夏侯澹的偏殿裡,整日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夏侯澹跟著走到庭中,揮退瞭撐傘的宮人,轉頭望向北舟所在的房門,腳步卻遲遲沒動。
不知過瞭多久,他拂去肩上的落雪,上前敲瞭敲門:“叔,吃火鍋嗎?”
門開瞭,北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當朝暴君低眉順眼:“別生氣瞭,當時吃藥也是別無他法。”
北舟無聲地嘆瞭口氣。
夏侯澹:“……叔。”
頭頂一重,北舟在他腦袋上按瞭一下:“我說過,你是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叔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費盡力氣護你周全,可不是為瞭什麼傢國天下。你再為這勞什子皇位多折一次壽,叔就把你綁著帶走,丟去天涯海角度過餘生,聽懂瞭嗎?走吧。”
北舟沒等他回答,自行走瞭。
夏侯澹還低著頭站在門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