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添采要留下煎藥,庾晚音卻怕夏侯澹著急,便將他留在岑堇天處,自己先回宮瞭。
——也幸好她如此決定。
馬車行到半路,窗外傳來暗衛的聲音:“娘娘,後頭有人尾隨上來瞭。”
“是陛下派的人麼?”這是庾晚音第一反應。
暗衛:“不是。來者不善,咱們得快點回去。”
馬車驟然提速,疾馳一陣,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個人向前撲去,撞上瞭車廂木壁。
窗外傳來紛亂打鬥聲,暗衛低叱道:“刺客!”
馬嘶聲。來人在混戰中砍斷瞭車靷,受驚的馬匹絕塵而去,將庾晚音的馬車留在瞭包圍圈中。
車廂一陣搖晃,庾晚音勉強穩住身形,摸瞭摸藏在袖中的槍,抬手將車簾掀開一角朝外窺探。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街上的百姓早就逃瞭個幹凈。來者有十餘人,蓬頭垢面似是地痞,然而與訓練有素的暗衛纏鬥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風,還堵住瞭她所有逃跑的路徑。
是沖著她來的。
她失算瞭,帶的人手也遠遠不夠,沒想到對方會囂張到明目張膽當街殺人。
自己如果死在這裡,夏侯澹會是什麼反應?
暗衛寡不敵眾,一時不妨,讓人越過防衛竄上瞭馬車。來人砍倒車夫,“唰”地撕扯下簾佈,縱身躍上車廂,瞧見庾晚音,舉刀便朝她砍來!
庾晚音腦中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將手縮入袖中握住瞭槍——
對方的身形似乎凝滯瞭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轉,目光隨著她的手部移動——
庾晚音已經抽出槍來,對準瞭他的腦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詭異地頓住瞭。
不對。
她這一頓,對方竟也隨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橫於胸前,那是個下意識的防衛動作。
不對!
這個念頭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體反應卻比腦子更快,像是從數次死裡逃生中練就瞭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繃緊,硬生生止住瞭扣動扳機的動作。
下一秒,破空之聲傳來,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頭。
庾晚音的槍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雙目暴突地瞪著她,搖晃一下,倒瞭下去。
他這一倒,車廂門口再無遮擋。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瞭車外站著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長發半束,玉樹臨風地立在街上,手中穩穩握著一張雕弓。顯然剛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瞭車廂裡的人。
她作男裝打扮,兩手空空,嚇得面色慘白。
四目相對,隻一個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經透過這層偽裝識出瞭她——或者不如說,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車裡是她。
夏侯泊聲音安定:“何方狂徒目無王法,竟敢當街傷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來,將車上那屍身也拖下去,莫讓這位公子受驚。”
他的手下領命助戰,幫著庾晚音的暗衛,三下五除二解決瞭那群“狂徒”。接著走到車前拖走瞭屍體,又恭恭敬敬將庾晚音扶瞭下來。
庾晚音:“……多謝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識,笑道:“你認得本王?俗話說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馬車壞瞭,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讓本王載你一程。”
哦,原來如此。
庾晚音腦中那個閃電般冒出的念頭,到此時終於轉完瞭。
方才那個刺客的表現,似是一早料定瞭她藏有武器,而且還對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麼可能知道她有槍?她的子彈在這世上留下的僅有的痕跡,是在邶山上,而當時她明明喬裝打扮瞭……
——邶山。
誰會去費心調查邶山上的痕跡?就算看見彈孔,常人頂多懷疑到夏侯澹頭上,誰會想到那痕跡可能與她一介宮妃有關?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對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瞭指自己的馬車:“公子,請。”
這是一出自導自演的大戲。殺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們顯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則也不用繞這麼大彎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瞭。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整一出戲都是為瞭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帶沒帶武器、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試探她,也是試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為止,他沒能試出來。
庾晚音笑瞭笑:“那就有勞殿下瞭。”
她飛快地與暗衛交換瞭一個眼神,用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妄動,便從容登上瞭端王的車。
馬車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問:“公子傢在何處?”
“殿下說笑瞭。”庾晚音直接攤牌,“請送晚音回宮吧。”
夏侯泊便也不裝瞭:“晚音沒受傷真是萬幸,還好我恰巧在附近,聽見動靜及時趕到。”他關切地看著她,“最近城裡亂得很,你怎會在這時跑出宮來?”
庾晚音:“……有個臣子生瞭病,正巧我傢中有個未出閣的幼妹心系於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為由,對陛下說想要出宮。他最近不知為何對我甚好,便答應瞭。”
隱瞞是沒有用的,對方能跟蹤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過何處。她隻能在言語間將岑堇天說得輕描淡寫。
夏侯泊捕捉到瞭關鍵詞:“你對他這麼說……其實卻不然麼?”
從剛才開始,庾晚音心裡一直有個疑點: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殺瞭她,再從她的屍身尋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卻寧願背刺幾個手下,也沒動她。
剛才那一幕發生在大街上,還拖瞭這麼久時間,夏侯澹肯定已經聽說瞭,說不定已經派人追來。這輛馬車如此顯眼,想悄然將她綁去別處也不太可能。這麼說來,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將她毫發無損送回宮中麼?
為什麼?
庾晚音若是不瞭解夏侯泊的本性,對著他溫情脈脈的眼神,很難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個什麼老狗比瞭。
首先排除他對自己動瞭真心的選項。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隻要出瞭寢殿大門,就一直持之以恒地演著追妻火葬場的戲碼,夏侯澹多有忍讓,而她若即若離。也就是說在普通宮人眼裡,他們的關系並沒有那麼密切。
寢殿內部不知經過瞭多少輪血洗,剩下的都是不會泄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幫瞭夏侯澹多少,還會多此一舉來試探嗎?
所以,他不知道。他說不定甚至還沒放棄拉攏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緩緩露出憂愁的神色:“其實,我隻是在宮裡待不下去瞭,想出來勘察路線,準備日後找機會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麼?”
庾晚音苦笑:“他喜歡的是我,還是我那時靈時不靈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們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對良人已經沒瞭念想,隻想跳出這處龍潭虎穴,安度餘生罷瞭。”
夏侯泊詫異地望著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我與他並不相同。晚音,你這麼害怕,為什麼從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個錯誤選項蠢蠢欲動地冒出一個頭,被她再度重重劃去。
這演技,擱現代也能拿個影帝瞭。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對戲的話誰會贏。
夏侯澹……夏侯澹現在在做什麼?他會不會沉不住氣,派人攔下端王的馬車?如今局勢危如累卵,任何一顆火星都可能提前點燃戰火,而他們還沒做好佈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瞭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穩住夏侯泊。
她閉瞭閉眼,在影帝面前兢兢業業地祭出瞭畢生演技,愁腸百轉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過謝妃。”
也不知演得怎麼樣,有沒有表現出那種對洶湧暗流一無所知、滿腦子隻有戀愛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瞭:“晚音沒有用天眼看到麼?”
庾晚音:“看到什麼?”
她等著對方說“謝永兒背叛瞭我”,卻聽到瞭一句預想之外的臺詞:“看到我的未來。”
庾晚音:“?”
“謝永兒曾說,她預見我挽狂瀾於既倒,開創盛世,功標青史。”夏侯泊直視著她的眼睛,“她說的是真話麼?”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聲。
死亡二選一。
她若說“是”,等於給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氣,還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疑——明知道對方會贏,為何遲遲不投奔他?
她若說“不是”或者“沒看見”,夏侯泊信不信另說,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這輛車都是個問題。
夏侯泊:“嗯?”
庾晚音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以前確實沒有預見,隻是私心向著殿下,所以才會用密信為殿下出謀劃策。近日,我倒是夢到瞭殿下受萬民朝拜的畫面。但在那個畫面中,殿下身旁之人並不是我。”
“哦?不是你,難道是謝永兒?”夏侯泊似乎覺得無稽。
說謝永兒就更不對瞭,他現在已經視謝永兒為叛徒,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謊言。庾晚音心中為謝永兒覺得可悲,面上卻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謝妃。那女子長得有些像謝妃,卻更年輕。又有些像小眉,卻更端莊貌美。殿下註視那女子的眼神,是我從未肖想過的。”
這話一出口,夏侯泊不出聲瞭。
庾晚音自己回味瞭一下,驚覺自己竟然歪打正著交瞭滿分答卷。這個答案直接堵死瞭夏侯泊的所有下文,還合理解釋瞭她先前的所作所為。
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為預見到瞭皇帝會倒。
為何明明喜歡端王,卻遲遲不找他尋求庇護?因為他的未來裡沒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麼?她會幫助皇帝麼?當然不會,她隻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一個可憐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著她,饒有興味地笑瞭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賊心虛:“是實話。”
“實話麼?那隻能說明你夢錯瞭。”夏侯泊神色淡淡,顯出幾分倨傲,“我今生不會與哪個女子並肩。真要有一個,也隻能是你。”
庾晚音:“?”
那陰魂不散的錯誤選項第三次冒頭。
不會吧不會吧,這孫子不會真走心瞭吧?
此事跟他的畫風格格不入,但細想之下,卻並非無跡可循。在《惡魔寵妃》裡,他作為男主跟謝永兒愛恨糾纏那麼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樣子。在《東風夜放》裡,他又對庾晚音一見鐘情,愛得跟真的似的。
難道這人的角色設定裡還真有“情種”這一項?但若真有情,又怎會對謝永兒如此殘忍?
庾晚音內心左右互搏的關頭,夏侯泊忽然執起瞭她的手。
庾晚音觸電般掙瞭一下,他的五指卻驟然縮緊,習武之人的手如鐵鉗一般,讓她再無法移動分毫。
庾晚音嘶瞭口涼氣:“殿下!”
“你在發抖。”夏侯泊朝她欺近過來,聲音溫柔,“晚音,不要這樣怕我。”
“我……”庾晚音拼命穩住呼吸,“晚音隻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點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論品貌,我不及夢中那女子;論才情,我不及謝妃;至於天眼,殿下自己不也開瞭麼,何況謝妃也……”
馬車行到哪裡瞭?按這個速度,該接近皇宮瞭吧?她袖中的槍會掉出來麼?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殺他麼?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封住瞭她的話語:“你是最好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後縮:“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窮追不舍,越來越近,與她發絲相纏:“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間陷入瞭徹底的茫然。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怎麼突然跟不上瞭?
她的迷惘從未如此貨真價實,夏侯泊卻低低笑瞭起來:“別裝瞭。我一直等著你,從很久很久以前……”
更準確地說,是從多年前的那個深夜,醜時。
夏侯泊靜靜隱身於樹叢陰影中,聽著不遠處的小宮女顫抖的聲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裡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瞭挖……”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時他是個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隻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後害死瞭自己的母親,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會去禦書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為喜怒無常的小太子點名要一個伴兒。
換作尋常庶子,或許會忘記尊嚴,搖尾乞憐,隻求對方放過自己。
但夏侯泊生來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著如何殺瞭夏侯澹。
有意觀察之下,他逐漸發現這個小太子舉止怪異,有時會如同被什麼附體瞭一般,認不出這世上的尋常物件,卻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話。但此人反應很快,剛露出一點馬腳,又會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
夏侯泊開始跟蹤小太子,發現他每天都會去一叢鐵線蓮旁邊徘徊探看。
太子走後,夏侯泊掘開泥土,挖出瞭一張字條。
小宮女:“那字條的字形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靜夜中,夏侯泊聽見小太子語帶絕望:“別演瞭,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
什麼同類?
夏侯泊沉思著,不遠處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我在這個世界隻有你瞭。……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從樹葉縫隙中安靜地望出去,看著那小宮女猛烈掙紮,逐漸力竭,最後一動不動。
即使在成年出宮建府後,夏侯泊也從未忘記那夜的神秘對話。
皇帝身上藏著巨大的秘密。但若說他天賦異稟,卻又看不出來。他這些年始終如同困獸,被太後當作傀儡任意擺佈,還被折磨得越來越瘋。
夏侯泊推斷,他一直在找一個關鍵的“同類”。而一旦找到那個同類,皇帝會幹出些什麼事呢?
夏侯泊閑時想起這個問題,會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隻是腦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宮宴上,發現夏侯澹身邊多瞭一個寵妃,艷若桃李,顧盼生輝。
庾傢小姐入宮之前,他見過,逗弄過,轉頭就忘瞭。
但宮宴上那個目光銳利的女人,莫名讓他覺得陌生。就像是脫胎換骨,又像……被什麼附體瞭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種感覺,她跟夏侯澹,確實是同類。
有那麼一時半刻,夏侯泊感受到瞭消沉。他自幼多智,幾經磋磨而愈戰愈勇,始終堅信自己終將站上頂端,坐擁萬裡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現就像一個不祥的信號,他尚未破解其意,卻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著謝永兒接近瞭他,堅定不移地告訴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選之子,問鼎天下隻是遲早的事。
夏侯泊對這個預言很滿意,因為他本就是這樣想的。
但聽著她的話,他腦中浮現出瞭一個猜想。間接找到一些證據後,他私下約見瞭庾晚音,拿話詐她:“你究竟是誰?陛下、謝永兒又是誰?”
庾晚音的反應證實瞭他的猜想:他們三個還真是同類。
從那之後,他心中就多瞭一個結。
同是開瞭天眼的人,謝永兒對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卻遲遲沒有離開皇帝。這兩個女人看似旗鼓相當,但夏侯泊沒有忘記,皇帝一開始選擇的是庾晚音。
從七歲那年被宮人拽著耳朵罵“命賤”開始,任何廉價的次品都隻會讓他作嘔。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纖纖細頸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幾乎能瞧見血管跳動。她咬緊瞭牙關,就像先前數次見面時一樣,眼中滿是恐懼和防備。
“晚音,”夏侯泊用耳語的音量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站到我的身邊來,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凍僵瞭般紋絲不動。
夏侯泊低下頭,在她的頸項上輕啄瞭一記:“如何?”
下一秒,馬車停瞭下來。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數十名禁軍堵瞭。但他們並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輕嘲道:“陛下來討人瞭。”
庾晚音:“……我被當街突襲,他派人來也是情理之中。”她瞥瞭一眼他抓著自己的手,用上瞭息事寧人的語氣,“殿下,今日的對話,我下車後便會忘記,不會與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卻故作不知,仍舊不松手:“哦?這麼說來,是不考慮我瞭?”
車外,遠處有人朗聲道:“見過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瞭庾妃娘娘?”似是禁軍的聲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車。
庾晚音楚楚可憐地望著他:“晚音身如飄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會不感動?但眼下禁軍在外,實在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殿下若是不嫌棄,回頭咱們繼續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松開瞭手指,溫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當先下車,又回身撩開車簾,彬彬有禮地將她請下,對那領頭的禁軍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過,倒是有驚無險。”對方也不撕破臉,說瞭一番場面話,便帶著庾晚音回宮瞭。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湮沒於黑暗,目光漸漸冷瞭下來。
他的手下湊過去低聲匯報:“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來瞭。”
夏侯泊:“他看到什麼瞭嗎?”
手下:“庾妃袖中藏有機關,前所未見,觀其形態似能發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風中沉默瞭一會兒。
良久,他自言自語般道:“既然這是她的選擇,那也隻能成全她。”
手下:“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馬車,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給幾位將軍送信吧,咱們準備開始瞭。”
庾晚音在走進宮門的前一刻,腦中轉著的還是夏侯泊的奇怪話語。
“‘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她低聲重復瞭一遍,還是沒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時找過她,還被端王看瞭去?
宮門一開,她的思緒隨之一空。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昏暗燈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進瞭陰影,隻能看清緊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虛愧疚一下子浮瞭上來,忙小跑過去:“我錯瞭,我不該……”
距離拉近,她看清瞭他的眼神,語聲隨之一滯,背上的汗毛都豎瞭起來。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朝宮裡走。
他握住的正是剛才被端王捏過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條件反射地一掙。
夏侯澹停瞭下來。
他慢慢回頭,先是看向她,足足過瞭幾秒,才似乎很艱難地扯開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後負傷歸來的暗衛。
鴉雀無聲的寂靜中,他的嗓音如鋒刃破冰:“都埋瞭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馬車後,已經自動進入瞭劫後餘生模式,連超負荷運轉的大腦都暫時待機瞭,這會兒怔在原地,甚至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
接著就見禁軍應聲上前,拿住那幾個暗衛,粗暴地按著他們跪到地上。
那是幾個受瞭傷都一聲不吭的漢子,此時也不高呼求饒,隻是沉默著磕頭謝罪。
庾晚音:“!!!”
她大驚失色:“等等!不關他們的事——”
夏侯澹聽也不聽,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蹌著被他扯向寢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們不知道你的禁令,錯的是我,不要濫殺無辜……”
夏侯澹怪笑一聲。
庾晚音掙紮著回頭去看,暗衛已經被拖走瞭。
庾晚音渾身發冷,扭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燈的宮人都被甩在瞭後面。黑暗中隻見他發絲散亂,狀若癲狂。
這不是她認識的夏侯澹。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又穿走瞭。他的靈魂離開瞭這具軀體,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裝的暴君,生殺予奪,狠戾無情。
她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澹總?”
夏侯澹沒有反應。
還是他嗎?庾晚音顧不上其他,隻想救人:“我們隻有那麼多暗衛,已經失去瞭大半,他們可是原作裡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端王怎麼找到你的?”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庾晚音混亂之中,過瞭兩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滿城搜尋,不可能是暗衛泄露的。暗衛裡如果有內奸,端王一早就會知道我們有槍,還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戰而敗瞭!”
夏侯澹不為所動:“這種情勢下帶你出宮,與內奸何異?”
庾晚音:“……”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明白瞭。夏侯澹這怒火所指,並非那些暗衛,而是她自己。
自己忤逆瞭他,背著他跑出宮去,還險些讓端王打探到己方機密,毀瞭大事。
但他不想殺她。
她不受過,就必須有人替她受過。
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對方連思維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瞭。又或者她不是沒有察覺他的轉變,隻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視而不見罷瞭。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塊碎片、最後一縷牽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跪瞭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著她走路,此時她突然一跪,終於讓他放瞭手。
冬夜的地磚早已凍透瞭,剛一接觸膝蓋,寒氣就兇殘地侵進瞭皮肉。但庾晚音已經感覺不到冷瞭。她垂著腦袋,低聲下氣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饒過暗衛,責罰臣妾。”
她隻能看見夏侯澹站立不穩似的倒退瞭半步。
漫長的幾息之後,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可以。”
他吩咐宮人:“將庾妃關進寢殿,落鎖。從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沒有抬頭,聽著他的腳步漸漸遠去。
宮人俯身攙起她:“娘娘,請吧。”
她如同行在雲端,茫茫然被攙進瞭殿門。落鎖聲在身後響起,宮人懼於夏侯澹的雷霆之怒,無人敢跟進來,鎖上門就遠遠避開瞭。
偌大的寢殿從未顯得如此空曠。庾晚音背靠著門扇,呆呆站著。
她腦中千頭萬緒攪成一團亂麻,一時覺出手腕鈍痛,一時擔心暗衛有沒有獲救,一時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會不會回頭去找他們麻煩。
夏侯澹聽說此事後,派人去保護他們瞭嗎?他會不會認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會不會覺得一個失去價值的紙片人,死瞭也就死瞭?
以前的她不會這樣揣測他,但現在……
庾晚音回身敲門:“有人嗎?我有要事!”
喊瞭半天,毫無回音。
寢殿裡燃著地龍,庾晚音卻還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邊,一頭栽倒下去,鴕鳥般將臉埋進瞭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還在這裡,你一言我一語地吐槽奏折。
胸口仿佛破開瞭一個空洞,所有情緒都漏瞭出去,以至於她能感覺到的隻有麻木。
不知過瞭多久,忽然傳來瞭開門聲。
她一驚而起,望向門邊:“北叔。”
北舟手中端著木盤:“我來給你送飯。”
庾晚音連忙跑過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蕭添采和爾嵐對陛下還有大用,端王或許會找他們麻煩……”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聽出瞭她對夏侯澹的看法轉變,嘆息一聲:“禁軍辦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時也轉移瞭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兒有錯。你生死未卜那會兒,他差點瘋瞭。”
庾晚音愣瞭愣。
北舟:“他當時下令,無論端王的馬車行到哪裡,隻要你沒有平安下車,就當場誅殺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動,暗中都不知帶瞭多少人手,禁軍卻是倉促集結,若真打起來瞭,勝負都難測。禁軍領頭的勸瞭一句,險些也被他埋瞭。”
庾晚音沉默片刻,問:“北叔,他剛才的樣子,你以前見過麼?”
北舟想瞭想:“他那頭痛之疾你也知道,發病時痛得狠瞭,就會有點控制不住。不過他怕嚇著你,這種時候都盡量不見你的……所以他這會兒也沒來。”
庾晚音:“那他這種情況,是不是越來越頻繁瞭?”
晚膳最終一口都沒動。庾晚音縮在床上,起初隻是閉眼沉思,不知何時陷入瞭不安的淺眠。
她做瞭一個怪夢。夢中的夏侯澹被開膛破肚,倒在血泊裡。兇手就站在他的屍體旁邊,面帶微笑。
那兇手明明長著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夢中的她卻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著走向她:“晚音,不認得朕瞭麼?”
說著伸出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捧到她面前。
耳邊傳來細微的動靜,庾晚音猛然驚醒過來,卻忍住瞭睜眼的動作。剛才夢中的畫面太過清晰,就連那份恐懼都原封不動地侵襲進瞭現實。
除瞭恐懼,還有一份同等濃烈的情緒,她一時來不及分辨。
腳步聲漸近。
搖曳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眼簾,照出一片緋紅。
緋紅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邊,低頭看著她。
庾晚音雙目緊閉,越是試圖平復心跳,這顆心就越是掙動得震耳欲聾,似乎打定瞭主意要出賣她。
她猜不出對方現在是什麼姿勢、什麼表情。他的瘋勁兒過瞭沒?離得這樣近,如果他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她毫無逃脫的餘地——盡管他至今沒有真的傷害她,但剛才那狂亂的殺氣足以隔空撕碎一個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願醒來,不願與他四目相對。她怕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見一抹妖異而殘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夢中的鬼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床邊沒有絲毫聲響傳來。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瞭。就在她妥協睜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顫。
一隻泛涼的手托起瞭她的手腕。燈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膚。
他的指尖拂過她腕間某處。那地方已經鈍痛很久瞭,庾晚音反應過來,是端王鉗制她時留下瞭淤青。
夏侯澹可能錯以為是自己傷到瞭她。因為他指尖的動作很輕,太輕瞭,甚至帶來瞭些許刺癢。
接著那指尖離去,又落到瞭她的頸側。
那是端王啄過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緊。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瞭印記!
夏侯澹的手指慢瞭下來,仍是若即若離地與她相觸,涼意洇入瞭頸上的肌膚。
庾晚音連呼吸都屏住瞭,完全預料不到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黑暗籠罩下來,遮蔽瞭透過眼簾的微光。夏侯澹捂住瞭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卻還溫熱。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睜開眼。
這回她不用刻意回避,也看不見他的臉瞭。但這一吻中的留戀之意幾乎滿溢出來,是故人的氣息。
仿佛一場幻戲落幕,白堊制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網紋,從他臉上一片片地崩落,墜下,碎成齏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瞭片刻,沒得到回應,慢慢朝後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著它,壓在自己眼前。
她指節發白,指甲都嵌進瞭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著她,想從露出來的半張面龐判斷她的表情,手心卻感到瞭潮意。
“……別哭瞭。”
庾晚音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湧出,狠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間她想起瞭方才從夢中帶出的另一份情緒,原來是憤怒。
明明下瞭抗爭到最後的決心,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片天地扯開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變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還恨淚腺不聽使喚。
她拼命想將軟弱的淚水憋回去,憋得臉都漲紅瞭。
夏侯澹抽不回手,聲音帶上瞭一絲無措:“別哭瞭,是我處理得不對。暗衛沒事,誰都沒事。不會關你的,剛才氣急說瞭渾話,我轉身就後悔瞭……晚音?”
庾晚音搖搖頭:“不是,是我不該出宮。”
她終於松開瞭他的手,坐起來面對著他:“我錯估瞭形勢,險些釀成大禍,還牽連瞭別人。”
“也沒有……”
“還害瞭你。”庾晚音悲從中來,“你剛才好像要撕碎什麼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瞭。那時候你到底到哪兒去瞭?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瞭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這個問題搖撼得晃瞭幾晃。
是瞭,看在她眼中,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樁早在十年前就發生瞭的事,如水中撈月,傷心欲絕地挽留著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轉而又織就成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猶豫,結結實實地擁抱住她:“沒有。我又回來瞭。”
庾晚音:“你能別再走瞭嗎?我不怕失敗,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瞭,我好像也會很快消失,磨滅在這具殼子裡……”
“不會的,我們都在這裡。”
夏侯澹在這一刻做瞭最終的決定。
“無論生死,你都有同伴,我決不會讓你孤單一人。”
明明緊貼著彼此,這咫尺之間卻似有萬丈溝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蕩起空洞的回聲。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齒尖刺出瞭血珠來。夏侯澹悶悶地笑瞭一聲,成全她,勸誘她,連血帶淚一並吞下,像妖怪品嘗一抹鮮潤豐盈的靈魂。
裂帛散落,長發鋪展,蜿蜒過交疊的手臂。
宮燈熄滅後,月下雪光更盛。
庾晚音頂著妖妃的名頭當瞭這麼久尼姑,終於幹瞭一件妖妃該幹的事。
她讓夏侯澹愈合中的傷口又滲出瞭一點血。
蕭添采看著夏侯澹褪去龍袍露出胸口,滿臉寫著沒脾氣。
夏侯澹:“看傷口,別看不該看的地方。”
蕭添采還指著庾晚音兌現承諾,不敢得罪這對狗男女:“微臣這就重新包紮。”
他拆開原本的包紮,為瞭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瞇成一條縫,摸索著敷瞭藥,又取來新的繃帶。
纏瞭半圈,夏侯澹一轉身,亮出瞭背。
蕭添采:“…………”
別說,還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著,終於忍不住瞟瞭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賊心虛地別開腦袋。
蕭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瞭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纏緊瞭繃帶,這才重新開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臨走卻又想起這傷口萬一再裂,自己還得來。一時間五官糾成一團,掙紮著勸瞭一句:“陛下有傷在身,眼下還是……這個,靜養為主,嗯……註意節制。”
他一縮腦袋,拎著藥箱飛也似地退下瞭。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沒瞭,夏侯澹卻若無其事地起身,將中衣攏回肩上,慢條斯理地系衣帶。
宮人都被屏退瞭,庾晚音低著頭走到他背後,幫他穿外袍:“那個……我當時有點緊張,一時沒收住。”
夏侯澹:“問題不大。”
庾晚音正想趕緊把話題岔開,就見他肩膀微微聳動:“愛妃不必擔憂,這隻是一次早朝遲到而已,距離從此君王不早朝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臉熱得快要起火,將外袍往他頭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讓我再接再厲?”
夏侯澹的笑聲悶在衣服裡,不去掀外袍,卻轉過身來摸索著牽住她:“聽愛妃聲音中氣尚足,看來需要再接再厲的卻是朕瞭。”
庾晚音僵瞭一下,腦中掠過夜色裡凌亂的畫面,忙道:“不瞭不瞭,咱還是遵醫囑吧。”
昨夜過於失控,她到此刻腿還是軟的。這要是再擦槍走火一回,就算對方傷口撐得住,她自己也撐不住瞭。
夏侯澹聞言笑得更厲害瞭。
這傢夥到底在得意什麼?
庾晚音又好氣又好笑,隔著衣服拍瞭拍他的臉:“以後不怕肌膚相親瞭?”
夏侯澹的笑聲低瞭些,停頓幾秒,輕聲道:“不怕瞭。”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為這突然嬌羞的小媳婦掀開蓋頭。夏侯澹卻仍舊虛握著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輕輕摩挲。
庾晚音低頭一看,是那塊淤青。
她想起這茬,忙解釋道:“這裡不是你傷的,是端王。”
她大致復述瞭馬車上發生的對話。
夏侯澹自己扯瞭外袍,笑容逐漸消失:“遮掩瞭那麼久,還是沒能把你移出他的註意范圍。”
“這沒辦法,從他知道我‘開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裡就隻剩兩個結局瞭,要麼為他所用,要麼去死。我一直想讓他相信我是向著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嚇人瞭,不知道有沒有露出破綻……”
庾晚音皺起眉:“他如果懷疑上我,說不定會臨時更改刺殺你的計劃,以免被我用天眼預知。那我們的壓力就更大瞭。”
夏侯澹望著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算瞭,杞人憂天也沒用,盡人事聽天命吧。你趕緊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說,“既然他無論如何都會懷疑你,不如幹脆破罐破摔吧。”
“怎麼摔?”
“我想封你為後,擇日不如撞日,你覺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瞭愣。
“是這樣。”夏侯澹掰著手指算給她聽,“太後黨收編得差不多瞭,太後也該升天瞭,大喪期間總不能封後吧。再之後,我跟端王必有一戰。到時若是他贏,他就需要穩固民心。你若貴為皇後,他想動你會多一分顧忌。”
庾晚音:“……端王對背叛者深惡痛絕,你真相信多一個皇後之名,就能攔住他殺我嗎?”
夏侯澹一時沒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過味來:他說的“動你”並不是指“殺瞭你”。
誰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從他在馬車裡的表現來看,他若是除去瞭夏侯澹,也許並不會對庾晚音動殺心,而會想將她據為己有。
一介前朝宮妃,隨便找個理由換個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時夏侯澹身死魂銷,能給她留下的最後一重保護,也隻剩皇後這層身份瞭。
夏侯澹:“不知道能有多大用處,你就當讓我求個安心吧。行麼?”
明明說著喪氣話,他的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幾分,像從夜霧中透出瞭一團光來。
庾妃頭天晚上還被皇帝下令軟禁,一夜過去,突然就封瞭後。
夏侯澹在早朝時毫無預兆地下瞭這道旨,滿朝文武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還真有一個厥過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臉大義凜然:“母後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藥。憶及這些年中宮空懸,常使母後憂思不解。而今之計,唯有立後,使乾坤定位,滋養生息,或可助母後轉危為安。”
一言以蔽之:沖喜。
“當然,”他又補充道,“眼下朕寢食難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帶,在母後榻前日夜侍疾。所以這封後大典,禮部可延後準備。”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時,這則爆炸新聞火速傳遍瞭後宮。
庾晚音剛一出門就被淹沒瞭。
來人的陣勢更勝從前,溜須的拍馬的、告饒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話說。
庾晚音默念瞭幾遍平心靜氣:“嗯嗯,薔薇露不錯,但不要送瞭,心領瞭……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沒有冊封大典,太後病體未愈,不宜操辦……”
“太後一向最疼姐姐瞭,聽說這好消息,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嬪妃們眉眼彎彎,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對瞭,姐姐上次說的那什麼乒乓球,我們幾個試著學瞭些皮毛呢。”一個小美女變戲法似的亮出兩塊木拍子,又掏出一隻花花綠綠的空心繡球,覷著庾晚音的臉色,“姐姐喜歡嗎?”
說著在她面前嫻熟地顛瞭七八下球。
庾晚音:“???”
這就是楚王好細腰的滋味嗎?
庾晚音緩緩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這個世界混到現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進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調用著宮鬥文臺詞庫裡的句子,心頭居然毫無違和感。
“皇後”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瞭也就穿瞭,談不上痛快,卻也不至於惶恐。
也許她很快也會像夏侯澹一樣,與這身殼子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何時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腦袋,把挽著她的小美女嚇瞭一跳。
她吸瞭口氣:“來吧,陪我打兩局。”
林玄英坐在馬上瞥瞭一眼日頭,抬起一隻手:“停。”
跟在他後頭的黑衣人訓練有素,紛紛勒馬,龐大的隊伍驟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林玄英手搭涼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漸疏,山勢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進入村鎮瞭。
身後一人越眾而出:“副將軍。”
林玄英跳下馬來,隨手將馬拴在樹上:“原地駐紮吧,等夜間再分批行進。”
“是。”
在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黑色軍隊一眼望不見盡頭,沉默地隱入瞭深林中。
林玄英:“照這個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若無阻擋,十五日可至。”說著欲言又止地看瞭他一眼。
林玄英出發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來之前,他就已經找上瞭尤將軍:“端王要反,單憑他那點私兵不夠,必然會從三軍借人,合圍都城。按理說中軍與他蜜裡調油,但眼下燕國在內亂,中軍要為邊防留人,沒法傾巢而出。所以他很快就會找上右軍。”
尤將軍臉上的肥肉都在打顫:“我們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國女王原本正與燕王打得火熱,都已經要聯姻瞭。如今圖爾氣勢洶洶一朝殺回,殺得燕王丟盔棄甲,節節敗退,竟逃進瞭羌國境內。
羌國本就是菟絲子一般依附於燕國的弱小國傢,這回遭瞭池魚之殃。兵荒馬亂中,大量難民無路可逃,朝大夏湧來。
這群羌人本身沒什麼武力,耍起陰招來卻一個賽一個地狠。偷點錢糧隻能算入門的,甚至有人先是裝作行乞,進入好心的農戶傢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瞭全村老幼,再挨傢挨戶搜刮細軟,揚長而去。
尤將軍這草包在南境過慣瞭舒坦日子,何曾遇上過這等陣仗?正自焦頭爛額地搜捕難民,一聽林玄英說的,隻覺眼前發黑:“那咱們要是出不瞭人……端王會不會發怒啊?”
聽這楚楚可憐的問法,不知道的還以為端王的人正飛在天上,拿弓箭指著他腦袋呢。
林玄英自然聽得出,他真正問的是:“端王會不會收回許給我的好處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著這頭,我帶點人出去。”
尤將軍駭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麼能在這時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幹禁軍?”
尤將軍不吭氣瞭。
所有人都知道,連他自己也知道,右軍事實上是靠誰在撐著。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皮笑肉不笑地行瞭個禮:“將軍放心吧,我不會帶走很多人。”
他帶的人手的確不多,卻盡是精銳。
林玄英接過水壺喝瞭一口:“另外兩軍出瞭多少人,探到瞭麼?”
“中軍約莫五萬人。”
“嚯,五萬……洛將軍這是豁出去瞭,誓要與端王同生共死瞭。”
“左軍行蹤更隱蔽,但派出的人數應當在我們之上。”
林玄英頓瞭頓,語氣平板道:“都城的禁軍加起來也才堪堪過萬。”
即使周圍的州府馳援,論其兵力,在身經百戰的邊軍面前也不堪一擊。
除非皇帝藏瞭什麼天降奇兵,否則一旦三軍形成合圍,他在都城裡插翅難飛。
隻不過對於參戰的將士們,這註定會是一場恥辱的勝利。從此之後千代萬代,他們將永遠背負叛軍之名。
前來匯報的手下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少年。林玄英在餘光裡看見他忍瞭又忍,還是開瞭口:“副將軍……屬下從軍時,原以為縱使埋骨,也該是在沙場。”
林玄英目不斜視,扣上瞭水壺:“找個地兒歇息吧。”
練瞭球的小美女們以為終於摸準瞭庾晚音的喜好,當即在禦花園中支起瞭球桌,以不畏嚴寒的奮鬥精神打起瞭球來。
幸而天氣晴冷,無風無雪,打著打著也就熱乎瞭。
庾晚音當時隻是隨口一說,其實根本不會乒乓,更何況這繡球基本可算是一項新運動。但大傢菜得半斤八兩,加上拍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來有回。
場面一時虛假繁榮。
幾輪下來,或許是大腦開始分泌多巴胺瞭,又或許是宮鬥場景成功進化到瞭單位團建,庾晚音久違地渾身松快,漸入佳境,甚至連旁人的叫好聲突然弱瞭下去都沒察覺。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著轉身去撿,才發現繡球滾落到瞭不遠處的一雙腳邊。
那雙腳上穿著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繡球:“這是什麼?”
眾嬪妃行過禮後低頭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應。
皇帝昨夜發瘋、庾妃今早封後——這兩則新聞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邏輯關系?無數顆腦袋絞盡瞭腦汁都沒想明白。
其實能在這樣一本水深火熱的宮鬥文裡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領悟瞭一個道理:在這兒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無數個慘烈的先例證明,鬥得越起勁,死得越早。
但這條規則對庾晚音不適用。
庾晚音入宮以來,扮過盤絲洞,也演過白蓮花,藏書閣裡的大才女、不會唱歌的傻白甜、不諳世事吃貨掛、怒懟皇帝清流掛、淒風苦雨冷宮掛……恨不得把每一種活不過三章的形象挨個兒扮演一遍,各種大死作個全套。
以至於其他人有心學一學,都不得其法,因為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許其精髓就在於這種包羅萬象的混沌吧——有人這樣想。
可如今她當瞭皇後,正值春風得意時,總該流露出一點真性情瞭吧?
這帝後二人如何相處,直接關系到前朝後宮日後的生存之道,必須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瞭那繡球一眼,眼中寫滿瞭拒絕。
庾晚音擺瞭擺手,示意他別挑刺瞭:“能打的能打的。”說著接過球去,示范著發瞭一球,對面小美女沒敢接。
夏侯澹嘶瞭口氣:“你這拍都……”沒拿對。
庾晚音:“?”好傢夥,還是個行傢?
她用眼神問:你要加入嗎?
夏侯澹搖搖頭,溫聲道:“皇後累瞭麼?”
庾晚音聽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確實有些累瞭,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改日再來。”
對面小美女這才回過神來,囁嚅著應瞭:“娘娘保重鳳體。”
等庾晚音坐上龍輦去遠瞭,眾人茫然地面面相覷。
別說如何相處,她們甚至沒看懂那倆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識嗎?
龍輦上,庾晚音貼在夏侯澹耳邊呼出一口白霧:“怎麼瞭?”
夏侯澹:“邊軍有人偷偷動瞭。”
“哪一邊?”
“三邊都有,具體人數還未查明。看來夏侯泊等不住瞭。”
庾晚音在他開口之前已經隱隱猜到瞭。
此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也想到瞭一旦夏侯澹穩固住中央勢力,端王隻能去借邊軍。如今三軍皆被他買通,隻是應瞭最壞的一種設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瞭一句:“那我們也抓緊吧,趁著他的援軍還沒到。”
“嗯,我跟蕭添采說瞭,太後的吊命方子可以停瞭。”
庾晚音:“那她還能茍幾天?”
夏侯澹委婉道:“蕭添采會停得比較藝術。”
庾晚音:“……”
她轉頭望瞭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麼?”
“沒什麼。”冬日的陽光總是格外珍貴,庾晚音忍不住對著禦花園的花草多望瞭一會兒,隱隱預感到那“改日再約”的下一次乒乓球賽,怕是遙遙無期瞭。
“浮生半日閑,果然是偷來的。”
蕭添采辦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安賢在門外顫聲道:“陛下,太後不好瞭。”
這聲通傳如同發令槍響,庾晚音倏然清醒過來,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著她,輕聲問:“準備好瞭嗎?”
庾晚音點點頭:“走吧。”
為瞭表達悲痛,安賢今日的唱名聲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駕到——”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走下瞭龍輦。三更半夜,冷風刺骨,凍得庾晚音一個激靈。
有侍衛跟瞭上來,在他們身後低聲道:“尚未發現端王的人。”
暗衛已經在太後寢宮周圍蹲伏多時瞭。隻要太後一斷氣,端王隨時可能行動。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們就進入瞭一級戒備狀態。
夏侯澹不著痕跡地微一點頭,走進瞭大門。
正屋裡已經跪瞭一地宮人,動作快的嬪妃也火速趕來跪好瞭,一個個面色慘白,端出一臉如喪考妣的神態。但眼淚尚未醞釀出來,說明太後還剩一口氣。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過人群,走向裡屋,不經意地瞥瞭眾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確切地說,是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適,舉起袖子擋瞭一下。
於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瞭過來。
庾晚音:“?”
幾個老太醫從裡屋迎瞭出來,後面跟著作為學徒的蕭添采,照著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淚縱橫道:“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啊……”
夏侯澹也嚴格遵照流程,一腳踹開為首的老太醫,急火攻心地沖瞭進去,人未到聲先至:“母後!母後啊!”
裡間空氣渾濁,彌漫著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泄物的臭味與死亡的陰冷氣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後已經換上瞭壽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擺放端正瞭,雙手交疊於胸前,僵屍般直挺挺地躺著,一雙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來。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裡,縮成一團,幾乎像個斷瞭線的傀儡,走近瞭才會發現他在瑟瑟發抖。
夏侯澹:“啊!”
他聲音大得離譜,似乎是為瞭確保外面的人都能聽見:“母後且安心,兒子來瞭!”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瞭演技的巔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邊語帶哭腔,一邊對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飽含惡意的微笑。
太後被他激得整個人抽搐起來,卻隻能發出“呃啊啊”的聲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貼心地伸手幫她掖瞭掖被角:“兒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對,夏侯澹的眼前浮現出初見之時,那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繼後。她殷紅的指甲劃過他的面頰,刺得他眼皮直跳,卻不敢躲閃。
當時的他如同一隻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隻有他人的垂憐。
若說她在這十餘年裡真正教會過他什麼,那或許就是:不要等。
太後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剝落得一片斑駁。她瞪著夏侯澹抽瞭半天,每抽一下,出氣就更多,入氣則更少。
夏侯澹:“什麼?小太子?”他朗聲道,“母後不必擔心,朕必然會好、生、照料他。”
借著床帳遮擋,他對著太後比劃瞭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笑得更喜慶瞭。
太後:“……”
夏侯澹以為她這一下就該氣死瞭,她卻仍舊萬分艱難地喘著氣,無神的眼睛直對著他,嘴唇微微蠕動。
奇怪的是到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瞭,殘存的隻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瞭一下此時她的走馬燈裡能閃過什麼畫面,愣是沒想出答案。
她沒有愛人——她親口告訴過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沒有情人——這麼多年她連個裙下臣都沒養過。
她也沒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後位之前,老太後就奪去瞭她這輩子受孕的可能。
或許從那時開始,她一生所求就隻剩權柄瞭。
弄死老太後、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縱小太子……何必愛世人?何必索求愛?與人鬥,其樂無窮。夏侯澹毫不懷疑,她即使成功弄死瞭自己與端王,也會不知疲倦地繼續鬥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可惜,她輸得太早瞭。
太後如同垂死的魚一般猛烈掙紮起來,口型接連變換,發出含混的聲音。
夏侯澹不願俯身去聽,就偏瞭偏耳朵,不耐道:“什麼?”
太後突兀地笑瞭一下。
她慢吞吞地說瞭幾個字。
夏侯澹頓瞭頓。
太後擱在胸前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頭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動瞭。
死寂。
太醫在一旁聽著不對,跪行過來撩開床帳,象征性地把瞭把脈,又翻瞭翻她的眼皮,顫聲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維持著坐姿一動不動。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瞭十幾秒,莫名其妙,隻得起身走過去,拉他站瞭起來。
夏侯澹這才像是被撥動瞭某個開關,氣沉丹田,哭出瞭第一聲:“母——後——”
外頭收到信號,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號喪起來。庾晚音從裡屋聽見,隻覺聲勢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們也趕到瞭。
不知道端王來瞭沒有。
她一邊敷衍瞭事地跟著幹嚎,一邊在腦中又過瞭一遍暗衛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聲就算完事,還在替太後合上眼睛、整理壽衣,做戲做全套。
一旁趴著的小太子也開始抽噎起來。他或許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個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橫流、傷心欲絕,渾身抖得像是打起瞭擺子,邊抖邊朝床邊爬來,似乎還想看太後一眼。
庾晚音低聲問夏侯澹:“她剛才留瞭什麼遺言?”
夏侯澹轉頭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說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仿佛從足底泛起一股陰寒之氣:“什麼玩意兒,死到臨頭瞭還隻顧著咒人……”
她在餘光裡瞧見小太子爬到瞭近前,下意識地瞥瞭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張小臉繃得太緊,五官都變瞭形,整個人連呼吸都止住瞭,仿佛一隻行將爆炸的氣球。
就在這一剎那,庾晚音忽然心頭一緊。
似乎是憑著生死間練出的直覺,她的身體動瞭。
她猛地撲向夏侯澹,一把將他撞開——
與此同時,小太子揚起手臂,袖中騰起一陣紅霧,兜頭灑向夏侯澹,卻被庾晚音擋去瞭大半——
庾晚音預期的是匕首、暗器,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一時不妨吸入瞭一口,猛地嗆咳起來。
夏侯澹被她推出兩步,呆瞭一瞬,立即掩住口鼻,沖回來將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腳,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個人都被踹飛瞭,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夏侯澹伸手在她衣發上一抹,指尖沾滿瞭紅色的粉末。
暗衛已經控制瞭室內所有宮人與太醫,又將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瞭:“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請先暫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出小太子的脖子:“解藥。”
小太子放聲尖叫。
動靜傳出裡屋,外頭敬業的哭聲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漸漸收緊,將那尖叫聲硬生生掐斷:“解藥。”
小太子掙紮起來,一張臉漲成瞭紫紅色。暗衛見勢不妙,試圖阻攔:“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間竄起一股黑氣。
庾晚音終於緩過氣來,居然沒有其他不適之感。她轉頭一看,見小太子眼睛都翻白瞭,連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沒事……”這一掰竟未掰動,她慌瞭起來,湊到他耳邊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當場坐實暴君之名嗎?”
夏侯澹充耳不聞。
庾晚音定睛一看,嚇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瞭,面目猙獰,宛如修羅。
他從前發瘋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紅色粉末。那玩意,夏侯澹剛才也吸入瞭一點吧?
她強壓著恐懼指揮暗衛:“幫忙救太子!”
暗衛猶豫著不敢動。
庾晚音啞聲催促:“快點,我們還要問解藥!”她自己吸入的紅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時就像往體內埋瞭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癥狀,隻能趁著神智清醒,盡一切可能穩住局面。
暗衛一咬牙,並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處,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松開瞭手。
暗衛剛剛拉開太子,夏侯澹嘶聲道:“殺瞭他。”
暗衛:“陛下……”
“殺瞭他!”夏侯澹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一拳揮瞭過去。暗衛不敢擋他,狼狽不堪地避過瞭。
夏侯澹撲過去奪他的劍。
暗衛繞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懷,掏出瞭槍。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驟縮——
對準那暗衛的槍口被一隻手握住瞭。
庾晚音渾身發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識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裡的淚水時幾不可察地凝滯瞭一下,那雙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團風暴止歇瞭幾秒。
庾晚音其實理智都快崩潰瞭,五指順著槍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膚,說不清誰更冷:“晚上吃小火鍋嗎?”
夏侯澹頓在原地。
就在這一頓之間,庾晚音輕聲道:“敲暈他。”
暗衛這回沒有猶豫,一記手刀劈倒瞭皇帝。
庾晚音舉目四顧,太後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轉頭看瞭看正屋的方向。臣子與宮人還在低低哭著,但聲音很輕,顯然在側耳傾聽裡面的詭異動靜。
室內的人全望著她。
庾晚音強行勾起嘴角:“陛下傷心過度倒下瞭,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緒不穩,也需好生安撫。”
暗衛會意,架著夏侯澹和太子從後門走瞭。
庾晚音抬手從肩上掃落一把紅色粉末,攥在手心。
這玩意到現在都沒對她產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隱約有瞭個猜測,當下便對那些太醫與宮人笑瞭笑:“不必驚慌,一切照常吧。”
說著安撫的臺詞,那笑意卻是冷的。
她自己或許沒有察覺,但看在他人眼中,這新上任的皇後周身的氣勢已經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瞭個寒顫,慌忙動瞭起來,有人搬來梓宮上前入殮,有人打掃一地狼藉。
庾晚音給蕭添采使瞭個眼色,將目光指向太後的屍首。
蕭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碩大的梓宮邊,與宮人一道整理起瞭太後的遺容。
庾晚音徑自走出瞭裡屋。
正屋裡果然烏泱泱跪瞭一大片人,隊伍一直排出瞭大門,延伸進外頭的漆黑夜色中。見她出來,那已經停下的哭聲又強行續上瞭。
庾晚音示意安賢上前,照著流程安排眾人留宿或回傢齋戒。她自己象征性地扶起幾個妃子,安撫瞭幾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來,口中呼著“娘娘”。
庾晚音如同驚弓之鳥,連退數步。來者是個中年男子,尷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見禮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邏輯推斷瞭一下。
這人可能是她親爹。
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一聲“爹”要是叫錯瞭,那樂子可就大瞭。所以她隻能舉起袖子,揩起瞭那不存在的淚水,口中含糊道:“承蒙……關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對方:“哎呀,娘娘切莫憂心過度,傷瞭身子……”
“庾少卿。”清朗溫和的聲音插瞭進來。
端王不知何時也走瞭過來,攙住瞭那男子,輕聲勸他:“眼下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註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她爹身上瞭。端王站得離她太近瞭,這個距離,暗衛都來不及救。
庾少卿漲紅瞭臉,忙行禮道:“是老臣失禮瞭,老臣這便退下瞭。”臨走還瞟瞭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時腦中亂成一團,也顧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與端王四目相對,一邊隨時準備跑路,一邊還要努力不讓這防備流露出來。
夏侯泊傷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榮登鳳位。”
庾晚音也傷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時候。”
直接拿他剛才的臺詞回敬瞭他。
夏侯泊聞言,深深看瞭她一眼:“娘娘還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擾瞭。”
庾晚音原本以為他是來問夏侯澹情況的,見他這麼容易就被打發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將臺詞壓在舌底過瞭幾遍,這才苦笑道:“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多謝殿下體諒。我們……來日再敘。”
夏侯泊笑瞭笑,轉身走開瞭。
剛一背過身,他眼中的眷戀與失意一瞬間收瞭個幹凈,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溫情。
也有人的溫情,吝嗇到轉瞬即逝,甚至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就已經消逝無跡瞭。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見任何畫面。
耳中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聲音。
如果說此前的頭痛像一波蓋過一波的海浪,這一回就是山崩海嘯,直接把地殼都掀瞭。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沖他喊著什麼,但落在他耳中,隻是增加瞭無意義的噪音。
太痛瞭。
仿佛顱腔裡擠進瞭兩條巨龍,在這彈丸之地殊死搏鬥,撞得他的頭蓋骨迸開瞭一道道裂縫,從中噴濺出苦水與火焰。
太痛瞭。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瞭。
即使身墮煉獄,被業火灼燒,也不會比這更痛苦瞭。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發走眾人,留下幾個暗衛監視那邊的宮人,自己匆匆趕瞭回來,身後跟著謝永兒和蕭添采。
“粉末。”她將剛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濕的一團紅粉交給蕭添采,“去驗。”
蕭添采什麼也沒說,額上見汗,面色凝重地走瞭。
庾晚音拔腿就朝裡間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攔住。
她詫異地抬眼:“北叔,什麼意思?”
北舟隻是沉默地平舉著手臂,不讓她過。
庾晚音知道一千個自己也打不過他,頹然道:“是他不讓我看嗎?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應該在這時躲遠點嗎?”
北舟:“。”
庾晚音越說越慘淡:“我在你們眼中,到底是什麼?隻是個歡喜時錦上添花的小玩意麼?”
北舟的胳膊放下瞭:“舉得有點酸。”
庾晚音:“?”
北舟連身子都背過去瞭:“唉,年紀大瞭,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跑進去瞭。
即使做好瞭心理準備,她還是被眼前的畫面震住瞭。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褥裹著,連人帶被捆成瞭一隻粽子。如果不看他額上和嘴角的血跡,這造型還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傷自己之後才打瞭補丁,又往他嘴裡塞瞭團佈。於是他喉中發出的嚎叫就都被悶在瞭嗓子眼裡,殺傷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個木頭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問:“他每次發作都這樣嗎?”
身後傳來北舟的聲音:“以前沒這次嚴重。大概三個月前開始需要綁著,他不敢讓你知道,就下瞭禁令。但沒想到這次他還會拿頭去撞床柱,還想咬舌……”
庾晚音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夏侯澹又叫瞭一聲,聲音完全撕裂瞭。不能自殘,他就隻能用這種方式轉移疼痛。
庾晚音走瞭過去,將他口中的佈取瞭出來。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齒卻被別的東西擋住瞭。
庾晚音將手指伸進瞭他嘴裡。
有人拽她的手:“你瘋瞭嗎?他發瘋你也陪著發瘋?”
庾晚音這才意識到謝永兒也跟瞭進來。
夏侯澹的齒尖已經紮入瞭她的肉裡。庾晚音吸瞭口氣:“沒事,比他咬傷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簾突然顫瞭一下,緩緩撐開。
他萬分艱難地一點點松開瞭牙關,喉結滾動兩下,用氣聲問:“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著她,卻對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臉上。
夏侯澹似乎傻瞭,過瞭一會兒才喃喃道:“走開。”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卻一徑掙紮:“走開,你不該來……”他焦躁不堪,滿心隻想讓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場,他連嘶喊都得忍住,壓抑得額上青筋直跳。
謝永兒站在一邊,見他們一個瘋球瞭,一個突然變成瞭隻會哭的廢物,不禁翻瞭個白眼,果斷上前,一把將佈團塞回夏侯澹嘴裡,回頭問北舟:“為什麼不打暈他?”
北舟:“……暗衛已經打暈過一次瞭,我怕控制不好力道,傷瞭他。”
謝永兒:“等著,我去叫蕭添采。”
蕭添采悶頭行瞭一遍針,長舒一口氣:“能讓他睡上半日吧。”
此時天光已經微亮,庾晚音像是整個人被掏空瞭,疲憊地坐在床邊不吭聲。
蕭添采想瞭想,還是開始匯報:“臣剛才去拿耗子試瞭藥,耗子並無反應。”
庾晚音略微抬眼。
蕭添采:“先前娘娘讓臣驗屍,臣發現太後指甲上殘存的蔻丹裡,似乎也摻瞭這種粉末。但這粉末本身應該並非毒藥,否則娘娘吸入那麼多,不會至今無恙。”
“那陛下是怎麼回事?”
“臣依稀記得在古書裡讀到過,有些特殊的毒,分為毒種和毒引。毒種會潛伏在人體內,遇到毒引才會發作。”
蕭添采的頭埋得更低瞭些,不再往下說瞭。
但他的猜測已經擺到瞭明面上:夏侯澹體內有毒種,太後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裡,這麼多年來,一點點地加重他的頭疼,從而保證他一直是個無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藥性微弱,這也解釋瞭為何北舟他們先前查來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邊哪裡有毒。
但太後沒想到自己會先被夏侯澹搞死。臨死之前,她決定復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襲夏侯澹。
夏侯澹防備瞭所有人,唯獨沒料到懦弱的小太子會下這個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瞭新皇後,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會不保。倒不如鋌而走險一次,萬一成瞭,他就直接登基瞭。
庾晚音一時不知該佩服誰。
也許能在這宮裡活下來的,都成瞭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開小太子的嘴,他應該知道解藥吧。”
蕭添采搖頭:“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連太後都不一定知道。這類毒藥在大夏早已失傳,隻有古籍中提過隻言片語,具體如何煉制根本無人知曉。”
庾晚音:“你的意思是,這毒是從別處傳到她手中的?”
蕭添采似乎想起瞭什麼,喃喃道:“羌國……羌人善毒,他們的藥與毒都自成一體,外人難以一探究竟。”
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與謝永兒面面相覷。
庾晚音:“太後難道有羌國血統?”
謝永兒:“原文裡好像沒提她的血統,倒是寫到她毒死瞭老太後和先帝的元配皇後——也就是夏侯澹的奶奶和媽媽。如果她當時用的就是這種毒,那可太久遠瞭,根本查不到她是怎麼得到的。”
庾晚音皺眉思索起來。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頭疼病因終於有眉目瞭。等蕭添采分析出這種毒的成分,或許圖爾能在羌國找到解藥。
壞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狀態,這一切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夏侯澹是晌午醒來的。
庾晚音觀察著他的神色,面露驚喜:“頭不疼瞭嗎?”
“基本不疼瞭。”夏侯澹對發病時的事情還有模糊的記憶,嘆瞭口氣,“讓你受驚瞭。”
庾晚音:“……”
有點生氣。
氣他瞞瞭自己這麼久,寧願被捆成粽子也不讓自己陪伴。
但轉念一想,她即使在場,也幫不上任何忙。於是那點憤怒又化作瞭深深的無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覺她的心情,換瞭個語氣:“幸好來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覺就好多瞭。”
庾晚音絲毫沒有被安慰到。
他發病原本就是一陣一陣的,下一次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
她將蕭添采的推測說給他聽:“你自己有什麼線索嗎?”
夏侯澹的腦子其實還在被釘子鑿,雖然惡龍暫退瞭,疼痛仍然比平時劇烈。他思緒有些凌亂,努力回憶瞭一下,自己記憶中第一次頭痛,是在老太後臨終時。
但當時,那未來的繼後並不在場。
至於老太後的衣發上、病床上,是否殘餘瞭紅色的粉末,他卻是完全記不起來瞭。
夏侯澹:“就算當時就有毒引……那毒種又是什麼時候……”
老太後死前,那女人隻是一介宮妃,從未接觸過他。何況他深知宮廷險惡,從穿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處處小心提防著。
庾晚音:“什麼?”
夏侯澹回過神來:“沒有,我是在想太後是怎麼埋下毒種的。”
庾晚音:“那就不可考啦。謝永兒說她毒死瞭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瞭。”
哦,原來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靈地領悟瞭。
據說他的生母慈貞皇後誕下他時便極為艱難,之後又一直多病,隻過瞭兩年就英年早逝。
那麼,太後是什麼時候給慈貞皇後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時候……會好心避過孕期嗎?
夏侯澹忍不住笑瞭起來。
庾晚音驚瞭:“笑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意裡盛滿瞭悲涼,卻沒有泄露到聲音中,“這個暴君,真是倒黴啊。”
原來自己的小心謹慎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這個角色的命運便已經譜寫完畢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