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我輩行藏君豈知 第二十章 決戰

停靈最後一天,終於有消息傳來:邶山有人深夜出沒,搬動幾塊巨石,埋在瞭雪下。

“看來是選瞭PlanB。”庾晚音說,“咱們的人就位瞭麼?”

夏侯澹:“在山裡埋伏多日瞭。出殯當日,禁軍也會將邶山圍起來,不會給他們動手的機會。”

他們與暗衛敲定瞭行動細節,庾晚音又提起謝永兒的事。夏侯澹沒有異議,當下安排瞭送她的馬車。

雖然萬事俱備,庾晚音卻總覺得愈發不安,仿佛漏掉瞭什麼關鍵的細節。

她在腦中將計劃過瞭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險。

夏侯澹:“別光顧著別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著謝永兒一道躲開先……”

庾晚音打斷瞭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皺眉道:“不行。”

“我可以喬裝成侍衛,像之前那樣——”

“你來也幫不上忙。”

“幫得上啊,否則造槍何用?別忘瞭我槍法比你準。”

“那也不缺你一個!”夏侯澹換瞭口氣,放緩聲調,“聽話,這一次是真的危險,我以為這事兒根本不需要討論的,之前封後的時候不都說好瞭嗎?”

“說好瞭什麼?”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說好瞭什麼?”

“說好瞭讓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說,“你想讓我生死之際都多一份掛念麼?”

庾晚音轉身大步走開瞭。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遺言似的語氣,還是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

暗衛覷著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靜,揮退瞭他們,獨自跪回靈牌前,等待新一批吊唁的臣子上門。

腳步聲由遠及近,庾晚音又風風火火地回來瞭,沒好氣道:“走吧,還跪個屁,人傢都打算在邶山動手瞭,你打算陪太後過年?”

她沉著臉拉起夏侯澹,提高聲音喚來宮人:“陛下龍體有恙,快扶他回寢殿休息。”

夏侯澹倉促入戲,悲戚道:“可是母後……”

庾晚音懇切勸道:“陛下,龍體為重,莫誤瞭明日出殯。”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於是他們回瞭寢宮,大門一關,趕走瞭所有宮人。

庾晚音:“包餃子麼?”

夏侯澹有些詫異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強壓下心中的焦躁,偏過頭去:“包吧,大過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過去,不知道明日會如何,便覺時間從未如此寶貴,她連氣都舍不得生瞭。

夏侯澹笑瞭笑:“好。”

北舟欣然應邀,當場搬來全套廚具,展示瞭一手和面絕技。

夏侯澹脫掉孝衣,在一旁幫著剁餡,一刀與一刀之間的距離像人類的命運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瞭一會兒,忍無可忍地奪過菜刀:“邊兒去。”

夏侯澹不肯走,還非要發言點評:“你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還是比你好一點……換個崗位吧,會包餃子麼?”

北舟:“他怎麼可能會?我來我來,你倆都去玩吧。”

北舟動作麻利,雙手上下翻飛,一人頂十人。庾晚音沒找到幫忙的機會,決定去幹點別的。

宮裡原本備好瞭過年的佈置,隻是太後死得不巧,隻好全收瞭起來。庾晚音找瞭一會兒,翻出兩盞龍鳳呈祥的宮燈,沒法往外邊掛,便掛到瞭床頭自娛自樂。

她又去偏殿喊謝永兒:“吃不吃餃子?”

謝永兒:“……吃。”

夏侯澹居然提筆寫瞭副春聯。

庾晚音詫異道:“你這字?”

“怎麼樣?”

“你之前的字有這麼好嗎?”

夏侯澹頭也不抬,一筆勾完,嘴角也輕輕抬起:“練過瞭嘛。”

庾晚音歪頭細看,還在琢磨。明明是一起練的字,對方這進步也太飛躍瞭,突然就甩瞭她十萬八千裡。

夏侯澹:“別琢磨瞭,我開竅瞭,而你,隻能望塵莫及,無可奈何。”

庾晚音:“?”

庾晚音拳頭硬瞭:“你是初中生嗎?”

夏侯澹笑瞭起來。

謝永兒:“咳。”

她幹咳一聲,禮貌提醒他們還有個電燈泡在場:“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要說也是有的。”夏侯澹說,“你那吉他呢?抱過來彈一首恭喜發財?”

謝永兒傻瞭。

時隔幾個世紀,謝永兒終於意識到自己經歷瞭什麼。

“你……你們兩個……”她手指發顫,“我彈吉他的時候……”

夏侯澹點點頭:“卡農彈得不錯。”

庾晚音:“還有愛的羅曼史。”

夏侯澹:“就是錯瞭些音,不過我忍住瞭沒有笑。”

謝永兒:“……”

“別這樣,”庾晚音繃著臉捅他,“其實也沒什麼錯。”

“是的是的。”

謝永兒:“…………”

餃子出鍋瞭。幾個人圍桌坐好,還倒瞭些小酒。

窗外天色已晚,大雪紛紛揚揚。

夏侯澹“咦”瞭一聲:“什麼東西硌我牙……”他吐出來一看,愣住瞭。

是一枚銅錢。

北舟笑著舉杯:“澹兒,萬事如意,歲歲平安。”這頓年飯吃得無比隨意,所以他也沒在意宮廷規矩,這一聲隻是長輩對晚輩的祝福。

夏侯澹頓瞭頓,忽然站起身來。

北舟還沒反應過來,愣是坐在原地,看著夏侯澹抬起雙臂,將酒杯平舉於眉前,對自己一禮。

是子輩之禮。

北舟嚇瞭一跳,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澹兒,使不得!”

庾晚音笑瞇瞇地拉他:“使得使得,叔你就受著吧。”她心想夏侯澹這舉手投足,那神韻抓得還真到位,又不知是怎麼練的,極具觀賞性。

北舟訥訥地回瞭禮,眼眶有些發紅。

夏侯澹又斟滿瞭一杯,接著就轉向庾晚音。

庾晚音:“。”

她若有所感,自覺地站起身來與他相對。

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深艷的眉目映著酒光,眼中也有瞭瀲灩之色。他緩緩舉杯齊眉,這才莊重地垂下眼簾。

庾晚音模仿著他的動作,與他對鞠瞭一躬。

這是夫妻之禮。

她的耳根開始發熱,手中普通的酒杯忽而變得燙手,仿佛有瞭合巹酒的意味。

謝永兒和北舟默默加快瞭吃餃子的速度。

雪勢已收,都城之上雲層漸散,露出瞭清朗的夜空。

李雲錫去探望岑堇天,順帶陪他吃瞭頓年飯,回來的路上一直沉吟不語。跟他同車的楊鐸捷稀奇地問:“你怎麼瞭?”

“你說……”李雲錫一臉難以啟齒,“那爾嵐對岑兄,是不是有點太過關懷備至?”

楊鐸捷朝後一靠:“嗐,我道是何事,原來你才發現啊。”

李雲錫:“?”

楊鐸捷輕嗤一聲:“我早看出爾嵐有龍陽之好瞭,我還以為你也心知肚明呢,否則起初為何看他不順眼?但是這個人吧,相處久瞭卻也不差……”

李雲錫呆若木雞。

楊鐸捷伸手在他眼前晃瞭晃:“你怎麼不說‘成何體統’瞭?”

千裡之外,大雪如席。

林玄英站在河岸邊的高地上,垂眸望著兵士砸碎河冰取水。

“副將軍。”他的手下匆匆奔來,呈上一封密信。

林玄英拆開掃瞭兩眼:“端王明天就動手,到時天下大亂,咱們也不用隱匿行蹤瞭。其他兩軍出發更早,說不定都快到瞭。”

“那咱們……”

林玄英抬頭看瞭看遠處風雪中若隱若現的城郭燈火:“做好準備,直接殺過去吧。”

宮中。

一頓餃子吃飽喝足,謝永兒告辭回房去收拾行李。

臨走前她將庾晚音叫到門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我明天走後,你能把這個轉交給蕭添采嗎?”

“行。別是好人卡吧?”

謝永兒:“……”

謝永兒能如願抽身離去,是蕭添采用業務水平換來的。蕭添采這情聖原本還想對她保密,但她也不是傻子,稍加推斷就想到瞭。

庾晚音:“真是好人卡?那語氣是委婉的吧?你可別把人傷到消極罷工啊。”

謝永兒哭笑不得:“這你放心。”

她看著庾晚音將信封貼身收好,似乎有些感慨:“沒想到,到最後托付的人會是你。”

人生如戲,劇情如野馬般脫韁狂奔到現在,她倆之間鬥智鬥勇,至今也稱不上是徹底交瞭心。但謝永兒有此舉,庾晚音竟也並不意外。

或許她們都能和宮裡別的美女言笑晏晏,但出身與境遇相差太遠,有些心事終究不能用言語傳達。有時候,庾晚音莫名地覺得連夏侯澹都不懂她的想法。

但那些惶惶不安,那些豪情壯志,甚至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戀愛腦,謝永兒無需一字就能懂。在這方特殊天地裡,她們是彼此唯一的鏡子。

有一個如此瞭解自己的人存在於世,是威脅,卻也是慰藉。

庾晚音拍瞭拍她的肩:“出城之後想去做什麼?”

“先遊山玩水一陣子,把這個世界好好逛一遍,然後……”

“隱居?”

謝永兒笑瞭:“怎麼可能?等你們安定瞭天下,我還想來拉點皇室投資,開創個商業帝國呢。”

庾晚音服瞭。不愧是天選之女,愈挫愈勇。

“有具體創業方向瞭嗎?”

“就先以城市為單位,發展一下外賣業吧。”

庾晚音眼睛一亮:“非常好,我入股瞭。”

謝永兒:“快遞也可以搞起來。哦不對,那得先改善交通……我造汽車你入股麼?”

庾晚音笑道:“幹脆一步到位,造管道磁懸浮吧。”

“啊?那是什麼?”

庾晚音僵瞭僵。

《惡魔寵妃》是哪一年的文?她忘瞭看發表日期。

這該不會是一篇老文吧?這篇文寫出來的時候,有管道磁懸浮這個概念麼?

她這停頓太過突兀,謝永兒詫異地看瞭過來。庾晚音慌瞭兩秒,臨時扯瞭個幌子:“沒啥,科幻文裡看到過,我也解釋不清楚。”

“你建議我去造科幻文裡的東西?”

“隻是開個玩笑……”

謝永兒卻仍舊盯著她,雙眼中仿佛有明悟的光芒在緩緩亮起:“對瞭,你上次說,你在原本的世界是哪裡人?”

庾晚音:“……”自己咋就生瞭這張嘴。

“北……小縣城,你沒聽過的。”

她心中叫苦不迭。明明已經分別在即,謝永兒這次要是刨根問底,繼而陷入存在危機,那完全是她在造孽。

卻沒想到,謝永兒突然眨瞭眨眼,那一星光芒轉瞬就熄滅瞭:“好吧。”

有一剎那,庾晚音奇異地感到熟悉。

謝永兒方才的面色變化微妙極瞭,由躊躇,至壓抑,再至灑然,一切隻發生在幾秒之內。但冥冥之中,庾晚音卻看懂瞭。

對方就像是站在一扇無形的巨門前,已經伸手良久,最終卻在此刻轉身離去。

進一步是萬丈深淵,退一步是人間如夢。謝永兒神情有些恍惚,微笑道:“等我搞起外賣,記得教我幾道你傢那邊的特色小吃。”

庾晚音回過神來:“好。”

剛才,為何她會覺得似曾相識?

謝永兒回去瞭。庾晚音仍站在門外,抬頭呼出一口白霧。

夜空中孤月暫晦,群星顯現瞭出來。庾晚音原本隻是隨意一瞥,抬頭時卻忽然定住不動瞭。

片刻後,身後傳來腳步聲,夏侯澹走到瞭她身旁:“你不冷嗎,這麼久都不回來?”

“我終於看出來瞭。”庾晚音激動地抬手一指,“那幾顆星星,是不是幾乎在一條直線裡?”

夏日裡,阿白也曾拉著夏侯澹看過天,還說過什麼東西快要連成一條線瞭。

庾晚音:“我後來去查過阿白師父的預言,‘五星並聚’指的就是這種星象,古書裡說,這是君主遇刺之兆。”

夏侯澹:“那倒是挺準的。”

庾晚音大搖其頭:“不是,你再仔細看,那尾巴已經開始拐彎瞭,不再是一條直線瞭。這說明什麼?說明這一劫過去瞭呀。打敗圖爾後,你已經成功改命瞭!”

她振奮道:“否極泰來瞭,明天肯定沒事。”

夏侯澹失笑:“現代人開始相信天象瞭?”

“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我信。明天,讓我一起去。”庾晚音冷不防殺瞭個回馬槍。

夏侯澹幾不可聞地嘆瞭口氣:“晚音。”

“我知道,該說的你都說瞭。但……這兩天你一直怪怪的。說士氣低落都是輕的,你好像一直在準備後事!”

夏侯澹剩下的話語都被頂瞭回去。

他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庾晚音看見他的表情變化,更加揪緊瞭心:“我也隻是想求一份安心啊。你去犯險,卻叫我幹看著,你想想我的感受……”

“那非要一起赴險,你才會安心?”

庾晚音將心一橫:“對。”

“皇後呢?不當瞭?”

“萬一幹不掉端王,這皇後也隻是個擺設,我不想玩一輩子角色扮演。”

夏侯澹定住瞭。

良久,他輕聲問:“所以你是說,你寧願跟我死在一起?”

庾晚音吸瞭口氣。對方這個問題是認真的。

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悲觀,卻莫名知道,這個答案對他很重要。

所以她也慎重地思索瞭一會兒:“我穿過來,就等於已經死過一回瞭。原以為死後會上天堂,沒想到來瞭這麼個地獄副本。其實中途有幾次都身心俱疲不想玩瞭,但是因為有你一起組隊,不知不覺,也堅持到瞭現在。”

夏侯澹悄然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庾晚音:“我們做瞭好多事啊,預防旱災、打敗太後、結盟燕國……就算終止在這裡,我也要誇自己一句好樣的。當然,還有很多未解決的問題,還想做許多事,謝永兒說的商業帝國我也很有興趣……可是這條路真的太累瞭,太累瞭。”

嗓子有些發緊,她才意識到自己哽咽瞭。

她伸手牽住他:“你答應過的,無論生死,都不會讓我孤單一人。你想食言麼?”

夏侯澹笑瞭:“好。”他將她擁入懷裡,“那就一起吧。”

真好啊,這就是書裡說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吧。可憐這一腔如海深情,錯付給瞭一張厚重的假面。

但如果隻剩今夜……

夏侯澹低頭吻住她。雪後的宮中萬籟俱靜,這一吻隻有滿天星辰見證,沉寂而溫柔。

他伸手一勾,領著她朝溫暖的室內走去。

就將這張假面戴到天明吧,他卑劣地想。

燈火搖曳,肢體交纏。庾晚音放縱自己沉溺其中,思緒歸於空白之前,忽然靈光一現,找到瞭答案。

她剛才如觀鏡般看懂瞭謝永兒,隻因為她自己面前,也有一道不敢推開的門。

為瞭不再思考下去,她用力攀住夏侯澹的脖子,與他一道縱身沒入歡愉的洪流。

端王府。

夏侯泊跪在地上為亡母燒完一疊紙錢,起身平靜道:“去各就各位吧。”

他的親信們聞言散去,隻剩一道身影還跪在原地。

夏侯泊垂眼看著他:“我說過,為瞭避免被他們用天眼預知,我會在最後關頭增加一個小小的計劃。現在就是時候瞭。”

死士:“請殿下吩咐。”

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我說,你記。”

滿城冰凍三尺的寂靜中,傳來孤零零的一聲敲更。

新的一年來臨瞭。

翌日,旭日高升,吉時已至,身著喪服的皇帝行過祭禮,又聽大臣念過哀冊,率文武百官護送著太後的三重梓宮,浩浩蕩蕩地朝著城外行去。

夏侯泊驅馬跟在隊伍裡,微微抬眸望向前方。

今日跟隨聖駕的侍衛比平時多瞭不少,簇擁在龍輦周圍,硬生生將皇帝與臣子們隔開瞭一段距離。眾臣之後,又有禁軍數百人壓陣。

看來皇帝還是做瞭防備的。不過己方的計劃妙就妙在,除非皇帝未卜先知,否則無論多少護衛都形同虛設。

——除非他未卜先知。

接近山腳處,安賢走到龍輦旁躬身道:“請陛下扶柩上山。”按照禮俗,這最後一段路需要皇帝步行扶柩,以彰純孝。

哀樂一時大作,夏侯澹下瞭龍輦,走到運送梓宮的車駕旁,伴著車駕繼續朝前步行。前方有一段山形崩斷入地,形成瞭一面高約十餘丈的陡直石壁。再往上,積雪覆蓋,悄無聲息。石壁對面,則是一片黑森森的茂密山林。

夏侯澹步履莊嚴,目不斜視,一步步接近瞭石壁的范圍。

還差十五步——

夏侯泊悄然勒住瞭馬,引得身後隊伍一亂。

十步——

山上數聲慘叫,跟著是一聲厲喝:“有刺客!!”

眾臣嘩然,下意識地爭相朝後退去,同時仰頭張望,試圖看個究竟。

隊伍中的夏侯泊眼睜睜地看著皇帝悠然停步,轉過身來。

視線對上的一瞬間,皇帝幾不可見地勾瞭勾嘴角。

石壁上方的金鐵之聲響作一片,卻看不到人影,隻能見林木抖動,大塊大塊的積雪與土石簌簌落下。接著一陣驚呼,有人嘶聲吼道:“陛下快躲!”

黑沉沉的巨物從天而降。

眾人再度慌忙後退,一個絆倒下一個,橫七豎八地躺瞭一片。

那物直直墜下,一聲巨響,在他們眼前砸出一隻深坑。眾人方才看清,那巖石足有一人多高,從那麼高的山上掉下來,足以將人砸成肉餅。

而這巨石落地處,距離夏侯澹不過十步距離。

他方才隻要再往前走一小段,今日的殯葬就又多出一個主角瞭。

侍衛一擁而上,護著皇帝撤退。夏侯澹仿佛也被嚇破瞭膽,匆匆往回跑瞭一段,這才暴怒道:“何人行刺?速速擒來!”

石壁上方,數十道人影出現。為首的正是禁軍新統領高太尉:“陛下受驚瞭,屬下已誅滅刺客,活捉頭目一人,這便下山。”

話音剛落,雪後寂靜的山林中,有人影開始移動。

夏侯泊運足目力望過去,黑壓壓一片全是禁軍,朝著山下圍攏過來。更遠的官道上,也傳來瞭兵馬行進聲。

今日來到這邶山附近的禁軍,絕不止隊伍後面那幾百人。而那石壁上準備的其餘幾塊巨石紋絲不動,顯然巨石附近的埋伏已被全滅。

未卜先知?這項技能在夏侯澹的陣營裡,屬於儲備過剩。

夏侯泊知道皇帝在看著自己。他也知道禁軍將此地圍成一圈後,即將上演的全套戲碼。

他的臉色絲毫未變,還友好地俯身扶起瞭幾個絆倒的臣子。

夏侯澹的嘴角沉瞭沉。

高太尉很快將人押瞭下來。夏侯澹身邊的侍衛上前去一通例行逼供,又一通拳打腳踢的搜身,末瞭大聲道:“屬下在這刺客身上搜出瞭端王府的令牌。”

全場落針可聞。

文武百官齊刷刷地望向夏侯泊。

刺客應該不會愚蠢到隨身攜帶端王信物的地步。但他帶沒帶其實無關緊要——夏侯澹需要侍衛搜出令牌,侍衛就搜出瞭令牌,如此而已。

在場的沒有傻子,見此情形哪還有不明白的:這對天傢兄弟這是要上演決戰瞭,就在此刻,在他們眼前。

“端王!”一聲暴喝,李雲錫激情擂起戰鼓,“你竟敢——!”

卻見夏侯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沖著那侍衛悲憤道:“你、你胡說!”

李雲錫:“……”

這老狐貍擱這兒畫什麼皮呢?

夏侯泊“撲通”一聲跪下瞭:“定是有奸人陷害,求陛下明察,還臣清白啊!”

夏侯澹跟他各演各的,聞言左右為難地看看侍衛,再看看刺客,受氣包似的啞聲道:“母後的棺木都險些被砸碎,這些刺客究竟受誰指使,定要徹查到底。皇兄也受驚瞭,不如先回城裡去歇息吧。來人,護送皇兄回府。”

一聲令下,四下的禁軍立即朝端王湧去。

夏侯泊相當配合,優雅地行瞭一禮,轉身主動迎向禁軍,垂在身側的手指抬瞭抬。

便在此時,人群中忽然有人“咦”瞭一聲:“啟稟陛下,臣見過這個刺客。他是庾少卿府中的傢丁啊。”

出聲的臣子是個端王黨,說完還要大聲問道:“庾少卿,你見瞭自己傢丁,怎麼不相認?”

人群炸瞭。

繼端王之後,庾少卿也體驗瞭萬眾矚目的待遇。他遠不似夏侯泊淡定,當場雙腿發軟:“一……一派胡言,我從未見過此人。”

李雲錫:“怎麼可能是庾少卿的人!誰不知道庾少卿德義有聞,清慎明著……”

“奇怪啊,”一道清越的聲音加入進來,“庾少卿剛剛當上國丈,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受,卻轉而去與端王合謀弒君,他瘋瞭麼?”

李雲錫噎瞭一下。

幫腔的是爾嵐。她這陰陽怪氣的一句可頂他十句,順帶還扣死瞭端王的罪名不放。

李雲錫:“就、就是。”

端王黨見狀不幹瞭,又有一人站瞭出來:“陛下,老臣上次去庾兄府上祝壽時,確實見過這名傢丁。庾兄,你的傢丁是怎麼弄到端王府的令牌的?這中間必有蹊蹺。”

庾少卿已經被嚇破瞭膽,踉蹌跪地:“這、這、這……”

在場的擁皇黨見他這做賊心虛的表現,心下發寒。

那幾個端王黨未必真能記住區區一個傢丁的長相,但他們敢在這關頭開口說話,就說明他們早已知道,這刺客確實和庾府脫不開幹系,隻需徹查下去,這口鍋就能扣到庾少卿頭上。

難道這新任國丈真的瘋瞭?

庾少卿方才一眼看見那刺客的臉,就如墜冰窟。

傢丁確實是他的傢丁,但此人什麼時候成瞭端王的刺客,他竟全然不知。

然而,這話怎麼能說出來呢?說出來瞭,又有誰會聽那後半句?

說白瞭,今日這場面裡,最不重要的東西就是真相瞭。庾少卿在朝中本就根基極淺,混得左右不逢源,如今女兒飛上枝頭變瞭鳳凰,眼紅他的倒還比巴結他的更多。看眼前這勢頭,這群人是一早商量好瞭要將他推出來做替死鬼的!

端王啊端王,到底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他瞭?

幫腔的端王黨越來越多,庾少卿汗如雨下,愴然磕頭道:“陛下,老臣冤啊!這人……這人是端王派來的奸細!”

“哈哈哈哈。”那嘴角帶血的刺客頭目忽然笑瞭,“我就奇怪瞭,你們為何都覺得我是受人指使?庾大人,咱們兩個究竟是誰指使誰,你能不能說明白?”

庾少卿險些厥過去:“你在說什麼鬼話,我根本不曾——”

夏侯泊在心中冷笑瞭一聲。被拱上瞭戲臺還想逃,也得問問老爺讓不讓。

那傢丁桀桀怪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染血的香囊:“你們方才搜身,怎麼沒搜出這個?”

暗衛:“……”

他們隻會搜到需要搜到的東西。

那香囊工藝粗糙,紅艷艷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瞭一男一女,共騎著一隻展翅的雕。

夏侯澹瞳孔微縮,下意識地看向身側。他的貼身侍衛中,站著一道略顯瘦小的身影。

夏侯泊捕捉到瞭他的目光一動,眼睛微微一瞇。

傢丁:“這香囊是誰繡的,想必皇帝陛下一定能看出來吧?”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老子今天橫豎逃不過一死,臨死也要說個痛快,免得被你們當作宮闈秘史壓下去瞭!”

昨夜。

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我說,你記。”

死士接過一看,信上是女子字跡,談不上娟秀,寫瞭些似是而非的情話——都是庾晚音在冷宮中忽悠端王用的。

夏侯泊:“香囊你隨身帶著,信件你藏到庾府,等人去搜查。如今所有人都猜測庾後懷孕,皇帝廢瞭太子,是為瞭給她腹中的孩子讓道。但你被捕後要當眾招供,庾後腹中是你的種。

“她在入宮前就與你眉來眼去,入宮之後還總是找你,與你珠胎暗結。沒想到事情被庾少卿撞破,你們便拉庾少卿一起商量,紙是包不住火的,不如趁著端王與皇帝反目,一不做二不休宰瞭那暴君。庾少卿借瞭你一些人,你們埋伏在邶山,想著萬一失敗,就栽贓給端王。

“沒想到被人認出,陰謀告破,你想著自己是活不成瞭,臨死也要嘲笑一番暴君。”

死士一一記下,卻又不解道:“殿下,皇帝真的會相信這番話麼?”

夏侯泊:“他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場的文武百官都會聽見。”

如此一來,庾晚音永世洗不脫妖女之名,而夏侯澹若是悍然袒護她,也就成瞭色令智昏的昏君。

死士:“萬一皇帝根本沒做防備,咱們一擊即中,直接送他去瞭西天呢?”

夏侯泊:“那你就不招供瞭。就讓庾後腹中之子,成為夏侯澹的遺腹子吧。”

“……庾後並未真的懷孕。”死士提醒道。

夏侯泊笑瞭笑。

於是死士腦中轉過彎來:沒關系,夏侯泊掌權後,她自然會懷上的。將來孩子是幼帝,而夏侯泊是攝政王。

他們籌謀的一切,所求無非四個字:名正言順。

端王要的不僅僅是權力。他還要萬民稱頌,德被八方,功蓋寰宇。他還要君臣一心,勵精圖治,開創一代盛世。

所以他絕對不能背負著弒君之名上位。

他要當聖主,而聖主,總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後繼地為之而死。

死士在心中飛快地復習瞭一遍臺詞,從容開口:“庾——”

他也隻說出這一個字。

一聲炸響,他眼中最後的畫面,是皇帝對他舉起一個古怪的東西,黑洞洞的口子冒著青煙。

死士倒地,整個人痙攣數下,口吐鮮血,徹底不動瞭。

夏侯澹一槍崩瞭他,轉身就去瞄準端王。

名正言順,誰不需要呢?他們隱忍到今天,也正是為瞭師出有名地收拾端王。但這一切有一個大前提:事態必須按照己方的劇本發展。

顯而易見,今天手握劇本的不止一人。

夏侯澹剛一轉身,心中就是一沉。

短短數息之間,他就瞄準不到夏侯泊瞭。

夏侯泊已經消失在瞭禁軍組成的人墻之後。距離卡得剛剛好,隔著無數臣子與兵士,恰好站到瞭他的射程之外。簡直就像是……提前知道他手中有什麼武器一般。

而那些剛剛還包圍著端王的兵士,不知何時已經以保護的姿態將他擋住瞭。

上任不久的高太尉面色一變,連聲喝止不成,氣急敗壞道:“你們想要反瞭嗎?!”

沒有一人回答他。無形之中,在場的數千禁軍分成瞭兩撥,各自集結,互相對峙。

兩邊陣營中間,是手無寸鐵瑟瑟發抖的百官。

北舟耳朵一動,低聲道:“不止這些人。林中還有伏兵,應該是他囤的私兵,或是邊軍已經趕到瞭。澹兒,他根本沒指望用幾塊石頭砸死你,他的後手比我預想中多。”

到瞭此時,夏侯泊還在兢兢業業地大聲疾呼:“陛下!那刺客死前說瞭個‘庾’字,陛下為何急著殺他?他手中那香囊是誰繡的,陛下難道不查嗎?”

大臣們早就縮成鵪鶉不敢吱聲。人群中,李雲錫梗著脖子想回敬一句,被楊鐸捷一把捂住嘴。楊鐸捷貼在他耳邊急道:“別說話,文鬥已經結束瞭。”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場惡戰終是無可避免。

夏侯泊:“陛下為一女子,竟要不辨黑白,對手足兄弟下手麼?那庾後究竟有何手段惑人心智,先前沖撞瞭母後也能全身而退,反倒是母後忽然橫死……”他突然望向那名矮小侍衛,“庾後,你無話可說瞭麼?”

那矮小侍衛渾身一震。

夏侯澹目不斜視:“讓他閉嘴。”

高太尉一聲怒吼,直接定性:“拿下叛軍!”

與此同時,夏侯泊也喊出瞭名號:“除妖女,清君側!”

兩邊橫刀立馬對沖而去,一時大地搖顫。

困在中間的百官忽然就被前後夾擊,一旁又是山壁,四面隻剩一面出口,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山林。

李雲錫等人被人群推搡著奔向那山林,剛剛跑進幾步,又被逼退瞭出來。

林中的伏兵出動瞭。

這些人方才隱在樹叢間,連氣息都掩蓋得幾不可聞,隻有北舟這樣的絕世高手才能發現端倪。此時浩浩蕩蕩地殺出來,龐大的隊伍竟望不到盡頭。

為首一人一聲號令,將士齊齊拔劍,人還未至,那凌厲的煞氣已如黑雲壓頂,與一盤散沙的禁軍判若雲泥。

李雲錫罵瞭一聲:“邊軍……”

這般氣勢,隻可能是沙場上刀口舔血練出來的。

這麼多邊軍,怎會出現在此?無論是從北境還是南境,他們一路奔赴此地,都城不可能連個警報都收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中軍洛將軍或是右軍尤將軍回朝述職時,就留瞭人手沒帶回去。他們從那時起就隱在附近,隻等著端王振臂一呼。

這一變故顯然不在夏侯澹的預判之內。沖在他前面的那一半禁軍措手不及,一對上這群閻王,幾乎是瞬間就被沖破瞭防線,登時節節潰敗。

群臣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雖然兩邊都在乎名聲,有意繞開瞭臣子,但刀劍無眼,仍舊嚇得他們連滾帶爬。

李雲錫在文臣中算是體魄健壯的,邊跑還邊拉起瞭幾個絆倒的臣子。四下殺聲震天,遠處還有幾聲炸響,似乎是從皇帝那方向傳來的,他不知是何物,隻知道聽上去甚為不祥。

忽然一聲馬嘶,一匹驚馬脫離瞭路線,朝著他們直直撞來。李雲錫眼疾手快,一把推開一個蹣跚的老臣,自己就地一滾,險險避開瞭馬蹄。

“李兄!”楊鐸捷躬著身靠近過來扶起他,“沒事吧?”

李雲錫嗆著灰:“不用管我,你們朝沒人的地方躲——爾兄呢?”

“沒看到!”

李雲錫急切抬頭,在人群中搜尋著爾嵐,目光掃過某個方向,瞳孔一縮。

楊鐸捷:“李兄?李兄你去哪兒!”

李雲錫拔腿就跑,從刀劍叢中飛奔而過。

遠處被遺忘的山間小道上,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在拼命朝上爬。就在他的註視下,對方閃身躲到瞭樹後。

爾嵐要摸到石壁上去做什麼?李雲錫想起那巨大的落石,再一看兩邊人馬進退的方向,立即知曉瞭答案。

但這一節他們能想到,別人自然也能想到!

禁軍乍遇強敵,士氣頓消,本就是一群各自為營的墻頭草,如今鬥志一失,陣型都開始潰散。

夏侯泊沒有上馬,冷靜地隱在人墻之後,遠遠望著皇帝那頭不斷傳來古怪的炸響。

但開火的卻不是皇帝。

開戰之後,皇帝手上的武器就消失瞭。

或許是為瞭掩人耳目,那矮小侍衛並沒有躲在皇帝身後,而是與其他侍衛一道沖出來作戰。但“他”底盤不穩,腳步虛浮,明顯不是練傢子。

打鬥片刻,“他”很快就左支右絀,不得不從懷中掏出那古怪武器自保。

夏侯泊看到此處,遙遙一指:“去將那侍衛拿下。”

此時那侍衛正彈無虛發,槍口下倒瞭一片,逼得餘人無法近前。

——如果夏侯泊沒有調查過邶山享殿裡的彈坑、沒有派死士觀察過庾晚音的武器形狀,他此時或許還真會束手無策。

夏侯泊一舉臂,六七個死士合圍而上,以身為餌,直沖著槍口而去。

那侍衛果然手忙腳亂,倉皇開槍,剛剛擊斃兩個,冷不防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兜頭將“他”罩瞭進去。

侍衛猛烈地掙紮起來,然而死士們撲過去拽住網繩,合力一扯,那大網猛然收緊,將其手腳牢牢困住,再也移動不瞭分毫。

侍衛倒在地上徒然扭動著身軀,被死士以刀抵住脖子才僵住不動。

確認“他”再也舉不起手臂後,夏侯泊才下令:“奪瞭她的武器,撕瞭她的人皮面具,把她吊到樹上給所有人看清楚。”

然後以她為質,讓皇帝鳴金收兵,乖乖回宮接受看守。

皇帝不能死在今天、死在這裡。他必須被妖後庾晚音迷惑心智,在宮中瘋魔而亡。

李雲錫氣喘籲籲:“停下!”

爾嵐:“別管我。”

“上面不可能沒人,你去也隻是送死。”李雲錫咬牙追去,卻總落她幾步,隻能伸直瞭手臂試圖扯住她,“我去,我去總行瞭吧!”

爾嵐笑瞭一聲:“說什麼呢,李兄不想當肱股之臣瞭嗎?”

“我入朝就是為瞭死得名垂青史,別搶——我的——機會!”李雲錫飛撲一步,終於拉住瞭爾嵐的手腕,用力一扯,將她甩到瞭身後,“看你這細胳膊,至少我肉厚力氣大——”

“我是女子。”

“——推得動那石……”李雲錫的聲音戛然而止。

趁他如遭雷劈腳步一滯,爾嵐再度超過瞭他:“回去吧,李兄。我在朝中本就不成體統。”

石壁上的場面極其慘烈。

端王的叛軍步步緊逼,很快將夏侯澹的禁軍逼退到瞭石壁下方。此時落石下去,就算砸不死皇帝,也能砸死一片禁軍。

端王的死士自然也想到瞭這一點,一開戰就沖瞭上來,想搶占巨石。

夏侯澹的暗衛留在此地看守,想放箭將其攔在半山腰。對面立即以牙還牙,亂箭如蝗。

戰到此時,巨石邊屍橫遍地,已經隻剩三四個幸存的暗衛,都受瞭重傷,靠著巨石的遮擋勉力支撐。

爾嵐剛一冒頭就中瞭一箭,肩上劇痛,痛得她險些叫喊出聲。

她立即趴伏在地,死死咬著牙關,從近旁的屍身上扯下一副鎧甲,披到背上,朝著那幾塊巨石慢慢爬去。

暗衛忽然看見一個手無寸鐵的文臣獨自跑來,吃驚道:“你是何人?”

爾嵐:“往下看看,端王的人到哪兒瞭?”

暗衛一愣。

爾嵐:“我若是陛下,就會故意退得快些,引他們到石下。”

一個背上中箭、面白如紙的暗衛冒死探出身子,朝下望瞭一眼,又飛快縮瞭回來:“真的,現在底下都是端王的人,難怪他們這麼著急……”

他又朝來敵放瞭兩箭,但重傷無力,箭矢半途就已墜落。

暗衛語帶絕望:“他們要上來瞭。”

他看瞭看仍在苦撐的同伴,深吸一口氣,轉身抵住瞭巨石。

爾嵐爬到他身邊,與他一道用力:“一、二——”

山下,幾個死士上前,一人去掰那侍衛持槍的手指,另一人去撕人皮面具。

面具被撕開一角,露出瞭底下的眉眼。

死士的動作驀地一頓,張口欲呼,那網中之人卻猛然暴起,骨骼悶響幾下,身形暴漲,剎那間扯碎瞭捆住自己的網!

兔起鶻落,幾息之間,死士全部倒下,露出本來面目的男人騰空而起,便如大鵬展翅,飛到瞭不可思議的高度,對著人墻後的端王舉起槍。

他身周空門大開,地面上無數暗器朝他射去,他卻擋也不擋,徑自扣動瞭扳機——

“砰!”

夏侯泊不得不躲。

他躲得快,對方的槍更快,仿佛預判瞭他的去向,“砰砰”兩聲連響幾乎沒有間歇!

夏侯泊剛剛踏地,就覺得什麼東西飛瞭出去。

半張臉上忽感潮濕,是他自己淋漓的血。

飛出去的是他的耳朵。

爾嵐與暗衛都負瞭傷,各自拼盡全力,竟隻能將那巨石推動幾寸。

她豁出去大喊一聲,用身體朝著巨石撞去。

巨石動瞭。

爾嵐心中一喜,這才發現身邊多瞭一個人。

李雲錫:“一起。”

爾嵐:“你會死的!”

李雲錫望瞭她一眼,眼瞳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豪情,重復瞭一遍:“一起。”

千鈞一發之際,容不得猶豫,爾嵐再次喊道:“一、二——”

第四個人撞瞭過來。

楊鐸捷:“一起。”

李雲錫:“……”

北舟身在半空逃無可逃,中瞭數枚暗器。他身軀開始下落,電光石火間,又是連開兩槍。

夏侯泊狗一般逃竄。

他這回是真的拼瞭老命,沖出一段路,忽然心中咯噔一聲,下意識地抬頭一望——

“轟!”

一聲巨響,所有交戰的將士都不由得停瞭一瞬。

夏侯泊隻剩上半身還露在巨石外面。他頑強地試圖往外爬,卻被牢牢壓住瞭腿,情急之下十指都摳進瞭泥裡。

北舟落地,晃瞭一晃,再度舉槍。

沒彈藥瞭。

人群中傳來一道厲喝:“接著上,拿下皇帝!”

出聲的是邊軍伏兵的頭領。端王一倒,他們本該群龍無首,但這頭領顯然積威甚重,當下一不做二不休,接過瞭指揮權:“左翼,救端王!你們幾隊,去追庾後!”

叛軍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今日不是勝利就是死路一條,當下愈發不要命地朝夏侯澹撲去。又有一批人朝相反方向縱馬疾馳,要去另一邊城門找庾晚音。

北舟半身浴血地殺回夏侯澹身邊,隻說瞭一個字:“撤。”

言罷不管不顧,背起夏侯澹就跑。

夏侯澹猝不及防,掙紮道:“叔,等等,我不能就這麼——”

“我不管!”北舟強硬道,“這邊頂不住瞭,你還想不想活?走,皇帝不當瞭。”

爾嵐等人爭相上山的同時,庾晚音驀然驚醒。

她立即發現自己身在顛簸的馬車上,而夏侯澹並不在身邊。

昨夜夏侯澹答應瞭與她共赴邶山,然後他們親熱瞭起來。後來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她竟毫無記憶瞭。

“夏侯澹……”庾晚音咬牙切齒,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馬車明顯已經出瞭城,外面卻不是官道,而是一條林間小路。一隊暗衛護送在側。

庾晚音:“停車!”

無人理會。

庾晚音:“快停下,陛下呢?”

暗衛開口瞭:“屬下有令在身,拼死護送娘娘,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回頭。”

“別白費功夫瞭。”對面有人涼涼道。

謝永兒坐在她對面,無奈地看著她:“都出城半個時辰瞭你才醒過來,看來蕭添采的迷藥還挺有用。”

庾晚音:“夏侯澹把我弄進來的?你也知情?”

謝永兒舉起手:“我可不知情,今天清晨我都要走瞭,他臨時把你塞瞭進來。他故意瞞到最後一刻,就是為瞭確保無人泄密吧。唉,別生氣瞭,人還不是為瞭你?”

庾晚音從懷中摸出瞭手槍。

她心裡全是糟糕的預感:“邶山那邊如何瞭?”

“這會兒不可能知道啊,總要等逃到別的城裡,喬裝打扮安定下來,才能找人打聽吧。”謝永兒聽上去居然心情不錯,“你說我們會先去哪座城?”

庾晚音:“……”

“不好意思,我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有點醉氧——”

謝永兒的語聲戛然而止。

下一秒,庾晚音隻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離座而起,耳邊傳來馬匹的悲嘶聲。

“絆馬索!”暗衛喊道。

庾晚音重重落地,眼前一黑。

箭矢破空聲。

打鬥聲。

暗衛倒地聲。

庾晚音揉著額頭坐起,身下居然變成瞭車壁。馬車整個兒翻瞭。謝永兒在她身側半趴著,緊緊捂著自己的胳膊,面色痛苦。

庾晚音悄聲道:“怎麼樣?”

“好像骨折瞭……”

一支箭破窗而入,擦著庾晚音的耳朵飛過,釘到瞭車座上。

“庾後,要不勞煩你自己爬出來?”遠處有人陰陽怪氣地喊道。

謝永兒猛地抬頭:“是木雲的聲音。”

木雲站得遠遠的,望著手下與暗衛搏鬥:“端王要你,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車內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懷,摸瞭個空。

木雲:“自己出來吧,別逼我放火燒車。到時候你燒焦瞭認不出臉,端王那邊我也不好交差。”

火光漸近。木雲還真不是說笑。

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越著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槍。

一隻手按瞭按她的肩:“別急,慢慢找。”

謝永兒提高聲音:“真是遺憾,你堵錯人瞭。”

庾晚音吃驚地抬頭,謝永兒已經往窗口爬去。她伸手一拉,沒拉住。

謝永兒:“想不到吧,車裡是我呢。”

她一爬出車廂就被人擒住,拖到瞭木雲面前。

木雲愣瞭愣,不怒反笑:“我道是誰,這不是謝妃娘娘麼?”

謝永兒雙手被反剪,還扯動著骨折處的傷,忍得冷汗直下,斷斷續續道:“你……反正也被罷免瞭,倒不如……跟我一道反瞭,反正端王……也不是良主。”

木雲陰惻惻道:“的確,我蹲守在這兒也隻是孤註一擲,賭一把皇帝會送走庾後,再賭一把他們會選一條偏僻小路。我自詡洞察人心,日後也該是端王麾下第一人。如今卻要機關算盡,隻為瞭換回他一絲垂憐,你說,這是拜誰所賜呢?”

謝永兒極力調整語氣,安撫道:“你不明白……”

“當然是拜你所賜啊!”木雲目露兇光。

謝永兒身後之人突然施力,按著她跪瞭下去。謝永兒痛呼一聲,緊跟著臉上就被連抽數掌。

木雲抽完瞭,欣賞瞭一會兒她忍氣吞聲的表情,忽然大笑:“你真以為這點雕蟲小技,就能保住車裡的人?”

“你在……說什麼?”

“放心,你們都不會被落下的。”木雲抽出匕首,一邊刺下,一邊漫不經心道,“把車燒瞭。”

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接著是一連串的炸響。

他停下手中動作,倉皇抬頭,隻能看見由遠及近,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瞭。

他的腦中回響起被罷免之前聽過的話語:“享殿裡留下瞭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

接著他就無法思考下去瞭。因為那坑洞出現在瞭他的腦中。

領頭的一死,餘人樹倒猢猻散,被幾個活下來的暗衛追上去解決瞭。

庾晚音飛奔向謝永兒。

木雲辦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經在她身上捅出瞭幾個洞。

“沒事沒事,止血就好。”庾晚音雙手發抖,徒然地試圖堵住那幾個血窟窿,聲音都變瞭調,“蕭添采人呢?!”

謝永兒笑瞭:“你忘瞭麼?他留在宮裡,換我自由。”

“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找他,你再堅持一下……”

“聽我說。”謝永兒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訴蕭添采。他知道我死瞭,說不定會罷工。”

庾晚音急紅瞭眼:“閉嘴!”

北舟背著夏侯澹一逃,禁軍鬥志全無,兵敗如山倒。

端王黨哪裡會任他逃走?此時也顧不上留活口瞭,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卻始終沾不上他們的衣角。

然而北舟渾身都在流血,飛奔片刻,步履漸漸遲緩。

夏侯澹看出他堅持不瞭多久瞭,開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聲,像是聽瞭個巨大的笑話:“天塌瞭我也不會拋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說!隻要不當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長命百歲,叔去給你找藥……”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靜瞭一下:“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腳下未停,嘴上卻突然沒聲瞭,不知聽懂瞭沒有。

夏侯澹:“我不是夏侯澹,我隻是借用這具軀殼的一縷孤魂。先前種種,都是我騙你的。”

“……”

“叔?”夏侯澹見他還不放下自己,語聲迫切瞭些許,“你明白瞭嗎?我不是——”

“我聽懂瞭,你不是她的孩子。”北舟的聲音忽然嘶啞,仿佛整個人都在瞬息之間蒼老,“但她也不會想看到你受苦的。”

他猛提一口氣,仰天長嘯,聲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來瞭。”爾嵐躲在剩下一隻巨石後,望著身邊幾人,“能與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雲錫滿臉糾結,最後仿佛痛下決心,握拳道:“爾兄,其實我——”

“哈哈哈,不如我們在此結義,來生再做兄弟!”楊鐸捷慷慨道。

爾嵐:“妙啊。”

李雲錫:“……”

“好好活下去……把商業帝國搞起來。”謝永兒目光開始渙散,“別難過,我要回到……書外面的世界瞭。”

庾晚音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對於紙片人,哪有什麼書外的世界?

謝永兒:“等回到現代,我就去你的傢鄉,嘗嘗你說的……豆什麼……”

“豆汁兒。”庾晚音的眼淚一顆顆地砸在她臉上,“還有炒肝、炸醬面、烤鴨、蒸花鴨、蒸羊羔……”

謝永兒在她的報菜名聲中緩緩合上瞭眼。

大地在這一秒開始震動。

天選之女意外離世,這一方天地發出嗡鳴,山石震蕩,搖搖欲墜,仿佛行將轟然崩塌。

庾晚音緊緊抱住謝永兒的屍體,想為她擋去塵土與落木。

她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一個念頭:剛才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些找到那把槍?

地震持續瞭整整一刻鐘,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舊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衛將她拉起:“娘娘,咱們必須繼續前行瞭。謝妃的屍身,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眼前活著的暗衛隻剩五人,還都負瞭輕傷。

她拍瞭拍自己的臉頰,強迫思維重新開始運轉:“葬瞭吧。盡量把咱們的痕跡都抹掉,或者去別處也留下些痕跡,迷惑追兵。”

於是留下一人善後,剩下四人護著她繼續趕路。馬被殺瞭,他們隻能步行,循著一條避開人煙的路徑越走越遠。

這一日夕陽西下時,庾晚音體力告罄。他們尋瞭處山洞過夜,不敢生火,就翻出幹糧來分食瞭。

庾晚音隻啃瞭幾口就沒胃口瞭,退去角落裡抱膝坐著,眼神發直。

今天發生瞭這麼多事,她腦中翻來覆去,卻隻有兩個問題。

為什麼昨夜沒看出夏侯澹在騙自己?

為什麼不能早點找到那把槍?

或許是因為她的狀態實在太糟糕,暗衛幾次三番偷看她,末瞭交頭接耳幾句,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臨別時陛下留給屬下這封信,說要等平安脫險後再交給娘娘。屬下擅作主張,提前取出來瞭……或許娘娘會想讀。”

庾晚音一把奪過信,粗暴拆開,借著最後一縷夕照急急地讀瞭起來。

信上全是簡體字,但寫得秀逸瀟灑,不是夏侯澹慣常給她看的字體,一筆一劃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寫的春聯。

第一行寫著“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叫張三。”

吾妻晚音:

我叫張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問我是不是充話費送的,才會叫這麼個名字。其實恰好相反,我爸媽對這名字極其滿意,覺得它如此不走尋常路,一定會讓我成為人群中最搶眼的仔。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從小到大,沒遇到過一個撞名的。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第一個被老師記住的學生。不過嘛,除瞭這個酷炫的名字,我倒是挺乏善可陳的。成績不好不壞,隻有物理拿過兩次第一。至於英語,選擇題基本靠骰子吧。

哦對瞭,我體育還不錯,校運會上老是被班裡逼去報名長跑。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奇怪,我為啥要拿初中的事說個沒完。

因為在咱們那個世界,我沒有更後面的記憶瞭。

初三那年,我上課開小差玩手機,被一個彈窗小廣告吸引進瞭這本書裡(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上課要專心聽講)。剛成為夏侯澹的時候,這廝的身體發育到六歲。

爾來十六年又八個月矣。

這麼算來,我成為夏侯澹的時間,竟已經比當張三的日子還長瞭。

最近兩年我有時會突然心生懷疑,“書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還是我腦子生病而產生的妄想。畢竟,一個同時存在空調、互聯網、醫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聽上去確實越來越不現實瞭。

說來好笑,當初來到此地,感覺自己陷入瞭一場無法結束的噩夢裡。可如今回頭去看,卻連初中的校名都險些想不起來瞭。前塵種種,反倒猶如華胥一夢。

直到你問出那句“howareyou”。

原來那一切是真的。原來我曾經有血有肉地活過,有過父母,有過朋友,有過未來。

我是一個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間拯救瞭我,我卻在下一秒就制定瞭欺騙你的方針。取得你的信任,成為你的同盟,讓你手中掌握的劇本為我所用。隻有這樣,我才能用最穩妥的方式取得勝利,讓太後和端王血債血償。

在你面前,我不僅將過往盡數粉飾,連言行舉止都會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個你所熟悉的現代人。我不能讓手上沾的人血嚇走你。

直到真的開始演張三,我才被迫一點一點地想起,自己離他已經多遠瞭。這些年來夜夜夢到魑魅魍魎將我拖下無間地獄,次數多瞭,也就習以為常。你來一個月後,我忽然有一次夢到同學傳紙條來,喊我下課一起沖去食堂。醒來時摔瞭幾副杯盞,隻想讓四面宮墻內多些聲響。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燒瞭一切,一瞭百瞭。

你來得太遲瞭,晚音。這裡已經沒有等待你的同類瞭。你隻能攤上一個瘋得時日無多的我。生而不為人,我很抱歉。

——你剛才是不是看笑瞭?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開心瞭。

我說不清是何時愛上你的。作為張三,喜歡你似乎天經地義;作為夏侯澹,卻又近乎魔障。我隻知道從那以後,我就更害怕露餡瞭。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當他們離岸太遠,註定無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隻會將浮木也帶入水中。

我希望,至少可以不讓你沾上血跡。我希望在這黑風孽海,至少有一個地方能讓你睡個安穩覺。我希望晚一點面對你驚懼防備的眼神。我最希望的,是看你永遠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遠是最初那個無所畏懼、大殺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暫時膽怯動搖,需要一個同類給你力量,那我就扮演這個同類,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