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曦好半晌才平復瞭心中的驚濤駭浪,幹啞著聲音道:“這其中是否有所誤會,在下從未聽師尊提過此事。”
世人皆知,瀲月道尊潔身自好,將一生獻給瞭天下蒼生,從未有過任何情緣,更別說是與浪蕩出名的雲蛟一族瞭。
這事在場之人都接受不瞭,尤其是寧曦,師尊在她心目中高大偉岸,超凡脫俗,怎麼可能與海皇有道侶關系!
敖修對眾人的驚訝早有預料,他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個紅色錦囊,打開之後是一縷被紅線束起的烏發。
“十年前,我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是瀲月道尊救瞭我,我與她朝夕相處,情愫漸生,結為道侶。分別之時,我摘下龍鱗給她,她剪下一縷青絲與我,互為信物,約定等我成為海皇之後,便來四夷門找她。沒想到,終究是我遲瞭一步……”敖修一聲嘆息。
徐慢慢張大瞭嘴,半天方才想起來這人是誰。
沒錯,十年前她是在海邊救瞭一條魚,再往前往後算,這一百年來她救的魚沒有三十也有二十條,她怎麼可能全都記得呢。但是這條魚她是有點印象的,因為這條魚被她救上來的時候,眼睛都瞎瞭!
四夷門就在東海之濱,海上常有漁夫出海捕魚,自從三千多年前人族與妖族結成同盟,便有一項約定,人妖兩不相犯。人族可以捕魚,但是不能捕殺開啟瞭靈智的小海妖,妖族也不能興風作浪傷害漁夫。
那一年四夷門聽東海漁夫說海面不平靜,常有漁船被大海吞噬,死瞭不少人。四夷門派瞭弟子前往靈雎島與負嶽妖尊交涉,負嶽妖尊表示無能為力,此事乃是水族海皇之爭引起。
徐慢慢沒有辦法,隻能親自前往無盡海域,想要找到敖滄理論。然而當時海神宮亂成一團,她也找不到人,又不能久居水下,便打道回府,之後令門下弟子保護漁民出海,這才保住瞭海邊漁民的生命和生計。
而她救起敖修,便是在那時。初見敖修之時,他渾身是血,鱗片掉瞭不少,趴在岸邊無力地拍打著尾鰭。徐慢慢探到他身上的妖氣,知道這不是尋常的海魚,便給他喂瞭靈丹續命,又找瞭一個靈氣充裕的海邊洞府助他養傷。
過瞭幾日,敖修蘇醒過來,雙眼卻看不見瞭。徐慢慢知道若放他不管,他也活不瞭幾日,便救魚救到底,幫他搗靈藥、結法陣,他的傷勢也以極快的速度復原,過瞭七八日便能化成人形瞭。
“聽說近日海神宮大亂,你這小魚恐怕也是無辜波及瞭吧。”徐徐慢慢溫聲道,“這個洞府十分隱蔽,我又結瞭聚靈法陣,你好好養傷,等過瞭這陣子外面太平瞭你再出去。”
敖修俊顏蒼白,雙目空洞,沉默不語,許久之後才沙啞著問道:“你是誰,為何救我?”
徐慢慢微微一笑:“我乃四夷門瀲月道尊,想必你聽過我的名字。”
敖修眉梢微挑,垂下眼眸。
當時的四夷門已經是道盟第一宗門,聲名遠揚,門中有許多弟子都是徐慢慢救來的,撿來的。徐慢慢對敖修也是一般心態,但敖修對她是什麼想法她卻不曾想過。她報瞭自己的名號,見敖修沒有反應,便隻當他是信任瞭自己。
當時他受傷太重,雙目失明,生怕她丟下他不管,便總是摸索著攥住她的衣角。徐慢慢也曾問過他的姓名,他說自己沒有姓名,其他水族喊他一零九,他是上一任海皇的第一百零九個孩子,後面還有一百多個。
徐慢慢啞然片刻,道:“那我叫你阿九吧。”
兩人相處久瞭,阿九的話也漸漸多瞭,偶爾會跟她說起一些海神宮的事,徐慢慢知道他在海神宮生活不易,也提過讓他去四夷門生活。阿九思忖瞭很久,卻還是拒絕瞭。
“等我當上海皇,再去找你。”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人各有志,徐慢慢也不強求,鯉魚都想跳龍門瞭,更何況他還是雲蛟。隻是在她看來,阿九道行不深,想在幾百個兄弟裡殺出重圍當上海皇實屬不易。後來他傷勢痊愈,但是雙目仍無法視物,便要去海神宮尋找重明珠,分別之時,他確實是給瞭她一片銀鱗作為信物,卻沒有說是心頭龍鱗。每一頭雲蛟都有一片心頭龍鱗,那是龍族血脈的象征,極其珍貴。徐慢慢一生救人無數,收禮無數,卻也沒有放在心上,隨手便放進瞭芥子袋。而如今敖修手中的那一縷頭發,她思前想後,恍惚想起來好像是有一次阿九無意摸到她的頭發悄悄割下來的……
徐慢慢氣悶地瞪著眼前這個男人的背影,如今他意氣風發、風流俊美的模樣和記憶中的阿九相去甚遠,不怪她想不起來瞭。她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卻在她死後捏造事實,污她名聲,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她想自爆身份出來揭穿敖修的謊言,但是理智提醒她這不是一個好時機,她倒想看看,現任海皇胡說八道到底是有什麼企圖。
寧曦從敖修手中接過青絲,掌心浮現一道柔和的光芒,她眼中酸澀,顫聲道:“是師尊的頭發……”
身體發膚,對修道者來說都有特殊意義,不可輕易與人,若是落入血宗之手,更是極度危險。寧曦見敖修手中有瀲月道尊的頭發,想起恩師的音容笑貌,心中酸痛難忍,但她堅信瀲月道尊為人剛正,確認瞭這縷頭發的真實性後,隻對它的來歷存疑。
她握緊瞭頭發,質問道:“僅憑一縷頭發,請恕在下難以相信殿下所言,怎知您以何種手段得到這縷頭發?”
徐慢慢贊賞地看著寧曦,不愧是她最疼愛的弟子。
敖修道:“以瀲月道尊的修為,若未經她同意,旁人又豈能隨意取得她的青絲?你若是不信,也可查探瀲月道尊的遺物,她定然將我們的定情信物隨身攜帶。”
寧曦聞言臉色微變,道:“師尊的遺物我等不敢隨意翻動,都放在玉棺之中,與師尊陪葬,今日之後便送一並送入傳承之地。”
法相之軀縱然是一具屍體,落入邪修手中,也可煉化為強大的傀儡法器。因此所有法相尊者自晉升之後便會開始籌備自己的埋骨之地,設置重重禁制,留下自己畢生所學和各種珍寶,作為傳承之地。待千年之後身軀消逝,才會開放傳承之地的禁制,留與有機緣之人獲取。然而有師門的人,大部分會將遺物傳承留給門中弟子,瀲月道尊是個無私之人,按說會將傳承都留給弟子,此刻聽寧曦說要將她的遺物都送入傳承之地,旁人隻覺得這是弟子們的心意,不願占據她的遺物。
敖修卻道:“本座與瀲月道尊結為道侶,約定生死相隨,然而她命喪血宗之手,未報此仇,本座無顏見她。本座今日到此,便是要將瀲月道尊帶回海神宮,待本座鏟除血宗,便與她碧落黃泉相見。”
寧曦驚詫萬分,脫口道:“不行!”
這聲音一出便似有回音,寧曦愣瞭一下,看向一旁蒙面的素衣女子,才發現另外一聲“不行”是她發出的。她也不及多想,便又轉過頭看向敖修,斷然拒絕道:“師尊乃是道盟道尊,四夷門的門主,仙隕之後自然是要留在此處!”
徐慢慢在心中瘋狂點頭,一雙眼睛死死瞪著敖修,不知這新任海皇嘴裡胡說八道究竟想幹什麼。她可還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裡,雖然那具身體長得平平無奇,修道資質也甚是平庸,但用瞭三百多年早習慣瞭,如今這身體也不知道是誰的,她得趕緊想辦法還回去。自己的屍體要是被敖修帶回海神宮,想再拿回來可就難瞭!
敖修對四夷門的抗拒早有預料,他不緊不慢慢溫聲道:“聽聞閣下是瀲月道尊最為看重的大弟子,難道連你也不明白瀲月道尊的心意嗎?她一生為蒼生鞠躬盡瘁,為大愛舍棄小愛,何時為自己籌謀過一絲一毫?她就是為瞭你們才隱瞞自己的感情,四夷門是她的枷鎖,綁瞭她三百年,難道死瞭也不放過她?”
寧曦聞言臉色一白,喃喃道:“四夷門……是她的枷鎖?”
啊呸!
徐慢慢急得直跺腳,這個敖修說話簡直殺人誅心,知道寧曦重情義,就不和她講道理瞭。四夷門才不是她的枷鎖,四夷門是她用心經營的傢!
徐慢慢擔心寧曦被敖修攻破心防,忍不住想要自曝身份,她上前一步,朗聲道:“我有話說!”
寧曦茫然地轉過頭,看到瞭一雙晶亮的烏眸,給她一種陌生又熟悉的親切感。
卻在此時,又一個聲音插瞭進來。
“胡說八道!”那聲音瑯瑯如玉石,卻滿懷憤怒氣急之意,伴隨這一聲厲喝,一道閃爍著金紅光芒的靈力逼向敖修面門。敖修瞳孔一縮,面前空間驟然發生扭曲,呈現水面一般的波動,竟將那霸道兇狠的靈力化解開來。
然而這靈力隻是佯攻,真正的殺招還在後面。一道紅色身影驟然出現在敖修身後,毫不留情地向他背後擊出一掌。敖修剛化解瞭那道靈力便察覺有異,瞬息之間便離開瞭原處,但還是稍晚瞭一息,承受瞭那一掌五分的力量,好在有龍鱗袍震開一半的力量,否則他必受內傷。
饒是如此,也讓他顏面盡失,一張俊臉陰沉瞭下來,冰冷地望著不速之客。
來者也是一位豐神俊朗的青年,劍眉斜飛入鬢,鳳眸灼灼傲然,一襲紅袍被澎湃的靈力激蕩起來,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燒,令閑雲殿的空氣都變得灼熱起來。
敖修一眼便看出瞭對方的來歷,他咬牙冷笑道:“原來是鳥族的。”
紅衣青年鳳眸微瞇,怒道:“什麼鳥族,我乃帝鸞族少主黎卻!”
眾人聽到這才恍然大悟。帝鸞與雲蛟同為四大神獸血脈後裔,但一在天一在水,本該兩不相犯,但不知為何,兩族卻勢如水火,想看兩相憎。
寧曦緩瞭緩心神,上前問候道:“原來是帝鸞族少主親至,有失遠迎。”
帝鸞一族比雲蛟還要深居簡出,因為帝鸞族民稀少,大路上見過帝鸞的人屈指可數,就連徐慢慢都未曾見過。她愕然看著突然出現的帝鸞少主,有點摸不清對方的來意。
黎卻對敖修一拂袖,轉過頭對寧曦正色說道:“你可別聽那隻水魚胡說八道,他根本不是瀲月道尊的道侶。”
徐慢慢在一旁用力點頭。
安靜的大殿上,眾人又聽黎卻大聲道:“我才是瀲月道尊的道侶!”
徐慢慢差點扭到脖子。
群玉芳尊眉頭微皺:“是本尊聽錯瞭嗎?”
千羅妖尊急忙附和:“芳尊怎麼可能會有錯!”
謝枕流若有所思:“真想不到瀲月道尊原來如此風流……”
彌生行尊閉上雙眼:“吾大受震撼……”
敖修率先發出瞭一聲冷笑,打破瞭大殿上的死寂。
“隻怕是你在胡說八道。”敖修冷然道,“帝鸞一族不是一向自恃血脈高貴,不與外族通婚嗎?”
黎卻聽瞭敖修這麼說,他揚起修長的脖頸,傲然道:“雲蛟性淫濫情,四海播種,自然是不懂我們羽族的忠貞美德。百年前,瀲月取走我的元極貞翎,我這一生便隻能跟隨她一人瞭。”
此時大殿之上有數十人,每個人心中都隻有一個念頭:元極貞翎是什麼玩意兒?
包括徐慢慢,也是一腦子漿糊。
這時一個女聲從殿外傳來,徐徐道:“元極貞翎乃是帝鸞幼鳥成年後生出的第一支長翎,蘊含澎湃的元神之力,隻能給予相守一生之人。待兩人誕下後嗣,便可煉化貞翎,增強後嗣的血脈之力。”
伴隨著這聲音,一紅衣身影映入眾人眼簾。那女子容貌燦若霓霞,鳳眸中似有金光流轉,雪膚紅唇,噙著三分慵懶笑意,一副遊戲人間的散漫姿態,卻又難掩其尊貴,令人望而生怯。與黎卻如出一轍的張揚紅袍,一看便是同族。黎卻見瞭來人,恭敬喊瞭一聲:“羽皇!”
女子目不斜視越過敖修,走到黎卻身旁,對寧曦道:“本尊乃羽族共主,帝鸞族長,黎纓。聽聞道尊為血宗所害,不幸仙隕,特率族人前來哀悼。”
寧曦忍著心中疑竇,恭謹行瞭個禮:“見過神尊。”
黎纓道:“百年前,我帝鸞族族長遭奸人所害,不幸遇難,少主黎卻也不知所蹤,我族尋覓多年,終於找到黎卻,原來他當年幸運為人所救,但後來又與恩人走散,遍尋四海也找不到恩人,直到今日在大殿之上,黎卻認出瞭那頂瀲月冠,才知道他的救命恩人原是瀲月道尊。”
瀲月道尊慈悲為懷、鋤強扶弱,這一點天下皆知,她救過的人和妖,少說也有數千,這倒不是一件稀罕事,寧曦並不懷疑這一點有假,隻是……
她皺眉道:“那方才神尊所說的元極貞翎又是怎麼一回事?”
“元極貞翎是帝鸞族忠貞的象征,當年瀲月道尊取走瞭黎卻的貞翎,黎卻便不能再找其他人做伴侶瞭。”黎纓看向瀲月冠,又看向寒玉棺,“黎卻尋瞭她百年,沒想到,尋到之時也是永別之時。”
黎卻低下頭,似乎連身上的紅光都黯淡瞭許多。
寧曦斟酌著輕聲道:“黎纓神尊,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我傢師尊不近男色,更何況百年前黎卻少主才多大……”
黎纓道:“黎纓涅槃過瞭,如今已經四百八十歲,百年前正是俊俏少年,如今……”黎纓眉頭微微一皺,“是個鰥夫瞭。”
黎纓拍拍黎卻的肩膀,淡淡道:“貞潔是帝鸞男子不可割舍的美德,一夫不侍二妻,你便留在四夷門,為瀲月道尊守節一生吧。”
黎卻沒有二話:“好。”
寧曦:“……”
徐慢慢:“???”
徐慢慢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太荒唐瞭……她是不是並沒有借屍還魂,這是一場噩夢吧?她怎麼莫名其妙就有瞭兩個道侶瞭?一個要把她的屍體帶走,一個要留下來給他守節!問問死者的意見啊!死者現在情緒很不穩定!
徐慢慢的記憶裡根本沒有什麼元極貞翎這一回事,隻怕是那小鳥認錯瞭人!
寧曦也不願相信黎卻和敖修所說之事,她心目中的師尊高潔偉岸,不談私情,怎麼可能有道侶還有兩個道侶呢!她定瞭定心神,道:“兩位稍慢慢,此事還須交由我們代掌門定奪。”
黎纓問道:“你們代掌門是誰?”
寧曦道:“瑯音仙尊。”
話音剛落,眾人便聞到一股清冽的異香,讓人隻覺得耳目清明,心神一震。
一股磅礴的力量以寒玉棺為中心向外震開,便是修為高深的黎纓也不敢正面相抗,急忙向後避開。一時之間人人後退,唯有四位宗門掌教離座向前,看向緩緩現身於陣中的男子。
那人面對寒玉棺,背對眾人,衣袂曳地,烏發及腰,長衫由白漸粉,宛如一朵花盛開的姿態,高潔不可攀,然而當他徐徐轉身之時,眾人皆是倒抽一口涼氣,隻因他半幅衣衫都被鮮血浸染成猩紅,左手握著翠青色的拒霜劍不知飲過多少鮮血,仿佛活過來一般有瞭呼吸似的顫動,而他的右手提著一顆人頭。
他面無表情將人頭扔在地上,寧曦定睛一看,頓時紅瞭眼眶,咬牙道:“焚天使邪修摩多!師叔祖,是他殺瞭師尊!”
這次圍殺瀲月道尊的,便是以他為首!
而瑯音仙尊隻身殺進瞭血宗焚天部,血洗一部,砍落三百六十個頭顱,隻帶回這一個禍首祭拜瀲月道尊在天之靈。
眾人屏住呼吸看著浴血的身影,恍惚想起關於他的那些傳聞。
盛開於混沌之地的危崖,神魔戰場的仙葩,荒蕪之地唯一的花,千葉木芙蓉,瑯音仙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