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的元神於一片混沌之中蘇醒,有溫暖的熱流托著她浮沉,這股力量似曾相識,並不屬於她,卻又與她渾然一體。她舉目四望,身陷一片漆黑,然而抬起手,卻又看到自己身上發出淡淡光暈,清晰可見。
這力量……是瑯音仙尊的靈力!
徐慢慢恍然大悟。
今日在藥園被瑯音仙尊掐瞭脖子,命懸一線,她便特意留瞭個心眼,自覺以後還有不少得罪仙尊的地方,便未雨綢繆在紫竹閣找瞭條法器項鏈戴在脖子上。那項鏈鐫刻瞭防禦法陣,隻要被激發便會釋放出極強的電流攻擊來者,就算是瑯音仙尊也難免吃個小虧。
她當時假意攻擊瑯音仙尊,便是讓他輕敵在先,又故意出言激怒,便是要引他攻擊自己的脖頸,隻要他有一瞬間的麻痹大意,便能以金鐘陣壓住他五息。
而她真正的目的,是瑯音仙尊頸側的芙蓉印,那是他的元神所在,薄弱之處。看到芙蓉印變成紫黑色,她便有種猜測,或許隻有攻擊此處,才能讓那個陰狠的瑯音消失。這個猜測並無十成把握,但她也隻能賭一賭瞭,因為逃也逃不掉。
咬破芙蓉印後,瑯音仙尊的血液湧入她口中,磅礴的靈力猛然撞擊她的元神,這才導致她陷入昏迷。瑯音仙尊的血液與其他人不同,鮮紅之中似有碎金浮動,沒有血腥味,反而有股淡淡的花香。念一尊者曾說,千葉木芙蓉是株神藥,隻要還有口氣在,不管什麼樣的毒,什麼樣的傷都能治好。
徐慢慢的元神受創,奄奄一息,但瑯音仙尊的靈血卻不斷地滋養著她的肉身,遊遍四肢六脈,又湧入神竅之中,托著她的元神於神竅之中浮沉。
人族天生七竅,人中強者可開啟陰陽二竅,鍛體至極,便是武道宗師,而開啟神竅者,才能煉化天地之間的靈氣,淬煉元神。元神居於神竅之中,修煉有成,乃成金丹。
如果這是這具肉身的神竅,那麼此時徐慢慢應該能看到那半顆金丹,但此時她什麼也看不到。
先前為瞭救瑯音仙尊,她強行元神出竅,不知道是不是出瞭什麼岔子。肉身是元神的容器,脫離容器的元神異常脆弱,一陣風都能吹散,隻有修成身外法相,才能脫離肉身,引天地之威,呼風喚雨,幾近於神。
徐慢慢原已修成法相,但死後重生,修為大損,與金丹無異,方才勉強出竅,在夢魘中被那個黑影所創,所幸沒煙消雲散,卻也受傷不輕。更讓她疑惑的是,為何自己不是以本來面目出現在瑯音仙尊的夢魘中……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神竅之中無上下之分,很容易迷失方向,她隻能憑著感覺去尋找。那股托著她的暖流似乎在不斷地滋養著她的元神,她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慢慢增強,而身上的光芒也越來越耀眼,甚至能照亮身周一丈之地。
也是在此時,她終於發現瞭一件事。
這籠罩著她的光圈,有著清晰的邊界,她伸出手描摹輪廓,指尖劃出一道圓潤的弧形。
這是一個光球。
自己在一個光球裡。
難怪她找不到神竅中的金丹,因為她就是那顆金丹。
徐慢慢渾身一顫,從神竅中掙脫出來,猛然睜開瞭眼睛。
天還未亮,她正趴在瑯音仙尊胸口,腦袋枕在他肩上,嘴唇還貼著他頸側的血管。
徐慢慢猛地坐起身來,若無其事地從瑯音仙尊身上下來。本著不浪費的心思,她舔瞭舔嘴角未幹的血漬,虛著眼偷看仍處在昏迷之中的瑯音仙尊。
他頸側的芙蓉印已經淡化瞭顏色,與他瑩白的膚色極為相近,若不仔細看便看不出花瓣的輪廓,也看不出淡淡的牙印……
仙尊之體,自愈能力極強,等天亮瞭應該就沒有牙印瞭,隻是不知道昨夜發生之事,他會不會記得。那個陰狠的仙尊來歷不明,可能與血宗有關,不知道是不是與焚天部發生之事有關,也有些像傳說中的心魔,但是無心之人,是不會有心魔的,這一點也說不通。但是在夢魘之中,惡仙尊似乎企圖消滅仙尊本身的意識,這樣看來,兩個意識應該是割裂開的,瑯音仙尊本身極有可能沒有惡仙尊的意識和記憶。就算他能記住昨夜之事,知道自己就是徐慢慢,那也沒關系,起碼他不會殺她吧……
徐慢慢也不知道那個惡仙尊還會不會出現,不過這都是之後的事瞭,當務之急是清理現場,不要讓瑯音仙尊發現自己來過。
徐慢慢將現場恢復成自己來之前的樣子,又把瑯音仙尊擺回聚靈陣中,連浴血都沒有擦。如此一來,瑯音仙尊蘇醒後應該隻會以為自己昏迷瞭一整夜。
徐慢慢小心翼翼地將瑯音仙尊擺好姿勢,看他蒼白的俊顏雙目緊閉,不禁心生感慨……
她素來對瑯音仙尊心生敬意,不敢褻想,不料今日不但啃瞭仙尊的脖子,還扇瞭他兩巴掌。
罪過罪過——她舔瞭舔嘴唇,不怎麼走心地想。
徐慢慢在天亮之前趕回瞭紫竹閣,一夜精疲力竭,本該很快入睡,但也許是得瞭瑯音仙尊的滋潤,她非但沒有睡意,反而龍精虎猛,渾身是勁。
她反復內視神竅,確認瞭一件事——自己的元神和這具肉身的元神碎片融合瞭。
當時她的元神同時受到瑯音仙尊靈力的沖擊,陷入昏迷之中不受控制,或許是外力的影響,加上瞭靈血護體,本是極其兇險的事,竟讓她安然無恙度過瞭難關,甚至受益不小。此時她能清晰感受到修為大漲,如果再喝幾口靈血……
唉,做人不能太貪心……
徐慢慢趕緊三省吾身。
“師娘,您醒瞭嗎?”門外的聲音打斷瞭徐慢慢的思路。
“醒瞭醒瞭,進來吧。”徐慢慢慢悠悠地床上下來,抬眼便看到寧曦推門進來。
寧曦手上端著托盤,擺放著清粥小菜,她將托盤放在桌上,對徐慢慢面含微笑道:“師娘,我為您準備瞭一些飯菜,都是師尊生前的口味,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歡。”
“過幾日你便是四夷門的掌門瞭,這些小事怎麼好讓你親自做。”徐慢慢走到寧曦身旁,一臉慈愛地說道。
“能為師娘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寧曦的榮幸,而且……”寧曦眼中漫上霧氣,聲音也低沉瞭稍許,“紫竹閣是師尊生前的住所,這裡的每一根竹子,都是師尊親自挑選打磨,除瞭我,門中其他弟子都不能靠近。”
徐慢慢長長一嘆,說:“我也曾聽她說起過紫竹閣,雖從未來過,卻倍感熟悉,這裡的每一寸地方都殘留著她的氣息……”
寧曦垂下眼眸,傷感道:“是啊,每次來到這裡,我便覺得師尊沒有死,她還在我身邊看著我……”
徐慢慢抖瞭一下,心虛地幹笑道:“道尊的精神永遠與你們同在……”
寧曦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師娘,您快趁熱吃吧,看合不合口味。”
修道之士一般從金丹境開始辟谷,但也有不少好口腹之欲的修士喜歡美味佳肴,徐慢慢就是這樣的人,吃香喝辣,嗜酒貪歡,為瞭對外維持形象,知道的人不多,但寧曦是她親自帶大的弟子,自然是一清二楚。今日寧曦是按照徐慢慢本人的習慣準備的早餐,徐慢慢吃著當然也覺得十分舒暢。
寧曦面含微笑,看著徐慢慢吃早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與師娘十分親近,師娘看她的眼神也和師尊一樣,讓她從心底覺得溫暖。自從師尊當上瞭道尊,四夷門的大小事務便都交給瞭她,她是門中人人敬重的大師姐,可是在師尊面前,她可以永遠是個需要人關心疼愛的孩子。
“師娘,您以後就在紫竹閣住下吧。”寧曦柔聲道。
徐慢慢頓瞭頓,咽下口中食物,才慢條斯理道:“這……我先前說過,我要幫道尊報仇。”
“我明白您的心意,但是血宗行事兇戾狠毒,又藏頭露尾,防不勝防,我也是擔心您……”寧曦皺著眉頭勸阻道。
徐慢慢微笑打斷她:“我知道你擔心我修為不濟,對付不瞭血宗,你放心,我有不少保命法器,而且有瑯音仙尊他們在,我一定盡量躲得遠遠的,不強出頭。”
“仙尊他們?”寧曦疑惑不解。
“是啊,我已經和仙尊說過此事瞭,仙尊也決定繼承道尊遺志,將血宗斬草除根,為道尊報仇雪恨。另外就是黎卻少主,和海皇敖修,我看他們也不會拒絕的,畢竟大傢都是道尊的道侶嘛,呵呵……”徐慢慢笑得意味深長。
寧曦有些頭痛地捏瞭捏眉間,這復雜的關系有點超出她的理解范圍瞭。師尊品行高潔,人見人愛,她倒是能理解,可是幾個道侶湊到一起,還稱兄道弟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寧曦,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瞭,跟著道尊這麼多年,我也學到瞭不少,會保護好自己的。倒是你,如今道尊剛去,四夷門便幾乎被道盟除名,連道盟議會都沒讓你參加,這有點說不過去。”徐慢慢不滿地說道。
“畢竟事出匆忙,我還未正式繼任掌門。”寧曦不以為意道。
“不,這是個信號,天下大勢風起雲湧,道盟格局又要變瞭。三千年來,道盟七宗幾乎百年一變,持續最久的,隻有懸天寺和擁雪城,你可知道為什麼?”
寧曦略一思忖,道:“懸天寺廣修寺院,信者最多,而擁雪城一心修道,劍道無雙,頂尖戰力最強。”
徐慢慢欣然點頭:“不錯不錯,你能看明白這一點,掌門之位交給你,我便放心瞭。”
寧曦覺得這話聽得有些古怪,不禁露出一絲狐疑。徐慢慢自知說漏瞭嘴,急忙轉移她的註意力,道:“宗門要延續千年,要麼做大,要麼做強,道尊在時,四夷門之所以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躋身七宗,就是將這兩點做到極致。道盟之中的宗門分為人宗與妖宗,雖說如今人族與妖族修好,都可以拜入任何宗門,但人宗極少收妖門弟子,妖宗也不願意收人族弟子,不隻是種族之間互相排斥,更因為人族與妖族的修行方式不同,妖族弟子在人宗得不到最好的修行功法。”
寧曦神色凝重地聽著徐慢慢的教誨,不自覺地輕輕點頭。
“我們四夷門這兩百年來不分人、妖,收瞭數千弟子,而且幾乎都是施恩在先,收徒在後,七宗之中,族群最多,卻人心最齊,功法也最全。這是四夷門的根基之一,四夷門廣結善緣,隻要人心不散,四夷門縱然不能維持一流宗門,也能延續千年。”
“四夷門的根基之二,便是樞機樓。自古以來,修道者都隻求一人長生,天下無敵,但萬年來從未見過長生之人,也沒有不敗之神。修道千載,不過赤條條來去一場夢,留不下不滅的元神,留不下不朽的肉身,卻能留下傳承萬年的道。樞機樓用心經營,能惠澤萬民萬世,這是道尊畢生心血所在,也是她的道,寧曦,你必須要緊盯著,不能讓樞機樓毀瞭。”
徐慢慢嚴肅慎重的交代,讓寧曦心神一震,背脊也挺直瞭起來,用力地點點頭。
“我明白師尊的道心,不會辜負師尊的信重!”寧曦情緒激動,聲音微啞。
徐慢慢綻出一絲笑容,拍瞭拍寧曦的肩膀:“如此,我便放心離開四夷門瞭。”
寧曦聽出她的去意,忙問道:“您要去哪?”
“我知道一條關於血宗的線索,今日便要離開,需要借樞機樓的傳送法陣扶搖陣中轉,你給我一道樞機樓的金色令牌吧。”
天下七國十四州,一共十四樞機樓。十四座樞機樓分別以大型傳送法陣扶搖陣為核心,聯通十四州,方便瞭天下百姓的出行。樞機樓耗資巨大,每一次啟動法陣都需要消耗天價的靈石,因此樞機樓雖然帶來瞭極大的便利,卻也要花費不少銀錢。可即便有銀錢,也不是就能暢行無阻,往往還需要提前排隊。但樞機樓是神霄派和四夷門共同建造,兩位掌門手中各有七道金色令牌,持金色令牌如掌門親至,可暢行無阻。
寧曦聽話地從乾坤袋中取出一道沉甸甸的金色令牌,交到徐慢慢手中,又轉身走到房中書櫃,取出一個極大的錦匣。
寧曦打開錦匣,隻見裡面整齊地陳列著七個繡金線龍紋的乾坤袋。徐慢慢愣瞭一下:“這是……”
“這是師尊的遺物,她生前攢下的所有東西,無論貴賤,都在這裡瞭。”寧曦垂眸凝視著七個乾坤袋,輕輕撫摸,“既然師尊生前遺囑,是將這些留給師娘,那師娘便帶走吧。”
徐慢慢也沒想到寧曦這個孩子這麼實誠,還真把這些東西都交給她瞭。徐慢慢活瞭三百年,一共攢瞭七個乾坤袋,她平時收到什麼東西,都是隨意地扔進袋子裡,裝滿瞭便再換一個,有多少東西,自己心裡也沒多大數。隨著她身份地位漸漲,收獲也越來越多,尤其是六號和七號乾坤袋裡,有不少各國國君,道盟掌教送給自己的法器。
徐慢慢想瞭想,拿走瞭前面六個,把七號乾坤袋留在錦匣裡。
“這個你留著吧,裡面應該有不少趁手的法器,該如何賞給弟子們,想必你心裡有數。”
寧曦微微一怔,沉默瞭片刻,沒有推辭,有些傷感地淡淡一笑,收下瞭乾坤袋。
此時外間傳來弟子的通報聲,要求見寧曦,徐慢慢便笑著道:“你門中事務繁忙,就不要陪著我瞭。”
寧曦站起身來,朝她行瞭個大禮:“師娘,那寧曦先告退瞭,您……離開的時候和我說一聲嗎,我送您下山。”
“不必瞭不必瞭。”徐慢慢連連擺手,“修道之人,不拘禮數,來去如風,一切隨緣。”
寧曦淺淺一笑:“師尊也這麼說過。”
徐慢慢心裡咯噔一聲,想要解釋一下,寧曦已經轉身離去瞭。
她不會看出來瞭吧……
應該不會,不然應該撲上來抱著自己哭瞭。
這世上誰能想到真有借屍還魂,死而復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