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進入夢魘並沒有按照時間先後順序,這些夢魘是同時存在的,而她隻是隨機地踏入其中一個。
她說完果真走瞭。
但過瞭片刻卻又走瞭回來。
“你傷得太重瞭,又雙目失明,若無外力相助又不斷流血,恐怕會引來嗜血海獸的攻擊,我放你獨自在這裡等於是殺瞭你。”她在他四周走來走去,他豎起耳朵,防備地繃緊瞭身體。
不多時,柔和的靈力源源不斷朝著他的身體湧去。
“我在這裡佈下聚靈法陣,你借助法陣的力量養傷,會好得更快。”她說著又離他遠瞭一些,“這法陣隻能持續三日,三日後我再來看你。”
說完這句,她便真的頭也不回地走瞭。
敖修獨自在黑暗中修煉,被靈力滋養的身體恢復極快,但心上的創傷卻沒那麼容易愈合。他始終活在驚惶不安之中,生怕再次醒來又回到海心牢。當他又一次聽到腳步聲時,仍是沒有猶豫就發起瞭攻擊。
那人笑著道:“嗯,靈力恢復瞭不少。”
他猶豫著,放下瞭手。
她又繞著水潭走瞭一圈,重新增強聚靈法陣。
“這些日子海上不太平,也不知道伏波殿發生瞭什麼事,敖滄不見人影,海妖四處作孽,連累漁民也跟著遭殃。我會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待蕩平瞭海亂再走。”
敖修聽到她的聲音來到瞭近處,下意識地便伸出手去,摸到瞭一片柔軟的衣角。
她頓住瞭腳步,在水潭邊半蹲下來,微笑俯視他:“你不用擔心,我在洞口設瞭結界,海妖不會發現這裡。”
感受到她溫熱的氣息,敖修輕輕一顫,許久才開口,用嘶啞的聲音說:“你……留下……”
“嗯?你不怕我瞭嗎?”她愉悅地輕笑一聲,“我有事在身,但是晚上會來看你的。”
她說完便又離開瞭,但是沒有騙他,等到入夜之後,她便又回到巖洞中,幫他治傷,和他說起這一日的遭遇。
她確實很忙。
她召集沿海十四個宗門,一一部署,責令他們護衛沿海漁民的周全,懲治那些興風作浪的海妖。
她又順手救瞭幾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給他們找瞭合適的宗門安頓。
她把四處作亂的海盜也收拾瞭,交給瞭當地官府,收繳瞭財物發還給受難的百姓。
她甚至還招來一群修士,幫那些漁民重建傢園。
敖修聽得有些恍惚,在他想象中,道尊應該是高高在上,飄在雲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怎會如此平易近人……
她含著笑道:“修道者取天地之靈氣,自然是要還之於天地的。各大宗門受百姓供奉,也該為百姓做事。”
他雖目不能視,卻能感受到自她身上傳遞而來的溫暖與力量,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或許這才是他應該依附,值得托付的對象——他心底隱隱浮出瞭這樣的想法。
他用沙啞的聲音告訴她,他是海皇排行一百零九的兒子,卻沒告訴她,他隻是個血脈不純的雲蛟,他擔心她會和敖滄一樣看不起他。
她笑著叫他阿九,在他純黑的世界裡照進瞭一束溫暖的光。
而他貪婪地想要更多。
雖然被毀去瞭魅惑人心的歌喉,他依然擁有俊美的皮囊,很少有人能抵擋海妖的誘惑,他有意無意地引誘、撩撥,她卻始終無動於衷。
他是瞎子,可她不是啊……
他沒有等到她伸來的手,卻聽到她說“我該走瞭”“你跟著我不合適”……
她給的溫暖,又盡數收回,哪怕他卑微地獻出瞭最為珍貴的龍心逆鱗表達他的忠誠,她也不屑一顧。
她救他,隻是順手為之,她救過成千上萬人,在她眼中,他與那些孤兒稚子並無不同。
那時的敖修心中並無怨恨,隻覺得悲涼。
直到敖滄碾碎瞭重明珠,說出瞭生母死亡的真相,他才豁然明白過來。
原來……
那些給過他溫暖的人,都是假象。
他們從未真正看得起他,從未真正憐過他,他們隻是享受著救人的樂趣,看他感恩戴德,看他卑微虔誠,看他蒙在鼓裡,像個傻子一樣被人戲弄!
敖滄,瀲月,一樣的高高在上,目中無人,虛情假意!
往後的日日夜夜,他會反復想起那日巖洞之中,自己是如何的卑微折腰,鉆心剜骨地剝下瞭心頭龍鱗,換來的是什麼呢!
他看不見,但他知道的,她一定是冷漠地、輕蔑地俯視他,將他的心血踩在瞭腳下,就和敖滄一樣!
“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嗎?”徐慢慢聽著他悲憤怨毒的控訴,微微的驚詫之後,卻沒有生氣,隻是替他覺得難過,“敖修,你說得沒錯,在我眼裡,你與其他人並無不同。”
敖修一僵,眼中黑霧濃稠不散,噴薄欲出。
“可是,我也未曾看輕過你,未曾看輕過任何人。”徐慢慢嘆息著,伸出手輕撫他的鬢角,“生命不分貴賤,都是一樣的沉重,每一個努力活著的生命,都不該被看輕。”
溫軟的觸感讓他眼中黑霧一震,有瞭一絲裂痕。
“而且,你真正憎恨的,並不是我。”徐慢慢淡淡一笑,“否則魘怎麼不在我身上?敖修,把你困在這裡的,是你自己,你憎恨的,是過去卑微的自己,哪怕你成為瞭海皇,也無法解開這個心結,當你用敖滄的眼睛看待世間萬物的時候,你看到的便隻有貴賤,而忽視瞭生命的本質。”
“不要成為你憎恨的那種人。”徐慢慢向他伸出瞭手,“敖修,這一次,我帶你走。”
敖修低頭看向她伸來的手,柔白細膩,溫和有力,他曾經是那麼渴望過……
他顫抖著伸出清瘦修長的手,與她握在一起。
眼中的黑霧,悄然散盡。
徐慢慢從敖修的識海之中離開,再次睜開眼時,便看到瑯音擔憂的眼神。
“怎麼樣,有沒有事?”瑯音皺眉道,“最後那個魘太過狡猾,竟然將你我分開。”
徐慢慢道:“它化身成瞭敖修。”
“那你殺瞭它?”瑯音問道。
“不。”徐慢慢看向沉睡中的敖修,“我隻是讓它消失瞭。”
敖修呼吸一重,緩緩睜開瞭眼,正對上瞭徐慢慢的視線。
夢境中經歷的一切他都清晰記得,掌心似乎還留有餘溫,但他知道,那隻是錯覺。
“慢慢……”敖修啞聲輕喚。
徐慢慢沒有回應,身旁瑯音卻冷然道:“放尊重點,稱呼她道尊。”
徐慢慢:“……”
明霄法尊:“……”
敖修愣瞭半晌,眼神在兩人之間遊移,幹咳瞭兩聲,才道:“你們想問什麼便問吧,我身體無恙。”
徐慢慢見他神色如常,也知道負嶽神尊與彌生行尊的安危刻不容緩,便沒有推辭。她看向瑯音道:“你今日連番殺敵,受傷不輕,先回去休息吧,我還要與眾掌教議事。”
瑯音眉頭一皺,似要反駁,卻又想起瞭什麼,隻得點點頭,說道:“議事完回來找我。”他湊到她耳邊壓低瞭聲音說,“拿回你原先的軀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