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棄瞭誰?
墨發覆面,晏遮輕輕笑瞭起來,他緩緩抬起頭,狹長的眼眸瀲灩著攝人心魄的光芒,瞳仁深處映照出徐慢慢冷漠的面容。
他恍惚想起初遇她的那一日,她將他從瀕死邊緣拉瞭回來,眼中含著三分溫暖卻又疏遠的笑意,像是冬日裡的暖陽,讓置身冰天雪地的他感受到瞭一絲暖意,看得見,摸不著,一絲絲的渴望自地底深處翻湧著噴薄欲出。
“你是晏遮吧。”她伸手在他額上一撫,將他溢散的元神攏回神竅之中,“我要與你做個交易。”
“我救你性命,傳你功法,扶你登上帝位,助你平定六合。”
他怔愕許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能於深宮之中自由出入,舉手之間收斂神魂,讓他不由自主地信瞭她聽似荒誕猖狂的承諾。
他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
她抿瞭抿朱唇,微微一笑:“我要你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國泰民安。”
那一年,晏遮十六歲,從巔峰跌落谷底,從天之驕子成瞭蒙塵明珠,他結丹失敗,元神受損,被判定此生無望晉升法相。宮中皆傳,晏遮遭逢巨挫,心性大變,日日將自己鎖在屋中,酗酒度日,以淚洗面。
他幼年便展露瞭傲人的才華,博聞強識,七竅玲瓏,十六歲便築基圓滿,被晉光帝寄予厚望。然而少年意氣風發,終究是過剛易折,一朝跌落塵埃,便失去瞭所有光環。
晉光帝身體羸弱,全靠丹藥支撐,本來偏愛幼子聰穎,但見他沒瞭指望,慢慢的心也淡瞭,任由著他借酒澆愁,不聞不問。
宮中秘釀不斷地送入晏遮的府苑,卻是入瞭另一人的口中。
她說她叫薑弈,是四魂族當代行走,說這話時,她明潤的雙眼已經浮上三分醉意,她一手拎著酒壺,一手虛虛一點,指向東方。
“你可知道神農無面像。上古之時,天地遭逢災厄,生靈塗炭,萬千人族聖賢獻祭血肉,滋養大地,令人族得以度過災厄,繁衍生息,後人不念先賢之恩,鑄神農無面像以念之。”
俊秀的少年半跪在她面前,清瘦的身子板正,一身的清貴溫文,卻無皇子的驕縱之氣,也無受挫後的頹喪迷茫。黑白分明的狹長眼眸瀲灩著光,仰慕地看著相貌昳麗明艷如神明,舉止卻不羈灑脫的女子。
“四魂族,便是神農氏嗎?”他虛心問道。
“是,也不是。”她擺瞭擺手指,“神農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魂,是人族得以生生不息的靈魂,這種萬眾一心的凝聚力,能讓人族度過每一次大災變。我們四魂族便是感應眾生意志而生,每逢有大災變降臨,便有四魂族人應運而生,為眾生擋災。我掐指一算,王朝末日,諸侯割據,野心勃勃,若無聖人降世,力挽狂瀾,恐怕眾生多劫,死傷無數。”
少年恍然大悟:“所以,您救瞭我,想讓我成為聖君,阻止這場動亂。”
她微笑著點瞭點頭:“我暗中觀察瞭你一陣子,你聰穎好學,為人謙遜,品行良善,比你那個大哥好得多。這次你之所以結丹失敗,便是你大哥從中作梗。”
少年晏遮眼神一黯:“皇兄……他怎麼會……”
薑弈朝他勾瞭勾手指,他隻覺腰間一緊,懸於腰間的龍形玉佩便朝著薑弈掌心飛去。
薑弈握住瞭玉佩,用力一捏,玉佩應聲而碎,一縷黑氣溢散而出,被她一口吹散。
“他送你的玉佩裡被種下瞭魔煞之氣,你結丹之時便會侵擾你的元神,令你元神溢散,重則身亡,輕則喪智。”
晏遮垂下眼眸,置於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攥緊瞭,白皙的手背上翻出淡青的血管,泄露瞭他內心的哀痛與震驚。
“他的資質也是不差,就是心性不好。”薑弈掃瞭他一眼,“我看人最重心性,你雖被壞瞭根基,但我四魂族的修行功法可助你補全元神缺損。自今日起,你便拜在我門下吧。”
晏遮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流露出喜色,顫聲喊道:“師、師尊……”
薑弈輕輕一笑:“四魂族每代僅有一人,你算是第二人。不過,你便是修煉我族功法,也終究與我不同。”
晏遮道:“師尊可自創宗門。”
薑弈摸瞭摸下巴:“也無不可。”
晏遮又道:“叫魂宗可好?師尊便是弈尊。”
薑弈一笑:“隻有兩人的宗門,怕是有些磕磣。”
“但這兩人,卻有一人是當世神明。”晏遮溫聲笑道。
薑弈也笑著道:“還有一人是未來帝君。嗯,不磕磣。”
晏遮溫和地凝視著她,將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底,那個輪廓一日深過一日,在心上刻出瞭血來,刺痛又腥甜。
她說晏釗心狠手辣,手段通天,而他尚且稚嫩,不宜與他硬拼,更何況諸侯虎視眈眈,有晏釗鋒芒畢露為他擋箭,他才能安心修煉。
他聽瞭她的話,韜光養晦,留給外人一個酗酒喪智的假象,每日窩在小院內,接受她的教導。
她一邊飲著酒,一邊指點他修行。
“元神與肉身是兩套修行之法,世人的修行是自外而內,先強軀殼而後凝練元神,我們魂宗不需要這種事倍功半的落後之法。”她伸出手指在虛空之中勾勒出一幅幅星圖,“你觀想天地,將自己融入天地之間,接引靈氣入竅,以元神接受靈氣洗禮。”
他依言行之,她含笑點頭。
“孺子可教。混沌之氣分天地,上升為清氣,凝化為星辰,上古神族便誕生於星辰,幻化自清氣。觀想星辰,便能接引清氣,哪怕再少,也強過濁氣萬分。”
“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淺淺打瞭個酒嗝,“其實人心之中,也有一絲清氣,所以神族才需要人族的供奉信仰,攫取人心中的清氣為己用。這絲清氣誕生於大悲大喜之間,隻是大喜難得,大悲常有,所以……”她皺瞭個眉頭,不願再說下去。
“師尊,您的修行之道,和神族一樣嗎?”他問道。
“相似。”她淡淡道,“我汲取的是眾生願力,便是眾生心中那一絲清氣。但有所得,必有付出,天地之道,在於守恒。我自眾生得到的,便有歸還之日。”
“歸還之日……”少年心中一顫,“是什麼時候?”
“達成所願,災厄消弭,便是我身退之日。”她雲淡風輕地說起自己的歸期,“這不是你該在意的事瞭,那時候你也能獨擋一面。你雖修行我族功法,卻也隻是個凡人,按我教你的去做,百年之內必能晉升法相,兩百年內平定天下,還有七百年夠你安享太平。”
隻有三百年啊……
晏遮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住瞭晦暗的雙眸,也掩住瞭他不能言說的心思。
他何其有幸,得到瞭神明的垂青。
卻又何其不幸,隻能擁有短短的數百年。
見過大海的人,怎能甘心屈居於井底。
見過光明的人,怎能忍受無盡的黑暗。
他看著薑弈偶然綻出的明艷笑顏,忽然明白瞭為何神農像無面。
神明若有瞭傾國的容顏,這跪拜便多瞭幾分不該有的妄念。
想要褻瀆,想要獨占。
他裝作不經意地靠近,指尖摩挲過她微涼的衣角,隻是聞到一陣淡淡的清香,也足夠他悸動多日。
可她總是離得遠遠的,目光也甚少在他身上停留,她蹙起優美的雙眉,看著深宮之中復雜的人心,偶爾也會發出感嘆——人心不古。
這宮裡的爾虞我詐臟瞭她的眼。
他隻能更加小心地藏起貪念與欲望,生怕她知道瞭,棄瞭他。
離得越近,便越恪守己身,唯有她不在身旁,才能放肆地思念。
“師尊,凡人與神明的差別在哪裡?”
他狀若無意地問起,藏起瞭想要成神的心思。
“神明無私無己。”她淡淡說道。
“若有瞭私心呢?”他問。
她輕蹙眉頭,想瞭想:“或者成人,或者成魔。”
“那凡人若是無私,便能成神嗎?”他又問。
薑弈輕笑一聲:“神明自人心而生,人人皆可成神。但若隻是想擁有神明的力量,卻不承擔神明的使命,那便隻是魔。”
晏遮心想——原來他是入瞭魔瞭。
“神明有傾世之力,您為何不自立為帝?”他輕聲問道。
“我若為帝,災禍便是因我而起。”薑弈無奈搖頭,“我也曾想過,如何才能應眾生之願,令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但翻遍天祿宮藏書,似乎隻有出聖君一途。”
晏遮微笑道:“原來,神明也並非無所不能。”
“神明生而知之,卻非全知全能。”薑弈支著腮蹙眉眺望遠方,“一任聖君,至多也隻可得千年盛世,如何能得萬世太平呢?”
晏遮看著柔美的側臉,心頭一片溫軟,死死攥著雙手,強忍著擁明月入懷的貪念。
不太平,便對瞭……
若是萬世太平,神明又怎會降臨……
他心底竟生出這樣可怕的念頭。
“你以後可得選一個聖君繼任。”她忽地轉過頭看他,神情嚴肅認真,“你年紀也不小瞭,該選個合適的王妃瞭。”
心頭的溫軟瞬間結為寒冰。
青年俊眉修目,已非昔日青澀少年,他維持著多年未變的溫文笑容,聲音低柔:“師尊希望我娶一個怎樣的王妃?”
她說:“墨王府那個名為阿姮的少女,便是極好的。”
他低眸淺笑:“可是她心儀的是皇兄。”
她眉頭微皺:“真是可惜瞭,你仔細再找找,我也會幫你留意的。”
掌心滲出血來,疼得入瞭心,卻不敢叫她看出分毫。
不敢讓她知道,自己心裡早已有瞭人,哪怕藏得再深,騙過瞭她,也騙不過自己。
一夜一夜地思慕著,癡念瘋狂地潛滋暗長。
他不隻想擁明月入懷,甚至想獨占她——
此處刪減——
她是神明,哪能明白一個凡俗男子卑劣不堪的心思。在她眼裡,他隻是一個有望成為聖君的弟子,他們之間,名為師徒,卻也不過是一場明明白白的交易,甚至這場交易的內容都與她無關。一旦達成所願,她的結局便是死亡。
她無懼死亡,隻有他在怕。
如何才能永遠地占有她?
他苦思許久,翻遍典籍,終於有瞭答案。
凡人是得不到神的,除非他也成神。
於是他一次次有意無意地竊取她修行的秘密,翻遍瞭天祿宮絕密的典籍,古往今來多少法相尊者都在追求的長生之路,成神之道,究竟藏在瞭哪裡?
正統修道走不通此路,那血修、魔修呢?
各地傳說中的民間神明,他一一細查過,但凡有一絲可能,他也不願放棄。
晉光帝駕崩後,他理所當然地登基為帝。因慘案被封禁的墨王府,無人敢靠近,這個被塵封的隱秘角落,成瞭他的地下王國。先是皇城天牢的死囚,之後是無親無故的流民,一條條生命成為他探索成神之路的墊腳石。他剖開一具具鮮活的□□,試圖看穿生命的本質。
何為生?是心臟的跳動,還是神竅的波動?
何為情?是心動,還是神動?
滾燙的鮮血沾滿雙手,淒厲的哀嚎不絕於耳,他卻渾然未覺,見慣瞭死亡的心越來越麻木。
他每一次都會洗凈雙手回去見她,帶著他沒有絲毫破綻的溫文笑容與隱忍克制。
“諸侯發起戰爭,你為何不動用埋伏多年的棋子,平定叛亂?”薑弈皺眉質問。
“師尊不必心急,尚未到最佳出手之機,須得等他們互相削弱,再給予致命一擊,此時貿然出手,隻會徒增傷亡。”他微笑著解釋。
薑弈並沒有懷疑他的用心,這世上怎會有為帝者甘心當傀儡,坐實諸侯做大,自立為王?
可偏偏有他這樣看似理智的瘋子。
他不願意如她所願,不願天下太平,她若瞭卻心事拂衣而去,留下他一人坐擁天下,又有樂趣?
但終究她還是懷疑他瞭,一旦有所懷疑,他便無所遁形。
看著一地的屍首,鏡中的殘魂,神明那張溫暖卻又疏離的面容,第一次露出迷茫、震怒、悲痛的神情,這卻讓她看起來更像個人瞭。
“晏遮,你究竟都做瞭些什麼?”她的聲音輕顫,呼吸也變得沉重。
“師尊。”晏遮輕輕喚瞭她一聲,向她走近一步。
她猛地退開,拂袖怒道:“你跪下!”
他微微一怔,卻還是在她面前跪瞭下來,就像許多年前一樣,柔順謙遜,毫無帝王的尊貴與傲氣。
她俯視著青年俊美溫潤的臉龐,若非親眼所見,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子,竟會背著她犯下如此喪盡天良、泯滅人性的罪惡!
她一咬牙,抬手覆住他前額,靈力近乎粗暴地撞開他的神竅,搜尋他的記憶。那些令人作嘔的血腥畫面一幕幕湧入她腦海之中,她親眼看著青年麻木而冷漠地切割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從應死之囚,到無辜之人,乃至於婦孺老弱……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心神大震,喉間一甜,鮮血便溢出唇角。
“晏!遮!”她一掌揮出,拍中他的胸口,將他遠遠打飛出去。
年輕的帝王後背撞上瞭堅硬的石墻,墻上綻出蛛絲一般的裂紋,他胸口劇痛,氣血翻湧,鮮血難以自抑地湧出喉頭。他卻渾然未覺自身傷痛,一雙黑瞳直勾勾地盯著薑奕,流露出關切與心疼,啞聲道:“師尊,你受傷瞭。”
薑弈踉蹌著站穩瞭腳步,面若寒霜:“是我看錯瞭,你與晏釗,一丘之貉,當年我不該救你。我傳你功法,助你平定天下,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晏遮低低一笑:“師尊,你看不明白嗎……我想成神,和你一樣的神。”
她的眼神越發冷漠,即便是看著一隻蟲豸,也未曾如此冰冷。
“人心不足,隻會成魔。”
她緩緩向他走近,左手掌心凝聚起殺氣凜然的靈力。
“是我看錯瞭人,犯下瞭錯,今日,便由我來結束這個錯誤。”
晏遮似乎無懼死亡,依舊用那雙溫柔繾綣的眼眸凝視她,隻是多瞭幾分哀傷。
“師尊,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何有瞭成神的執念嗎?”
她冷然道:“世人皆妄求長生不老,舉世無敵。”
“我不求那些。”他輕咳瞭一聲,帶出瞭一些血沫,聲音低啞輕柔,“我隻求與一人長相廝守。”
她走到瞭他跟前,微微一怔,眉心蹙起。
一隻微涼的手冷不防攥住瞭她纖細的手腕,任由她掌心的靈力襲上右肩,他面露痛苦與委屈之色,她下意識便撤去瞭一半力量,被拉扯著半跪下來,與他四目對視。
“那人,叫薑弈。”狹長的眼眸燃燒著瘋狂至極的笑意,眼角猩紅,幾乎吞噬瞭他所有的理智,讓他忽略瞭左臂斷裂的劇痛,隻因為這一刻她離他如此之近,她的靈力刻在他的骨髓裡。
他松開瞭她的手腕,卻撫上她驚愕的眉眼。
“親愛的師尊啊……。”涼薄的唇因重傷而盡失血色,卻又被鮮血染得艷紅,說出的話字字驚心,“我會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
“你欲成就聖君,卻親手推我入魔。”
“你欲拯救眾生,眾生卻因你而死。”
“你欲消弭浩劫,浩劫卻因你而起。”
他的每一個字都讓她的臉色更白一分,神魂巨顫,氣息紊亂,哪怕緊咬下唇,也無阻止鮮血自唇角湧出。
晏遮卻忽然勾唇一笑。
四周驟然陷入一片死寂,屍氣彌漫,靈氣禁絕。
她的心沉瞭下來,猛地推開他,向後退去。
“法陣。”她的聲音虛弱沙啞瞭許多,“你早有預謀……故意將我騙至此地,撞破你的所作所為,又以言語傷我心神,以法陣困住我。”
他的身形自遠處消失,低沉的笑聲自法陣外傳來。
“我知道你已起疑,既然瞞不過你,總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你真相。”他抬起仍能動彈的右手,抵著唇輕咳幾聲,擦去瞭唇角的鮮血,又低頭看瞭一眼幾乎徹底斷裂的左臂。“師尊,你還是心軟瞭,方才若是沒有撤手,我的心臟都已湮滅。”
“我不該心軟。”她冷然看著他晦暗的眼眸,“你好重的心機,我竟從未看破。”
“不。”他眼底湧起一陣哀愁,“師尊,你若多給我幾分心軟就好瞭。你對我的這一絲心軟,與對一隻蟲豸、一個賤民沒有絲毫不同。我想要的,可不隻是這一絲一毫。”
“你到底想要什麼!”她眉頭皺起,厲聲質問。
他低笑著收緊瞭法陣,拖著殘軀向她走近,直至與她咫尺相對。
他貪戀地在她頸側輕嗅一口,聞到瞭她身上清雅的香氣——明明如此聖潔,卻又如此蠱惑人心。
他睜開暗湧著欲念與癲狂的狹長眼眸,直直望著她。
“我要將你拉下神壇,為我一人所有。”殷紅的薄唇說著褻瀆神明的狂妄之言。
“若天下太平,代價是失去你,那我便要這天下戰火連綿,生靈塗炭!”
“我若不能成神,便是成魔也無不可。”
“我要師尊,隻渡我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