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原來如此……”徐慢慢極輕的嘆息響起,唇角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

“你一直不敢告訴我的真相,便是如此?”她低頭看瑯音,輕聲問道。

瑯音沉靜的雙眸湧動著復雜的情緒,良久才啞聲道:“是。”

徐慢慢沒有失望與難過,眼中浮起笑意,又將悲傷壓瞭下去:“所以你說,我是你的心,是你的命。”

瑯音呼吸微顫,不忍看她眼中的悲傷,卻隻能殘忍地告訴她真相:“是。”

“晏遮若不說,你這一生都不會提。”徐慢慢苦澀一笑,“你一直瞞著我。”

“慢慢……”

“你該早告訴我的。”徐慢慢帶著輕微的抱怨說起,“那樣……我便會更加小心地保護自己。”

晏遮以為,她會震驚,會失望,會憤怒,會動搖,會傷心,但是她沒有,她隻是輕輕一笑,然後收緊瞭抱著瑯音的雙臂。

“你怕什麼?”她眼底的笑意溫柔卻又纏綿,“你怕我會難過,會介意,會懷疑你?”

瑯音的沉默便是回答。

徐慢慢搖頭輕笑:“晏遮也是這麼想的,他這麼說,便是想動搖我們的心神。可是瑯音,你未曾懂情,他也未曾懂我。”

“我不會動搖,隻有心疼。”

“我原不知你有多愛我,就如你也不知道……”

“我有多愛你。”

在瑯音怔愕的目光中,她含著笑輕輕吻上他蒼白的雙唇。

他是一朵無心的花,隻是借著她的心去感知這個世界的溫柔與疼痛,卻不知道愛有許多種。

愛會讓人患得患失,卻也讓人無所畏懼。

苦澀入瞭心,又泛起層層疊疊的甜,沖淡瞭心上的苦,也蓋過瞭身上的痛。

瑯音眼中鬱結難化的濃霧悄然散去,卻又生出幾分隱隱的擔憂,隻是被濃密的長睫小心藏起。

晏遮攥緊雙手,萬箭穿心一般疼痛貫穿瞭胸口。他如今半神之軀,堅不可摧,便是瑯音拼盡全力也無法讓他受這樣的傷,但徐慢慢輕輕一吻,便讓心神受創,如墜冰窟。他本想揭穿真相動搖徐慢慢與瑯音,沒想到最後傷到瞭卻是自己。

狹長的眼眸流露出冰冷的寒意。

“你故意的。”他聲音低沉,蘊著怒與妒。

徐慢慢仰起頭,溫柔的眼神轉為漠然。

“我有心的。”她淡淡一笑,“晏遮,你既不懂情,也不懂我,更不懂我的道,但瑯音知我懂我。”

晏遮呼吸沉重,冷然一笑:“那我便殺瞭他!”

說罷朝著兩人伸出手,一股磅礴的靈力向兩人洶湧而去。

他不怕波及徐慢慢,反正即便受瞭重傷,她也不會死。而他現在卻要瑯音的性命!

徐慢慢目光一凜,抬起左手相迎,雄渾浩大的氣息彌漫開來,似有眾生絮語響起,莊重而神聖,在她面前豎起屏障,擋下瞭晏遮的攻擊。

“我不會讓你再殺一人。”徐慢慢素手一震,力量陡然增強,將巨浪一般的攻擊生生鎮壓下。

晏遮臉色倏然一白,他沒料到徐慢慢恢復如此之快。

她松開瑯音,隻身向晏遮走去。每走一步,她身上的氣息便強大一分,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向她臣服,歸順於她。輕風托起她的衣袂,她踏著無形的階梯登天,眉心煥發光芒,映亮瞭神女的面容。

“晏遮,沒看清你的本性,是我的錯,妄想以聖君治天下,也是我的錯。”

“但神明亦非全知全能,救世之路,亦不免試錯。”

“沉浮人間百年,看盡紅塵萬丈,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

“四魂族的救世之道,便藏在我們來時之路。”

“自眾生中來,往眾生中去。”

“從來沒有聖君治天下,亦不會有救世之主,將希望寄托於一人之上,終是虛妄。”

“沒有不落之日,黑夜終將到來,能照亮長夜的,唯有眾生心中的火。”

她伸出雙手,緩緩閉上雙眼,感受著天地的低吟與眾生的心音。

這力量浩瀚如星空,每一個人便是一顆星,每一顆心便藏著一點火。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隻是眾生的意志,是人族得以延續萬年的精神。

萬年前,天地災變,無數先賢前仆後繼,以血肉之軀滋養大地,煥發生機。死去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永生,這便是人族的長生。

我死之後,方能不朽。

此心長存,人族長生。

不求長生道,但求道長生。

不能妄想一個人,或者一尊神明的犧牲就能換來萬世的太平。這世間的每一次安寧,都是靠著無數平凡而渺小的生靈獻出微弱光熱,方能驅退凜冬,照亮長夜。

螢火之光,可耀日月。

蚍蜉之力,可撼青天。

以平凡鑄就不凡,以渺小撼動乾坤。

“晏遮,殺你的,不是我,是眾生的意志。”

無數看不見的清氣湧向徐慢慢,甚至是晏遮方才凝聚的神魂也開始潰散。

它們有自己的意志與方向,爭先恐後地從晏遮的神竅中散出。

晏遮臉色發白,他驚恐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斷地削弱,那些被他吞噬的力量拋棄瞭他,背叛瞭他,原本凝實的四魂悄然潰散,甚至反過來侵蝕他的命魂。

徐慢慢的手輕輕落下,浩瀚如星海的眾生意志便壓在瞭晏遮的肩上。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鮮血自口中湧出,他艱難地抬起頭,俊秀溫雅的面容流露出脆弱與悲痛。

“師尊……”他啞聲喚道,試圖喚起她的一絲憐憫。

或許四百年前的薑弈還能有一絲心軟,但已經被他親手抹殺瞭。

徐慢慢沉靜地俯瞰晏遮,眼中未有一絲波瀾。

“晏遮,你該明白一件事。”

“是眾生創造瞭神明,而非神明創造瞭眾生。”

四魂溢散,半神之軀在眾生意志面前也如此脆弱,他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那股力量不容置疑地將他碾入塵埃。不屬於他的神脈之血自七竅湧出,滴滴落入黃土之中。

他辛苦鉆營四百年得到的,在這一刻盡皆離他而去。

他擁有的力量,他深愛的人。

他死死盯著徐慢慢,眼中湧現出絕望與不甘。

“師尊……”他的膝蓋深深地陷進地裡,眼中流下血淚,聲音沙啞悲愴,“我寧願……你當年沒救過我……”

徐慢慢輕聲道:“晏遮,我救你,不欠你,你的貪婪,與我無關。”

他含恨閉上瞭刺痛的眼,黑暗之中卻又浮現當年的那一幕。

一樣的疼痛與黑暗,他生不如死。

她伸出溫暖的手,將他帶離苦海,笑容溫暖卻又疏離。

是他太貪婪嗎……

想要獨占一輪明日,終將自焚其身。

還是他愛她的方式錯瞭……

還是他遇見她的時機錯瞭……

可他至死也未能想明白。

徐慢慢再次醒來,已是七日之後。

晏遮死瞭,他的神魂被徐慢慢吸收,融合,成為瞭四魂的一部分。

她做瞭一場很漫長的夢,夢裡她便是眾生,經歷瞭每個人的一生,就如同她過去三百年所見一般。

她仿佛輪回瞭無數世,幾乎要在夢中迷失瞭自己,可兜兜轉轉,又回到瞭四夷門,站在瞭藥廬之前。

她好像在等一個人叫她的名字,可是許久也沒有聽到,終究,是她自己推開瞭那扇門。

柔和的日光透過窗戶的縫隙落在她的眼瞼上,寧曦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師尊,你醒瞭。”

徐慢慢恍惚瞭片刻,才從床上坐起。

“寧曦……”她說話有些慢,似乎想瞭一會兒,才問道,“我睡瞭多久?”

“師尊,您睡瞭七日瞭。”

寧曦給她倒瞭杯水,徐慢慢喝水的功夫,她便絮絮叨叨地將這三日發生的事說瞭一遍。

晏遮化為塵煙,就此消逝瞭……其他人雖有受傷,但並無性命之憂。七日來眾人都已陸續服下解藥,疫蟲之患死傷不少,但終究是熬過去瞭。

“明霄法尊這七日一直在營地不眠不休營救病患,他……”寧曦欲言又止,“他有些奇怪。”

徐慢慢淡淡道:“他是在贖罪。”

寧曦見徐慢慢的神色,便不敢再多問明霄法尊贖的是什麼罪。

她總覺得徐慢慢這回醒來有些奇怪,好像……好像變得疏離瞭一些。

徐慢慢沉默瞭片刻,杯中水都涼瞭,才問道:“瑯音呢?”

寧曦道:“瑯音仙尊七日前便離開瞭天都,他似乎有事要回魔界。”

魔界?

徐慢慢一怔,想到他那日受烈日灼心之傷,魔氣盡損,混元之氣要維持三氣均衡,恐怕這傷勢不輕。

她想著去見他,但她非魔族,進不瞭魔界,而且魔界結界森嚴,天音法螺也無法穿透,她便隻能等著瑯音回來。

眼下她還有其他事要忙。

重定秩序,重整樞機樓……

徐慢慢走出房門,抬頭間不經意便看到瞭枝頭的花,顫巍巍地在春風中散發出幽香,生機勃勃,鮮活可愛。

可為何她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呢?

是因為瑯音不在身邊嗎?

她搖瞭搖頭,抹去瞭心中那點擔憂,將心思轉到正事上來。

她本以為,瑯音很快便會回來,但忙碌瞭一個月,卻還是不見他的身影。

心中的陰影便又日漸擴大,她覺得自己好像忘瞭一件很重要的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十四州的營地也陸續撤掉瞭,許多患者毒性雖解,身體卻還是留下瞭不同程度的損傷,醫修們徹日忙碌救治,又有神霄派和花神宮無償供給丹藥,恢復隻是個時間問題。

懸天寺從簡置辦瞭掌教更迭儀式,廣生長老自此便是廣生行尊瞭。徐慢慢身為道尊,自然是要到場恭賀一番。

“這次能解疫蟲之患,還多虧瞭懸天寺兩顆無相丹。”徐慢慢道賀之後,向廣生行尊微笑感謝道。

廣生行尊忙垂首道:“懸天寺不敢居功,兩顆無相丹又能救多少人,都是道尊之功。”

徐慢慢溫聲道:“若非貴寺慷慨贈寶,我們也不能發現赤蘇子能克制疫蟲毒性。”

廣生行尊微微一怔:“無相丹,赤蘇子……道尊可有誤會,無相丹與赤蘇子有什麼關系?”

徐慢慢也是一怔:“自然是醫修分解瞭無相丹,發現瞭其中一味赤蘇子可解疫毒。”

廣生行尊眉頭皺起,搖瞭搖頭,道:“其中或有誤會,無相丹中乃本寺秘藥,藥方不珍貴,珍貴的是藥材。那日將無相丹交給明霄法尊時,亦將藥方一並給瞭他,我很清楚,其中並沒有赤蘇子。”

徐慢慢心中一震,無意識地攥緊瞭袖子,幹笑瞭一聲:“許是我弄錯瞭。”

她匆匆離瞭懸天寺,便直奔天都城。

自那句不復相見之後,徐慎之再不敢主動見她,與她說話,除非是道盟議會,他見瞭她便總是低頭。他帶著醫修輾轉於各個營地,日漸憔悴,他自詡心懷正道,卻終究是走錯瞭路,是功是過,徐慢慢無法審判,但他給自己判瞭七百年的囚刑。

以此誠意,以此正心。

徐慢慢本不願再懷疑他,但卻還是心生疑慮。

趕到醫修營地時,卻不見徐慎之,倒是見到一個白白胖胖的醫修,徐慢慢記性好,記得是那日與徐慎之一唱一和的醫修,便立刻叫住瞭他。

“那日明霄法尊說無相丹中有赤蘇子一味藥,究竟是怎麼回事?”

徐慢慢不怒自威,那醫修頓時臉色一白,腿軟著就要跪下。

徐慢慢見他心虛的模樣,心中一沉,厲聲道:“說實話!”

醫修哆嗦著道:“我沒看過無相丹的藥方……”

“你不是說你是雍州人,你說疫蟲會避開赤蘇子產卵,赤蘇子能克制疫蟲毒性?”徐慢慢攥緊瞭拳頭。

醫修顫聲道:“我確實是雍州人,可是……我不知道疫蟲的解藥是什麼,也從來沒有聽說過赤蘇子。是……是法尊讓我那樣說的。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什麼赤蘇子,但它確實能解毒。”

“徐慎之在哪!”

徐慢慢話音剛落,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略微沙啞低沉的聲音。

“我在這。”

她回頭看去,便見形容憔悴的徐慎之站在門口。

醫修見狀,如釋重負,急急忙忙地逃瞭出去。

“徐慎之,你為何說謊?”徐慢慢冷冷看著他,“你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

徐慎之垂著眼眸看著身前地面,苦澀一笑:“我不願瞞你……隻是……他不讓我說。”

“他?”徐慢慢訝然,“是誰?”

“瑯音仙尊。”徐慎之半斂著眸,輕輕一嘆,“這世上根本沒有赤蘇子,疫妖之毒,也沒有解藥。但是……千葉木芙蓉可解。”

“赤蘇子,便是他自己。”

《千古風流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