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正文結局)

那一年,瑯音在戲樓上聽瞭三日的戲,一出出都沒有好結局。

他雖活瞭三千多年,卻從未真正看過這人世,直到因血契與慢慢結心,他才感受到這世間的柔軟與溫暖。

纏綿悱惻的聲音遠遠傳來,他已無心去聽,腦海裡卻隻有另一個人。

他不見慢慢多日,心裡空落落的,可若是見到她,心口又會生疼,酸澀喜悅,心跳無章。

他想瞭許久,也分不清這絲甜與痛究竟是來自於慢慢的心,還是自己的心。

應該是慢慢吧,他本是無心之花,又怎會生出喜悅酸澀呢?

他翻瞭翻念一的醫書,若有所悟——此疾名為相思。

是慢慢喜歡他嗎?

那到底是該見,還是不見呢?

他化形為人,卻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難題。

他問那個戲子:相思成疾,何以解憂?

戲子說:兩情相悅。

瑯音一笑,芳華流轉,天地生香。

原來,隻要他回應她的相思,她便不會酸澀心痛瞭。

他是慢慢的藥。

這個想法讓他有一絲隱秘的歡喜,竟忘瞭……他本是不懂何為歡喜的。

是慢慢讓他明白瞭何為悲喜。

她還是個小姑娘時,心裡便常有波動,總是一念憂一念喜,他心裡也跟著上上下下的,欲生欲死。

凡人小姑娘真麻煩啊……

不開心的事都藏在心裡,明明臉上還帶著笑,心裡卻碎得跟蒜瓣似的,問她哪裡不開心,她也不說,他便隻能自己猜著,自己哄著。

他買下瞭一整條街,總算找到她喜歡的東西,看她眼中露出笑意,他心口的絞痛也隨之消散,繼而泛起波瀾似的喜悅與悸動。

那樣的悸動似乎時會有之,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酥麻與溫軟,讓人回味流連。許多年後他才知道,那便是心動。

是少女懵懂青澀的心動,小心翼翼,隱秘歡喜。

隻是後來開啟神竅,走上修行之路,她的心境便越來越平和瞭,那樣的悸動也少瞭。

她在心湖投下瞭一顆石子,便轉身離去。

隻有蕩開的漣漪,仍留在他心裡。

“念一,我要陪著慢慢下山。”他堅決地說,“慢慢隻是金丹修為,孤身在外,怕會遇到危險。”

念一嘆著氣道:“仙尊,你若總是這樣寵著護著她,慢慢如何才能尋到道心,突破法相?她資質平凡,若無法尋到突破法相,這一生壽命短暫,難道是你願意見到的嗎?”

瑯音抿唇不語:“我暗中相隨。”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也有大機遇,她的路,必須自己走,我們任何人都無法同行。”念一語重心長,“你若是為她好,便該放她自己離開。”

“慢慢怎麼想?她……也想孤身離開嗎?”他心裡卻是想著,若是見不到自己,慢慢可會思念難過?

念一道:“她自然也是這麼想,不信你便自己去問。”

小小宗門,結丹不易,為賀她金丹之喜,對四夷門還有情分的師兄們都給她送來瞭賀禮。她親自下廚,做瞭一桌豐盛宴席招待師兄們,到底是四夷門唯一的小師妹,又是如此乖巧的性子,師兄們總是念著她的好,觥籌交錯,也不忘教導她下山遊歷應當小心註意的事宜。

這一頓飯從中午吃到瞭傍晚,師兄們才離開瞭四夷門。

熱鬧驟然散去,四夷門又恢復瞭往日的寂寥。

她心裡歡喜,拍開瞭封存百年的陶醉,喝多瞭秘釀,面染霞紅,清亮的雙眸也浮著霧氣,踉踉蹌蹌地朝他走來,被他扶住瞭雙臂,圈在懷裡。

“仙尊,你今日……怎麼沒來啊?”她仰著頭帶著笑,眼睛霧蒙蒙地望著他,“我特地做瞭你喜歡吃的菜肴。”

瑯音心中一軟——他哪裡有什麼喜歡吃的菜肴,不過是喜歡陪著她罷瞭。

“慢慢,你今日歡喜嗎?”他輕聲問道。

徐慢慢用力地點點頭,眼睛亮亮的:“歡喜!”

“那為何還有一絲酸痛?”瑯音問道。

為何我心裡會有一絲酸痛?

徐慢慢微微一怔,半倚在他壞裡,沒聽明白他言中之意。

“念一說,結丹之後,你便要下山瞭。”瑯音猶豫著問道,“你心裡難過……是不是有不舍?”

徐慢慢笑瞭:“自然是不舍的。”

酸軟在心口蔓延開來,瑯音無意識地圈禁瞭她溫軟無力的身子,溫聲問道:“是不舍得誰?”

她乖巧地窩在他懷裡,帶著醉意卻又認真地說:“舍不得四夷門的一切,舍不得師父,還有仙尊……”

酸軟散去,他的心猛地抽疼瞭一下,又泛起瞭那種令人迷醉的酥麻與悸動。

“慢慢。”瑯音低頭看著她的醉顏,“你喜歡我嗎?”

她微仰著頭看他,輕輕皺眉,好像努力地想要把他看仔細。可她喝得有些多瞭,眼前竟是有瞭兩個仙尊,於是她抬起手來想找到那個真的。

溫軟的指腹碰到瞭他的眉心,撫過高挺的鼻峰,劃過水色的薄唇,描摹他俊美的輪廓。

“喜歡。”她吃吃一笑,不太清醒,卻又說出瞭真心話。

她當然喜歡他瞭,怎麼可能不喜歡呢,隻是她又怎配喜歡仙尊呢……

隻是她此刻醉瞭,那點心思便藏不住瞭。

雙臂環住他的腰身,鼻尖蹭著他浸染芬芳的胸口,她嘟囔著:“很喜歡……可是不敢……”

“為什麼不敢?”他不解。

“仙尊對我這麼好……我不可以得寸進尺,癡心妄想……”

瑯音的手撫上她細軟的發,她身上的酒香與他的花香融到瞭一處,那醉意也伴著晚風吹入他心裡。

原來兩情相悅,便是這種感覺。

“若我說,可以呢?”

“嗯?”她遲鈍地皺眉。

他的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凝視她醺然的眼眸:“不是得寸進尺,癡心妄想……隻要你喜歡,想做什麼都可以。”

想做什麼都可以嗎?

她好像被蠱惑瞭,小蟲子在心上撓著,她踮起腳尖,湊到他唇邊,卻又頓住瞭。

隻隔著若有若無的距離,沒有碰觸,卻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濕熱的氣息讓空氣變得黏膩而香甜,讓瑯音心口的跳動驟然沉重急促。

她卻側過瞭臉,生生壓抑住瞭心底的欲望,隻是將腦袋枕在他的肩上。

“不可以。”沙啞的聲音含著醉意,似醒非醒,“喜歡一朵花,不該將他摘下,花會死的。”

“若是那朵花願意呢?”

“我不願意。”她緊瞭緊抱著他的雙臂,聲音低啞而真摯,“我想花好好地開。”

那是第一次,慢慢教他如何去愛一個人。

在慢慢心裡,瑯音是那朵不敢攀折的花。

在瑯音心裡,慢慢亦是那朵不忍摧折的花。

但慢慢終究不是花,她是風,花不能移,風不能停,風若停下,也會死……

他低低一笑,修長的指尖勾起她細軟的發絲,一圈圈地纏繞,緊緊地箍在心上。

他終得放手,看她扶搖九天。

“那便如慢慢所願。”

你翱翔四海,我在這裡等你。

兩情相悅,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不能陪你,便讓我的三瓣心花陪你。

永結道侶,此生不渝。

那一場醉後的真言,伴著酒氣與花香化作一場春日傍晚朦朧的夢,讓自己深藏多年的情思曝曬於陽光之下,被人珍而重之地拾起。

她深深壓於心底,他沉沉存於心尖。

他們愛著彼此,卻未曾真正相愛。

滾燙的熱淚滴落於鮮血之上,心痛到瞭極致,她以為會放聲痛哭,然而卻隻有一聲嗚咽與悲鳴,顫抖著發不出聲,唯有眼淚洶湧不絕,模糊瞭視線。

昊一悲憫地看著她,神明動情,與凡人無異。

“我總覺得,你們兩個太像,或許是因為瑯音對人世情愛的所有瞭解都從你心上學來。你愛這眾生,卻忘瞭愛自己,而瑯音愛著你,也忘瞭自己。他讓你記著‘悅己’,他自己又何曾做到……”

徐慢慢苦澀一笑,聲音沙啞破碎:“原來如此……這世間無一人如他這般深情,而我始終不知。”

昊一凝神看著徐慢慢,隻見她眉心神竅驟然漫出一股魔氣,絲絲縷縷,將她的眼眸染成瞭更深沉的墨色。

那日在客棧,她對著瑯音立下心魔血誓。

【我對心魔起誓,我是徐慢慢最愛之人,也是最愛徐慢慢之人,若有虛言,心神俱毀!】

他聽聞此言,眼中竟黯淡瞭下去。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他為何悲傷。

因為他終於知道——慢慢從未真正愛過他,也不明白他對她的情意。

這世上有很多人,愛別人勝過愛自己。

他是如此,慢慢亦如是。她的心太過柔軟,總是輕易地對別人好,卻忘瞭自己。

即便是在立誓的時候。

但她騙過自己一時,卻騙不瞭一世。

魔界萬仙陣內,她失去瞭眾生願力的庇佑,任由著心魔自心中滋生,纏繞她的神魂,束縛她的元神。

——徐慢慢最愛之人,不是她自己。

——最愛徐慢慢之人,也不是她自己。

——是瑯音啊……

一念心魔起,墨染錦袍,神明終是走下瞭神壇,心甘情願,悔不當初。

昊一凝眸看著徐慢慢。

魔氣席卷全身,如無形鎖鏈束縛心神,她緊攥雙拳,青筋泛起,眉眼間聖潔之色為魔氣所染,她緩緩抬起頭來,濃霧氤氳的雙眸幽深而懾人。

她自血泊中站起,踉蹌著站穩瞭身形,無視一身傷痛與元神碎裂之感,隻是盯著昊一,啞聲問道:“如何……如何才能讓他回來……”

昊一眼神微動:“若是他回不來呢……”

徐慢慢攥住昊一的衣襟,眼神凜然卻又堅定:“你是他的朋友,他若死瞭,你如何能哀而不傷,定然是有辦法復活瑯音!”

昊一苦笑:“你們確實很像,連心眼也一般多……復活瑯音,辦法不是沒有,隻是要付出極大代價……他散盡本體,但是,仍有一物留存世間。”

徐慢慢一怔,松開瞭攥著昊一的手,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發冠。

她摘下瀲月冠,顫抖著撫上流光溢彩的隕晶,在這隕晶之中,還藏著瑯音最後一瓣心花。

“以神血滋養心花三百年,他或有一線生機。”昊一定神凝視徐慢慢,“但你或神力盡失。”

徐慢慢眼神一動。

昊一問道:“你猶豫瞭……”

徐慢慢看向他:“如何才能再多些生機?”

昊一一怔。

“隻是神血便夠瞭嗎?”

“能否以神魂養花?”

“再加上血肉養花?”

昊一看著徐慢慢渴切的目光,搖頭失笑,嘆息道:“三日一碗心頭血,足矣。”

昊一說著,眉心業火一顫,向徐慢慢飛去。九幽業火煉化瞭她身上七分魔氣,隻餘三分無法拔除,深刻於她心底。

自此以後,神明不再純粹,她有心,亦有因一人而起的心魔。

“徐慢慢……你珍重自身,等他歸來。”

瀲月道尊坐鎮道盟五百年,興建百座樞機樓,道盟大興,天下安定。

隻是不同於過去雲遊天下,後來的她長住四夷門,深居簡出,孤守藥廬,每日隻守著一株嬌嫩的花苗。藥廬設著天下間最牢不可破的法陣,所有人都在傳,藥廬裡藏著天下最珍貴的寶物,以至於瀲月道尊時時刻刻守著,除非要事不出門,便是出門也是必須趕在當日內回去。

無論是誰,都沒有更大的面子讓她多留一日。

她是一陣自由的風,三百年間走遍天下,最終還是回到瞭與他相識的那個地方。

她親手給花苗搭瞭個可轉向的棚子,取名“風亭”。棚子裡一張躺椅一面桌,桌上一把匕首一個碗,沒有澆血的時候,她便靠在躺椅上與他說說話,說得困瞭便躺著睡著。

陽光暖暖地落在身上,花香淡淡地繞在鼻間,就好像他一直都在。

“瑯音,今日黎卻來信,說黎纓離開瞭朱紫墟,不知去向,她剝離瞭九陽黎火,辭去羽皇之位,天地之大,任她來去,可我看她並不快樂。”

“瑯音,今日敖修來看我……你吃醋瞭嗎?我們沒有說別的,隻是談瞭一些正事。不過……他將那縷發絲還給瞭我。我想你應該也不在意,隻是幾根藕須而已,藕身都讓你吃瞭……”

“瑯音,上元節又到瞭,寧曦知道我喜歡賞燈,把藥廬掛滿瞭花燈,不過都沒有你做的那一盞好看。其實當年我沒有放入河裡,我總覺得是你親手做的,上面還畫著你的樣子,我舍不得讓它順水流走……”

“瑯音,我發現每逢弦月之夜,我的心魔便會越熾,我隻能以法陣困住自己,就不能來陪你瞭,你不要太想我啊。”

“可是瑯音……我好想你啊……”

那個總是站在她身後的修長人影,卻無法回應她的思念,隻有那盞燈畫著他的模樣,靜靜照亮黑夜。她徹夜無眠,提筆在空白之處輕輕落筆。

——未解相思曲,已是曲中人。

她時常會夢到幾百年前的事,少女情絲,欲言又止,東風溫柔,繁花解意。夢裡不自覺地勾起唇角,輕輕呢喃:“仙尊……”

或是在午夜夢回,心魔滋擾,她輕蹙眉心,無意識地喊瞭一聲:“哥哥……”

世人面前光風霽月、聖潔如神的瀲月道尊,隻有在他面前,才會流露出情動心動的樣子。

那朵花在她悉心呵護下,果真緩緩發瞭芽。

百年發芽。

百年長葉。

她輕觸葉尖,似乎便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

兩百年過去,層層疊疊的嫩葉蓋滿瞭風亭,微風一吹,便掀起一陣翠綠的波浪。

他終於結出瞭花苞。

她鼻尖輕蹭,馥鬱滿懷,心中便安定瞭下來。

瑯音在四夷門等她的兩百年,便是這麼過來的吧……

她日日數著花瓣,一瓣,兩瓣,三瓣……

有時候數著數著,便不小心趴在葉子上睡瞭過去。醒來之時身上柔柔地蓋著幾層葉片,為她遮擋風霜。

“你能感覺到我嗎?”她輕撫著花瓣低聲問道。

她本可以感知萬物,但是三日一碗心頭血,讓她的修為大減,很難再如過去那樣放大感知。

但她莫名地篤定,瑯音是有知覺的。

哪怕隻是本能,他依然會為她遮風擋雨。

那一日天朗氣清,暖風微醺,正是四夷門十年一度開門納新的大日子。弟子奉掌教之令,來風亭請瀲月師祖前往前廳訓導幾句,卻被結界攔在瞭藥廬之外。

她垂首行瞭個大禮,便直起身想喊師祖的名諱,卻有一陣風輕輕吹來,送來一陣淡雅馥鬱的芬芳。

她瞪大瞭眼,看著站在風亭中的男子,他長身玉立,修挺如竹,仙姿神容,卻又似春風一般溫柔,眉眼溫軟含笑,凝視睡夢中的女子。指腹撫過她柔嫩的臉龐,一個吻輕輕落在唇邊。

弟子張大瞭嘴,便見那神仙公子朝自己看來,支起食指抵著淺色的薄唇,輕輕搖頭。

她登時紅瞭臉,捂住瞭嘴不敢吵醒師祖,眼睜睜看著那個神仙公子俯身抱起瞭師祖,一步步朝著屋內走去。

她猛地回過神來,心裡糾結著是要叫醒師祖還是回報掌教,那個男人該不會意圖不軌吧,可這是師祖佈下的法陣,天底下也無人能擅自闖入,除非他本就在裡面……

她忽然想起瞭修道界流傳三百年的一件往事。

聽說當年瀲月道尊極其風流,搜羅天下美男雙修,上至帝鸞,下至雲蛟,乃至藏在兩界山的一朵世外仙葩都不放過,可謂葷素不忌,風流成性。可她多情又無情,招惹瞭那麼多人卻是一個道侶也沒有,最後躲到這小藥廬裡與世隔絕,對那些男人薄幸無情,始亂終棄。

原來……她躲在這裡是金屋藏嬌呢……

弟子想起神仙公子那垂眸一笑,臉上不禁發起燙來。

也難怪師祖風流一世,卻栽在瞭這裡,那樣溫柔深情的神仙公子,又有誰能擋得住他春風一笑呢……

正文完

《千古風流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