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尊者精研天下藥草,但凡聽說哪裡有仙葩異草降世,他便是舍瞭命也要去看上一眼,若有機緣能移植一株,那便再好不過瞭。
聽說長生蓮開花的日期又臨近瞭,他早早便在瓊琚島等著,卻有一日忽然聽到林中傳來異響,他以為是有人劫花,匆匆忙忙便趕進林中想要當個護花尊者。
卻沒想到來人的目標不是長生蓮,而是長生藕。
那人生得一副攝人心魄的好相貌,應是傾城之貌,卻又讓人不敢直視,隻看上一眼都怕是褻瀆。念一尊者八百之壽,早已看破紅塵,不受皮囊之惑,卻也因看瞭那人一眼而心神動搖。
他自然知道這不是因為美貌,而是因為那人身上的氣息聖潔浩大,極具威壓。
更令念一尊者心驚的是,她竟隻是一縷元神,而非真身至此,而且看起來應是身受重傷。僅是元神便有如此威壓,那真身至此又當如何……
能傷她的,又是何方神聖?
念一尊者神思恍惚,兀自猜測,便見那女子向自己而來,一縷靈力湧入自己神竅之中,須臾之間,他便覺得自己八百年人生都被她看瞭個通透。
她輕輕松瞭口氣,臉色卻更加難看。
“你是個好人。”她眼神中的疑慮散瞭開來,用淡漠的嗓音說道,“你幫我做一件事。”
念一尊者對她的聲音莫名敬畏,當即俯身行禮。
“我乃四魂族人,此刻正被人追殺,覺魂受到重創,須得百年時間修復元神,隻能藏身於長生藕中,轉世百年,溫養元神。”
每說一句話,她的臉色便又透明瞭一分。
“我原身與神魂藏於他處,分三魂至此,待我附身藕中,幻化成人,便會失去一切記憶。屆時你將我帶離此處,尋一處荒僻山村安置我。”
念一尊者聽得心神驚悸,隻覺自己撞破瞭天大的機密,他從未聽過四魂族三個字,但人生來隻有三魂,即便法相也不過是元神強於凡人,若有第四魂,那豈非神人?那追殺神人的,又是什麼……
“上神容稟……”念一尊者顫聲問道,“人世戰亂不平,若投身荒村,轉世之後無自保之力,怕上神會遭遇不測。不如我為上神尋個殷實富戶投身。”
神女自嘲一嘆:“我見多瞭富貴榮華,今日才知終究是浮雲蔽目。我自眾生中來,或許便該往眾生中去,多災多難,是我應受之劫,你不必為我擔憂,更不必照看我。我唯有歷經人世災劫,汲取眾生之念,才能溫養元神。”
神女說完此話,身形已近乎透明,念一尊者目睹著她投身長生藕中,長生藕便發出一陣柔和的光芒,於柔光之中悄然蛻變。
綠葉為襁褓,藕節為人身,一個安靜沉睡的嬰兒在柔光中誕生,待柔光散去,她便再看不出絲毫異於常人之處。長生藕本就是上古神族容神之人偶,特殊的仙氣可以遮蔽外界對她的一切感知,無法察覺她的元神殊異之處,甚至無法看穿她本來容貌。呈現於眾人面前的,便是一張平庸至極,難以記憶的眾生相。
念一尊者小心抱起嬰兒,不敢有負神女所托,尋瞭個荒僻山村將她放下,見到神女被人抱走收養,這才放下心來。
但他心裡始終記掛著神女轉世的孩子,也對“四魂族”三個字念念不忘,查遍古籍,終於在一殘本中看到瞭隻言片語。
——人生三魂,神生四魂。四魂族,相傳為人族神明,眾生意志所化,應運而生……
果然是神明!
又是誰如此大膽竟敢誅神?
念一尊者晝夜難眠,想去看看神女轉世,卻又不敢有違神女之令。直到十年後,一個孩子跋山涉水來到他的面前。
念一尊者問她:“道盟仙宗何其多,為什麼選擇四夷門?”
她毫不猶豫便道:“因為四夷門最近。”
念一尊者心想,這大概就是因果吧,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
他不能主動去看神女,但神女竟跋涉萬裡來到他門下,這便是天道的安排。
他將名為徐慢慢的小姑娘收至門下,悉心照料,教她藥草之學。
四年後,瑯音仙尊因中血契,來到四夷門向他求助。那時他正好有事外出,隻有徐慢慢聽話地在園中侍弄花草。她手上被鐮刀割破瞭口子,自己沒有放在心上,卻無意間滴落在瑯音仙尊的花瓣之上,與他結下瞭血契。
多年前,念一尊者便是久仰千葉木芙蓉之名,奔波數月才到瞭兩界山,誠心誠意拜見,才與瑯音仙尊結下瞭一番機緣。瑯音仙尊乃是無心之花,為人淡漠,不通世俗人情,但念一尊者精通天下花草,與他也能說上幾句話。
他幾片花瓣受瞭些損傷,想找個僻靜之處調養,認識的人又不多,當下隻能想到精通花草的念一,便趕到瞭四夷門,變回原形根植於靈壤之中調息——卻沒想到將一輩子都陷進去瞭。
他無意吸食瞭徐慢慢一滴鮮血,成為瞭她的契奴,生死悲歡都掌握在她手中。
念一尊者隻能感慨造化之神奇瞭,便對瑯音仙尊說道:“仙尊,我這弟子是無意,也是無辜,還請見諒。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也隻能想方設法減少損失瞭。”
瑯音仙尊俊容清冷,不見息怒:“有何方法?”
“我這弟子沒有修道資質,若為凡人,再長壽也不過一百有餘,而仙尊您是無疆之壽,若因為我這弟子而短壽,我們豈不是罪過大瞭。所以我有個想法,希望仙尊以靈血滋養她的軀殼,打通神竅,待她走上修道之路,晉升法相,便有千年之壽。這一千年,總能找到解開血契的方法,您說是不是?”
瑯音仙尊沉默片刻,眉頭微微一皺,便道:“也行。”
念一尊者心裡總是存著私心的,幾年相處下來,他覺得自己這個小弟子與昔日神女判若兩人。神女聖潔卻疏離,而小弟子卻與凡人沒有兩樣,他尋思許久,隱約找到瞭答案。一則,是長生藕的神異之處,遮掩瞭一切神聖氣息。二則,便是神女當初所說,她覺魂遭受重創,將神魂藏在瞭別處,分出三魂至此。隻有三魂,那便隻是個凡人瞭。
百年來,他一直暗中搜查一切與四魂族有關的消息,也在追查到底神女的仇敵是誰,隻是他身份普通,不比大宗門知曉那麼多秘聞,也隻能以自己的方式守護神女成長。
但他總會想起當日神女所言——她須得歷經災劫,汲取眾生之念,方能溫養元神。
四夷門小貓兩三隻,又怎算得上眾生呢……
念一尊者一時覺得自己做得對,一時又覺得自己做錯瞭,思來想去,隻能待神女結成金丹之後,再讓她去紅塵中歷劫。
隻是他也沒想到,本該是無心的千葉木芙蓉,竟因神女的一滴血而生出瞭心。他教她如何修道,她教他如何為人,瑯音仙尊自己或未察覺,可他旁觀者清,仙尊對慢慢已經有瞭不一樣的情感,他無意識地將她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追尋著她的身影,眼中的冰霜色不知何時已經消融,他有瞭自己的喜怒哀樂,卻依舊以為自己的七情還是慢慢的七情。
百年來他千叮嚀萬囑咐,隻怕慢慢喜歡上無心的仙尊傷瞭心,卻沒想到是仙尊動情更深。徐慢慢結丹之後,他便悄悄解開瞭兩人之間的血契,他以為若無血契,兩人又分隔百年,這感情終究是會淡去,畢竟仙尊本就是個冷情淡漠之人,神女又心懷蒼生。
一切似乎如他所料一樣,瑯音仙尊沒有跟隨神女遊歷人世,神女也未與瑯音仙尊有過曖昧之舉,他們便像一朵花上的兩片葉子,同根而生,卻又毫無交集。
然而仙隕那日,他才恍然明白——三人之中,最不懂人間情愛的,竟是他自己。
仙尊長留四夷門百年,若非深愛入骨,又怎能忍受這百年相思。
神女雲遊天下,唯有瀲月冠片刻不離,流蘇於耳畔輕響之時,她想起的又能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