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明時,乾慶殿外早已文武百官雲集,禁衛如林。
皇族的儀仗煊赫,寶蓋華扇一直從深宮綿延至宮外,錦衣宮人匍匐在道旁,太監各執禮器侍立在側。
迎親的鸞轎從聶府迎瞭新後,在吉時逶迤直入宮禁,長長的紅毯自宮門伊始,一直鋪到乾慶殿。
鸞轎一直行到宮門前,停瞭下來。身披吉服的皇甫無雙將頭戴鳳冠的皇後從鸞轎中扶瞭下來。兩人牽著手,沿著華麗的紅毯,一步一步緩緩走向乾慶殿。
此番新帝大婚,各國使臣也應邀參加。月氏小王子眼看著新帝攜著皇後登上石階,轉身緩步走瞭出去。不一會兒他回來,身側多瞭他的隨從月魄。眾人都隻管註視著高臺上的帝後,誰也沒有留意這邊的動靜。
紅毯盡頭是乾慶殿,帝後在侍女環侍的聶太後身前跪拜施禮。禮部的官員已經將香案擺上,內監總管吉祥捧著聖旨走出,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聶相之女聶伊人,溫婉循禮,德才兼備,事君至誠,今舉行大典,冊為皇後。欽此!”
吉祥的話音落下,便舉著聖旨示意跪在地上的新後起身接旨。鳳冠前面的碎玉累珠遮住瞭整張面孔,丹泓心中極其緊張,她不知道將軍為何還不來,難道真要讓自己代將軍嫁給皇上嗎?
她心中尚在猶豫,皇甫無雙俯身將她扶瞭起來,將吉祥手中的金冊遞到瞭她手中。他攜著她的手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在她耳畔低聲道:“君臨天下,何等快哉,而更令朕欣慰的是,陪在朕身邊的是你,小寶兒。”
丹泓聞言心中微微一顫,她不是將軍,如果是將軍,聽到他這番話,不知會不會動容。如今,事情到瞭這一步,將軍還不回來,難道說這大典要讓她一直替下去?
就在此時,殿門口有小太監上前稟告道:“北朝皇帝蕭胤攜禮來恭賀我皇大婚之典。”
北朝皇帝?!
眾臣中有些消息比較閉塞的,難免一陣驚詫,未曾料到北朝皇帝竟然已經來到瞭南朝。皇甫無雙其實早已從暗探那裡得到瞭北帝在禹都的消息,隻是他沒料到北帝會來參加他的大婚。
“既然如此,那便宣北帝覲見。”皇甫無雙微笑著說道。
內侍前去傳旨,不一會兒,內侍拖長瞭的聲音響起:
“北帝覲見!”
隨著尾音落下,宮門外一個倨傲挺拔的身影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北帝蕭胤踩著紅毯迎風走來,一身紫色織錦蟠龍紋袍服,隨風獵獵飛舞。他走得霸氣凜然,步履生風,四大親衛尾隨其後。
他一直走到距離皇甫無雙十步遠的地方才止步,南朝的禁衛軍見狀,幾乎要拿著刀劍上前去擋他瞭。
“原來你們南朝就是如此待客的?”蕭胤抬眸冷冷一掃,目光所及之處,那些禁衛軍但覺一股寒意莫名貫穿,整個人如墜冰窟。
“退下!”皇甫無雙冷聲喝道。
“北帝遠道而來,有失遠迎,真是失敬!”皇甫無雙轉首笑道。
“皇上客氣瞭,朕此番來,是特地來恭祝皇上和皇後龍鳳呈祥,白頭偕老。”蕭胤緩緩仰頭,薄唇微揚,露出和善的笑,神態輕松和煦,“將賀禮呈上來。”
尾隨其後的回雪和流風聞言,慌忙將賀禮呈上。
皇甫無雙示意身後內侍收下,緩步走下臺階,邀請北帝到殿內去參加接下來的宴會。蕭胤朗笑一聲,忽然目光一轉,凝註在皇甫無雙身側的新後身上,“朕來此之時,並不知皇上要大婚,所以禮品備得倉促瞭些。不過,朕倒是有一件賀禮要為皇後送上。”
皇甫無雙聞言,黑眸微微一瞇,似笑非笑道:“未料到北帝竟然還為皇後奉上瞭賀禮,皇後還不謝過北帝。”
丹泓透過遮在臉前的珠串,悄然打量著蕭胤。將軍要她替嫁,還說有一個人會帶她走。難道說,那個人就是北帝?他為什麼會帶她走?她輕輕地呼瞭一口氣,微笑著說道:“多謝北帝!”
“皇後不看看賀禮是什麼嗎?”低沉、略帶一絲霸道的聲音悠悠傳來。
丹泓心中微微一顫,緩緩掀開眼前的珠串。
這一瞬,姬鳳離心中極其緊張。此時,他再次扮作瞭月氏國的小王子,而真正的納蘭雪此刻已摘下面具,扮作瞭隨從月魄。
他鳳眸微瞇,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那一襲鳳冠霞帔的皇後,一顆心早已經高高地懸起來,緊張得沒個著落。方才,那個鳳冠霞帔的女子逃瞭回來,算著時辰,應該是趕上瞭皇甫無雙迎親的花轎,所以他才執意進宮,要再看這女子一眼。
珠串掀開,一張嬌美的臉出現在大傢眼前,明眸皓齒,美得嬌艷,美得明媚。隻是,她卻是康帝的嬪妃宋綺羅。
啪的一聲,高高懸起的心好似瞬間從高處摔落,碎瞭一地。
明媚的日光大盛,映照在披紅掛彩的廣場上,冶艷的紅綢在風裡飄蕩著,似乎處處都是喜慶的,唯有他的一雙黑眸,似乎浮載著亙古的冰冷。
蕭胤看到丹泓的臉,愣住瞭。
七歲那年,母親過世,自此,母親的容顏就在他的記憶裡越來越模糊。那一日,當花著雨將丹泓的畫像在他面前展開時,那一瞬,關於母親的所有記憶似乎都已經回來瞭。而此刻,見到真人的丹泓,他還是愣住瞭。
這一瞬間,他以為年輕的母親又回來瞭。
同樣愣住的還有皇甫無雙,聶遠橋的消息封鎖得極其嚴密,所以,皇甫無雙還沒有得到花著雨被劫的消息。此時乍然看到皇後換瞭一個人,心中怎麼不驚詫?
他慢慢地轉過頭,在眾人看不到的角度,俊美無雙的臉陰沉著,透出濃濃的殺氣,那雙原本漾滿瞭喜悅的黑眸變得宛如鷹隼般銳利。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當他再轉過臉時,唇角的笑爛漫得好似早春盛開的桃花。他上前一步,抓住丹泓纖細的玉手,回首對蕭胤緩緩說道:“不知北朝皇帝要獻給皇後的賀禮是何物?”
群臣們同樣震驚,他們不明白的是,前康帝的嬪妃如何成瞭聶相的千金、又是如何成瞭新後的。很多人百思不解,但看到皇甫無雙波瀾不驚的樣子,一時無人說話。
丹泓凝視著偉岸霸氣的男子,看到他如同燃著火一般的紫眸,心中波濤洶湧。
蕭胤揮手示意,身後回雪端著玉碟走瞭上來,玉碟中放著一幅畫帛。
吉祥走上前去,將玉碟托到丹泓面前,她伸手拿起,徐徐展開畫帛,皇甫無雙興味十足地湊上前去。隨著畫帛慢慢展開,丹泓臉上一陣驚詫,就連皇甫無雙的臉色也瞬間變得蒼白。
遠處,草原,帳篷,高空,孤鷹。
近處,一樹紅梅靜靜綻放,枝幹遒勁,花開累累,似有暗香透紙而出。
樹下的座椅上,赫然端坐著一個女子,身著異族服飾,看上去美麗恬靜。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小小女娃,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站在女子一側,拿著一塊糖果逗弄著小女娃。
這幅畫顯然是出自男子之手,畫面處理得幹凈利索,不似工筆畫,但畫上的溫馨之感還是讓丹泓一眼便感覺出來,顯然畫者在畫這幅畫時是用心在畫。
丹泓看到女子的容貌時,一顆心不可抑制地戰栗瞭起來。因為那女子的容貌,和她是那樣的相似。
“這……這是誰?”丹泓睫毛輕顫著說道。
皇甫無雙看清瞭畫面,黑眸忽然微微一瞇,淡笑道:“這幅畫不錯,皇後,還不收起來,請北帝到殿內一坐。晚上會有夜宴,還請北帝賞光!”
“皇上娶瞭朕的皇妹,朕自當參加。”蕭胤的目光憐惜地掠過丹泓的臉龐,微笑著說道。
“哈哈哈!”皇甫無雙仰首朗笑道,“您太會開玩笑瞭,殿內請!”
蕭胤站在臺階下紋絲不動,唇角含著一抹冷笑,望著皇甫無雙道:“她是朕失蹤多年的皇妹卓雅公主,這幅畫上的女子便是我的母後,她懷裡抱著的女娃便是朕的皇妹,也是你的皇後。我堂堂北帝,怎麼會亂認皇妹?這種事又如何會拿來開玩笑!”
丹泓在知悉自己是北朝公主的那一刻,心中便不能平靜瞭。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可是頃刻間竟成瞭北朝公主。這個霸氣偉岸的北帝,竟然是她的大哥。
今日的一切,恍如一夢。
將軍說,有一個人會帶她走,這麼說,將軍一早就知道這件事瞭。她是決意要自己從旋渦裡脫身而出瞭,可是,她呢?
丹泓凝立在臺階上,好似木偶一般,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去做瞭。皇甫無雙眸中掠過一絲惱怒,轉瞬即逝,隨即笑逐顏開地說道:“朕並不知她是你的皇妹,還以為是聶相的千金,這件事容朕細細查明,或許是你認錯瞭也說不定,天下間容貌相似者也不是沒有。”
底下一眾大臣開始竊竊私語。一個大臣趁勢快步走出,道:“如若新後確實是北帝的皇妹,那麼前些日子,左相大人要娶的夫人定不是北帝的皇妹瞭,還請我皇盡快查清此事,以洗清左相大人的冤屈。”
“此事無須再查,朕的皇妹隻有一個,便是眼下皇上的新後。說起來,姬鳳離倒是死得很冤啊,皇上應該還他一個清白!”蕭胤感嘆道。
“皇上,請皇上還左相大人一個清白!”
此起彼伏的人聲如潮。
本是莊嚴喜慶的大婚之典,因為北朝皇帝的攪和,竟然演變成為姬鳳離洗冤。皇甫無雙在臺階上負手而立,臉色暗沉。他未曾料到,姬鳳離已經死去多日,朝中眾臣還對他如此擁護。他轉首,冷然說道:“今日是朕的大婚之日,所有事情容後處理。”言罷,他執起丹泓的手,牽著她快步走向殿內。
納蘭雪納悶地在姬鳳離耳畔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和北帝真的勾結瞭,為何他在為你洗冤?”
姬鳳離凝眉不語,金色面具下的黑眸中閃過一絲疑惑。暫且不說北帝何以為他申冤,他疑惑的是,那個聶伊人在何處?
入夜。皇甫無雙設夜宴於乾慶殿。
新帝的皇後從聶府千金變身為北朝公主,這個變故令朝中眾臣極為驚詫。然而,南北朝兩個皇帝都好似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他們這些大臣也不好說什麼。
丹泓坐在皇甫無雙身旁,心底一直惴惴不安,身側的皇甫無雙雖說面帶笑容,但是她卻能感受到他周身上下所散發的寒意。手背忽然一暖,她抬眸望去,隻見皇甫無雙仰首飲下一杯酒,沖著她寵溺一笑。那笑容溫柔而璀璨,即便知曉他的狠辣,她也幾乎要沉溺在那明凈的笑容裡。他緩緩傾身,貼近她耳畔,柔柔問道:“她……在哪裡?告訴朕!”
丹泓心中一滯,沖著他勾唇笑道:“她已經走瞭。你永遠都不會見到她瞭。”丹泓心中已經明白,將軍其實不願意嫁給皇上,所以,她才心甘情願地隨著劫持她的人去瞭,不知眼下她是否已經從那些人手中逃瞭出去。
“走瞭?”皇甫無雙挑瞭挑眉,唇角漾起一抹冷然的笑,“朕會找到她的!”
群臣百官過來祝酒,皇甫無雙都是淺淺抿瞭一口。右相聶遠橋前來祝酒,俯身跪拜道:“微臣惶恐,之前一直不知伊人便是北朝公主,實在是罪過,請皇上恕罪!”
皇甫無雙執起酒盞,一飲而盡,微笑道:“右相大人,你何罪之有,你尋到瞭北朝公主,可以說是大功一件,朕可要好好賞賜你呢。來人,賜酒!”
一名內侍端著酒盞,緩步走到聶遠橋面前。就在聶遠橋伸手接過酒盞、一飲而盡時,那內侍忽然手腕一翻,托盤下一把利刃忽現,閃著寒光向皇甫無雙襲去。
這一下變故陡生,誰也沒提防到這個內侍竟然暴起殺人。
刀光如雪,轉瞬即至。
眾人一聲驚呼,有人連呼護駕。
席間一片騷亂,聶遠橋忽然縱身躍起,和內侍纏鬥在一起。今日之事,出現瞭諸多意外,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任何人的掌控。
這麼多年來,聶遠橋韜光養晦,暗地裡扶持皇甫無雙,為的便是有朝一日,當這小子登上大寶,他的女兒能夠入主中宮為後,他能夠把持朝政。但是,他的女兒年齡尚幼,不得已認下瞭這個他喜歡的女子。但卻未料到這個女子竟是花穆麾下的贏疏邪,如今,這個皇後是萬不能做他的女兒瞭。
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刺客的匕首向皇甫無雙襲去,聶遠橋心中一喜,便假意起身去救。如果在他和這個刺客的打鬥過程中,皇甫無雙不慎身死,倒省瞭他謀反逼宮。他正打著如意算盤,忽然覺得渾身一軟,丹田內的內力受阻,竟是再使不出絲毫力氣來。就在此時,眼前一道雪光閃耀,刺客的劍尖到瞭,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柄劍沒入瞭他的胸膛,一陣鉆心的疼痛,鮮血頓時湧瞭出來,染紅瞭衣襟。
“右相大人!”皇甫無雙驚呼一聲,從身後一把攬住瞭聶遠橋快要倒下的身子,急急喊道,“右相大人,你如何瞭?快傳禦醫!”
早有禁衛軍擁上來將那名刺客制伏。
聶遠橋聽著耳畔皇甫無雙驚詫的聲音,緩緩轉首,不可置信地瞪著皇甫無雙,喘息著問道:“你……是你做的?”
那杯酒是他賜的,酒裡面有毒。
這名刺客也是他安排的,趁著他毒發時,將他除去。
這一次刺殺,根本就是一個局,但要殺的卻不是皇甫無雙,而是他!
“是的,舅舅,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我又如何不知。不過,朕念在你功勞極大,從沒想把你怎麼樣。可你不該弄丟我的小寶兒,更不該意圖逼宮。”極冷極寒的聲音,貼著聶遠橋的耳畔,低緩猶如魔魅。
聶遠橋瞪大瞭眼睛,喉嚨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咯咯聲,好似在哀嘆著,王者相爭,勝者是誰,反正不會是他瞭。
皇甫無雙慢慢地將聶遠橋放在地上,自環繞在身邊的侍衛中緩緩走瞭出來,朗聲說道:“右相舍身護駕,朕感其忠勇,準以國禮安葬。右相臨去前放心不下長子,朕今冊封聶寧為忠勇王,欽此!”
皇甫無雙的聲音中滿是深深的悲痛和哀嘆,令聞者忍不住動容。
眾臣一陣呆愣,自皇甫無雙登基、左相姬鳳離死後,朝中權勢沖天、炙手可熱的人物不是別人,正是聶遠橋。到瞭今日,他的女兒封後,聶傢更是榮華富貴不可限量。可是誰也沒有料到,一夕之間,這一切都歸於泡影。
所有人親眼目睹瞭聶相護駕身死的過程,都忍不住扼腕嘆息。可嘆一個小小的刺客,竟然要瞭右相的命。
姬鳳離坐在席間,瞇眼瞧著眼前戲劇性的一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他原本是想挑起聶遠橋和花穆之爭,卻未料到皇甫無雙竟然親自除掉瞭聶遠橋。
一個刺殺的局,將對手玩弄於股掌之中,直到死的那一刻,方才得知真相。一招請君入甕,令其自動獻身。而最後即使是死,也為聶遠橋留瞭一個護駕有功、為國捐軀的美名。
皇甫無雙,真正狠辣至極。
待到聶遠橋被禁衛軍抬瞭出去,皇甫無雙才靜靜說道:“出瞭此事,朕深感痛惜。但,今日之宴乃朕之大婚之典,眾人不必拘泥。”
大殿內靜悄悄的,皇甫無雙命歌姬們上來撫琴,才驅走瞭殿內的冷寒。
“皇上,接下來安排的歌舞,還要不要繼續表演?”吉祥在皇甫無雙身側小聲說道。
皇甫無雙凝眉道:“準!”
吉祥又奏道:“這個舞姬要求滅掉殿內幾盞燈,皇上看是否合適?”
“哦?”皇甫無雙挑眉道,“準!朕倒要看看是怎樣的舞。”
吉祥下去傳話,不一會兒有內侍走到大殿各處,滅掉瞭最亮的幾盞琉璃燈。昏暗頓時好似暮色一般壓瞭下來,餘下的光暈好似鍍瞭一層灰白的金屬光澤,將席間一眾人的臉籠在影影綽綽的光暈裡。
就在此時,昏暗之中,錚的一聲琴音響起。
一個縹緲的人影從天而降。裙袂翩躚,她輕盈地飄落在地上,身子隨即匍匐在地,紅色裙袂,鋪開成一朵艷麗的花。
眾人隻看到一個背影,纖腰細軟,身姿楚楚,這樣婀娜優雅的背影,忍不住惹人遐想。琴音輕輕一個轉折,她從地上徐徐站起,身子忽然後翻,竟然彎成瞭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整個人就如同一鉤懸掛在空中的彎月。線條優雅的脖頸向後垂直,纖纖玉臂向上揚起。
朦朧的燈光將她淡淡籠罩,輕薄的面紗蓋不住她優雅的側臉弧度,就在眾人想要一探她的容顏時,她開始翩然舞動。
螓首輕擺,發間花兒翩然落下,墨發披垂。
身姿微旋,寬大裙袂迎風起舞,如優雅的紅蓮緩緩綻放。
足尖輕點,紅裙飄逸,長袖翩飛。
伴隨著樂音,她舞動得時緩時快。緩慢時,如沐浴在日光中的花,輕輕地綻開一片又一片花瓣,令觀者亦忍不住屏住瞭呼吸,去看她舞姿中的每一個細節。急促時,廣袖狂甩,衣帶當風,舞姿熱烈而纏綿,整個人又如同一團烈火,將每個人的心灼燒。
每一次旋身的風致,都招來無數癡狂的目光。然而,誰也不曾看清她面紗下的臉。隻看到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如灼灼星光,似乎能照見夜的黑。
這樣的舞,是直達人靈魂深處的舞。錚錚淙淙的琴音忽然停下,她以一個優美的姿態轉身輕輕地旋轉,面上輕紗驟然被風吹落,一張面孔展露在眾人面前。容顏無瑕天成,美麗脫俗得不似塵世中人,一雙清眸似乎涵蓋瞭天地間所有的光華,水的清澈、月的皎潔、星的璀璨、風的輕靈、日的熾烈……
姬鳳離坐在席間,一雙勾魂攝魄的鳳眸,直直逼視著女子的容顏。那一張面孔猶若火焰般炫目,耀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是他嗎?
是他!
他沒死!
這一瞬,姬鳳離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悸動,即使山崩地裂他也不會這麼震動,滄海變桑田他也不會如此緊張,甚至世間萬物全部毀滅,他也不會這麼驚詫。
這一瞬,腦中空白,沒有任何思緒,五雷轟頂也不過如此。
這一瞬,他隻覺得物換星移,如莊周夢蝶,今夕何夕。
寬袖中,修長的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想要握緊抖得厲害,想要松開抖得厲害,放在腿上連著腿一起抖,放在桌案上連著桌一起抖。
整個心,前一瞬,還如同冬日裡冰封的河面,下一瞬,就成為盛夏被瀑佈沖擊的河流,堅冰崩裂瓦解,翻湧起湍急的浪。
是夢嗎?
“納蘭,你掐我一下。”泰山崩於前也不色變的姬鳳離顫抖著向身側的納蘭雪說道。
納蘭雪卻根本就沒有聽到姬鳳離的話,直直地望著前方,手中端著的茶盞傾瞭都不自知。顯然,納蘭雪也被驚住瞭。
姬鳳離隻得自己伸手,在手腕上狠狠掐瞭一下,疼!又掐一下,很疼!再掐一下,還疼!
似乎不是夢。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後,所有的震驚、疑問、驚詫甚至狂喜,似一團亂麻般突然塞到瞭他心中,他什麼也不會想,什麼也不會說,腦中隻是反反復復、顛來倒去兩個字:“寶兒……寶兒……寶兒……”
一聲聲呼喚,化作狂濤巨浪一般的狂呼,向他頭腦中潮水般漫上來。
他覺得世界是虛空的,隻有他是清晰的,心中充塞著無法形容的那種歡喜。寶兒還活著,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沖上前去將他摟在懷裡,吻他愛他抱他憐他……
事實上,他已經準備那麼做瞭。可是,他剛從席案前站起身來,身畔的納蘭雪好似猛然醒悟一般一把將他按在座椅上,緩緩說道:“小王子,你要去哪裡?”接著俯身湊近他耳畔,低低道,“別忘瞭你現在在哪裡、是什麼身份。而且,他怎麼忽然成瞭女子?她又是誰?又要做什麼?”
寶兒!女子!
姬鳳離直到此刻,才清醒瞭些。
是啊,他……她,究竟是誰?
他強忍著心頭澎湃的沖動,抬眸看她。金色面具在燈光下華光流溢,露在面具外面的下頜曲線精致優雅,一雙墨染的鳳眸翻湧著波濤洶湧的情緒,似光凜冽,似火在燃。
大殿中央那個昔日披著戰袍在疆場馳騁的寶統領,身著杏黃宦官服飾的寶公公,脫下瞭戰袍和宦衣,著水紅雲羅紗舞裙,梳流雲髻,簪鳳頭釵,淡掃娥眉,輕點朱唇,薄施胭脂,腰肢那樣纖細,的的確確是女子,不折不扣的女子。
刑場相逢,宮中暗鬥,行宮貼身肉搏,溫泉裸裎相對,宣州喂血,琴笛合奏《弱水》,戰場上並肩禦敵,刑場上嗜血之吻……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幕,都好似畫面一般,在腦中紛紛閃過。
她劫刑場,她征戰沙場,她為得瞭疫病的百姓熬藥,她帶領虎嘯營深入敵後,她……
她做瞭那麼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心尖處,一下又一下壓抑不住地疼。
他心疼她!
她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寶兒!而她,不是男子,是女子。原來,他不是斷袖!
原本他以為,她嫌惡他,拒絕他,或許也是因為他真的不是斷袖,所以才排斥他。而如今,他知悉她是女子,那麼,她是自始至終,從來都沒有一絲一毫地喜歡過他,哪怕一點點的喜歡也沒有吧。
她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而他,恐怕是她這一生最恨抑或最討厭的人吧。
寶兒,不管你的真實身份是誰,不管你要做什麼,也不管你愛不愛我,隻要你活著,就好!而我,隻需要多看你一眼,再多看你一眼,就好!
一舞而終,花著雨回眸嫣然一笑,百媚橫生。
她的目光從席間眾人臉上掠過,看到一雙雙驚詫的眸子。很顯然,這些人當中,有些人並沒有認出她便是元寶,但也有眼尖的,看出她和元寶相像瞭,但猶自不敢相信。
皇甫無雙一雙黑眸狠狠地瞪著她,眸底顏色似夜暗沉,隱有怒火暗藏其間。是啊,皇甫無雙如何能不惱,他原本以為娶到的是她,卻不想竟是丹泓,而如今,她卻以舞姬的身份亮相,他怎能不惱。
蕭胤坐在皇甫無雙一側,望向她的紫眸中好似千尺深淵,帶著能夠折服人心之力,似乎能讓她隨時沉淪其中。
她微微笑瞭笑,向皇甫無雙施禮道:“皇上,奴傢還有一曲,要獻給皇上。”
皇甫無雙臉色微沉,勾唇邪笑道:“準!”
花著雨從一側的宮女手中接過一把琵琶,微笑著福瞭一福,纖纖十指飛快地掠過琴弦,一瞬間,琵琶聲流溢而出。
起初輕緩柔和,猶若細雨清風,花開花謝。忽而樂聲驟烈,鐵騎出,銀瓶傾,轟然聲動天地,刀劍相擊,人馬縱橫,如雷如霆。
殿內眾人頓覺心悸難當,幾欲起身而逃。
就在電光石火的瞬間,花著雨五指猛然張開,一把抓起琵琶上的琴弦,一按一拉,四根琴弦斷裂,琵琶聲驟止。而那四根琴弦,如同四支長箭,閃耀著凌厲的寒芒,向座上的皇甫無雙刺瞭過去。
這一擊,是必殺的一招。
花著雨的琴音,先是攻心為上,暗將內力註入到琴弦上,奏出的琴音,掠去瞭眾人的心神,再出其不意,將琴弦震斷。
四根琴弦化作四支長箭,在半空中散成四個方位,分別刺向皇甫無雙身上四處要害,並徹底封死瞭他所有的閃避空間。纖細的琴弦閃電般自眾人眼前滑過,被琉璃燈的光一照,如同四道虹彩橫空出世,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擊向主座上的皇甫無雙。
這一瞬間,她周身散發的凌厲殺氣充斥在整座宮殿。
誰也沒有想到琵琶竟然能作為刺殺兇器,更沒有想到手無寸鐵的柔弱琴姬竟然暗藏殺機。
這一招,快、狠、準。
“皇上,小心啊!”侍立在殿內的侍衛想要飛身去救,卻已經趕不及瞭。
皇甫無雙唇角帶著邪笑,冷冷地看著四根琴弦轉瞬到瞭眼前,忽然將手中的酒盞擲瞭出去。
酒盞混合著透明的酒液,迎上瞭來勢兇猛的琴弦,剎那間,隻聽一種玉碎的聲音,瓷制的酒盞瞬間碎裂開來。而第二根和第三、第四根琴弦,轉瞬齊齊到瞭面前,一根射他眉心,一根射他左胸,一根射他咽喉。
他猝然偏頭,躲過瞭射入眉心的琴弦,伸指捏住瞭射向喉嚨的琴弦,然而射向胸部那根弦,他卻無法避過,隻得迅疾側身,避過瞭胸部要害,琴弦無聲無息地刺入他肋部。
這四根琴弦,每一根都是絕殺。若是常人,怕是早已死瞭四次。而皇甫無雙竟然輕易地躲過瞭三根,最後一根他雖然沒有躲過,卻是避開瞭要害,隻受瞭一點兒輕傷。
花著雨的刺殺,皇甫無雙的躲避,都隻是在眨眼間。席間人皆看得目瞪口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次盛宴,兩次刺殺。
最令人驚詫的是,在他們眼裡,以前弄鷹鬥狗不學無術的皇甫無雙,竟然有如此高的武藝,怎能不令他們震驚萬分。
“護駕!捉拿刺客!”皇甫無雙的侍衛沖瞭上來,將皇甫無雙團團護在中間,其餘幾個向花著雨沖去。
“慢!”皇甫無雙冷聲喝道,側首望著凝立在大殿中央的花著雨,唇角勾起一抹璀璨的笑,“過來,我的皇後。”
原本目瞪口呆的眾人,此時更加呆若木雞。誰也沒料到,皇甫無雙會開口稱這個舞姬為皇後。南朝難道要有兩個皇後?
花著雨聞言,唇角有淡淡的微笑,美極,卻也冷極、寒極。
“皇後?皇甫無雙,你還是看看你的傷口吧。”她懶懶說道。
皇甫無雙低眸,將刺入肋間的琴弦拔瞭下來。
細如銀針的琴弦,若是刺在他眉心或者咽喉處,的確會要瞭他的命。但是刺在他肋間,根本沒什麼威脅,甚至連鮮血都隻是滲出瞭幾滴。
但是,當皇甫無雙將琴弦拔|出|來時,黑眸乍然瞇起,因為那琴弦上沾滿瞭黑色的血。他捏著琴弦,怔怔地看瞭好久,記得她明明失去瞭內力,為何忽然又恢復瞭?而且,更令他不可置信的是她居然用毒!
“你……竟然用毒?”皇甫無雙舉著細細的沾滿瞭黑血的琴弦,挑眉看著她。
花著雨抱著沒有瞭琴弦的琵琶,靜靜地立在大殿內,唇角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知道很難殺得瞭你,所以才於彈琴時在琴弦上淬瞭毒。方才你已經動瞭內力,這種毒已經滲入血液,你如果再動,恐怕就會滲入到五臟六腑瞭。”
身後一眾侍衛大驚,慌忙扶住皇甫無雙。皇甫無雙隻覺得一陣眩暈襲來,皺眉道:“將她押到朕的寢殿,命人速速去傳葉太醫。”
丹泓快步沖瞭過去,向禁衛軍們冷喝道:“你們不能抓她!”
花著雨含笑回首對丹泓道:“我不會有事的,你速速隨著你大哥離開這裡!”她側首瞥瞭一眼已走到近前的蕭胤,語氣輕緩地說道,“她就交給你瞭。”
他們這一對兄妹終於團聚,她也算是瞭瞭一樁心願。她之所以讓丹泓代嫁,就是為瞭讓蕭胤在群臣面前認瞭丹泓,還姬鳳離一個清白。如今,此間事瞭,她知道,蕭胤會帶丹泓走的。
“我不走!”丹泓固執地說道。
花著雨揚眉一笑道:“你沒聽皇上說要押我到寢殿嗎,又不是大牢,我不會有事的。”
幾名內侍走上前來,花著雨含笑冷冷地睥睨著他們,緩步隨之跨出殿門。
席間一聲輕笑響起,一道人影忽然從席間緩步踱出,“本王子不懂南朝的律法,不過,這樣的刺客,不是該押到大牢,何以要押到皇上的寢殿?”淡淡的語氣,可是分明伴著一股冰寒之氣撲來。
花著雨側首,見說話之人是月氏小王子。這個小王子話很少,此刻花著雨聽到他開口,嗓音倒是陌生,隻是說話的語氣讓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皇甫無雙無力地揮瞭揮手,喘息著說道:“納蘭小王子,你有所不知。她不是刺客,她是朕的皇後。朕的皇後生性頑劣,之前和朕鬧瞭些小別扭,所以,她就讓北帝的皇妹代嫁。現在她在和朕鬧著玩,朕怎麼能把自己的皇後關到大牢裡呢。”
“原來如此!”月氏小王子寒眸微瞇,不動聲色地掃過皇甫無雙,眸底深處分明含瞭殺意,似裹瞭冰雪劍刃,冰冷徹骨,“皇上待皇後娘娘如此情深,倒是羨煞旁人。納蘭祝皇上和皇後伉儷情深。”他輕拂衣衫下擺,緩緩落座,一抹淡笑再度浮現在唇角。修長如玉的指節拈起面前玉杯優雅舉向禦座,他仰面一飲而盡,姿態行雲流水,又凌厲瀟灑。
“你們慢用,朕先去驅毒。”皇甫無雙緩緩說道。
幾個侍衛簇擁著皇甫無雙緩緩離去,歌舞聲又起,婉轉的絲竹管弦聲立刻悠悠回蕩在殿內。
望著皇甫無雙的背影慢慢消失,姬鳳離握著玉杯的手緩緩收緊,忽然一聲脆響,酒盞碎裂。
“……你怎麼樣?”納蘭雪在他耳畔低聲問道。
“納蘭,你說他們是在鬧著玩嗎?”他瞇眼沉聲問道,眸中一片驚痛。
納蘭雪搖瞭搖頭,“看著不像,不過,她為何心甘情願被帶走,我有些不解。”
“我也不解!”姬鳳離緩緩伸開手,修長的手掌心鮮血淋漓。可是這一點兒痛,根本就不及他心頭的萬分之一。
“納蘭,我們要提前行動瞭!”他淡淡說道,長眸深處隱有火焰在跳動。
